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羅多醒來時,發現法拉米爾正俯身看着他。剎那間,原先的恐懼攫住了他,他霍然坐起身來往後縮去。
“用不着害怕。”法拉米爾說。
“已經早上了嗎?”弗羅多打着呵欠問。
“還沒有,不過黑夜將盡,滿月正在沉落。你要不要來看看月亮?並且有件事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我很抱歉把你叫醒,但你願意來嗎?”
“好。”弗羅多說,起身下牀。他離開溫暖的毛毯與毛皮時,不由得打了個小小的寒戰。不生火的巖洞裡似乎很冷。喧鬧的流水在寂靜中顯得很響。他穿上斗篷,跟在法拉米爾身後。
出於某種警惕的本能,山姆突然醒過來,一看他家少爺的牀空了,頓時跳了起來。接着,他看見此時盈滿淡淡白光的拱門當中現出兩個黑色剪影,正是弗羅多和一個人類。山姆急忙追上去,一路經過了一排排沿牆睡在墊子上的人。當他經過洞口時,看見那道水簾此時已經變成一層由絲絹、珍珠和銀線綴成的晶瑩面紗,恰似月光凝就的冰鍾乳正在融化。但他沒停步欣賞它,而是拐了個彎,跟着他家少爺穿過了開在洞壁上的狹窄門道。
他們先是沿着一條黑暗的通道往前走,然後上了許多級潮溼的臺階,來到一處鑿石而成、被天光照亮的狹小緩步臺上。透過頭頂一個又長又深的通風井,可以看見灰白的天空高高在上,發着微光。有兩道樓梯從這裡出發:一條看來像是繼續往前,攀上溪流高高的岸頂;另一條則轉向左邊。他們走上這條左轉的樓梯,它就像角樓的樓梯一樣盤旋而上。
終於,他們走出了黑暗的岩石通道,舉目四望。他們站在一塊寬闊扁平的岩石上,四周沒有欄杆或護牆。在他們右側朝東的方向,那條急流傾瀉着,濺落層層階地,然後挾飛流直下之勢,以漆黑洶涌、白沫滾滾的水流填滿了沖刷光滑的水道。它轉了個彎,幾乎就在他們腳前奔騰流過,一頭徑直紮下了他們左面那處如同張着大口的懸崖。有個人站在靠近崖邊的地方,沉默地注視着下方。
他們繞着圈往下走時,弗羅多轉身看了看那一股股潤澤的水流,然後擡眼凝視遠方。世界寂靜寒冷,彷彿黎明已近。西方遠處,一輪明月又圓又亮,正在沉落。下方的廣大山谷中氤氳淺淡,閃着微光,恰似銀霧瀰漫的廣闊海灣,而在那之下滾滾而去的是安都因大河的寒夜冷水。更遠處隱約聳現着一片漆黑的暗影,其中閃着零星的光,冰冷、尖銳、遙遠,猶如幽靈的牙齒一般雪白,那是剛鐸境內的白色山脈埃瑞德寧萊斯的羣峰,峰頂白雪皚皚,經年不化。
有好一會兒,弗羅多就站在那裡,站在那塊高高的岩石上,一股戰慄從頭頂直傳到腳底。他不禁想起了自己過去那些夥伴們,他們是否就在這夜色籠罩、廣袤蒼茫的大地的某一處行走或睡眠,抑或已經倒臥身死,迷霧裹屍。爲什麼打斷那可以遺忘一切的睡眠,把他帶來這裡?
山姆也有同樣的疑問,且急着知道答案,於是忍不住嘀咕,以爲只有他家少爺能聽見:“弗羅多先生,這毫無疑問是美景,但都讓人凍到心裡去了,不消說還冷到骨子裡!這是怎麼回事啊?”
法拉米爾聽見了,回答說:“月落剛鐸。美麗的伊希爾在即將離開中洲之際,瞥向了老明多路因山的白髮。這景色值得打幾個寒戰來看,但我帶你來看的並不是這景色——至於你,山姆懷斯,你是不請自來,所以只好爲這份警惕自食其果了。喝口酒就會好了。來,現在注意看!”
他走上前,來到那個立在黢黑崖邊的沉默哨兵旁邊,弗羅多跟了過去。山姆留在後面,他光是站在這塊又高又溼的平臺上,就已經覺得很不安全了。法拉米爾和弗羅多往下望去,只見白亮的水流在下方深處傾注進一個水沫氾濫的水潭,隨即在巖壁環抱的橢圓深潭中不停打着黑暗的漩渦,直到又尋得一個窄窄的出口流出,喧騰嘈雜着遠去,進入了更平靜也更平緩的河段。月光仍斜照在瀑布腳下,在潭中的漣漪上閃爍。弗羅多這時注意到,在水潭近處的岸上,有個小小的黑色東西,但就在他定睛細看時,它一躍入水,就像一支箭或一塊利石那樣乾脆利落地切開了幽暗的水面,消失在瀑布激起的喧騰泡沫中。
法拉米爾轉向他身旁的人:“安博恩,現在你覺得那是什麼東西?是松鼠,還是翠鳥?黑森林的夜間水潭裡有黑翠鳥嗎?”
“不管那是什麼東西,都不是鳥。”安博恩答道,“它有四肢,又像人一樣潛水,而且看樣子水性相當出色。它到底在幹什麼?尋路從水簾後爬到上面我們的藏身處嗎?看來我們終究是被人發現了。我帶着弓箭,還在水潭兩岸安排了其他弓箭手,他們的箭法跟我差不多一樣好。隊長,我們只等你下令,就會放箭。”
“我們該放箭嗎?”法拉米爾迅速轉身問弗羅多。
弗羅多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不!別放箭!我求你別放箭。”而山姆要是膽子夠大的話,本來會更快更大聲地說“好”。他看不到下面的情形,但從他們說的話裡,他完全猜出了他們在看什麼。
“這麼說,你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法拉米爾說,“說吧,既然你已經看見了,那就告訴我爲什麼要饒它一命。我們在一起談了那麼多,你卻一次也沒提到你這個流浪夥伴,我當時也決定暫時不問,等到他被抓獲,帶到我面前時再說。我派出我手下最機敏的獵手搜捕他,但他竟擺脫了他們,除了站在這裡的安博恩昨天傍晚見到他一次,一直沒人看見他,直到現在才被發現。但是,他現在犯下的侵入罪行,可不止在高地上抓兔子而已,而是比那更加嚴重——他膽敢前來漢奈斯安努恩,這是死罪。這個生物讓我感到驚奇:他這麼神秘又這麼狡猾,卻偏偏跑到我們窗前的水潭來玩耍。難道他以爲人類整夜都不設崗哨、呼呼大睡嗎?他爲什麼這麼做?”
“我想,答案有二。”弗羅多說,“第一,儘管他很狡猾,卻對人類瞭解極少,你們的避難所又這麼隱蔽,也許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人類藏在這裡。第二,我想他是身不由己被一股慾望引誘來此,這慾望壓倒了謹慎。”
“你說他是被引誘來此?”法拉米爾低聲說,“他會不會知道——這麼說,他知道你身負的重擔?”
“他確實知道。他自己曾持有它多年。”
“他持有它?”法拉米爾驚得猛抽了口氣,“此事愈發撲朔迷離,堪稱謎上加謎。那麼他是在追索它了?”
“也許。這東西對他來說是寶貝。但我此前並未提及。”
“那這個生物現在在找什麼?”
“魚,”弗羅多說,“你瞧!”
他們朝漆黑的水潭望去。在水潭另一端,就在岩石投下的深濃暗影邊,水面上冒出了一顆黑乎乎的小腦袋。銀光短暫一閃,盪出一圈圈細微的漣漪。它游到岸邊,接着一個活像青蛙的身影以驚人的敏捷爬出水面,上了岸。它立刻就坐下來,開始大嚼那個翻身時銀光閃爍的小東西。最後一道月光這時正向水潭盡頭的石壁後方沉落。
法拉米爾輕聲笑起來。“魚!”他說,“這倒是種不那麼危險的慾望。但也未必——漢奈斯安努恩水潭中的魚,可能會要他付出一切作爲代價。”
“現在我已經瞄準他了。”安博恩說,“我該不該放箭,隊長?按照我國律法,擅闖此地者死。”
“等等,安博恩。”法拉米爾說,“這件事比表面更棘手。弗羅多,現在你有什麼話說?爲什麼我們該饒了他?”
“這個生物又餓又可憐,”弗羅多說,“並且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而甘道夫,也就是你說的米斯蘭迪爾,一定會要求你不要因爲那個理由——以及其他理由——殺他。他曾阻止精靈那麼做,原因我並不十分清楚,而我猜到的也不能在這裡公開說出來。但是,就某方面而言,這個生物和我的任務息息相關。在你發現我們並抓住我們之前,他是我的嚮導。”
“你的嚮導!”法拉米爾說,“此事變得愈發怪了。弗羅多,我願意爲你做的事很多,但這一件我不能允准:讓這狡猾的流浪者隨心所欲離開這裡,等他要麼來了興致和你們會合,要麼被奧克抓去,然後在酷刑威脅下招供出所知的一切。我們必須殺了他,或抓住他;而如果不能迅速抓住他,那就殺了他。但是,除了放箭,還有什麼辦法能抓住這個詭計多端的滑頭傢伙?”
“讓我悄悄下去找他。”弗羅多說,“你們可以繼續拉着弓,萬一我失敗,你們起碼可以射我。我不會逃跑的。”
“那就去吧,動作要快!”法拉米爾說,“他如果能被活捉,這悲慘一生的後半輩子都得做你的忠心僕人。安博恩,領弗羅多下去到水潭邊,腳步要輕。那傢伙的鼻子和耳朵都靈得很。把你的弓給我。”
安博恩抱怨地咕噥一聲,領路走下曲折的階梯到了緩步臺,然後走上另一道階梯,最後來到一個狹窄的出口,外面有濃密的灌木叢遮擋。他們悄悄穿過出口,弗羅多發現自己到了位於水潭上方的南岸頂上。這時天色很黑,瀑布只反射着猶在西天流連的月光,顯得一片灰白。他看不見咕嚕。他往前走了幾步路,安博恩輕手輕腳地跟在他身後。
“繼續走!”
他在弗羅多的耳邊低語,“當心右邊。如果你掉到水潭裡,那可就只有你那位捕魚的朋友救得了你了。還有,儘管你可能看不見,但別忘了附近埋伏着弓箭手。”
弗羅多像咕嚕那樣兩手觸地摸索着路,穩住身體,悄悄地往前爬去。這些岩石大都平坦光滑,但是滑不溜丟。他停下來聆聽。起初,除了背後那奔騰不歇的瀑布水聲,他聽不到別的聲音。接着,他聽見就在前面不遠處,有個嘶嘶聲正自言自語:
“魚嘶嘶,好魚嘶嘶。大白臉不見了,我的寶貝,終於不見了,對。現在我們可以安心吃魚了。不,不安心,寶貝。因爲寶貝丟了,是的,丟了。骯髒的霍比特人,糟糕的霍比特人。丟下我們走了,咕嚕,寶貝也走了。只剩下可憐的斯密戈,孤零零的一個人。不,寶貝。糟糕的人類,他們會拿走它,會偷了我的寶貝。小偷。我們恨他們。魚嘶嘶,好魚嘶嘶。能讓我們強壯。能讓眼睛明亮,能讓手指握緊,是的。扼死他們,寶貝。是的,如果我們有機會的話嘶嘶,扼死他們所有的人。好魚嘶嘶。好魚嘶嘶!”
他就這麼一直嘮叨下去,簡直跟瀑布聲一樣沒完沒了,只偶爾被微弱的口水聲和咯咯吞嚥聲打斷。弗羅多打了個寒戰,心懷憐憫和厭惡聆聽着。他希望這聲音能停下來,從此再也不必聽見這個聲音。安博恩就在他背後不遠。他可以爬回去請安博恩讓獵手放箭。獵手們大概離得相當近,而咕嚕正在狼吞虎嚥,全無防備。只要一箭射準,弗羅多就能永遠擺脫這個叫人難受的聲音。但是不行,現在他對咕嚕負有責任。即便是懷着恐懼效力,僕人只要效力,主人便對他負有責任。而且若是沒有咕嚕,他們早就葬身在死亡沼澤裡了。不知爲何,弗羅多也相當清楚地知道,甘道夫肯定不希望他這麼做。
“斯密戈!”他悄聲喚道。
“魚嘶嘶,好魚嘶嘶。”那聲音說。
“斯密戈!”他又喚,稍稍提高了些嗓音。那聲音停了下來。
“斯密戈,主人來找你了。主人在這裡。過來,斯密戈!”沒有回答,只有一聲輕輕的嘶嘶,彷彿倒抽了口氣。
“來,斯密戈!”弗羅多說,“我們現在有危險。人類如果發現你在這裡,會殺掉你的。你要是不想死,就快過來。到主人這兒來!”
“不!”那聲音說,“不是好主人。拋下可憐的斯密戈跟新朋友走了。主人可以等。斯密戈還沒吃完。”
“沒時間了,”弗羅多說,“把魚帶着,來吧!”
“不!一定要把魚吃完。”
“斯密戈!”弗羅多孤注一擲地說,“寶貝要生氣了。我要拿着寶貝,然後說:讓他把刺都吞下去,卡住喉嚨,永遠不能再吃魚。快來,寶貝正在等着!”
暗中傳來一聲尖銳的嘶嘶聲,不久咕嚕便出現了,四肢着地爬着,像只犯錯的狗被命令跟到主人腳邊。他嘴裡叼着一條吃了一半的魚,手裡還捏着另一條。他來到弗羅多跟前,幾乎鼻子碰鼻子,對着弗羅多嗅了一陣。他蒼白的眼睛閃閃發亮。然後他拿下口中的魚,站了起來。
“好主人!”他低聲說,“好霍比特人,回來找可憐的斯密戈。好斯密戈來了。現在我們走吧,快點走,是的。趁着那兩張大臉都還沒出來,穿過樹林快走。是的,我們快走吧!”
“是的,我們很快就走。”弗羅多說,“但不是馬上走。我會像我保證的那樣跟你走。我再保證一次。但不是現在走。你還不安全。我會救你的,但你一定要信任我。”
“我們一定要信任主人?”咕嚕狐疑地說,“爲什麼?爲什麼不馬上走?另外一個在哪兒?那個粗魯的壞脾氣的霍比特人在哪兒?他在哪兒?”
“在上面。”弗羅多指着瀑布上方說,“不帶他的話我不走。我們得回去找他。”他的心一沉。這實在太像騙局了。他倒不擔心法拉米爾真會下令殺掉咕嚕,但法拉米爾很可能會囚禁咕嚕,綁住他;而弗羅多所做的,在這可憐的奸詐傢伙看來,肯定就是背叛。大概永遠也不可能讓咕嚕理解或相信,弗羅多是以惟一可行的辦法來救他的命。弗羅多還能怎麼做呢?只能儘量不辜負雙方了。“來!”他說,“要不然寶貝就生氣了。我們現在就回到溪流上面去。往前走,走啊,你走前面!”
咕嚕緊貼着水潭邊緣往前爬了一小段路,拼命嗅着,疑心不已。接着他停下來,擡起了頭。“那裡有東西!”他說,“不是霍比特人。”他猛然轉過身來,突出的雙眼中閃着綠光。“主人嘶嘶,主人嘶嘶!”他嘶嘶叫着,“壞蛋!耍詭計嘶嘶!騙人!”他吐着口水,伸出了長長的手臂,蒼白的手指咯咯作響。
就在那時,安博恩高大的黑影從他背後冒了出來,朝他撲了過去。一隻強壯的大手抓住他的後頸把他按在地上。咕嚕閃電般扭過身,全身溼滑粘膩,像條鱔魚一樣扭動,又像貓一樣又咬又抓。但又有兩個人從陰影中出現了。
“別動!”一個人說,“不然我們就把你釘成一隻刺蝟。別動!”
咕嚕癱軟下來,開始嗚咽哭泣。他們把他牢牢捆上,一點也不客氣。
“輕點,輕點!”弗羅多說,“他的力氣可不是你們的對手。可以的話,別傷着他。如果你們不傷他,他會安靜些的。斯密戈!他們不會傷你。我會跟着你,你不會受到傷害的。除非他們把我也殺了。要信任主人!”
咕嚕轉過身來朝他吐口水。那些人把他拎起來,用頭罩矇住他的眼睛,然後把他扛走了。
弗羅多跟着他們,心中非常糾結難受。他們穿過灌木叢後的開口,順着階梯和通道一直往回走,回到巖洞裡。洞裡已經點燃了兩三支火把,人們正在紛紛起身。山姆在洞裡,他對那些人扛進來的那團鬆垮東西投以古怪的一瞥。“抓到他了?”他問弗羅多。
“對。唉,不對,我沒抓到他,是他過來找我,因爲恐怕他起先是信任我的。我並不希望他被綁成這樣。我希望會沒事,我痛恨這整件事情。”
“我也是。”山姆說,“不過,只要有那悲慘的傢伙在,就不會沒事。”
一個人走過來朝兩個霍比特人示意,帶他們到巖洞後方那個隱蔽的凹室去。法拉米爾在裡面,坐在他的椅子上,他頭頂上壁龕裡的燈又點亮了。他示意兩人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給客人拿酒來。”他說,“把犯人帶到我面前。”
酒拿來了,接着安博恩把咕嚕扛了進來。他取下咕嚕頭上的頭罩,把他放到地上站着,自己站在後面穩住他。咕嚕眨了眨眼,用厚重蒼白的眼皮遮住自己眼中的怨恨。他看起來是個十分悽慘的傢伙,渾身潮溼滴水,一股魚腥味(他手裡還緊抓着一條)。他稀疏的頭髮像雜亂的野草般耷拉在皮包骨的額頭上,鼻子不停抽吸着鼻涕。
“放開我們!放開我們!”他說,“繩子傷了我們,是的很疼,它傷了我們,而我們什麼都沒幹。”
“什麼都沒幹?”法拉米爾掃了這悲慘的傢伙一眼,目光銳利,但是臉上毫無表情,既不生氣,也不同情,更不驚奇,“沒有嗎?難道你從沒做過任何該當被綁或受到更重懲罰的事?不過,幸運的是,這不由我來決斷。但是今晚你去了一個會要你命的地方。那個水潭裡的魚是要付上昂貴代價的。”
咕嚕手一鬆,魚掉在地上。“不要魚了。”他說。
“代價不是爲魚設的。”法拉米爾說,“單單來到這裡,看見那個水潭,就是死罪一條。我是因爲弗羅多求情才暫時饒你一命,他說你至少理應得到他的一些感謝。但你也得讓我滿意才行。你叫什麼名字?你從哪裡來?你要到哪裡去?你要幹什麼?”
“我們迷路了,迷路了,”咕嚕說,“沒有名字,沒有要幹什麼,沒有寶貝,什麼都沒有。只有空虛。只有飢餓。是的,我們很餓。幾條小魚,幾條都是骨頭的糟糕小魚,給可憐的小東西吃,他們就說要償命。他們好有智慧,好公正,真是好公正啊。”
“好有智慧不見得。”法拉米爾說,“但說到公正,或許不假,是我們這點微不足道的智慧能夠判斷的公正。弗羅多,給他鬆綁吧!”法拉米爾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小指甲刀,遞給弗羅多。咕嚕誤解了這個動作,尖叫着跌倒在地。
“注意,斯密戈!”弗羅多說,“你一定要信任我。我不會拋棄你。可以的話,你要誠實回答。這會對你有益,不會有害。”他割斷綁在咕嚕手腕和腳踝上的繩子,扶他站起來。
“過來這裡!”法拉米爾說,“看着我!你知道這地方叫什麼名字嗎?你以前來過這裡嗎?”
慢慢地,咕嚕擡起眼來,不情願地看着法拉米爾的眼睛。咕嚕眼中的光芒全消失了,只剩一片蒼白空洞,好一會兒他都盯着這個剛鐸人清澈、堅定的雙眼。一陣凝滯的沉寂。接着,咕嚕低下頭,委頓下去,直到蹲在地上,不停哆嗦。“我們不知道,我們也不想知道。”他啜泣着,“以前從沒來過這裡,以後再也不來這裡了。”
“你的心中有許多上鎖的門窗,後面藏着黑暗的房間。”法拉米爾說,“但就此事而言,我判斷你說的是真話。這對你有好處。你要怎麼發誓永遠不會再來,且永遠不會藉助言語或手勢記號帶領任何生物到這裡來?”
“主
人知道。”咕嚕說着,往旁邊瞥了弗羅多一眼,“是的,他知道。我們會向主人保證,如果他救我們的話。我們會向‘它’保證,是的。”他爬到弗羅多腳前,“救救我們,好主人!”他哼哼唧唧地說,“斯密戈向寶貝保證,真心誠意地保證。永遠不再回來,永遠不說,永遠不!不,寶貝,決不!”
“你滿意嗎?”法拉米爾說。
“我滿意。”弗羅多說,“反正,你若不接受這項保證,就只能執行你們的律法,因爲你得不到別的保證了。但是我跟他保證過,如果他跟我來,他不會受到傷害。我不願做個失信之人。”
法拉米爾坐着沉思了片刻。“很好。”他最後開口說,“我把你交給你的主人,交給卓果之子弗羅多。讓他宣佈他要怎麼處置你吧!”
“但是,法拉米爾大人,”弗羅多鞠躬說,“關於你提到的這個弗羅多,你還沒宣佈要怎麼處置呢。在你公佈決定之前,他無法爲自己或同伴擬定任何計劃。你的判決本來被推遲到早晨再下,但現在時候就要到了。”
“那麼,我就宣佈我的判決。”法拉米爾說,“關於你,弗羅多,我憑着上級授予我的權力,宣佈你可以在剛鐸的國境內保有自由之身,但凡它古老邊界之內,你皆可通行,只有這點除外:你以及與你同行之人,未經邀請,不得擅入此地。這判決的有效時間是一年零一日,然後終止,除非在此之前你前往米那斯提力斯,謁見白城的城主兼宰相。屆時我將懇請他確認我的判決,並將其時效延長爲終身。與此同時,任何被你納入保護之下的人,也當受到我的保護,並受到剛鐸的庇護。這回答你滿意嗎?”
弗羅多深深鞠了一躬。“我非常滿意,”他說,“並且,我願意爲你效力,如果這對你這麼高貴正直的人來說有任何價值的話。”
“這極有價值。”法拉米爾說,“現在,你願意將這個生物,這個斯密戈,納入你的保護之下嗎?”
“我願意將斯密戈納入我的保護之下。”弗羅多說。山姆大大嘆了口氣,不過不是對這些禮節有何不滿——對這些禮節,他就像任何霍比特人一樣,表示完全贊同。事實上,這麼大的事若是在夏爾,要說的話與要鞠的躬可多得多了。
“那麼,我要對你說,”法拉米爾轉向咕嚕,“你被判了死罪,但你只要跟弗羅多同行,我們就不會追究你。然而,不論何時,如果剛鐸有任何人發現你離開他遊蕩在外,死罪判決就會生效。若你不好好服侍他,無論你是在剛鐸境內還是境外,都願死亡速速找上你。現在,回答我:你要到哪裡去?他說你曾是他的嚮導。你當時要領他到哪裡去?”咕嚕沒有回答。
“這點我不容你保密。”法拉米爾說,“回答我,否則我就收回成命!”咕嚕仍舊不答。
“我來替他答吧。”弗羅多說,“他按照我的要求,帶我去了黑門,但是那裡實在無法通過。”
“那不提其名之地沒有敞開可入之門。”法拉米爾說。
“見到這情況後,我們轉向一旁,走南大道下來。”弗羅多繼續說,“因爲,他說有一條,或者說也許有一條,靠近米那斯伊希爾的小徑。”
“你是說米那斯魔古爾。”法拉米爾說。
“我不是很清楚,”弗羅多說,“但我想那條小徑是往上爬,爬到那座古城所在的山谷北側的山脈中。它攀上一個很高的裂縫,然後就下到——到另一側的地方。”
“你知道那處高山隘口的名稱嗎?”法拉米爾說。
“不知道。”弗羅多說。
“它叫奇立斯烏苟。”法拉米爾說。咕嚕聞言發出了尖銳的嘶嘶聲,開始自言自語。法拉米爾轉過身問他:“難道那不是它的名字嗎?”
“不是!”咕嚕說,然後他開始哀叫,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是的,是的,我們聽過一次那個名字。但那個名字跟我們有什麼關係?主人說他一定要進去。所以我們一定要找條路試試。沒有別的路可以試了,沒有。”
“沒有別的路了?”法拉米爾說,“你怎麼知道?誰又曾探索過那片黑暗疆域的全境?”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咕嚕,很久之後才又開口,“安博恩,把這個生物帶走。對他客氣些,但是盯緊他。而你,斯密戈,別想嘗試跳進瀑布裡。那底下的石牙相當尖利,會讓你死期沒到就送了命。現在從我們面前退下,別忘了拿走你的魚!”
安博恩走了出去,咕嚕畏畏縮縮地走在他前面。簾子隨即拉上,遮住了凹室。
“弗羅多,我認爲你此事做得非常不明智。”法拉米爾說,“我認爲你不該跟這個生物一起走。它是邪惡的。”
“不,不是全然邪惡。”弗羅多說。
“或許還不完全邪惡。”法拉米爾說,“但是怨毒像潰瘍一樣吞食着它,邪惡正在增長。他決不會領你走向任何好結果。如果你願意跟他分開,我會準他安全通行,帶他前往剛鐸邊界上任何他指定的地方。”
“他不會接受的。”弗羅多說,“他會像長久以來那樣,在後面緊跟着我。並且我已經多次保證要把他納入我的保護之下,無論他帶我去哪裡,我都會去。你不會要求我對他言而無信吧?”
“不會。”法拉米爾說,“但我的心很想這樣要求。因爲,勸別人打破誓言,似乎不及自己打破誓言那樣惡劣,尤其是見到一個朋友註定要遭受傷害卻仍無所察覺的時候。不過,我不勸你——如果他願意跟你走,你現在必須忍受他。但我認爲你不是非去奇立斯烏苟不可,他並沒把他對那個地方的瞭解對你和盤托出。他這點心思我看得很清楚。別去奇立斯烏苟!”
“那我該走哪條路呢?”弗羅多說,“回到黑門前把自己拱手交給守衛嗎?這地方有什麼問題,讓它的名字都這麼可怕,你知道嗎?”
“我所知的都不確切。”法拉米爾說,“如今我們剛鐸的人從不去大道以東的地方,我們這些年輕一些的人更是從來不曾這麼做過,也沒有任何人曾經涉足陰影山脈。關於這道山脈,我們只看過古老的記載,聽過舊時的傳聞。但是,在米那斯魔古爾上方的隘口裡,居住着某種黑暗的恐怖。只要一提到奇立斯烏苟,老一輩人和博學的人都會臉色發白,閉口不言。
“很久以前,米那斯魔古爾山谷就已墮入邪惡。當被驅逐的大敵還遠在他方,伊希利恩仍大部分控制在我們手中時,該地就已是充滿威脅、令人恐懼之處。你也知道,米那斯伊希爾曾經是座強大、自豪又美麗的城池,是我們白城的姊妹城。但它被大敵第一次興起時控制的兇殘人類奪取了,在大敵被推翻後,他們曾經四處遊蕩,無家可歸,無主可奉。據說,這些人類的首領是墮入黑暗與邪惡的努門諾爾人。大敵把力量之戒給了這些首領,從此吞噬了他們:他們變成了活着的鬼魂,恐怖又邪惡。他走了之後,他們奪取了米那斯伊希爾並居住在當中,用腐朽填滿了它和它周圍的山谷。它看似空無一物,卻並非如此,因爲有一種無形的恐怖駐留在那傾頹的牆垣內。一共有‘九首領’,當他們秘密準備並幫助他們的主人歸來之後,他們也再度強大起來。隨後,九騎手從那恐怖之門出征,我們抵擋不了他們。千萬別靠近他們的大本營!你們會被看見的。那是個惡毒從不休眠,充滿無瞼之眼的地方。別走那條路!”
“但是,除了這條路,你會指點我走哪條呢?”弗羅多說,“你說,連你自己都不能領我前往山脈,更別提翻越了。可我肩負着那場會議賦予我的莊嚴使命,必須設法翻過山去。我必須找到一條路,不然就在尋覓中喪命。如果我掉頭,不肯把這條路堅持到底,那我在人類和精靈當中又能去往何處?難道你要我帶着這個東西跟你去剛鐸?正是這個東西,逼得你哥哥渴望成狂。它將在米那斯提力斯施放什麼魔力?難道要有兩個米那斯魔古爾城,隔着一片充滿腐朽的死地向對方獰笑?”
“我不希望這樣。”法拉米爾說。
“那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走向死亡或折磨。並且,我認爲米斯蘭迪爾不會選擇這條路。”
“但是,自從他離去之後,我就必須走那些我能找到的路。而且我們也沒有時間去久久搜尋。”弗羅多說。
“這是個艱難的決斷,也是個無望的任務。”法拉米爾說,“不過,至少記住我的警告:當心斯密戈這個嚮導。他從前曾犯下謀殺的罪行。我從他身上看得出。”他嘆息一聲。
“好吧,卓果之子弗羅多,就是這樣了:我們相遇又別離。你不需要安慰之辭,我並不指望有朝一日還能在這太陽底下再見到你。但你將帶着我對你及你所有同胞的祝福離去。在我們爲你準備食物的時候,先休息一會兒吧。
“我本會欣然聽聽這個卑鄙的斯密戈是如何得到我們所說的這個東西,又是如何失去它的,但現在我不願打擾你了。倘若你出乎意料,又回到生者之地,我們能坐在牆腳下曬着太陽,回顧往事,對過去的悲傷放聲大笑,到了那時,你再告訴我吧。而在那時,或在別的某個連努門諾爾的真知晶石也無法預見的時刻之前,我們別了!”
他起身,向弗羅多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掀起簾子走到外間巖洞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