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行人接近米那斯提力斯毀損的城門口時,疲憊不堪又淚眼模糊的梅里,感覺面前像是有一團迷霧。遍佈城門四周的屠戮與殘骸,他都沒怎麼注意。空氣中煙熏火燎,臭氣瀰漫,因爲有許多攻城機械被焚燬或投進了冒火的壕溝裡,許多屍體也是,南蠻子的巨獸的殘軀也四處橫陳,有被燒得半焦的,有被投石砸爛的,還有被墨鬆德的英勇弓箭手射穿眼睛而死的。落雨已經停了一段時間,太陽在高空中閃耀,但低層環城都還裹在悶燒的濃煙中。
人們已經開始努力從一片狼藉的戰場上清出一條路來,這時有一些人擡着擔架從城門出來。他們將伊奧溫輕輕放在軟墊上,又給國王的遺體蓋上一大塊金色織布,他們舉着火把簇擁着他前行,火焰迎風搖曳,火光在陽光下顯得慘淡蒼白。
就這樣,希奧頓和伊奧溫來到了剛鐸之城,見者無不脫帽鞠躬致敬。他們穿過被燒燬的環城的灰燼與濃煙,沿着一條條石街一路往上。對梅里而言,這段上行之路似乎長得沒有盡頭,恰似一個令人厭惡的夢境中一段毫無意義的旅程,一直走啊走,走向一個記憶無法把握的昏暗終點。
慢慢地,前方的火把閃了閃,熄滅了,他在一片黑暗中行走。他想:“這是一條通往墳墓的隧道,我們會永遠待在那兒的。”然而突然間,他的夢境裡闖進了一個活潑的聲音。
“啊哈,梅里!感謝老天爺,我可找到你了!”
他擡起頭來,眼前的迷霧消散了些。那竟是皮平!他們面對面站在一條窄巷裡,除了他們倆,周圍空無一人。他揉了揉眼睛。
“國王在哪兒?”他說,“伊奧溫呢?”接着他一個踉蹌,坐倒在一個門階上,又開始哭起來。
“他們已經上到了王城。”皮平說,“我猜你一定是邊走邊睡,拐錯彎了。當我們發現你沒跟他們在一塊兒,甘道夫派我出來找你。可憐的老梅里!再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可是你累壞了,我不會跟你囉嗦個沒完。告訴我,你受傷了嗎?或哪裡疼?”
“沒有。”梅里說,“呃,不,我想我沒受傷。但是,皮平,自從我刺了他一劍後,我的右臂就動不了了,而我的劍就跟塊木頭似的全燒沒了。”
皮平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哦,那你最好儘快跟我一起走。”他說,“我真希望我能抱得動你。你不適合再多走路了。他們根本就不該讓你自己走的,不過你得原諒他們。城裡發生了那麼多可怕的事,梅里,一個從戰場上歸來的可憐霍比特人很容易就會被忽略掉的。”
“被忽略不總是壞事。”梅里說,“我剛纔就被忽略了,被——不,不,我沒辦法說出口。幫幫我,皮平!我眼前又開始變得一片漆黑,我的胳膊好冷。”
“靠在我身上,梅里夥計!”皮平說,“來吧!一步接一步。不遠的。”
“你要去埋葬我嗎?”梅里說。
“不,當然不!”皮平說,雖然心被恐懼和同情絞緊,他仍試着讓聲音聽起來開心些,“不,我們要去診療院。”
他們轉出那條位於幢幢高宅和第四環城外牆之間的巷子,重新回到爬上王城的主大街。他們一步一步往上走,梅里像個睡着的人一樣搖搖晃晃,嘴裡還在喃喃囈語。
“我永遠沒法把他弄到那兒去!”皮平想着,“難道都沒有人能幫我嗎?我不能把他留在這裡。”就在這時,出乎他的意料,有個男孩從後面追了上來。那男孩經過時,他認出那是貝瑞剛德的兒子貝爾吉爾。
“哈羅,貝爾吉爾!”他喊道,“你要去哪裡?你還活着!真高興又看到你。”
“我正給醫者跑腿辦事呢!”貝爾吉爾說,“我不能耽擱。”
“不用你耽擱!”皮平說,“但麻煩你上去告訴他們,我這兒有個病了的霍比特人,就是佩瑞安人,是從戰場上回來的。我想他實在走不動了。如果米斯蘭迪爾在那兒,他聽說這個消息會很高興的。”貝爾吉爾繼續往前跑了。
“我最好在這兒等着。”皮平心想。於是,他輕輕扶着梅里躺在一處有陽光的人行道上,然後在他身旁坐下,讓梅里的頭枕在自己膝上。他輕輕摸着梅里的身體和四肢,將朋友的雙手握在自己手裡。梅里的右手摸起來冰一樣冷。
沒多久,甘道夫就親自來找他們了。他彎腰察看梅里,撫摸他的額頭,然後小心翼翼地將他抱起來。“他本來應該被光榮地擡進這城裡來。”他說,“他一點也沒辜負我對他的信任。因爲,若不是埃爾隆德對我讓了步,你們誰也不會踏上這趟路,而那樣的話,今天我們要遭受的不幸就會慘重多了。”他嘆了口氣,“不過,這下我手邊又多了一個要照顧的,而戰鬥一直都還勝負未定。”
就這樣,法拉米爾、伊奧溫和梅里阿道克,終於全都安臥在診療院的牀上了。他們在那裡得到了精心照顧。雖然古代全盛時期的一切學識,在如今都衰微了,但剛鐸的醫學依然高明,並且精於療傷止痛之道,大海以東所有凡人的病患都能醫治,惟獨衰老除外。他們找不到治癒衰老的辦法,事實上,如今他們的壽命已經縮減到只比其他人類稍長一點,除了某些血統較爲純正的家族,他們當中能夠精力充沛地活過百歲的人也越來越少。然而如今他們的技能與知識遇到了挑戰,他們對許多患上一種病的人束手無策,那病被稱爲黑魔影症,因爲病是從那茲古爾來的。那些患上這病的人會慢慢陷入昏睡,睡得越來越沉,然後變得無聲無息,冰冷異常,最後死亡。在照顧病人的看護人員看來,半身人和洛汗公主都罹患此病,且病情格外嚴重。整個上午的時間,他們還會偶爾說話,在昏睡中喃喃囈語。看護人員聆聽了他們所說的一切,希望或許能借此得知一些有助他們瞭解病人傷情的事。但是病人很快就開始陷入昏迷,隨着太陽西下,他們的臉逐漸蒙上了一層灰影。而法拉米爾的高燒也降不下來。
甘道夫滿懷憂慮地從一個照顧到另一個,看護人員也把聽見的全都告訴了他。這天的時間就這麼慢慢過去,外面的大戰持續着,形勢時好時壞,各種奇怪傳言不脛而走,而甘道夫仍是等待和觀望,並未前去參戰。直到最後,豔紅的夕陽映得霞光滿天,透過窗戶照進來的霞光灑在病人死灰的臉上,使那些站在病牀旁的人覺得患者的臉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彷彿慢慢恢復了健康,但這只是對希望的嘲弄。
這時,院中看護人員裡最年長的一位,名叫伊奧瑞絲的老婦,看着法拉米爾英俊的臉龐,忍不住哭泣起來,因爲所有的百姓都愛他。然後她說:“唉!他竟然就要死了。真希望剛鐸能像很久以前一樣,他們說,那時候有國王在位。因爲古諺裡說‘王者之手乃醫者之手’,於是衆人就能得知誰是真正合法的國王。”
站在一旁的甘道夫說:“伊奧瑞絲,你這話人們會永遠記住的!因爲這話裡包含了希望。或許國王真的回到剛鐸來了。那些傳進城裡來的奇怪消息,你難道沒聽說嗎?”
“我這裡忙得團團轉,沒空理會那些大呼小叫。”她答道,“我只希望那些殺人魔別到這院裡來攪擾病人。”
隨後,甘道夫匆匆離開了,這時天空中的晚霞已經消逝,山崗染上的暗紅也漸漸淡褪,暮色蒼淡如同灰燼,悄然籠罩了整片平野。
隨着太陽下山,阿拉貢、伊奧梅爾和伊姆拉希爾率領將領與騎兵接近了石城。當他們來到城門前,阿拉貢說:
“看哪,夕陽西下,如一團大火!它標誌了諸多事物的終結與崩潰,改變了這世界的潮流。但這座石城和王國長年累月都置於宰相的統治之下,我若不請自入,恐怕難免引起猜疑和爭論,現在大戰未了,當避免這類齟齬。在情勢明朗,我們或者魔多戰勝之前,我不會進城,亦不會宣告任何王權主張。人們當在這平野上爲我搭起帳篷,我會在此等候白城城主的歡迎。”
但伊奧梅爾說:“您已經打出國王的旗號,展示了埃蘭迪爾家族的標誌,難道您能忍受這些遭到質疑?”
“不能。”阿拉貢說,“但我認爲時機尚未成熟。除了大敵和他的爪牙,我無意與旁人爭鬥。”
伊姆拉希爾親王說:“我身爲德內梭爾城主的姻親,若能就此事進言的話,我要說:大人,您的話很明智。德內梭爾意志強悍、爲人高傲,但年紀已老,而且自從他兒子重傷倒下後,他的情緒也變得乖戾了。可是,我不願讓您像個乞丐一樣待在門外。”
“不是乞丐。”阿拉貢說,“就說是遊民的統領吧,他不習慣城鎮和石造的房屋。”然後他命人收起王旗,然後解下額上的北方王國之星,將它交給埃爾隆德的兒子們保管。
於是,伊姆拉希爾親王和洛汗的伊奧梅爾與他辭別,進了石城,穿過喧鬧的人羣,一路騎行前去王城。他們來到白塔大殿尋找宰相,卻發現宰相的座位是空的,而在王座的高臺前,馬克之王希奧頓躺在一張御牀上,周圍立着十二支火把,以及十二名衛士,分別是洛汗和剛鐸的騎兵。牀的帷幔是綠白二色,但國王身上蓋着一塊金色大布,一直覆到胸口,胸口上放着出鞘的長劍,腳下放着他的盾牌。火把的光映着國王的銀髮閃閃發亮,猶如陽光灑上噴泉的水花,然而他的面容顯得英俊而年輕,只是那種平和的神態遠非年輕人可以企及。他看起來像是睡着了。
他們在國王身旁默立片刻之後,伊姆拉希爾問:“宰相去哪裡了?米斯蘭迪爾又在哪裡?”
一名衛士答道:“剛鐸的宰相在診療院。”
但伊奧梅爾問:“我的妹妹伊奧溫公主在哪裡?她肯定享有同樣的光榮,應當躺臥在國王身旁。他們把她放到哪裡去了?”
伊姆拉希爾說:“可是,當他們把伊奧溫公主擡到此地時,她還活着。你莫非不知道嗎?”
伊奧梅爾聞言,心中霎時燃起了意想不到的希望,但強烈的擔憂與恐懼也隨之而生,因此他未曾多說,只是轉身迅速離開了大殿,親王跟着他一起離開。他們出門時,夜幕已經降臨,天空中繁星點點。這時只見甘道夫徒步走來,與他同行的是個身披灰斗篷的人。雙方在診療院門前照面,伊奧梅爾和伊姆拉希爾向甘道夫問安,並說:“我們在找宰相,人們說他在這院裡。難道他也受了傷嗎?還有,伊奧溫公主在哪裡?”
甘道夫答道:“她躺在裡面,還活着,但快要不行了。而你們也聽說了,法拉米爾大人被毒箭所傷,但現在他是宰相了,因爲德內梭爾已經去世,他的墓室已被燒燬。”他講述了事情經過,他們聽了無不哀傷又驚異。
但伊姆拉希爾說:“倘若剛鐸和洛汗在一天之內同時失去了君主,勝利的喜悅將大打折扣,因爲代價實在太慘痛。如今伊奧梅爾統領着洛希爾人,但與此同時石城該由誰統治呢?我們現在難道不該派人去請阿拉貢大人嗎?”
這時那個披着斗篷的人開口了:“他已經來了。”他走到門旁提燈的光輝中,他們認出他果然是阿拉貢。他在鎧甲外裹着羅瑞恩的灰斗篷,除了加拉德瑞爾贈與的綠寶石,沒有佩戴任何標誌。“我之所以來,是因
爲甘道夫請求我。”他說,“但此刻我只是阿爾諾的杜內丹人的統領,多阿姆洛斯親王應當統治石城,直到法拉米爾醒來。不過,我的建議是,接下來一段時期,以及我們與大敵交鋒時,該由甘道夫統領我們所有人。”他們對此都表示贊同。
於是甘道夫說:“時間緊迫,我們別站在門口了,進去吧!因爲只有阿拉貢前來,那些仍在院中的重病之人才存有一線希望。剛鐸的女智者伊奧瑞絲這樣說:‘王者之手乃醫者之手,於是衆人就能得知誰是真正合法的國王。’”
於是,阿拉貢率先進門,其他人跟隨在後。門口有兩個穿着王城制服的衛士,一個身材高大,另一個卻只如孩童,而當他看見進來的一行人,不禁驚喜萬分地大叫出聲。
“大步佬!太棒了!你知道嗎?我就猜在黑艦隊上的是你,但是他們全都大喊着‘海盜’,不肯聽我說。你是怎麼辦到的?”
阿拉貢大笑,拉住了霍比特人的手。“這當真是幸會!”他說,“但現在還不是講旅人故事的時候。”
但伊姆拉希爾對伊奧梅爾說:“我們竟然可以這樣叫我們的國王?還是他登基時會用別的名字!”
阿拉貢聽見他的話,轉過身來說:“確實會,在古代的高等語言裡,我叫‘埃萊薩’,意思是‘精靈寶石’,又叫‘恩溫雅塔’,意思是‘復興者’。”他拿起佩戴在胸前的綠寶石,“但是,倘若我的家族有朝一日得以建立,就將以‘大步佬’爲名。在高等語言裡,它聽起來不會這麼俚俗。我將叫‘泰爾康塔’,我所出的所有子孫亦然。”
話畢,他們進了診療院,朝病人所在的房間走去。路上,甘道夫講述了伊奧溫和梅里立下的功績。“我在他們身邊待了很久,”他說,“一開始他們在昏睡中說了許多夢話,隨後便陷入了致命的昏迷。此外,我也被賦予了洞悉許多遠方之事的能力。”
阿拉貢首先去看法拉米爾,其次是伊奧溫公主,最後是梅里。等他看過這些病人的臉,查驗過他們的傷,他嘆了口氣。“我必須傾盡我被賦予的全部力量和本領來救治他們。”他說,“要是埃爾隆德在這裡就好了,他是我們這一族中最年長的一位,力量也更強。”
伊奧梅爾見他悲傷又疲憊,說:“你肯定得先休息一下吧?至少先吃點東西?”
但阿拉貢說:“不,這三個病人,尤其是法拉米爾,時間已經不多了,得分秒必爭才行。”
然後,他召來伊奧瑞絲,問:“診療院中有儲藏治療的草藥吧?”
“有的,大人,”她答道,“不過我估計分量不夠給所有需要的人用。但這點我是有把握的,那就是我不知道我們還能去哪兒找更多草藥來。這段可怕的日子裡,什麼事都出差錯,到處失火燃燒,跑腿辦事的孩子那麼少,所有的路都堵住了不通。您瞧,從洛斯阿爾那赫到這邊市集來做買賣的商販,都不知道有多少日子沒來過了!但在這座診療院裡,我們竭盡所有做到了最好,我深信大人您一定清楚明白。”
“等我看了之後我會判斷。”阿拉貢說,“還有一樣東西也缺,就是說話的時間。你們有阿塞拉斯嗎?”
“我不知道,這點我是有把握的,大人,”她答道,“至少肯定沒有叫這名字的藥草。我會去問問草藥師,他知道所有古老的名字。”
“這藥草也叫‘王葉草’,”阿拉貢說,“也許你知道的是這個名字,近年來鄉下的人都這麼叫它。”
“噢,那個啊!”伊奧瑞絲說,“這麼說吧,大人您要是一開始就說這名字,我早就告訴你了。沒有,我們沒有這種藥草,這點我是有把握的。您瞧,我從來沒聽說它有什麼了不起的療效。其實啊,每當我跟姊妹們在樹林裡看見這種草,我都經常說:‘王葉草,這名字可真奇怪!我很納悶它爲什麼叫這名字。因爲假如我是國王,我就會在我的花園裡種上更鮮豔更美麗的花草。’不過這草搗碎時仍然有股甜美的香味,對不對?‘甜美’這詞不知用得對不對,也許‘有益健康’更貼近正確的描述。”
“確實是有益健康。”阿拉貢說,“現在,我說這位大媽,你若愛法拉米爾大人,就請你拿出跟說話一樣的速度,趕快去給我找些王葉草來,要是這城裡還有一片葉子的話。”
“而要是沒有,”甘道夫說,“我就要在背後載着伊奧瑞絲直奔洛斯阿爾那赫,她要帶我去樹林裡,但可不是去找她的姊妹們。捷影會讓她見識一下什麼叫做‘趕快’。”
伊奧瑞絲走了以後,阿拉貢吩咐另一位婦女燒水。然後他一手握住法拉米爾的手,一手搭在病人那汗溼淋漓的額頭上。但法拉米爾沒有動,也沒有任何表示,似乎連氣息都沒有。
“他快要不行了,”阿拉貢轉身對甘道夫說,“但這不是受傷造成的。看,傷口正在癒合。假使如你所想,他是被那茲古爾的箭所傷,他一定當晚就死了。我猜,這傷是南蠻子的箭造成的。箭是誰拔的?還保留着嗎?”
“箭是我拔的,”伊姆拉希爾說,“並給傷口止了血。但我沒把箭保留下來,因爲我們要做的事太多了。就我所記得的,那箭確實就像南蠻子用的箭。但我還是相信它是天上那些魔影射的,否則他的高燒與病勢無法解釋,因爲那傷口既不深也不致命。您怎麼看這件事?”
“疲憊,因他父親的情緒而悲痛,受傷,但最主要是因爲黑息。”阿拉貢說,“他是個意志堅強的人,因爲他早在騎馬前往外牆作戰之前,就已經險些被籠罩在魔影底下,而就在他堅守前哨陣地,拼死作戰的同時,那黑暗必定慢慢潛入了他體內。要是我早點趕到這裡就好了!”
這時,草藥師進來了。“大人,您要找鄉下人說的王葉草,”他說,“也就是高貴古語中的‘阿塞拉斯’,或者對那些懂點維林諾語的人來說……”
“我是需要,”阿拉貢說,“我也不在乎你們現在是叫它‘阿西亞·阿蘭尼安’還是‘王葉草’,只要你們有就行了。”
“請見諒,大人!”那人說,“我看得出來,您不單是位善戰的將軍,還是位博學之士。但是,唉!大人,診療院只收治重傷或重病的人,故不保存這種東西,因爲就我們所知,它沒有什麼療效,充其量能使污濁的空氣清新,或驅走一些暫時的滯悶。當然,除非您留心古代的歌謠——我們的婦女,比如好心的伊奧瑞絲,儘管不理解歌謠的意思,卻仍能背誦。
時值黑息鼓動,
死亡陰影漸濃,
所有光明已逝,
乃有阿塞拉斯,阿塞拉斯!
爲垂死者送來生命,
就掌握在王者手中!
“恐怕這只是一首被老婦的記憶篡改過的打油詩而已。它若真有任何意義的話,就留待您判斷了。不過城裡的老人仍用這草藥泡水來治頭疼。”
“那就奉國王之名,快去找那沒什麼學問卻比較有智慧,家裡還有一些這種草藥的老人拿藥吧!”甘道夫吼道。
阿拉貢這時跪在法拉米爾牀邊,一隻手按在他額頭上。旁觀者感覺有一場激烈的爭鬥正在進行,因爲阿拉貢的臉色漸漸泛灰,顯得疲憊不堪。他還不時喚着法拉米爾的名字,但在他們聽來,呼喚聲一次比一次輕,彷彿阿拉貢本人離開了他們,走入遠方某個黑暗的山谷,呼喚那迷失的人。
終於,貝爾吉爾跑進來,手中一塊布里包着六片葉子。“大人,王葉草來了!”他說,“但這至少也是兩星期以前摘下來的,恐怕已經不新鮮了。我希望它還能用吧,大人?”然後他看見了法拉米爾,不禁哭了出來。
然而阿拉貢露出了笑容。“能用。”他說,“最糟糕的情況已經過去了。你留下來吧,別難過!”然後,他拿了兩片葉子攤在掌上,朝它們吹了口氣,接着揉碎,屋子裡登時充滿了一股清新的生氣,彷彿空氣本身甦醒了,顫動起來,閃耀着喜樂的火花。他將揉碎的葉子扔到遞過來的一碗熱水裡,立刻,所有人的心情都豁然開朗。每個嗅到這香氣的人,都似乎回憶起某片土地上露珠晶瑩、陽光明媚、萬里無雲的早晨,在那裡,春日的美好世界本身只不過是一閃而逝的記憶。不過阿拉貢起身,彷彿整個人都煥然一新,他眼中含笑,將碗拿到法拉米爾昏睡的臉前。
“哎呀,這可不得了!誰會相信啊?”伊奧瑞絲對站在她旁邊的女人說,“這野草可比我以爲得管用!它讓我想起了我還是個小丫頭的時候見過的伊姆洛絲美路伊的玫瑰,不管哪位國王都不能奢求比那更美的花了。”
突然,法拉米爾動了動,然後睜開了眼睛。他望着俯身看着他的阿拉貢,眼中亮起了理解和愛戴的光彩,他開口輕聲說:“陛下,您召喚了我,我來了。國王有何命令?”
“醒來,不要再在陰影中行走!”阿拉貢說,“你很疲乏。休息一下,吃點東西,等我回來時,你要準備就緒。”
“我會的,陛下。”法拉米爾說,“當國王歸來時,誰還會躺着無所事事呢?”
“那麼就先暫別了!”阿拉貢說,“我得去照顧其他需要我的人。”他帶着甘道夫和伊姆拉希爾離開了房間,但貝瑞剛德和他兒子留了下來,抑制不住滿心的喜悅。皮平跟着甘道夫出去,關上門時,他聽見伊奧瑞絲大聲驚呼:
“國王!你聽到沒有?我說什麼來着?我就說嘛,醫者之手。”這話很快就從診療院傳了出去:國王確實回到他們當中來了,他在戰爭之後帶來了醫治。這消息傳遍了全城。
阿拉貢來到伊奧溫牀前,說:“這一位受了重傷,遭過重擊。斷了的手臂已經得到妥當的治療,如果她有力量活下去的話,手臂遲早會痊癒的。雖然受傷的是執盾的手臂,但主要的傷害卻是來自執劍的手臂,儘管沒斷,現在卻像是喪失了活力。
“唉!她是與一個無論心智還是體魄,力量都遠超過她的敵人搏鬥。面對這樣一個敵人,倘若沒有被驚嚇擊垮,還能拿起武器對抗,那些人必定比鋼鐵更堅強。是厄運安排她擋了他的路。她是個美麗的姑娘,是堪爲女王的家族中最美的一位。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評論她。當我第一次見到她,看出她的不快樂,我感覺自己像是看見一朵傲然挺立的白花,修長窈窕如百合,然而我知道它是剛硬的,彷彿是由精靈工匠以鋼鐵打造而出。抑或,也許是汁液遭遇嚴霜封凍成冰的花朵,儘管挺立着,苦中帶甜,外表依然十分美麗,內裡卻已受過重擊,很快就會凋謝死亡?她的病根遠在這日之前就種下了,是不是,伊奧梅爾?”
“大人,我很驚訝您會問我,因爲我認爲您於此事如同其餘諸事一樣無可指責。”他答道,“但是,我可不知道我妹妹伊奧溫在頭一次遇見你之前,曾經受過任何嚴霜的侵襲。在佞舌當道,國王遭受迷惑的年日裡,她既擔憂又恐懼,這些感受她都不瞞我。她照顧國王時確實是憂懼日深,但那不至於使她落到這等地步!”
“吾友,”甘道夫說,“你有駿馬,有徵戰的功績,還有自由奔馳的原野;而她在精神與勇氣上絲毫不比你遜色,卻生爲女兒身。此外,
她還命定要照顧一位她愛之如父的老人,眼睜睜看着他淪落到恥辱可鄙的昏庸境地。她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無足輕重,似乎還抵不上他倚靠的那根柺杖。
“你以爲佞舌毒害的只有希奧頓的耳朵嗎?‘老昏君!埃奧爾的宮殿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間茅草屋,裡面一幫土匪強盜就着熏天臭氣喝酒,任自家的小崽子跟狗一起在地上打滾!’這些話難道你之前沒聽過?這是佞舌的老師薩茹曼說的。不過我不懷疑,佞舌在家裡一定用花言巧語粉飾了同樣的意思。我的大人,你妹妹愛你,且依然決心繼續盡上自己的責任,因而才剋制着沒有開口。若非如此,你可能早就從她口中聽到這類話了。但是,當她獨自一人在夜闌時痛苦守望,只覺得自己的全部生命都在枯萎,閨房的四壁都在向她迫近,化作一個束縛野獸的牢籠,那時,有誰知道她對着黑暗說過什麼?”
伊奧梅爾聞言緘默了。他望着妹妹,彷彿在重新思索過去他們一起度過的所有時光。但阿拉貢說:“伊奧梅爾,你看見的,我也看見了。目睹一位如此美麗而勇敢的女子付出的愛無法得到共鳴,在這世間的種種不幸中,鮮有哪種悲傷比這更讓人心中感到苦澀和惋惜。自從我把她絕望地留在黑蠻祠,騎向亡者之路後,悲傷與遺憾始終如影隨形。這一路上,我的恐懼沒有哪種比擔心她會出什麼事更加真切。然而,伊奧梅爾,我要對你說:她對你的愛比對我的更真實。對你,她既愛又瞭解,但對我,她愛的不過是一個幻影,一種念頭:希望立下偉大的功績,贏得光榮,去到遠離洛汗平原的地方。
“也許,我有力量醫治她的身體,將她從黑暗的低谷中召喚回來。但她被喚醒之後會怎樣,是希望、遺忘還是絕望,我不知道。如果是絕望,那麼她將會死去,除非還有我不具備的其他治療之術。唉!她的功績足以使她躋身於威名顯赫的女王之列了。”
說完,阿拉貢彎下腰端詳着她的面容,那張臉確實潔白如百合,寒冷如冰霜,堅硬如石雕。但他俯下身親吻她的額頭,輕聲呼喚她,說:
“伊奧蒙德之女伊奧溫,醒來!因爲你的敵人已經死去!”
她沒有動,但這時又開始深深呼吸起來,白色亞麻牀單下的胸脯明顯有了起伏。阿拉貢又揉碎了兩片阿塞拉斯的葉子扔進熱氣騰騰的水裡,用這水擦洗她的額頭,以及她擱在牀單上毫無知覺的冰冷右臂。
接着,不知是阿拉貢當真具有某種西方之地已遭遺忘的力量,還是僅僅是他評價伊奧溫公主的話給旁觀者帶來了影響,隨着草藥的甜香在室內悄然瀰漫開來,人們感到一股強風從窗戶吹入,不含任何氣息,但空氣卻全然清新、潔淨、充滿活力,彷彿之前從未被任何生物呼吸過,是從星辰穹頂下高高的雪山上,或從遠方泛着泡沫的大海沖刷着的銀色海岸上新生成的。
“醒來,洛汗公主伊奧溫!”阿拉貢又說了一次,並握住她的右手,感覺生機重返,手又溫暖起來了,“醒來!陰影已經消逝,一切黑暗都已經滌淨!”接着,他將她的手交到伊奧梅爾手中,隨即退開。“呼喚她!”他說,然後悄然出了房間。
“伊奧溫,伊奧溫!”伊奧梅爾流着淚呼喚道。她睜開了眼睛,說:“伊奧梅爾!這太讓人高興了!他們說你被殺害了。不,那只是我夢中的黑暗聲音。我到底做了多久的夢?”
“不久,妹妹。”伊奧梅爾說,“不過別再多想了!”
“我出奇地疲倦。”她說,“我必須睡一會兒。不過,告訴我,馬克之王怎樣了?唉!別告訴我那是做夢,因爲我知道不是。正如他預見的,他過世了。”
“他是過世了。”伊奧梅爾說,“但他囑咐我向比女兒更親的伊奧溫道別。現在,他安臥在剛鐸的王城內,享有極大的榮光。”
“這真令人哀痛。”她說,“但這還是遠遠超出了我在那些黑暗的日子裡最大膽的企盼。那時,埃奧爾的宮殿似乎已經榮光沒落,甚至不如牧羊人的小屋。還有,國王的侍從,就是那位半身人,他怎樣了?伊奧梅爾,他是英勇的,你當封他爲裡德馬克的騎士!”
“他也躺在這診療院中,就在附近,我會去看他。”甘道夫說,“伊奧梅爾應當留在這裡陪你一陣。不過,在你完全康復之前,先別談起戰爭和悲傷的事。你這樣一位英勇的公主,能看見你再次醒來,恢復健康和希望,真是太令人高興了!”
“恢復健康?”伊奧溫說,“也許吧。至少,當我可以坐上某個陣亡騎兵空出的馬鞍,可以有所作爲時是這樣。可是希望?我不知道。”
甘道夫和皮平來到梅里的房間,他們看見阿拉貢站在牀邊。“可憐的老梅里!”皮平叫着奔到牀邊,因爲他覺得自己的朋友一臉死灰,身上彷彿壓着積年悲傷的重荷,看起來更糟了。突然間,“梅里可能會死”的恐懼攫住了皮平。
“別怕,”阿拉貢說,“我來得及時,已經將他召喚回來了。現在他很疲乏,也很悲傷。他敢於刺向那致命之物,因此受了跟伊奧溫公主一樣的傷。但他的精神那樣堅強樂觀,這些邪惡傷害都是可以治癒的。他不會忘記自己的傷痛,但那不會使他心中陰鬱沮喪,而是會教給他智慧。”
接着,阿拉貢將手放在梅里頭上,輕輕撫過那棕色的捲髮,碰觸梅里的眼瞼,呼喚他的名字。阿塞拉斯的香氣悄悄瀰漫在房中,如同果園的芳香,如同陽光下蜜蜂飛舞的帚石楠叢。驀地,梅里醒了,他說:
“我餓了。幾點了?”
“現在過了晚飯時間啦,”皮平說,“不過,我敢說我能給你弄點東西來,要是他們允許的話。”
“他們肯定允許。”甘道夫說,“這位洛汗的騎兵如果還想要別的任何東西,他們也都會允許,只要米那斯提力斯城裡找得到——他的名字在這城裡可是廣受尊敬。”
“太好了!”梅里說,“那麼,我想先吃晚飯,然後再抽一鍋煙鬥。”這話一出口,他的神色便是一黯,“不,不抽菸鬥了。我想我再也不會抽菸了。”
“爲什麼?”皮平說。
“因爲,”梅里慢慢地答道,“他死了。抽菸的事讓我想起了過去的一切。他說,他很遺憾再沒機會和我聊聊菸斗草的知識了。這差不多是他最後說的話。我抽菸時,再也不可能不懷念他了,還有那天,皮平,他騎馬來到艾森加德那天,他是那麼彬彬有禮。”
“那麼,你就在抽菸時懷念他吧!”阿拉貢說,“因爲他是位心腸仁慈的偉大國王,並且信守了他的誓言。他奮起擺脫了陰影,迎來了最後一個美好的黎明。雖然你爲他效力的時間很短暫,但終你一生,那都將是值得自豪的快樂回憶。”
梅里露出了笑容。“那好,”他說,“如果大步佬能提供我需要的東西,我就一邊抽菸一邊懷念好啦。我的揹包裡還有一些薩茹曼的高檔貨,不過我實在不知道打了這一仗後,它變成什麼樣子了。”
“梅里阿道克少爺,”阿拉貢說,“你要是以爲我浴火仗劍,穿過崇山峻嶺和剛鐸的國土,是爲了給一個粗心丟掉自己裝備的士兵送菸斗草,那你可錯了。如果你的揹包找不到了,你就得派人去找這座診療院的草藥師。而他會告訴你,他不知道你渴望的那種藥草有任何療效,但平民百姓叫它‘西人草’,貴族叫它‘嘉蘭那斯’,在其他更高深的語言裡還有些別的名字,他還會補吟幾句半被遺忘、他自己也不甚了了的詩句,然後他會很抱歉地告訴你診療院中沒有這種藥草,還會留下你去回想各種語言的歷史。不過我現在也必須這麼做了,因爲我自從騎馬離開黑蠻祠之後,還不曾在一張這樣的牀上睡過覺,並且從黎明前的黑暗時分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
梅里抓住他的手親吻。“我真是太抱歉了!”他說,“快去吧!打從在布理相遇那天晚上起,我們就一直都是你的大麻煩。但我們族人在這種時候習慣說些輕鬆的俏皮話,並且說的也不如心裡想的多。我們總怕說得太多,結果到了開玩笑不合時宜的時候,我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這點我瞭解得很,否則我也不會以同樣的方式和你們打交道。”阿拉貢說,“願夏爾繁榮永存!”他親了親梅里後便出了門,而甘道夫跟着他走了。
皮平留了下來。“還有別的什麼人像他那樣嗎?”他說,“當然啦,甘道夫除外。我看他們一定是親戚。我親愛的笨驢,你的揹包一直襬在你牀邊,我碰到你的時候你就揹着它。當然啦,他從頭到尾都看見它了。不管怎樣,我自己還有一些。來吧!這是長谷葉。我這就趕去給你弄些吃的,你就趁這會兒把菸斗填一填,然後咱們輕鬆快活一會兒。我的天哪!咱圖克家和白蘭地鹿家,可沒法爬到高處還活得長命百歲。”
“確實沒法,”梅里說,“我是不行,總之現在還不行。但是皮平,至少現在我們可以看見那些崇高的人物與事物,可以尊敬他們了。我想,最好還是先愛適合你愛的,你必須有個起步的地方,紮下些根,而夏爾的土壤是很深的。不過,仍有一些更深和更高的東西,要是沒有這些,哪個老頭兒都沒法在他念叨的和平時期照顧自己的花園,無論他知不知道它們的存在。我很高興我知道了,知道了一點。不過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樣說話。菸葉在哪兒?要是菸斗還沒壞的話,幫我把它從包裡拿出來。”
這時阿拉貢和甘道夫一同會見診療院的院長,向他建議法拉米爾和伊奧溫應留在此地,繼續被悉心照料一段時日。
“伊奧溫公主不久就會想要起牀離開這裡,”阿拉貢說,“但你不能允許她這麼做,要想盡辦法留住她,至少也要拖上十天。”
“至於法拉米爾,”甘道夫說,“他必定很快就會得知他父親去世了。不過,在他完全康復並履行職責之前,別把德內梭爾發瘋的詳情告訴他。要關照當時在場的貝瑞剛德和那個佩瑞安人,暫時別把這些事說給他聽!”
“另一位也在我看護下的佩瑞安人,梅里阿道克,我要怎麼處理?”院長說。
“很可能他明天就可以下牀了,不過時間不能長。”阿拉貢說,“如果他想起來活動,就隨他吧。他可以在朋友的照顧下散散步。”
“他們真是了不起的種族啊。”院長點着頭說,“我認爲,骨子裡可堅韌着哪。”
許多人已經在診療院的門口聚集起來,他們要見阿拉貢,並跟着他。當他終於吃過飯,人們上前請求他去醫治自己受傷垂危或被黑魔影籠罩的親朋好友。阿拉貢起身出去,派人請來埃爾隆德的兩個兒子,他們一起忙碌到了深夜。於是,這話傳遍了整座白城:“國王真的回來了。”他們因他佩戴的那塊綠寶石而叫他“精靈寶石”,如此,藉由他的百姓爲他所選的名字,他出生時應得之名的預言也得到了應驗。
當他累得實在無法繼續,他披上斗篷裹住自己,溜出城去,就在天亮之前回到了自己的帳篷裡,然後小睡了一會兒。到了早晨,白塔上飄揚着多阿姆洛斯那宛如天鵝的白船航行在蔚藍海上的旗幟,人們擡頭望見,都納悶國王的歸來是否只是一場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