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西方大軍在佩蘭諾平野上全部集結起來。奧克和東夷的大軍已經掉頭從阿諾瑞恩攻來,但他們被洛希爾人擊潰驅散,幾乎未作抵抗就朝凱爾安德洛斯逃竄。這個威脅被消滅了,從南方來的生力軍又接連到達,如此一來石城便得到了儘可能良好的防守。派出的斥候回報,往東的路一直到十字路口倒下的國王石像那裡,都不見敵人蹤影。至此,最後一戰一切準備就緒。
萊戈拉斯和吉姆利又一次共乘一騎,與阿拉貢和甘道夫同行,他們與杜內丹人以及埃爾隆德的兩個兒子走在前鋒的隊伍中。但梅里覺得丟臉,因爲自己不能跟他們同去。
“你的身體還不適合參加這樣的行軍。”阿拉貢說,“但別覺得丟臉。哪怕這場戰爭你不再出力,你也已經贏得了極高的榮譽。佩裡格林會代表夏爾人前去參戰。別嫉妒他這個危險的機遇!雖然他已做了命運容許他做的一切,卻仍不能與你的功績相比。不過,其實現在所有人的處境都一樣危險。也許我們會在魔多的大門前慘遭不幸,而果真如此的話,那麼你們也將面對最後一戰,無論是在這裡,還是在那股黑潮追上你的任何地方。再會了!”
於是,梅里沮喪地站在那裡看着軍隊集結。貝爾吉爾站在他旁邊,同樣情緒低落,因爲他父親將率領一隊石城的人同去:在他的案子得到審判之前,他不能回禁衛軍去。皮平作爲一名剛鐸的士兵,也在那隊人當中。梅里看見他就在不遠的地方,在那羣高大的米那斯提力斯人當中,他的身影矮小卻挺拔。
終於,衆號吹響,大軍開始出發。一支騎隊接着一支騎隊,一隊步兵接着一隊步兵,他們轉過大彎,朝東行去。軍隊走下大道前往主道,但在他們從視線中消失了很久之後,梅里還站在那裡。長矛和頭盔反射出的最後一抹晨光閃了閃,消逝了,而他仍然站在那裡,低垂着頭,心情沉重,覺得孤零零的,無依無靠。每個他關心的人都已經走了,隱沒在懸在東邊遠方天際的那片陰暗中,他心裡覺得自己再見到他們的希望異常渺茫。
他的手臂又開始疼起來,彷彿應了這種絕望情緒的提醒。他覺得虛弱、衰老,連陽光都顯得慘淡了。貝爾吉爾用手碰了碰他,他才驚醒過來。
“來吧,佩瑞安人少爺!”那孩子說,“我看得出來你還是很痛苦,我扶你回去找醫者吧。不過,別怕!他們會回來的。米那斯提力斯的人永遠不會被擊敗。而且現在他們有了精靈寶石大人,還有禁衛軍的貝瑞剛德。”
軍隊在近午時分來到了歐斯吉利亞斯。所有能夠抽調出來的工人和匠人都在那裡忙碌着。有些人在加固敵人所建但在逃跑時部分破壞了的渡船和棧橋,有些人在收集補給和戰利品,餘下的人則在大河對面的東岸搶建着防禦工事。
先鋒部隊穿過了老剛鐸的廢墟,渡過了寬闊的大河,踏上了在興盛時期修築的筆直長路——這條路從美麗的太陽之塔通往高聳的月亮之塔,也就是如今那可憎的山谷中的米那斯魔古爾。軍隊在過了歐斯吉利亞斯五哩之後停下,結束了第一日的行軍。
但是騎兵繼續前進,在黃昏之前抵達了十字路口和那一圈巨樹,萬籟俱寂。他們沒看見任何敵蹤,沒聽見任何呼喊,沒有箭矢從路旁的岩石間或樹叢中飛出,但是,越往前走,他們就越感到這片大地的警惕在增長。樹木和岩石,樹葉和青草,都在聆聽。那片大黑暗已經被驅散,遠方西沉的落日照着安都因河谷,藍天下羣山的潔白峰頂都染上了一層嫣紅,但埃斐爾度阿斯上空醞釀着一股黑影與一片昏暗。
阿拉貢隨即在通往樹環的四條大道上安排號手,吹響了嘹亮的軍號,傳令兵高聲喊道:“剛鐸的王侯們已經歸來,他們將收回這整片屬於他們的大地。”那個放在雕像上的醜陋奧克頭被推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老國王的頭被擡起,重新安放回原位,頭上仍戴着白與金相間的花冠。士兵們辛勤地刷洗並颳去了奧克在石上留下的所有污穢塗鴉。
先前議事時,有人提議應當先攻下米那斯魔古爾,若是拿下了它,就將其徹底摧毀。“而且,也許事實會證明,”伊姆拉希爾說,“走那條從那裡通往上方隘口的路去進攻黑暗魔君,比走北面大門來得容易。”
但甘道夫當時急忙提出反對,一是因爲盤踞在那座山谷中的邪惡會讓凡人瘋狂喪膽,再是因爲法拉米爾帶回的消息。如果持戒人真的嘗試走了那條路,那麼他們的首要任務就是別把魔多之眼的注意引到那裡去。因此,第二天等主力部隊抵達後,他們在十字路口安排了一支精銳守軍,設下防禦,以防魔多派軍隊翻過魔古爾隘口,或從南方調更多的兵力前來。這支守軍大部分選自熟悉伊希利恩情況的弓箭手,會隱藏在樹林裡和路口周圍的山坡上。不過,甘道夫和阿拉貢騎馬領着先鋒來到魔古爾山谷的入口,望着那座邪惡之城。
它一片漆黑,死氣沉沉,因爲住在那裡的奧克與魔多的次等生物都已經在大戰中被消滅了,那茲古爾也都外出未歸。但那山谷中充滿了恐懼和仇恨的氣息。他們破壞了那座邪惡的橋,放火燒了那片有毒的田野,然後離去。
隔天,也就是他們從米那斯提力斯出發後的第三天,軍隊開始沿着大道向北挺進。從十字路口順着大道去魔欄農有數百哩路,沒人知道在抵達之前他們會碰上什麼。他們公開前進,但十分警惕,並派騎馬的斥候先行探路,其餘的步兵走在兩側。東側的隊伍尤其謹慎,因爲近處是濃密黑暗的樹叢,接着是一片散佈着斷崖溝壑的起伏石地,過了石地就是埃斐爾度阿斯陰沉嚴峻的長長陡坡,攀援而上。世間的天氣仍然晴朗,西風持續吹拂,但什麼也吹不走緊裹在陰影山脈周圍的沉沉暗影以及淒涼迷霧。山脈後方不時騰起一股股巨大的濃煙,升上空中,在高空的氣流中盤旋。
甘道夫讓士兵不時吹響軍號,然後傳令兵會高喊:“剛鐸的王侯已到!此地人人都當離開,或投降歸順。”但伊姆拉希爾說:“不要說‘剛鐸的王侯’,說‘國王埃萊薩駕到’。雖然他還沒有登基,但這是事實。而且,如果傳令兵使用這個名號,也會讓大敵更費思量。”此後,傳令兵一日三次宣告埃萊薩王駕到。但是沒有人迴應這挑戰。
儘管這一路行軍貌似平靜無波,但全軍上下,軍銜從最高到最低,每個人都情緒低落。每往北前進一哩,他們的不祥預感就加重一分。離開十字路口後,行軍到了第二天傍晚時分,他們遇到了頭一場交鋒。一支奧克與東夷組成的強大軍隊設下埋伏,想擊垮他們的前鋒部隊,地點正是當初法拉米爾伏擊哈拉德人之處,大道在此深切過朝東而去的山嶺的突出部分。然而西方衆將領已經事先接到斥候的警訊,這些斥候都是瑪布隆率領的漢奈斯安努恩的老練士兵,因此埋伏的敵軍自身反落入了陷阱。騎兵們向西繞個大彎迂迴,從側翼和後方包抄,敵人不是被消滅,就是被驅逐到東邊的山嶺中。
不過,這場勝利並未給將領們帶來多少鼓舞。“這只不過是一場佯攻,”阿拉貢說,“我認爲它的主要目的並不是給我們造成重創,而是要讓我們錯誤地猜想大敵勢弱,引我們繼續前行。”從那天傍晚開始,那茲古爾飛來,監視着軍隊的每一步行動。它們依舊飛得很高,除了萊戈拉斯,沒有人看得見,但是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如同陰影加深,陽光黯淡。雖然戒靈尚未俯衝下來攻擊敵人,也保持沉默,始終未發出叫喊,但它們帶來的恐懼卻無法擺脫。
就這樣,時間推移,無望的旅程繼續。從十字路口啓程後的第四天,也就是離開米那斯提力斯的第六天,他們終於走到了生者之地的盡頭,開始進入那片橫陳在奇立斯戈堝關口的大門前的荒地。他們看得見一直向北、向西延伸到埃敏穆伊的沼澤和荒漠。那些地方是如此荒涼,籠罩着衆人的恐懼是那樣深重,大軍中有些人竟怕到兩腿發軟,無論徒步還是騎馬都無法繼續向北走。
阿拉貢看着他們,眼中含着憐憫,而非憤怒。因爲那些是從洛汗、從遙遠的西伏爾德來的年輕人,或是從洛斯
阿爾那赫來的鄉下人,對他們來說,魔多是個從小就聽聞的邪惡名字,不過並不真實,只是一個從未進入他們的單純生活的傳說。而現在,他們如同行走在成真的噩夢當中,既不理解這場戰爭,也不明白命運爲何將他們領到這樣一條路上來。
“去吧!”阿拉貢說,“但是,儘量保持尊嚴,不要奔逃!有一個任務你們可以試着去執行,這樣便不致感到顏面盡失。你們朝西南走,目標是凱爾安德洛斯。假使它如我所料,仍在敵人手中,你們就盡力將它奪回,然後爲保衛剛鐸和洛汗,將它堅守到底!”
聞言,一些人因他的憐憫而感到羞愧,克服了恐懼繼續前進,其他人聽見有另一項需要勇氣的任務可以選擇,且是自己能力可及,便懷着新的希望離開了。就這樣,由於在十字路口已經留下不少人駐守,西方衆將領最後率領着不到六千人前去黑門前,挑戰魔多的勢力。
如今他們緩慢前進,時刻等候着敵人迴應挑戰。他們全軍集體推進,因爲從主力部隊裡派出偵察斥候或小分隊只是徒然浪費人力罷了。從魔古爾山谷出發的第五天傍晚,他們最後一次紮營休息,用能找到的枯樹和歐石楠在營區四周生起火堆。他們度過了警戒不眠的一夜,意識到有許多模糊之物在四周走動潛行,也聽見了狼嚎的聲音。風已停,空氣似乎一片凝滯。雖然天上無雲,新月出現已有四夜,他們卻幾乎看不見什麼,因爲地面冒出團團煙氣,皎潔的新月也被魔多的迷霧遮蔽了。
天氣變冷了。到早晨時又起了風,但這次是北風,且很快增強爲涼意十足的清風。夜裡那些潛行之物全都消失無蹤,大地看似一片空寂。在北方有毒的坑坑窪窪之間,出現了首批大堆大堆的礦渣、碎石和炸翻的泥土,那是魔多鼠輩拋出的狼藉。但在南邊隱約聳立着奇立斯戈堝的巨大防禦牆,此時已經離得近了。牆正中央便是黑門,兩邊各立着一座高拔漆黑的尖牙之塔。因爲將領們在最後一段行軍中,轉離了朝東彎的古老大道,避開了那些蟄伏山丘的危險,於是他們現在是從西北方朝魔欄農挺進,這正是弗羅多當初所走的路線。
陰森的拱頂下,黑門那兩扇巨大的鐵門緊閉。城垛上什麼也看不見。一切沉寂無聲,警戒卻無處不在。他們來到了這場愚勇征程的終點,披着早晨灰濛濛的天光孤獨無援又寒意透骨地站在荒原上,面前是敵人的高塔和巨牆,己方軍隊全然無望攻取——就算他們將力量強大的攻城機械帶來了此地,而大敵的兵力只夠防守城門和城牆,他們也做不到。而且他們還知道,魔欄農周圍的所有山丘和岩石間都藏滿了敵人,而門後那條陰影幢幢的狹谷,更是被大批邪惡生物挖掘打通了無數隧道。當他們站定後,他們看見所有的那茲古爾都聚在此地,像禿鷹一樣在尖牙之塔上空盤旋。他們知道自己正受到監視,但大敵仍然毫無動靜。
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將這出誘敵的戲唱到底。因此,阿拉貢儘可能擺出最佳陣勢,將軍隊分別拉上奧克勞作多年,用炸出來的岩石泥土堆成的兩座大丘。在他們面前,朝着魔多的方向橫陳着一大片爛泥沼和臭水塘,就像一道防護河溝。等一切安排就緒,衆將領率領大隊騎兵護衛、掌旗手、傳令兵以及號手,騎馬向黑門前進。甘道夫擔任主要使者,同行的還有阿拉貢與埃爾隆德的兩個兒子、洛汗的伊奧梅爾、伊姆拉希爾,以及奉令一同前往的萊戈拉斯、吉姆利和佩裡格林——如此,對抗魔多的每一支種族就都有一位見證者在場。
他們來到魔欄農聽力所及的範圍,展開了王旗,吹響了軍號。傳令兵出列,喊聲直傳到魔多的城垛上。
“出來!”他們喊道,“黑暗之地的君主,出來!他將受到公正的審判。他對剛鐸發動不義之戰,掠奪剛鐸的領地。因此,剛鐸之王要求他爲自己的邪惡之行贖罪,然後永遠離開。出來!”
一陣漫長的靜默。沒有絲毫聲響或迴應從城牆和大門傳來。但是,索隆已經安排好計劃,他打算在擊殺這些老鼠之前先殘酷地玩弄他們。因此,就在衆將領要掉頭回陣時,沉寂突然間被打破了。從山嶺中傳來一陣雷鳴般的隆隆鼓聲,持續良久,聲勢浩大;然後是震耳欲聾的號角齊鳴,令岩石也爲之動搖。哐啷一聲巨響,黑門從中央打開,裡面走出一支邪黑塔的特使隊伍。
爲首騎來的是個高大邪惡的身影,胯下是匹黑馬——倘若它真是馬的話。它個頭巨大,形貌醜惡,罩着可怖的面具,與其說是活馬的頭,不如說更像骷髏頭骨,眼窩和鼻孔中都冒着火焰。馬上的騎手通身黑袍,戴着黑色的高盔,但這並非戒靈,而是一個活人。他是巴拉督爾塔的副官,沒有任何傳說記載過他的名字,因爲就連他自己都已將它遺忘。他說:“我是索隆之口。”不過,據說他是個叛徒,來自被稱爲“黑努門諾爾人”的一族,他們在索隆統治的年代中來到中洲定居,崇拜他,傾心於邪惡的學識。此人在邪黑塔首次重新崛起時便投靠過去,並靠着奸詐狡猾得到了索隆賞識,節節高升。他學會了強大的黑魔法,對索隆的心思知之甚深。他也比任何奧克都殘酷。
現在騎馬而來的就是他,與他同來的只有一小隊黑甲士兵,打着一面底色漆黑,但以紅色繪着魔眼的旗幟。他在離西方衆將領幾步開外的地方停下來,上下打量他們一番,哈哈大笑。
“你們這幫雜牌軍,誰是那個有權跟我對話的人?”他問,“或者坦白說,誰是那個有腦子能明白我話的人?起碼不是你!”他嘲諷道,輕蔑地轉向阿拉貢,“要當國王可不能只靠一塊精靈石頭或這樣一羣烏合之衆,還得有點別的才行。哈!這片山嶺裡隨便哪個土匪都能召聚這樣一批人馬!”
阿拉貢沒有開口迴應,但他盯住對方的眼睛不放,雙方就這樣較量了片刻。雖然阿拉貢紋絲未動,也未伸手去拿武器,但對方很快就退縮了,彷彿受到武力威脅般退卻。“我是個傳令官,是特使,不該受到攻擊!”他叫道。
“這樣的律法生效的場合,還有一個慣例,”甘道夫說,“那就是特使不該這麼傲慢無禮。但是,沒有人威脅過你。你在完成任務之前完全不必害怕我們。不過,除非你的主人悟出了新的智慧,否則哪怕你帶着他的全部爪牙,也會面臨巨大的危險。”
“這樣啊!”特使說,“看來發言人是你了,灰鬍子老貨?我們倒真是不時聽到你的名頭,你總四處遊蕩,遠遠躲在安全的地方策劃陰謀,惹是生非!但甘道夫先生,這次你把鼻子伸得太遠了!你該看看,在索隆大帝的腳下編織愚蠢羅網的人是個什麼下場。我奉命前來,給你們展示幾樣信物——尤其是對你,要是你敢來的話。”他朝一個護衛示意,那人呈上一個用黑布包着的包裹。
特使將黑布攤開,令衆將領無不詫異驚愕的是,他首先拿起了山姆攜帶過的短劍,然後是一件配有精靈別針的灰斗篷,最後是弗羅多曾穿在破爛外套底下的秘銀鎖子甲。衆人只覺得眼前一黑,在那死寂的片刻裡,他們覺得世界也靜止了,他們的心已死去,最後的希望也已破滅。站在伊姆拉希爾親王背後的皮平悲痛地大叫一聲,撲上前去。
“安靜!”甘道夫厲聲喊道,一把將他推了回去。而特使放聲大笑。
“原來你還帶着另一個這樣的小鬼啊!”他叫道,“我可猜不出你認爲他們有什麼用,但你把他們當作奸細派到魔多來,真是蠢中之蠢,連你一貫的愚蠢都及不上。不過,我倒要感謝他,因爲顯而易見,至少這個小東西從前見過這些信物,現在你想否認也無濟於事。”
“我並不想否認。”甘道夫說,“事實上,這些我樣樣都認得,也知道它們的全部來龍去脈。而不管你如何嘲諷,你這污穢的索隆之口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你爲什麼把它們拿來這裡?”
“矮人的鎖子甲,精靈的斗篷,淪亡西方的短劍,還有從夏爾那個小老鼠出沒的地方來的奸細——不,別吃驚!我們清楚得很。這些是一場陰謀的標誌。現在,或許你並不痛惜失去穿戴這些東西的那個小傢伙,又或許不是這回事——對你們來說,他會不會是個寶貴
的人?果真如此的話,你們就趕緊用剩下的那點腦子琢磨琢磨吧。因爲索隆可不喜歡奸細,現在俘虜的命運就靠你們的選擇來決定了。”
沒有人回答他。但他看見了他們擔憂灰敗的臉色,以及眼中流露的懼意,於是他再次大笑,覺得自己這場耍弄消遣進展得好極了。“很好,很好!”他說,“我看得出來,他是對你們來說很寶貴的人。要不然,就是你們不希望他的任務失敗?那任務已經失敗啦!現在,他將忍受長年累月的緩慢折磨,領受我們偉大塔樓的技藝能構想出來的最漫長、最緩慢的折磨,並且永遠不會獲得釋放,除非他變得不成人形,崩潰發狂,那時,也許他就會回到你們那裡去,你們就可以看見自己做了什麼好事。這是確定無疑的——除非你們接受我主上的條件。”
“說出條件吧。”甘道夫鎮定地說,但那些近旁的人都看見了他的痛苦神色。此刻,他就像個衰老幹癟的老人,終於被壓垮、擊敗了。他們毫不懷疑他會接受對方的條件。
“條件如下。”特使說,微笑着逐個打量他們,“剛鐸的烏合之衆以及它哄騙來的盟友,要立刻退回安都因河以西,並先發誓:無論是公開還是暗地裡,都永遠不再以武力進犯索隆大帝。安都因河以東的全部土地都永歸索隆獨有。安都因河以西直到迷霧山脈和洛汗隘口,都要成爲魔多的屬國,那地的人一律不得攜帶武器,但准許管理自己的事務。不過他們必須幫忙重建被他們肆無忌憚破壞的艾森加德,那裡將歸索隆擁有,他將派副手進駐該地——不是薩茹曼,而是更值得信任的人。”
他們看着那特使的眼睛,都讀出了他的想法:那位副手就是他,他將統管西方殘餘的一切。他將是他們的暴君,他們是他的奴隸。
但甘道夫說:“就爲了交換一個僕人,這些條件要求得也太多了!如此一來,你的主人就可從中收穫他原本得經過多次戰鬥才能贏得的東西!莫非是剛鐸一戰摧毀了他靠戰爭取勝的希望,以至於落到要來討價還價的地步?假如我們當真十分看重這個俘虜,又有什麼能擔保索隆這個卑鄙的背叛大師會信守承諾?這個俘虜在哪裡?把他帶來交給我們,然後我們會考慮這些條件。”
語畢,甘道夫便專注地觀察着他,像個正與死敵擊劍交鋒的人。而有那麼一瞬,在甘道夫眼中,那特使似乎茫然不解,但很快又哈哈大笑起來。
“別傲慢無禮地跟索隆之口頂嘴!”他吼道,“你想要擔保?索隆不給擔保。你們若想求得他的寬容,就必須先遵從他的命令。這些就是他的條件。接受不接受,隨你的便!”
“我們會接受這些!”甘道夫突然說。他把斗篷往旁邊一甩,一團白光迸現,如同斬入那片黑暗之地的一柄利劍。他高舉起手,那污穢的特使不由得往後退縮,甘道夫上前一把從他手中奪過了那些信物:鎖子甲、斗篷和劍。“我們會接受這些,以此紀念我們的朋友。”他高聲道,“至於你的條件,我們全部拒絕。滾吧!你出使的任務結束了,你已死到臨頭。我們來這裡不是來跟背信棄義、該受詛咒的索隆浪費口舌談判的,跟他的爪牙就更沒什麼好說。滾!”
魔多的特使再也笑不出來了。大驚憤怒之下,他的臉都扭曲了,活像一隻蹲伏蓄勢要撲向獵物的野獸,卻被一根帶刺的大棒猛擊中了口鼻。他怒火中燒,嘴淌口水,喉嚨裡憋出一陣不成調的怒吼。但他看見衆將領勇猛的面色與致命的眼神,懼怕壓倒了憤怒。他大叫一聲,轉身躍上坐騎,帶着隨從狂奔回奇立斯戈堝。不過他們邊跑,他的士兵邊吹響了號角,發出了早已安排好的信號。他們尚未奔回到大門前,索隆便發動了陷阱。
戰鼓隆隆,火焰躥燃。黑門的兩扇巨門向後大敞。門開處涌出一支大軍,速度快如拉起水閘傾瀉而出的大水。
衆將領重新上馬馳回陣地,魔多的大軍爆發出一陣嘲弄的呼喊。塵土飛揚,窒悶嗆人,從附近又殺來一支東夷的軍隊,他們本來就躲在較遠的那座塔樓後方,隱藏在埃瑞德礫蘇伊的陰影裡等待信號。不計其數的奧克從魔欄農兩邊的山嶺中蜂擁而下。西方的人馬落入了陷阱,不久,他們立足的兩座灰色山丘就被十倍、甚至超過十倍的敵軍團團圍住了,被困在敵軍的汪洋大海中。索隆已用鐵嘴咬住了提供給他的餌。
阿拉貢幾乎沒有時間調兵遣將。他跟甘道夫站在一座山丘上,那面白樹星辰的旗幟也立在那裡,美麗又絕望。附近的另一座山丘上立着洛汗的白馬旗幟與多阿姆洛斯的銀天鵝旗幟。兩座山丘上各自擺開環形的陣勢面對四面八方,刀槍劍矛盡皆高舉。不過首當其衝的將是朝着魔多方向的前緣,那裡左邊站着埃爾隆德的兩個兒子,杜內丹人列在他們周圍,右邊立着伊姆拉希爾親王和多阿姆洛斯高大英俊的人類,以及守衛之塔的精兵。
風呼嘯,軍號響,箭矢破空長鳴。正往南移的太陽此刻也被魔多濃臭的煙霧籠上了一層面紗,它透過飽含威脅的迷霧送來暗紅的光,顯得模糊遙遠,彷彿一天即將結束,抑或是整個光明的世界都即將終結。這時,那茲古爾從聚攏的鬱暗中出現了,冰冷的聲音呼號着死亡的話語,於是,所有的希望都被撲滅了。
當皮平聽見甘道夫拒絕條件,使弗羅多註定要受邪黑塔折磨時,他被恐懼壓得擡不起頭來。不過,他控制住了自己,此刻他站在貝瑞剛德旁邊,與伊姆拉希爾的部下一同站在剛鐸隊伍的前沿。因爲在他看來,既然一切都已經毀了,他最好還是快點死,逃離這個講述着他的一生的不幸故事。
就在他看着敵人衝上前來展開攻擊時,他聽見自己在說:“我真希望梅里在這裡。”與此同時,他腦中思緒奔騰閃過,“呃,話說,現在我總算更瞭解可憐的德內梭爾一點了。梅里跟我,我們可能會死在一塊兒,可是既然反正要死,爲啥不死一塊兒呢?呃,既然他不在這裡,我希望他會死得舒服一點。而現在,我要盡力而爲啦。”
他拔出劍來,看着它,看着金與紅交纏的形狀,流暢的努門諾爾文字在劍身上閃爍如火。“這劍就是爲這樣一個時刻打造的。”他想,“要是我能用它刺死那個邪惡的特使就好了,那樣我立下的功績就能跟老梅里扯平啦。哼,這種野獸一樣的傢伙,我在死前一定要幹掉幾個。我真希望還能再見到清朗的陽光和青翠的草地!”
他這樣想着,與此同時,第一波攻擊已經朝他們撲來。奧克被兩座山丘前方的沼澤阻住了來勢,他們停下來,對防禦陣線射出漫天箭雨。接着從奧克當中大步衝出一大隊從戈堝洛斯來的山區食人妖,他們咆哮如野獸,比人類高大壯碩,身上只裹着一層鱗片突起的貼身密網,也許那就是他們醜陋的厚皮。他們拿着巨大的黑色圓盾,骨節粗大的手中揮舞着沉重的鐵錘。他們滿不在乎地躍入水塘涉水而來,一邊奔走一邊吼叫,像一陣暴風一樣衝入了剛鐸人的陣線,像鐵匠錘打紅熱的彎鐵一樣錘擊着頭盔與頭顱、手臂與盾牌。站在皮平旁邊的貝瑞剛德被擊中,昏倒在地。擊倒他的大食人妖頭領朝他彎下身,伸出手爪去抓他——這些兇惡的生物會咬斷他們擊倒的人的咽喉。
就在那時,皮平舉劍向上一刺,那把刻有銘文的西方之地的利刃刺穿了厚皮,深深扎入食人妖的要害,黑血頓時噴涌而出。食人妖往前一晃,像一塊落下的巨石般轟然垮倒,覆埋了那些站在他身下的人。黑暗、惡臭和重壓的疼痛猛襲向皮平,他的神志跌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結局果然跟我猜的一樣!”他的思緒在飄離的同時說道,從軀殼裡逃跑之前,它還笑了一下,簡直算得上是在爲終於拋下全部疑惑、擔憂和恐懼而高興。接着,就在它要飛入遺忘之鄉時,它聽見了無數人聲,他們似乎在遙遠的高空中,在某個被遺忘了的世界裡呼喊:
“大鷹來了!大鷹來了!”
皮平的思緒又流連了那麼片刻。“比爾博!”它想,“可是,不對啊!那件事兒很久很久以前發生在他的故事裡。這是我的故事,而它現在結束了。再見!”然後,他的思緒遠遠飛走了,他的雙眼閉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