山姆從地上撐起身來,渾身疼痛。有那麼一會兒,他很納悶自己這是在哪兒,可接着,所有的悲慘遭遇和絕望都回到了他的腦海中。他在一片漆黑的地道里,在奧克要塞的地下門外,那道黃銅門已經關上了。他一定是在猛撞那門後昏過去了,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昏過去多久。當時他怒火填膺,絕望又暴怒,現在他冷得發抖。他悄悄爬到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
門內遠處,他隱約聽見有奧克在大聲喧鬧,但沒多久聲音就停了,也許是出了聽力範圍,一切都靜了下來。他頭痛,眼前的一片黑暗當中金星飛舞,但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思考。情況很清楚,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冀望從這扇門進入奧克的老巢,要等這扇門打開不知要多少天,而時間極其寶貴,他不能等。他對自己的責任再無一點懷疑——他必須去救自家少爺,要不然就在嘗試中送命。
“送命更有可能,反正那樣也容易得多。”他一邊嚴肅地跟自己說,一邊將刺叮入鞘,轉身離開了那兩扇黃銅門。他不敢使用那精靈之光,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沿着隧道慢慢往回走。他邊走,邊努力將弗羅多和他離開十字路口後發生的事情串在一起。他拿不準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他估計是今天和明天之間的某個時刻,但就連日子他也記不清楚了。他身在一片黑暗的地界裡,白晝的世界在這裡似乎已被遺忘,所有進入此地的人也都被遺忘了。
“不知道他們到底想過我們沒有?”他說,“他們大家在那邊又都遇到了些什麼事?”他茫然地向對面的空中揮了揮手,但隨着他走回希洛布的隧道,這時他其實是面朝南方,而非西方。在西方那個外面的世界,這時是夏爾紀年的三月十四日近午時分。就在這時,阿拉貢正率領黑艦隊離開佩拉基爾,梅里正隨同洛希爾人騎馬走下石馬車山谷,與此同時,米那斯提力斯正陷入一片火海,皮平眼看着德內梭爾眼中的瘋狂漸漸高漲。不過,這些友人儘管各有各的憂慮與恐懼,卻常常惦念着弗羅多與山姆。他們二人並未被忘記。只是他們離得太遠,衆人鞭長莫及,內心的惦念也無法給漢姆法斯特的兒子山姆懷斯送去任何幫助。他是千真萬確地孤立無援了。
終於,他回到了奧克通道的石門前,卻仍找不到固定着門的門把或門栓。他像之前那樣費力地爬了出去,輕巧落地,然後小心翼翼地朝希洛布的隧道的出口走去。她那張巨網的殘絲掛在門口,仍被寒風吹得飄蕩不止。在經歷了背後那有害的黑暗之後,這陣陣氣流讓山姆感覺寒冷,但吹動的風也讓他振作起來。他謹慎地爬了出去。
天地俱寂,透着不祥。天光昏暗,猶似陰天的黃昏。從魔多升起的一團團巨大蒸汽從頭頂低低飄過,朝西涌去,大片紛亂翻滾的烏雲和濃煙底部又一次被暗紅的光照亮。
山姆擡頭望向奧克的塔樓,那些窄窄的窗戶突然透出了燈光,像是瞪起了一隻只細小的紅眼睛。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某種信號。先前他在盛怒和絕望中暫時把對奧克的恐懼忘到了腦後,這時那恐懼又回來了。依他的判斷,他只能走這一條路——他必須繼續往前走,努力尋找這可怕塔樓的主要入口。但他發現自己膝蓋發軟,整個人都在發抖。他垂下目光,不去看前方的塔樓和裂罅兩側聳立的尖角,又豎起耳朵聆聽,緊盯着路邊濃重的岩石陰影,強迫自己的雙腳勉強順從意志,慢慢一步步往回走。他經過了弗羅多倒下的地方,那裡希洛布的臭氣還未消散。他繼續往上走,直到又站在他戴上魔戒,看着沙格拉特帶隊經過的那個裂口處。
他在那兒停步,一屁股坐下。那一刻,他無法逼迫自己再往前走了。他覺得自己一旦越過隘口的頂端,真正向魔多之地踏下一步,那一步將是無可挽回的。他將再也不能回頭。說不清是出於什麼目的,他掏出魔戒,又把它戴上。他立刻感到了戒指的沉重分量,也重新感到了魔多之眼的惡意,然而此刻這股惡意空前地強大急切。它懷着不安與疑慮正在搜索,企圖穿透它爲防禦自身而製造出來的重重陰影——這些陰影現在反而妨礙了它。
如同先前一樣,山姆發現自己的聽力變得敏銳了,但他眼中所見的世間萬物卻變得單薄模糊。山道兩旁的巖壁彷彿隔着一層迷霧,呈現出一片蒼白,不過他仍聽到遠處境遇悽慘的希洛布正發出吐沫似的聲音,他還聽見粗嘎卻清晰的喊聲與金鐵交鳴聲,感覺離得極近。他跳了起來,整個人緊貼住路邊的石壁。他很慶幸自己戴着魔戒,因爲這會兒又走來了另一隊奧克——或者說,他一開始是這麼以爲的。接着,他突然明白過來不是這回事,是他的聽力欺騙了他——奧克的叫喊來自塔樓,塔頂的尖角此時就在他的正上方,在裂罅的左邊。
山姆打了個寒戰,強迫自己繼續走。那座塔樓裡顯然正在發生某種可怕的事。也許那些奧克的殘酷本性佔了上風,他們不顧一切命令,正在折磨弗羅多,甚至正野蠻地將他千刀萬剮。山姆豎起耳朵,聽着聽着又生出了一絲希望。幾乎毫無疑問,塔樓裡在鬥毆,奧克一定起了內訌,沙格拉特和戈巴格已經大打出手了。這個猜測給他帶來的希望儘管渺茫,卻足以激勵他。這也許正是個機會。他對弗羅多的愛戰勝了其他一切念頭,他一時忘了危險,大聲喊道:“弗羅多先生,我來了!”
他往前奔上那條爬升的小道,越了過去。小路立時朝左轉,陡然下降。山姆就這麼進入了魔多。
他取下了魔戒,也許是受了內心深處某種危險的預感驅使,不過對他而言,他只是以爲自己希望看得清楚些。“最好能看看最壞的狀況。”他嘀咕道,“在霧裡瞎闖可沒好處!”
映入他眼中的,是一片荒涼、嚴酷又貧瘠的大地。埃斐爾度阿斯最高的山脊在他腳前陡然下降,巨大的懸崖直落入一道黑暗的深溝,深溝對面又升起另一道低得多的山脊,邊緣參差,如同犬牙交錯,映着背後的紅光兀立在眼前,顯得一片漆黑——那就是險惡的魔蓋,魔多大地的防禦內環。越過那道山脊,幾乎就在正前方遠處,那片點綴着微小火光的黑暗汪洋對面,有一團巨大的火光正在閃動。粗大的煙柱旋轉着從中升起,根底是蒙塵的暗紅,頂部烏黑,匯入天上一片滾滾的雲蓋。那片雲籠罩了這一整片受詛咒的土地。
山姆正看着歐洛朱因,火焰之山。它的錐形山體周身灰白,山底深處的熔爐不時蓄起高熱,洶涌搏動着,從山側的裂縫中噴吐出一條條岩漿的河流。有些發着熾烈的光,沿着巨大的渠道朝巴拉督爾流去;有些蜿蜒流入岩石遍佈的平原,直到冷卻,就像受盡折磨的大地吐出了扭曲不動的龍形。山姆就在這樣一個艱難的時刻看見了末日山。此時它的火光耀眼地映着光禿的岩石山壁,使它們看起來像是浸透了鮮血。然而那些從西邊爬上山道的人卻看不見,因爲他們被埃斐爾度阿斯高聳的屏障擋住了視線。
山姆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可怕的火光中。他現在往左看,可以看見奇立斯烏苟之塔那固若金湯的全貌。他從另一側看見的尖角只是它最頂端的角塔。塔的東面分三大層,聳立在從下方深處的山壁突出的一塊巖架上。高塔背臨一面巨大的峭壁,從峭壁上築出一個疊一個的棱堡,越往上越小。朝着東北和東南的陡峭堡牆上,磚石都築得極其精巧。在高塔最低一層的周圍,在山姆此時立足之地下方的兩百呎處,一道有城垛的圍牆環抱着一個窄院。大門開在靠近東南方的一面,敞向一條寬闊的大路,路的外護牆沿着懸崖邊緣築起,直到它轉向南方,蜿蜒降入黑暗,與越過魔古爾隘口而來的道路交會。然後那條路繼續向前,穿過魔蓋上一處鋸齒狀的裂口,進入戈堝洛斯山谷,遠遠通向巴拉督爾。山姆所站的這條高處的窄道經過階梯和陡直的小徑迅速下降,在嶙峋的巖壁下靠近塔門的地方與主大路會合。
山姆凝視着塔樓,突然明白過來:修築這座要塞,不是爲了把敵人拒於魔多之外,而是爲了把他們困在魔多之內。這簡直令他震驚。它其實是剛鐸在很久以前所建的工事之一,是伊希利恩防線的東端前哨,建於最後聯盟之後,當時西方之地的人類監視着索隆的邪惡之地,他的爪牙還潛伏在其中。但是,就跟尖牙之塔納霍斯特和卡霍斯特一樣,此處的警戒也失敗了,背叛者將這塔拱手交給了戒靈之王。長久以來,它一直被邪惡之物把守着。索隆回到魔多後,發現這塔十分有用。因爲索隆的爪牙很少,而滿心恐懼的奴隸卻有很多,這塔的主要目的仍跟古時一樣,是爲了防止有人從魔多逃脫。就算真有敵人敢貿然嘗試潛入那片土地,就算有人通過了魔古爾和希洛布的警戒,也還有不眠的守衛這最後一關要過。
山姆看得再清楚不過,要從那些眼目衆多的圍牆底下悄悄爬下去,並穿過充滿警戒的大門,是何等無望。就算他全都辦到了,也無法在後面那條被守衛着的大路上走多遠,因爲就連那些位於紅光照不到的幽深之處的濃黑陰影,也無法一直掩護他躲過能夠夜裡視物的奧克。但是,不管那條路可能多麼絕望,他眼下的任務都要糟糕得多——不是躲開那大門逃走,而是孤身一人進去。
他想到了魔戒,但他從中找不到慰藉,只有恐懼和危險。遠處熊熊燃燒的末日山一進入他的視野內,他就發覺自己身負之物起了變化。魔戒越是接近那處在遙遠古時將它鍛造成形的巨大熔爐,力量就越強,也變得越兇猛,除了某些強大的意志,無人能馴服它。當山姆站在那裡時,即便魔戒只是用鏈子掛在頸上,而非戴在手上,他仍然覺得自己擴大了,好像裹上了一重巨大扭曲的自身陰影,猶如一個佇立在魔多的山牆上、充滿不祥的龐大威脅。他覺得,自己從這一刻起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剋制住魔戒,儘管它會折磨自己;要麼佔有它,去挑戰那個盤踞在陰影山谷之外的黑暗堡壘裡的力量。魔戒已經在引誘他了,侵蝕着他的理性與意志。他的腦海中冒出了狂野的幻想,他看見了這個紀元的英雄、大力士山姆懷斯,手執燃着火焰的劍大步穿過這片昏暗的大地,他振臂一呼,便萬軍來歸,簇擁着他一同進軍去推翻巴拉督爾。接着,烏雲滾滾盡皆退去,豔陽高照,他一聲令下,戈堝洛斯谷地就變成了一個花木繁盛的花園,果樹結實累累。他只要戴上魔戒,將它據爲己有,這一切就會實現。
在這個考驗的時刻,他之所以堅定地守住了心智,最主要是因爲有他對自家少爺的愛,同時也是因爲他那單純的霍比特人意識仍然存留在內心深處,未被擊敗。他心知肚明,就算那些幻象不是個純粹只會背叛他的騙局,自己也沒偉大到能夠擔起這樣的重擔。他需要並且應得的,只是一個屬於自由園丁的小花園,能用自己的雙手勞作,而不是把花園膨脹成一個王國,命令他人用雙手去勞動。
“不管怎樣,那些念頭都只不過是騙人的。”他跟自己說,“可能都不等我大聲說出來,他就會發現我,恐嚇我。我要是這時候在魔多戴上戒指,他一定眨眼間就會發現我。呃,我只能說,這狀況就像春天裡鬧霜凍一樣糟糕透頂。偏偏就在隱身會非常有用的時候,我不能使用魔戒!而且,我就算真能再往前走,每一步它都只會是累贅跟重擔而已。這到底該怎麼辦?”
他並不是真的猶疑不定。他知道自己必須下去,到那大門去,不能繼續在這裡耽擱。他聳了聳肩,彷彿在甩掉陰影,遣散幻景,然後開始慢慢往下走。他覺得自己每走一步就變小一點。沒走多遠,他就又縮成了一個個子很小又嚇壞了的霍比特人。現在,他正從塔樓的圍牆下走過。塔內那些呼喝打鬥的聲音,他用自己那兩隻普通的耳朵都能聽見。這時,喧鬧聲似乎就來自外牆後的庭院內。
山姆沿着小道往下走了差不多一半時,只見兩個奧克衝出黑暗的門道,跑進紅光之中。他們沒轉向他,而是朝主大路直奔而去。但他們在奔跑中突然趔趄着撲倒在地,都不動了。山姆沒看到箭矢,但他猜那兩個奧克是被其他在城垛上或躲在大門陰影裡的奧克射倒的。他緊貼着左邊的牆繼續往前走。只擡頭望一眼,他就知道沒可能爬上去。這石牆有三十呎高,既無裂縫也無突起,且如反向的階梯一般向外傾。惟一的路是大門。
他躡手躡腳地前進,邊走邊琢磨有多少奧克跟着沙格拉特住在塔裡,而戈巴格又有多少手下,還有,如果真的發生了爭執的話,他們是爲了什麼鬧翻。沙格拉特那夥似乎有四十來個,戈巴格那夥則有兩倍還多,不過,沙格拉特的巡邏隊肯定只是他手下守衛部隊的一部分而已。他們是爲弗羅多以及戰利品起了爭執,這幾乎可以肯定。山姆腳下一頓,因爲事態突然顯得一清二楚了,簡直就像他親眼目睹一樣。那件秘銀甲!當然了,弗羅多一直穿着它,而他們會發現的。從山姆聽到的來判斷,戈巴格會覬覦它的。但是眼前惟一能保護弗羅多的是來自邪黑塔的命令,如果那些命令被拋到腦後,弗羅多隨時都可能沒命。
“快點,你這悲慘的懶傢伙!”山姆對自己叫道,“現在,豁出去吧!”他拔出刺叮,朝敞開的大門跑去。但是,就在他要從那巨大的拱門底下衝進去時,他整個人感到一震,那感覺就像撞進了希洛布所織的某種羅網一樣,只不過這網是隱形的。他看不見有障礙物,但有某種強大到他的意志無法勝過的東西擋住了去路。他環顧左右,隨即在大門的陰影裡看見了兩尊監視者。
他們恰似兩座坐在寶座上的巨大雕像,每座都有三副相連的軀體和三個頭顱,頭上長着禿鷹般的臉,分別朝外、朝內,以及朝着門道,爪子似的手擱在碩大的膝蓋上。它們看起來像是用巨石雕刻而成,固定不動,卻有知覺——它們之中駐有某種可怕的警戒邪靈。它們認得敵人。無論有形還是隱形,沒有誰能溜過去不被發現。它們會禁止他進入,或禁止他逃脫。
山姆鐵了心再次往前衝,但又被猛地制止,彷彿胸口和頭上捱了一擊般踉蹌不前。接着,因爲實在無計可施,他極其大膽地迴應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他慢慢取出加拉德瑞爾的水晶瓶,將它舉了起來。瓶中白光迅速增長,黑暗拱門下的陰影被驅走了。兩尊醜陋妖異的監視者坐在那裡,冰冷,紋絲不動,全副可怕的形貌都被揭露出來。有那麼片刻,山姆瞥見它們黑石做成的眼睛裡光芒一閃,僅僅是其中的惡毒就令他膽戰心驚。但慢慢地,他感到它們的意志動搖了,瓦解成了恐懼。
他一躍衝過它們,邊跑邊把水晶瓶塞回胸口,就在這時,他察覺到它們的警戒恢復了,就像他背後有道鋼閂喀噠一聲扣上了一樣,再清楚不過。然後,那些邪惡的頭顱發出一聲尖銳高亢的叫喊,迴盪在他面前聳立的高牆上。上方高處遙遙傳來咣的一聲刺耳鐘響,像是迴應的訊號。
“這下可好!”山姆說,“我算搖了大門的門鈴了!好吧,來人啊!”他喊道,“告訴沙格拉特隊長,偉大的精靈戰士上門拜訪,還帶着精靈寶劍!”
沒有迴應。山姆大步往前走去,手中的刺叮閃着藍光。庭院籠罩在濃濃的陰影中,但他仍看得見石板地上東倒西歪躺着許多屍體。他腳邊就是兩個背後各插着把刀的奧克弓箭手。前面還躺着更多屍體,有單獨被砍倒或射死的,還有成對的,仍抓着扭打在一起,互相刺着、扼着或撕咬着痛苦而死。石板上淌滿黑血,踩上去滑膩一片。
山姆注意到有兩種裝束,一種有着紅眼標記,另一種是扭曲成死亡鬼臉的月亮。不過他沒停下來看個仔細。越過庭院,塔腳下有扇大門半敞着,一道紅光從裡面透出來,一個壯碩的死奧克倒在門檻上。山姆躍過屍體,走進了門,環顧了一圈,不知該怎麼辦。
有一條空蕩蕩的寬敞走道從
大門口通往山側。走道被牆上支架裡點着的火把模糊照亮,但遠處的盡頭隱沒在昏暗裡。走道兩側可見許多扇門和開口,不過走道中不見人影,只有那麼兩三具屍體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山姆依據聽到的兩個隊長的交談,知道弗羅多無論是死是活,都最有可能是被關在高高在上的角塔中的某個房間裡,但他可能得找上一天,才能找到爬上去的路。
“我看它應該是在靠後面的地方。”山姆嘀咕道,“整座塔樓都是往後面爬高的。不管怎樣,我最好跟着這些火把走。”
他沿着通道往前走去,不過這回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走得更勉強。恐懼再次開始攫住了他。周遭一片死寂,只有他的腳步聲似乎變大了,形成迴響,就像巨手拍打着岩石。死屍,空寂,映着火把光亮的潮溼黑牆像在滴血,他害怕死亡會潛伏在門口或陰影中,然後突然降臨,而且他心底還記得等在大門前的警戒惡念。這幾乎超出了他能逼迫自己面對的極限。他真想要痛快打殺一場——別一次來太多敵人——總好過這捉摸不定又難以忍受的可怕狀況。他強迫自己想着弗羅多躺在這恐怖塔樓的某個地方,被五花大綁,或疼痛不堪,或已經死亡。他繼續往前走。
他已經走到火把照不到的地方,幾乎來到走道盡頭的大拱門底下。他猜得對,這是底層門的內側。就在這時,上方高處傳來了一聲悶住的可怕尖叫。他猛地站住了。接着,他聽見有腳步聲接近。有人正急切地從上面一道空蕩蕩的樓梯往下飛奔。
他的意志太弱太慢,沒來得及制止他的手。他的手已經拽住鏈子,抓住了魔戒。不過山姆沒戴上它,因爲就在他將魔戒緊攥在胸口時,一個奧克噼裡啪啦衝了下來,從右邊一個漆黑的門洞裡一躍而出,徑直朝他奔來。對方離他不到六步時,猛一擡頭看見了他。山姆可以聽見它喘着粗氣,看見它充血的雙眼中閃着兇光。它也嚇得猛停下來,因爲它看見的不是一個嚇得差點連劍都握不穩的小霍比特人,它看見的是後方搖曳的火光映襯出來的一個巨大身影,裹在一團灰影中一言不發,一隻手握着劍,單是劍光就刺目生疼,另一隻手雖然抓着胸口,但手裡似乎藏着某種無法形容的威脅,飽含着力量和厄運。
那奧克有一刻縮起了身子,接着驚恐地怪叫一聲,轉身朝來路狂奔回去。敵人出乎意料地逃走,這讓山姆比任何看見對手夾着尾巴逃走的狗還要開心。他大喝一聲追了上去。
“沒錯!有個精靈戰士跑掉了!”他喊道,“我來了!你趕快帶我上去,要不我就剝了你的皮!”
但那奧克是在自己的老巢裡,動作敏捷又體力充沛,而山姆則是初來乍到,又餓又累。樓梯又高又陡,彎彎曲曲。山姆開始喘起粗氣了。奧克很快就不見了蹤影,他只能隱約聽見它繼續往上奔跑的啪啪腳步聲。不時它還會怪叫一下,聲音沿着樓梯兩側迴盪。但漸漸地,它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山姆腳步沉重地往上爬。他感覺自己沒走錯路,這令他的精神大爲振奮。他把魔戒塞回去,束緊了皮帶。“哼,哼!”他說,“要是他們全都這麼討厭我跟我這把刺叮,事情可能會比我指望的還好辦。反正,看來沙格拉特和戈巴格,還有那幫嘍囉都已經幫我把事兒差不多辦好了。除了那隻嚇壞了的小耗子,我還真相信這地方一個活口都不剩了!”
話一出口,他登時定住腳步,彷彿一頭撞上了石牆。他所說的話包含的完整含意猶如一記重拳擊中了他。一個活口都不剩了!剛纔那聲可怕的垂死尖叫是誰發出的?“弗羅多,弗羅多!少爺!”他半是抽噎地喊道,“要是他們已經殺了你,我該怎麼辦?好吧,我終於來了,一直爬到頂上,來看看我一定要看的。”
他繼續往上爬,一直爬。四周漆黑一片,只偶爾在轉角上,或通往塔樓高層的開口處,才點有火把。山姆試着去數階梯,但數到兩百之後他就記不清了。如今他靜悄悄地走着,因爲他覺得自己能聽到說話的聲音,還在上面一段距離開外。看來,還活着的耗子不止一隻。
就在他覺得自己再也喘不上一口氣,再也逼不得膝蓋彎上一下的時候,樓梯突然到頂了。他站定了。說話的聲音這會兒又大又近。山姆左右張望了一下。他已經一口氣爬到了塔樓的最高一層,也就是第三層的平頂天台上。這是片開闊的空間,大約二十碼寬,周圍有低矮的扶牆。平臺中央有個圓頂小屋,遮蔽着樓梯出口,小屋有兩扇矮門,分別朝向東西兩面。朝東,山姆能看見下方魔多那遼闊又黑暗的平原,以及遠方燃燒的火山。在它深邃的火山口中,正有一股新的熔岩洶涌四溢,一條條流動的火河發出熾烈的光,連這邊相隔幾十哩遠的塔樓頂都被映得通紅。朝西的視線被巨大的角塔基座擋住了,角塔聳立在這片高層平臺的後方,塔的尖角高高超過了環繞山嶺的山頂。有一道窄窗透出了燈光。它的門離山姆所站之處不到十碼。門開着,但裡面一團漆黑,說話的聲音就是從那陰影中傳出來的。
起初山姆沒去聽。他一步跨出朝東的門,環顧周圍,立刻發現這裡的打鬥最激烈。整個平臺上堆滿了奧克屍體以及四散的斷頭殘肢,滿是死亡的惡臭。突如其來的一聲咆哮和緊接着的重擊與哀嚎,嚇得他一個箭步躲了回去。有個奧克憤怒的話音揚起,粗啞、殘忍、冷酷,山姆立刻聽出這是塔樓的頭領沙格拉特在說話。
“你說你不肯再去?斯那嘎,你這條該死的小蛆!你要是以爲我受傷太重,糊弄我也沒事,那你可大錯特錯了。過來,看我捏爆你的眼睛,就跟我剛纔捏爆拉得布格的一樣。等新的夥計們來了,看我怎麼對付你!我要把你打包送給希洛布。”
“他們不會來的,反正你死前是不用指望。”斯那嘎粗暴地答道,“我跟你說過兩回,戈巴格的那羣臭豬先到了大門口,咱們的人誰也沒出去。拉格都夫和穆茲嘎什衝出了大門,但是都給射死了,我從窗戶看見的,我告訴你,他們是最後兩個。”
“那你一定得去。反正我必須待在這裡。但我受傷了!叫戈巴格那個骯髒的叛徒下黑坑去!”沙格拉特的聲音逐漸減弱,同時吐出一連串咒罵的髒話,“我把最好的分給他,他卻捅我一刀!那坨臭屎,我沒來得及掐死他。你一定得去,要不我就吃了你。一定要把消息送到路格布爾茲,要不然咱倆都會下黑坑去。對,你也會,你在這裡鬼鬼祟祟躲着可逃不掉。”
“我纔不再下那樓梯!”斯那嘎咆哮道,“管你是不是頭領。打住!把你的手從刀上挪開,要不我就一箭射穿你腸子肚子。等‘他們’知道這裡都出了啥事,你這頭領也當不了多久了。我可爲這塔樓跟那羣臭氣熏天的魔古爾耗子拼過命了,結果瞧瞧你們兩個寶貝頭領乾的什麼好事,爲了分贓打成一團。”
“說夠了你!”沙格拉特咆哮道,“我有命令在身。是戈巴格先惹事,動手要搶那件漂亮的衣服。”
“哼,是你大模大樣裝腔作勢,才惹火他的。反正他比你有腦子。他不止一回跟你說,這些奸細當中最危險的一個溜掉了,你就是不聽。你現在還是不聽。我跟你說,戈巴格說得對。這附近有個強大的戰士,是那種手狠的精靈,要不就是噁心的塔克。我跟你說,他來了。你聽見了那聲鐘響吧。他闖過了監視者,那是塔克的把戲。他就在樓梯上。他要不下樓梯,我就不下去。就算你是個那茲古爾,我也不幹。”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對吧?”沙格拉特吼道,“你想這樣,你不想那樣是吧?然後等他真來了,你就拋下我撒腿跑路?不,你才別想!我會先給你肚子上戳出些紅蛆洞來。”
那小個子奧克從角塔門飛奔而出,大塊頭的沙格拉特緊追在後,他生着兩條長臂,彎腰駝背奔跑時都垂到了地上。但他的一條胳膊軟塌塌地垂着,似乎在流血,另一隻手抱着一個黑色的大包裹。畏縮在樓梯門後的山姆,在他跑過時藉着紅光瞥見了那張邪惡的臉:似乎被手爪抓破了,滿面血污,突出的獠牙滴着口水,嘴裡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就山姆所見,沙格拉特繞着天台追殺着斯那嘎,小個子奧克左閃右躲,巧妙避開,接着一聲怪叫又竄回角樓裡消失了。沙格拉特見狀停了下來。山姆從朝東的門往外看,見他這會兒靠在扶牆邊直喘粗氣,左邊的手爪無力地一張一握。他把包裹放在地上,用右邊手爪抽出一把紅色長刀,朝刀上吐了口唾沫。他走到扶牆邊,俯身朝底下的外院張望。他大喊了兩次,都沒人迴應。
突然,就在沙格拉特躬身在城垛上,背對着屋頂天台時,山姆吃驚地看見,地上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中有一具動了起來。它慢慢爬着,伸出一隻手爪抓住了包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它另一隻手上握着一支帶着短斷柄的闊頭長矛,擺好了戳刺的姿勢。但就在那一刻,不知是出於疼痛還是憎恨,它從牙縫中漏出了一聲嘶嘶的喘息。沙格拉特快如毒蛇閃向一旁,扭轉過身,一刀砍進了敵人的咽喉。
“逮到你了,戈巴格!”他吼道,“還沒死透哈?哼,我這就送你上路!”他跳到戈巴格倒下的屍體上,盛怒之下猛踩狠踏,不時彎腰用刀胡戳亂剁一番。終於,他滿足地把頭往後一甩,喉中咯咯地發出了宣告勝利的可怕怪嘯。然後,他舔了舔刀子,用牙咬住,抓起包裹輕鬆地朝近處那扇樓梯的門大步走來。
山姆沒時間細想。他或許可以從另一扇門溜出去,但是很難不被看見。他也不可能一直跟這個可怕的奧克玩捉迷藏。他採取了多半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好辦法——大吼一聲,跳出來面對沙格拉特。魔戒他已經不再握在手裡,但它就在那裡,一股隱藏的力量,對魔多的奴隸而言就是充滿恐嚇的威脅。山姆手中還握着刺叮,寶劍的光芒就像可怕的精靈國度中的閃亮星光,殘酷無情地刺痛了奧克的眼睛,就連夢到那些都會令奧克一族膽戰心驚。而且,沙格拉特無法既抓着他的寶貝不放,又去應戰。他停下腳步,齜出獠牙低聲咆哮。接着,他又用奧克的招數往旁邊一閃,在山姆撲過來時,他把沉重的包裹當作盾牌跟武器,朝敵人的臉猛揮過去。山姆被打得一個趔趄,不等他回過神來,沙格拉特已經一個箭步躥過,奔下樓梯去了。
山姆邊罵邊追上去,但他沒跑多遠,便很快又想到了弗羅多,並且記起了另一個已經奔回角塔去了的奧克。眼前又是個兩難的選擇,他也沒時間仔細琢磨。要是沙格拉特逃掉了,他很快就會找到援兵殺回來。但如果山姆去追他,另一個奧克又可能在那上面做出些可怕的事。再說,山姆反正也可能追不上沙格拉特,或是被對方宰掉。他迅速轉身,往回奔上樓梯。“我估計我又錯了。”他嘆氣說,“但是不管接下來會出什麼事,我眼下都得先上到樓頂再說。”
底下遠處,沙格拉特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躍下樓梯,揹着他的寶貝包裹奔過庭院,衝出了大門。假如山姆能看見他,得知他這一逃會帶來怎樣的悲痛,他大概會沮喪萬分。但現在他心裡只想着最後一個階段的搜索。他謹慎地來到角樓門口,走了進去。裡面一片漆黑,不過,他睜得大大的眼睛很快就察覺到右側有朦朧的亮光。光線來自另一個樓梯口,樓梯又暗又窄,似乎是沿着角樓圓形外牆的內壁盤旋而上。上方某處有一支火把在幽幽閃光。
山姆開始輕手輕腳地爬上樓梯。他來到搖曳的火把所在之處,它固定在左邊一扇門的上方,那門正對着一扇朝西的窄窗,乃是他和弗羅多在下方的隧道口處看見的紅眼之一。山姆快步走過門前,趕着去爬第二層樓。他擔心自己隨時都會遭到襲擊,或是有手從背後猛然伸出來掐住他的喉嚨。接下來,他爬到了一扇朝東望的窗前,又有一支火把固定在門的上方,這次門開着,通往一條穿過角塔中央的通道。除了火把的微光,以及從窄窗外面透進來的紅光,那條通道黑黢黢的。然而樓梯到此爲止,不再爬升。山姆躡手躡腳地進了通道。通道兩旁各有一扇低矮的門,都關着並且上了鎖。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爬了這一大通,竟是個死衚衕!”山姆咕噥抱怨道,“這裡不可能是塔頂。可現在我該怎麼辦?”
他奔回底下那層樓,試着去推那扇門。那門動也不動。他再次跑上樓,汗水開始淌下他的臉。他覺得哪怕每一分鐘都很寶貴,但時間一分鐘接一分鐘地溜走,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不再擔心沙格拉特或斯那嘎,或世上任何奧克。他只想念他家少爺,他只想看一眼他的臉,或摸一下他的手。
●Tтkд n ●C O終於,疲憊不堪的他感覺被徹底擊敗了,於是在通道那層樓的下一級樓梯上坐下,埋頭捂住了臉。周遭一片寂靜,靜得可怕。在他來時已經燃得差不多的火炬,這時噼啪一聲,熄了。他覺得黑暗如潮水般淹沒了他。接着,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在這漫長的旅程與哀痛都落得一場空的終點,他不知道受到心裡什麼念頭的感染,竟開始唱起歌來。
他顫抖的聲音在冰冷黑暗的塔樓裡聽起來相當單薄,那是一個孤單又疲憊的霍比特人的聲音,無論哪個奧克聽到,都不可能錯認成精靈王侯的清亮歌聲。他喃喃唱着夏爾的古老童謠,信口唱着比爾博先生的詩句片斷,它們從他腦海中冒出來,就像家鄉的景物一樣在眼前一閃而逝。突然間,他體內生出了一股嶄新的氣力,他的聲音響亮起來,同時他自己的詞句也不期然和上了那簡單的曲調。
西部國度裡,陽光下,
在春天,也許有繁花生長,
也許樹梢萌芽,活水流淌,
還有鳴雀歡快歌唱。
或者還有晴朗無雲的夜晚,
搖曳的山毛櫸,紛披髮葉
戴着精靈星辰,
猶如寶石白亮。
雖然我倒臥在,長途跋涉的終點,
黑暗把我深深埋葬,可是
越過所有堅牆高塔,
越過所有險峻大山,
高掛在所有陰影之上,
太陽運行不息,羣星永在:
我絕不認爲時日已盡,
也不打算向羣星永別。
“越過所有堅牆高塔,”他又重複唱道,卻猛然住了口。他覺得自己剛纔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迴應他,可是這會兒他又什麼都聽不到了。等等,他是聽到了什麼聲音,但不是人聲。有腳步聲正在接近。上面的通道里有一扇門正被悄悄打開,絞鏈吱嘎作響。山姆蹲下身來聆聽。那扇門關上了,發出一聲悶響。接着,響起了一聲奧克的咆哮。
“啊哈!你,那隻臭烘烘的耗子!閉嘴!別給我吱吱叫,要不我就上去收拾你。聽見沒有?”
沒有人回答。
“好啊。”斯那嘎低聲吼道,“不過我還是要過去看看你,瞧瞧你在搞什麼鬼。”
絞鏈再次吱嘎作響,此時山姆從通道門檻的角落偷偷看去,只見一扇打開的門口有火光閃動,一個模糊的奧克身影走了出來。他似乎拿着梯子。剎那間,山姆腦中靈光一現——通道的天花板上有暗門,通往最頂層的密室。斯那嘎豎起梯子架穩,然後就爬上去不見了。山姆聽見了門栓拉開的聲音,接着那難聽的聲音又說話了:
“你給我乖乖躺着,要不就叫你好看!我猜你是沒多少時間能安生活着了,但你要是不想現在就開始領教好玩的,就閉嘴安靜點,明白吧?我這就提醒你一下!”隨即傳來啪的一響,像是鞭子抽人。
山姆聞聲,內心的怒火驟然爆發出來。他一躍而起,奔了過去,像貓一樣躥上梯子。他從一間圓形大房間的地板中央探出了頭。房間的天花板上掛着一盞紅燈,朝西的窄窗又高又暗。窗下的牆角旁躺着一個東
西,有個黑乎乎的奧克身影叉開腿俯視着它。奧克第二次舉起了鞭子,但這一鞭永遠沒能揮下去。
山姆大喊一聲,握着刺叮衝過地板撲了上去。奧克急轉過身,還來不及動作,山姆已經一劍斬斷了它握鞭的手臂。奧克又疼又怕,大聲嗥叫,絕望中把頭一低,朝山姆猛撞過來。山姆的第二劍砍偏了,他被撞得失去平衡,仰天跌倒,探手去抓那個踉蹌從他身上奔過的奧克。他還沒掙扎着爬起來,就聽一聲大叫和撲通一響,那個奧克慌忙奔逃時一腳絆到了梯子頂端,從敞開的暗門直跌了下去。山姆沒再管它,而是奔到了蜷縮在地板上的人影前。那正是弗羅多。
他全身赤裸,躺在一堆骯髒的破布上,像是暈過去了。他的手臂擡着,護住了頭,身側橫着一條醜陋的鞭痕。
“弗羅多!我親愛的弗羅多先生!”山姆叫道,淚水幾乎糊住了眼睛,“是山姆,我來了!”他半抱起他家少爺,緊緊摟在胸前。弗羅多睜開了眼睛。
“我還在做夢嗎?”他喃喃道,“可是別的夢都太可怕了。”
“你一點都不是在做夢,少爺。”山姆說,“是真的。是我。我來了。”
“我真不敢相信!”弗羅多說,抓緊了他,“有個拿鞭子的奧克,接着它竟變成了山姆!那麼,我聽見底下有人在唱歌,我還試着迴應,也全都不是在做夢了?那是你嗎?”
“的確是我,弗羅多先生。我找不到你,幾乎就要放棄希望了。”
“啊,現在你找到我了,山姆,親愛的山姆。”弗羅多說,他躺回山姆溫柔的懷抱中,閉上了眼睛,就像黑夜的恐懼被慈愛的聲音或溫柔的手趕走之後,安然休息的孩子。
山姆覺得自己可以懷着無盡的快樂一直坐下去,但是形勢並不允許。光是找到他家少爺還不夠,他還得試着救他出去。他親吻了弗羅多的額頭。“來吧!醒醒,弗羅多先生!”他說,努力讓自己聽起來語調歡快,就像過去在夏天的早晨拉開袋底洞的窗簾時一樣。
弗羅多嘆口氣,坐起來問道:“我們在哪裡?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弗羅多先生,現在沒時間講故事,等我們到了別的地方再說。”山姆說道,“不過,現在你是在那座塔樓的頂上,就是在你被奧克抓走前,你跟我在下頭遠處的隧道口看見的那座塔樓。我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我猜,有一天多了。”
“只有一天多?”弗羅多說,“我感覺像是過了幾個星期。要是有機會,你一定得把所有的事兒都告訴我。我被什麼東西擊中了,對不對?我昏了過去,做了好多噩夢,醒過來時卻發現現實更糟糕。我被奧克團團圍住。我想他們當時剛往我喉嚨裡灌了什麼火辣辣的可怕液體。我的頭腦變得清醒了,但全身都疼,還累得很。他們扒走了我身上的所有東西,然後就來了兩個大塊頭的殘暴畜生審問我。他們俯視着我,得意洋洋,玩弄着手裡的刀子,一直審問到我覺得自己就要發瘋了。我永遠也忘不掉他們的手爪和眼睛。”
“你要是談論他們,弗羅多先生,那你就忘不掉。”山姆說,“如果我們不想再見到他們,那越快離開越好。你能走嗎?”
“能,我能走。”弗羅多說,慢慢起身,“山姆,我沒受傷,只是感覺非常疲倦,而且這裡很痛。”他伸手越過左肩,摸着後頸。他站了起來,赤裸的皮膚被上方的紅色燈光照得猩紅,在山姆看來,他彷彿披了一身的火焰。他在地板上來回走了兩趟。
“這下好多了!”他說,精神振作了一點,“不管是被一個人丟在這裡,還是有哪個守衛來,我都一直不敢動,直到吼叫跟打鬥開始。我想,那兩個大塊頭畜生爲了我跟我的東西反目成仇了。我躺在這裡嚇得半死。隨後,到處都變得一片死寂,而那更糟糕。”
“對,看來他們是反目成仇了。”山姆說,“那種骯髒的生物,這地方過去肯定有兩百個。你可能會說,這讓山姆·甘姆吉來對付可離譜了點。不過他們全都自相殘殺死光了。這挺幸運的,不過故事太長,一時半會兒編不成一首歌,咱們還是先離開這裡再說。現在該怎麼辦?弗羅多先生,你不能全身光溜溜地走過黑暗之地啊。”
“山姆,他們奪走了所有的東西。”弗羅多說,“我所有的東西。你明白嗎?所有的東西!”他自己這話一出口,便令他真切意識到災難有多麼徹底,絕望壓倒了他,他又蜷縮着蹲在地上,垂下了頭,“山姆,任務失敗了。就算我們能離開這裡,我們也逃不掉了。只有精靈能逃走,逃離中洲,渡過大海遠遠離去——假如大海足夠遼闊,能把魔影阻擋在外。”
“不,不是所有的東西,弗羅多先生。任務沒失敗,還沒呢。我拿了它,弗羅多先生,請你原諒,我把它保管得好好的,現在就掛在我脖子上,它還是個可怕的重擔。”山姆笨拙地掏着戒指和項鍊,“不過我想你一定得收回它。”然而到此地步,山姆感到不願意放棄魔戒,不願意再讓他家少爺承受這個重擔。
“你拿着它?”弗羅多倒抽一口氣,“你現在就拿着它?山姆,你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眨眼間,他的聲音怪異地變了,“把它還給我!”他叫道,站了起來,伸出顫抖的手,“立刻還給我!你不能擁有它!”
“好的,弗羅多先生。”山姆相當吃驚地說,“它在這兒呢!”他慢慢拽出魔戒,從頭上取下了鏈子,“可是,先生,你現在是在魔多的地界裡了,等你出去之後,你會看見火山還有別的東西。你會發現現在魔戒變得非常危險,而且特別難以承受。如果這活兒太難,也許,我可以幫你分擔一下?”
“不,不行!”弗羅多叫道,一把從山姆手裡奪過戒指和鏈子,“不行,你纔不能拿,你這小偷!”他喘着氣,睜大眼睛瞪着山姆,眼中飽含着恐懼和敵意。接着,他一手緊攥着魔戒站在那裡,突然驚呆了。他眼中的迷霧似乎散去了,他擡手捂住了疼痛的額頭。傷痛和恐懼使他有些茫然,剛纔那恐怖的景象對他來說顯得無比真實——就在他眼前,山姆又變成了奧克,一個滿眼貪婪、淌着口水的醜惡小鬼,不懷好意地瞅着他的寶物,還伸爪欲抓。但現在那景象消失了。是山姆跪在他面前,就像心口被猛刺了一刀,他的面孔痛苦地扭曲着,淚如泉涌。
“噢山姆!”弗羅多喊道,“我說了什麼?我做了什麼?在你做了這一切之後!請原諒我!這都是魔戒那可怕的力量。我真希望它從來、從來都不曾被找到。但是山姆,別理我。我必須把這個重擔揹負到最後。這無法改變。你不能擋在我跟這厄運之間。”
“沒什麼,弗羅多先生。”山姆說,一邊用袖子抹去眼淚,“我明白。但我還是能幫忙的,不是嗎?我得把你弄出這個地方。看吧,馬上就辦!不過首先你需要些衣服和裝備,還得吃點東西。衣服是最好辦的。既然我們在魔多,就最好照魔多的習慣打扮,反正也沒別的選擇。弗羅多先生,恐怕你不得不穿奧克的東西了,我也是。如果我們要一起上路,最好穿得相配。現在先披上這個吧!”
山姆解下灰斗篷披在弗羅多肩上,然後卸下揹包放在地板上。他從劍鞘中抽出刺叮,劍刃上幾乎看不到一點閃光。“我差點忘了這個,弗羅多先生。”他說,“不,他們沒拿走所有的東西!要是你還記得,你把刺叮,還有夫人的水晶瓶,都借給了我。兩樣我都還保管着。弗羅多先生,請讓我再多保管它們一會兒吧。我必須走開,去看看能找到什麼。你待在這裡,走動走動,活動一下腿腳。我不會離開太久,應該也不用走太遠。”
“小心點兒,山姆!”弗羅多說,“而且快點兒!附近可能還有活的奧克,不知躲在哪裡等着。”
“這個險我一定得冒一下。”山姆說。他走到暗門處,溜下了梯子。沒一會兒他的頭又探了上來。他往地板上扔了把長刀。
“這東西可能有用。”他說,“那個拿鞭子抽你的傢伙死掉了,看來是匆匆忙忙摔斷了脖子。現在,弗羅多先生,你要是有力氣,就把梯子拉上去,不聽到我的暗號就別把它放下來。我會喊‘埃爾貝瑞絲’,這是精靈的詞兒,奧克絕不會說的。”
弗羅多渾身發抖地坐了一會兒,可怕的恐懼一個接一個地從頭腦中冒出來。於是他站起來,裹緊灰色的精靈斗篷,開始來回走動,窺視探察這間囚室的每一個角落,好讓腦子不去胡思亂想。
雖然恐懼讓他覺得至少過了一個鐘頭,但其實沒多久,他便聽見山姆的聲音在底下輕聲喊着“埃爾貝瑞絲,埃爾貝瑞絲”。弗羅多放下了那道輕巧的梯子。山姆氣喘吁吁地爬了上來,頭上頂着個大包袱。他讓它砰地落在地上。
“現在趕快,弗羅多先生!”他說,“我搜了一下,才找出所有適合我們這種身材穿的小號東西。我們不得不將就些,但必須趕快了。我沒碰到任何活口,也什麼都沒看到,可我心裡就是不踏實。我想這個地方正被監視着。我沒法解釋那種感覺,但是,總之,我覺得就好像附近有個那種會飛的噁心騎手,就在上頭那一團漆黑當中,他在那兒不會被人看見。”
他解開了包袱。弗羅多滿懷厭惡地看着包袱裡的東西,但他別無選擇,只能穿上它們,否則就得光着身子上路。包袱裡有一條毛茸茸、髒兮兮的獸皮長褲,還有一件骯髒的皮上衣。他穿上了它們,又在皮上衣外頭套上了一件結實的鎖子甲,它對成年的奧克來說太短,對弗羅多來說卻太長又太重。他在鎖子甲外繫上一條腰帶,再掛上一個短劍鞘,裡面收着一把寬刃短劍。山姆拿來了好幾頂奧克頭盔,其中一頂弗羅多戴着很合適。那是頂鑲着鐵邊的黑帽,一圈圈鐵箍外蒙着皮革,而在鳥喙形狀的護鼻上方,皮革上繪着一隻紅色的邪惡魔眼。
“魔古爾的東西,就是戈巴格的裝備,要更合身,做得也更好。”山姆說,“但我猜,這裡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後,再穿戴着他的標誌進魔多去,恐怕不妙。好啦,你打扮妥了,弗羅多先生。容我冒昧說一句,你簡直像個完美的小奧克啦——至少,我們要能找個面具遮住你的臉,再給你長一點兒的手臂,彎一點兒的腿,你就會很像的。這個可以把會露餡的地方遮掩一下。”他將一件黑色的大斗篷披在弗羅多肩上,“這下你就準備好了!我們走的時候你可以撿個盾牌拿着。”
“那你呢,山姆?”弗羅多說,“我們不是得穿得相配才行?”
“這個,弗羅多先生,我一直在想,”山姆說,“我最好還是別留下我的任何東西,我們沒法毀掉它。而我沒法在自己這身衣服上再穿奧克的鎧甲,對吧?我就只能用斗篷遮一下了。”
他跪下來,仔細摺好了自己的精靈斗篷。令人驚訝的是,它被折成了極小的一卷。他把它塞進放在地板上的揹包裡,起身將揹包甩到背上,再給自己戴上一頂奧克頭盔,肩頭披上另一件黑斗篷。“好了!”他說,“這下我們就相配了,夠像啦。現在我們一定得走了!”
“山姆,我沒辦法一口氣奔到那兒。”弗羅多苦笑着道,“我希望你已經打聽好了一路的客棧?還是你已經忘記咱們得吃得喝?”
“要命,可我真忘了!”山姆說,沮喪地嘆了口氣。“老天保佑,弗羅多先生,你這一提,叫我真是又餓又渴!我都不記得上次水米沾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我一心想着找你,把這全忘了。讓我想想!我上次查看時,還有足夠的那種行路乾糧,還有法拉米爾統帥給我們的補給,必要的話夠支撐我兩條腿走上兩星期的。不過,我水壺裡就算還剩着點水,也實在不多,兩個人喝的話絕對不夠。奧克難道都不吃也不喝嗎?還是說,他們光靠着臭氣跟毒物就能過活?”
“不,山姆,他們也吃也喝。培育他們的魔影只能仿製,無法創造,創造不出真正的屬於它自己的新事物。我認爲它並沒有給予奧克的生命,它只扭曲並損害了他們。如果他們真要生存,就必須跟其他活物一樣生存。找不到更好的,腐肉污水他們都會吃喝,但不會吃有毒的東西。他們餵過我,所以我的情況比你好些。這地方一定哪裡有水跟食物。”
“但是沒時間去找了。”山姆說。
“這個嗎,情況比你想得要好一點。”弗羅多說,“剛纔你離開時,我運氣還不錯。他們確實沒拿走所有的東西。我在地上那堆破布裡找到了我的食物包。當然,他們搜過它了,但我猜他們比咕嚕還討厭蘭巴斯的樣子和氣味,把它扔了一地,有些還被踐踏碎了,但我把它都收集起來了,不會比你的少多少。不過他們拿走了法拉米爾給的食物,還砍壞了我的水壺。”
“好,那就不用多說啦。”山姆說,“我們有足夠的東西可以上路了。不過水會是個大問題。但是來吧,弗羅多先生!我們出發,要不就算有一整湖的水,也幫不了我們的忙!”
“得等你先吃口東西再走,山姆。”弗羅多說,“這點我不讓步。來,把這塊精靈乾糧吃了,然後把你水壺裡的最後一點水喝了!這整件事本來就相當無望,所以擔心明天也無濟於事。說不定不會有明天了。”
他們終於出發了。兩人爬下梯子後,山姆就把它搬到了通道里那個摔死的奧克蜷縮着的屍體旁。樓梯很黑,但天花板上仍能看到火山的強光,儘管這時它已經黯淡下來,成了暗紅色。他們撿了兩面盾牌,完成了全套僞裝,然後繼續走。
他們腳步沉重地下了寬大的樓梯,這時又到了外面的開闊地上,恐怖沿着圍牆環伺,讓背後角塔頂上他們重逢的那個小房間,都簡直有了家的感覺。奇立斯烏苟之塔裡或許一個活口也不剩了,但它仍沉浸在恐懼和邪惡之中。
最後,他們來到外院的門口,兩人停下了腳步。即便是在他們站的地方,他們都能感覺到監視者的恨惡撲面而來。那兩尊沉默的黑暗形體據守大門兩側,從門中望出去,模糊可見魔多的光焰。他們在醜惡的奧克屍體當中擇路穿行,一步比一步更艱難。還沒到達拱道,兩人就被迫站住了。無論是對意志還是四肢,再往前挪一寸都意味着痛苦與疲憊。
弗羅多沒有力氣進行這樣一場爭鬥。他癱倒在地。“我走不動了,山姆。”他喃喃道,“我要昏過去了。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我知道,弗羅多先生,這會兒再堅持一下!是那道大門,那上頭有種黑魔法。但是我闖進來了,而且還要闖出去。它不可能比以前更危險。現在衝吧!”
山姆再次拿出了加拉德瑞爾的精靈水晶瓶。剎那間,水晶瓶光芒大盛,彷彿在向他的堅毅致敬,又像要爲他那隻麥色的霍比特人之手賦予輝煌光彩——正是那隻忠誠的手,立下了如斯功績。耀眼的光輝像閃電一般,照亮了陰暗外院的每一個角落,而且這光穩穩地持續着,並未消失。
“吉爾鬆涅爾,啊,埃爾貝瑞絲!”山姆喊道。因爲不知爲何,他的思緒突然跳躍着回想起了在夏爾遇見的精靈,還有那支在樹林裡趕走黑騎手的歌。
“Aiya elenion ancalima!”在他背後,弗羅多又一次喊出了聲。
就像繩索啪的一聲崩斷,兩尊監視者的意志突然瓦解了,弗羅多和山姆踉蹌着向前跌去。接着,他們拔腿便跑,穿過大門,經過了那兩座眼中放光的巨大坐像。但聽喀啦一聲,拱門的拱心石砸了下來,幾乎就砸在他們腳跟上,上方的牆也崩潰坍塌,成了廢墟。他們在間不容髮的剎那逃了出去。鐘聲大響,監視者發出一聲高亢恐怖的號叫,從黑暗的高空中傳來了迴應。漆黑的天空中閃電般撲下一個飛行的身影,淒厲的尖叫劃破了層層烏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