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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雙塔殊途_卷四_第七章 十字路口之旅

第二部 雙塔殊途_卷四_第七章 十字路口之旅

弗羅多和山姆回到牀上,默不作聲地躺着休息了一會兒,與此同時,外間的人們已經起身,開始忙起了這一天的事務。過了一會兒,有人端水進來給他們洗漱,隨後他們被領到一張已經擺好三人份食物的桌旁。法拉米爾與他們一同吃了早餐。他從昨日的戰鬥以來就沒合過眼,但看起來並不疲倦。

吃完早餐後,他們起身。“願你們在路上不受飢餒之苦!”法拉米爾說,“你們的乾糧很少,我已經命人給你們的行囊裡裝些適合旅人吃的小包食物。你們在伊希利恩境內不會缺乏飲水,但別喝任何發源自‘活死人山谷’伊姆拉德魔古爾的溪水。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我手下偵察和監視的人,包括那些潛行到能看見魔欄農的地方的人,已經全部回來了。他們都發現了一件怪事,就是整片大地空蕩蕩的。大道上什麼也沒有,到處都聽不到腳步聲、號角聲或弓弦聲。那片不提其名之地的上空籠罩着一股蓄勢待發的寂靜。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預兆,但時間正飛快流逝,將得出某種重大的結論。暴風雨即將來臨。可以的話,你們要儘快!如果你們已經準備好,我們就走吧。太陽很快就會升到陰影之上了。”

兩個霍比特人的行囊被拿來交給了他們(比之前要重一些),一併拿來的還有兩根結實光滑的木杖,底端包鐵,雕刻的杖頭穿了編結好的皮繩。

“此刻別離,我沒有合適的禮物相贈,”法拉米爾說,“就請帶上這兩根手杖吧。在野外行走或攀爬的人,或許能讓它們派上用場。白色山脈的人都用它們。不過這兩根手杖已經按你們的身高截短,並新包上了鐵皮。它們是用萊貝斯隆這種美麗的樹製造的,剛鐸的木工匠人摯愛此樹,它們享有尋獲與歸返的美譽。但願這美譽在你們將要前往的魔影下不致全然失效!”

兩個霍比特人深深鞠了一躬。“無比慷慨周到的主人啊,”弗羅多說,“半精靈埃爾隆德曾對我說,我將在路上獲得意想不到的秘密友誼。可是像你表現出來的這樣的友誼,我確實不曾奢望過。得到你的友誼,使我們化兇爲大吉了。”

他們準備好要出發了。咕嚕不知是從哪個角落還是隱藏的洞中給帶了出來,他看起來情緒比原來好了許多,不過他還是緊挨着弗羅多,並且躲避着法拉米爾的目光。

“你們的嚮導必須蒙上眼睛,”法拉米爾說,“不過你和你的僕人山姆懷斯若是不願,我准許不必蒙了。”

當他們過來給咕嚕蒙上眼睛時,他又叫又扭,緊抓住弗羅多。於是弗羅多說:“把我們三人的眼睛都蒙上吧,先蒙我的,這樣他或許能明白這不是要傷害誰。”如此照辦後,他們被領着出了漢奈斯安努恩的巖洞。在穿過通道,爬完階梯之後,他們感覺到了早晨涼爽的空氣,清新又甜美地包圍着他們。他們蒙着眼又繼續走了一小會兒,先往上走,再緩緩下行。最後,法拉米爾的聲音下令給他們解開蒙眼的布。

他們重新站在了樹林的枝葉底下。瀑布的嘩嘩響聲都聽不見了,因爲在他們和溪水流經的深谷之間,橫着一道向南的長斜坡。他們向西望去,透過樹林可以看見天光,彷彿世界在那裡突然到了盡頭,在那邊緣以外只有天空。

“我們至此就要分道揚鑣了。”法拉米爾說,“你若聽從我的建議,此時便不要立刻往東轉。先直走,這樣你們還可以靠着樹林的掩護走上許多哩路。在你們西邊是一道斷層,地勢沿着這一線陡降,沉入巨大的山谷,有時是突兀又陡峭的懸崖,有時是很長的山坡。你們行走時要一直靠近這道斷層和森林外沿。我想,你們旅途初期還可以走在日光下。大地猶在做着和平的幻夢,所有的邪惡都暫時退卻。再會了,一路保重!”

然後,他按照他們本族的風俗擁抱了兩個霍比特人,將兩手搭在他們肩上,彎腰親吻他們的額頭。“帶着所有善良人類的祝願去吧!”他說。

他們深深鞠躬到地。他隨即轉身離開,走向站在不遠處的兩名護衛,不曾回頭。此刻這些綠衣人行動速度之快,令兩個霍比特人大開眼界——簡直是眨眼間就無影無蹤。這座法拉米爾剛剛還站立過的森林,轉眼顯得空寂又陰沉,好似一場大夢乍醒。

弗羅多嘆了口氣,轉身重新面對南方。咕嚕彷彿要表明對所有這類禮儀的蔑視,正亂刨着一棵樹腳下的腐葉堆。“這就又餓了是吧?”山姆想,“哼,又來了!”

“他們終於走了嗎?”咕嚕說,“討厭嘶嘶又邪惡的人類!斯密戈的脖子還痛着呢,是的好痛。我們走吧!”

“好,我們走吧。”弗羅多說,“不過,要是你只會詆譭那些寬恕過你的人,你就閉嘴別說話!”

“好主人!”咕嚕說,“斯密戈只是開玩笑。斯密戈總是原諒他人,是的,是的,即使好主人耍小詭計嘶嘶。噢是的,好主人,好斯密戈!”

弗羅多和山姆沒回答。他們背起行囊,將手杖拿在手裡,走進了伊希利恩的樹林。

那天他們休息了兩次,吃了一點法拉米爾給他們準備的食物:乾果和醃肉,足夠吃上好多天;還有面包,分量多得足夠吃到壞掉。咕嚕什麼也沒吃。

太陽升起,又越過天頂,他們都沒有見到,但當它開始西沉時,從西邊穿過樹木照進來的光變成了金色。他們始終走在清涼的綠蔭中,周遭一片寂靜。所有的鳥兒似乎都飛走了,不然就是集體失聲了。

夜幕早早降臨了這片沉默的樹林,他們在天色全黑之前停了下來,非常疲憊,因爲從漢奈斯安努恩到這兒,他們走了七裡格多的路。弗羅多躺在一棵古樹下的鬆軟落葉堆上睡了一整夜。山姆在他旁邊,睡得更不安一些。他夜裡醒來多次,卻始終不見咕嚕的蹤影,他們一安頓好歇下,他就一溜煙不見了。他沒說他是獨自睡在附近哪個洞裡了,還是徹夜遊蕩不停。但第一線曙光出現時他就回來了,叫醒了同伴們。

“必須起來了,是的,他們必須!”他說,“還有好長的往南和往東的路要走。霍比特人一定要趕快!”

這天過得和昨天差不多,不同的只是那股寂靜顯得愈發深沉。空氣變得滯重起來,走在樹下開始有種窒息的感覺。那感覺就像是有雷雨正在醞釀。咕嚕經常停下來,嗅着空氣,然後自言自語嘀咕一陣,再催促他們以更快的速度前進。

他們這天第三段的行進繼續着,下午逐漸過去,森林疏朗起來,樹木變得更粗大也更分散。樹幹極粗、沉暗莊嚴的高大冬青樹聳立在寬敞的空地上,其間零星散佈着灰白的白蠟樹,還有巨大的橡樹剛剛長出棕綠色的芽苞。他們四周都是長片的綠草地,草地上點綴着毛莨和銀蓮花,有白有藍,這時都閉合花瓣睡去了。還有大片大片的地上堆滿林地風信子的葉子,它們掛着鐘形花朵的光滑花莖已經穿破腐葉冒了出來。他們沒有看見鳥獸等活物,但在這些露天之地,咕嚕變得害怕起來。現在他們走得也很謹慎,從一片長陰影飛快地奔往另一片。

當他們來到樹林盡頭時,天光正在迅速消逝。他們在一棵虯結的老橡樹下坐下,它的樹根像蛇一樣彎彎扭扭,直伸到一處陡峭坍塌的坡下。他們面前是一道昏

暗的深谷,深谷對岸樹木又密集起來,一路向南伸展,在陰沉的黃昏中呈現出灰藍的色調。他們右邊是剛鐸山脈,在西方遠處火紅斑駁的天空下閃着紅光。他們左邊則是黑暗——魔多高聳的山牆。一道長長的山谷從那片黑暗中延伸出來,谷槽越來越開闊,向安都因大河陡降下去。谷底有一條湍急的溪流,寂靜當中,弗羅多可以聽見流過岩石的淙淙水聲。溪旁對岸,有條猶如蒼白絲帶的路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落日的光輝無法觸及的寒冷灰霧裡。就在那邊,弗羅多覺得自己遠遠望見了若干荒涼黑暗的古老高塔,其高聳黯淡的塔頂和殘缺不全的尖頂彷彿漂浮在迷濛的大海上。

他轉向咕嚕,問:“你知道我們在哪裡嗎?”

“知道,主人。在危險的地方。主人,這是從月亮之塔出來,下到大河邊那座破城的路。那座破城,對,是個非常糟糕的地方,裡頭滿是敵人。我們就不該聽人類的意見。霍比特人已經離開正路很遠了。現在一定要向東走,上到那邊去。”他那枯瘦的手臂朝黑黝黝的山脈揮了揮,“我們不能走這條路。噢不!殘酷的人從那塔下來,會走這條路。”

弗羅多俯視着那條路。無論如何,現在路上並沒有移動的身影,整條路看起來荒涼廢棄,往下通入迷霧籠罩的空蕩蕩的廢墟。但是,空氣中有種邪惡的感覺,彷彿路上真的可能有什麼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正在來往。弗羅多又看了看遠處正漸漸隱入夜色的塔尖,不由得打個了寒戰,流水的聲音似乎也變得冰冷又殘酷——那是魔古爾都因河的聲音,從戒靈山谷流出來的已被污染的溪流。

“我們該怎麼辦?”他說,“我們已經走了很長的路,是不是該在後面的林子裡找個可以藏身休息的地方?”

“不,夜裡藏身歇着不好。”咕嚕說,“現在霍比特人必須在白天藏身,是的白天。”

“噢得了吧!”山姆說,“我們一定得歇一下,哪怕半夜再起來也好。到時候還能有好幾個鐘頭的黑夜,足夠你帶我們走上好長一段路了,要是你知道路的話。”

咕嚕勉強同意了這個安排,他掉頭往樹林的方向走去,朝東沿着樹林稀疏的邊緣走了一陣子。他不肯在離那條邪惡道路這麼近的地面上休息,經過一番爭論後,他們全爬到一棵巨大的聖櫟樹的樹杈上,稠密的枝條盡數從樹幹上舒展開去,形成一個良好的藏身處,同時也是個相當舒適的避難所。夜幕降臨,樹蔭下變得漆黑一片。弗羅多和山姆喝了一點水,吃了些乾糧和乾果,但咕嚕馬上就蜷起身子睡了。兩個霍比特人始終沒閤眼。

當咕嚕醒來時,時間肯定是過了午夜。他們突然注意到他那雙蒼白的眼睛睜開了,正對着他們發出幽光。他聆聽並嗅聞了片刻,他們之前已經注意到,這似乎是他慣常用來判斷夜裡時間的方法。

“我們都歇過了嗎?我們都睡得美美的嗎?”他說,“我們走吧!”

“我們沒歇,我們沒睡。”山姆沒好氣地說,“但要是必須得走,我們就走。”

咕嚕立刻四肢並用,從樹枝間迅速攀落,兩個霍比特人則是慢慢跟着爬下來。

他們一下樹,就立刻在咕嚕的帶領下出發了,朝東爬上那片黑暗的坡地。此時,夜色濃得令他們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連前方的樹幹都要撞上才知道。地面變得更不平整,走起來也更困難,但是咕嚕似乎絲毫不受干擾。他領他們穿過密佈灌木叢和荊棘的荒地,有時候繞過深溝或黑坑的邊緣,有時候下到灌木叢掩蔽的幽暗窪地裡,再爬出來。不過,他們每次往下走得低一些,對面要爬的坡就會更長更陡。他們在不斷地往上爬。他們第一次停下來回頭望時,隱約可見被自己拋在身後的一層層森林樹冠,如同一片廣大稠密的陰影般鋪陳開來,恰似漆黑的茫茫天空下一片更暗的夜色。似乎有股龐大的黑暗正緩緩從東方浮現,吞噬着模糊微弱的星星。西沉的月亮隨後逃離了追趕的雲,但它周圍全裹上了一圈病態的黃光。

終於,咕嚕回過身來面對霍比特人。“天快亮了,”他說,“霍比特人一定要趕快。露天待在這些地方不安全。快點走!”

他加快了腳步,他們疲憊地跟着他。不久他們便開始爬上一大片拱地,地上幾乎覆滿了長得茂密的金雀花和越橘,還有低矮頑強的荊棘,只是不時會露出零星的空地,那是新近燃過火的痕跡。越往拱地頂上去,金雀花叢就越多。它們都十分古老,莖幹頎長,下面枯瘦,但上面長得茂密,並且已經開出了黃色的花朵,在幽暗中閃着微光,散發出淡淡的甜香。這些帶刺的灌木長得很高,足以讓霍比特人直着腰在底下行走,穿過灌木間狹長乾燥、鋪着厚厚一層多刺落葉的通道。

到了這片寬闊山背的另一端,他們停下不再前進,爬到一叢糾結的荊棘下藏身。扭曲的荊棘枝條垂落到地,上面又攀爬着一團錯綜複雜的老荊棘。荊棘叢深處形成一處中空的小廳,以乾枯的枝條和荊棘爲椽,以春天初萌的新葉和嫩芽爲篷。他們在那裡躺了一會兒,累得暫時沒胃口,只是透過樹叢的孔洞朝外窺視,看着白晝漸漸來到。

但是白晝沒有來,來的只有死沉的褐色微光。在東方,低垂的雲層底下亮着一團暗紅的光芒——那不是黎明的紅光。在這片崎嶇起伏的大地盡頭,埃斐爾度阿斯的嶙峋羣山陰沉地面對着他們,黝黑混沌,濃重的黑夜仍臥在山腳下尚未離去,上方則是犬牙交錯的尖頂,輪廓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剛硬又充滿威脅。在他們右側一段距離之外,一道巨大的山肩朝西突出聳立着,在幢幢陰影中顯得又黑又暗。

“從這裡我們要往哪邊走?”弗羅多問,“過了那一大坨黑乎乎的東西,那邊那個開口是——是魔古爾山谷嗎?”

“我們非得現在就想它嗎?”山姆說,“我們今天肯定不會再走了吧,如果這叫白天的話?”

“也許不走,也許不走。”咕嚕說,“但我們還是得儘快動身,去十字路口。是的,去十字路口。就是那邊那條路,是的,主人。”

魔多上空的紅光逐漸消失了。東方騰起大團大團的水蒸氣,朝他們蔓延過來,與此同時,微光變得更加黯淡。弗羅多和山姆吃了一點東西就躺下了,但是咕嚕焦躁不安。他不肯吃他們的任何食物,但喝了一點水,然後在灌木叢下四處爬來爬去,邊嗅邊喃喃自語。接着,他突然不見了。

“跑去打獵了,我猜。”山姆說,打了個呵欠。這會兒輪到他先睡,他很快就深深陷入了夢鄉。他夢到自己回到了袋底洞的花園去找東西,但他弓着腰,因爲背了個沉重的揹包。花園不知爲何像是長滿了雜亂的野草,荊棘和蕨叢正在入侵樹籬底部附近的花牀。

“看得出來,這是歸我乾的活兒,但我累死了。”他不停地絮絮叨叨。不久,他想起了他在找什麼。“我的菸斗!”他說,接着一下醒過來。

“傻瓜!”他一邊暗想,一邊睜開眼睛,納悶自己爲什麼躺在樹籬底下。“它一直都在你的揹包裡!”接着他明白過來:首先,菸斗或許就在他揹包裡,但他沒有菸斗草;其次,他離袋底洞有好幾百哩遠呢。他坐了起來。天色看來幾乎全黑了。爲什麼他家少爺讓他一

覺睡到黃昏,沒叫他換哨?

“弗羅多先生,你一點都沒睡嗎?”他說,“幾點了?似乎挺晚了!”

“不,不晚。”弗羅多說,“但天色正變得更黑,而不是更亮——越來越黑。就我估計,現在還不到中午呢,你才睡了差不多三個鐘頭。”

“我很納悶這是怎麼回事。”山姆說,“是有暴風雨要來嗎?那樣的話可糟糕透頂。真希望我們是躲在一個深洞裡,而不是就這麼給困在樹籬底下。”他聽了聽,“那是什麼聲音?打雷?打鼓?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弗羅多說,“到現在已經響了好一陣子了。有時候大地似乎在顫抖,有時候似乎是沉重的空氣在你耳朵裡跳動。”

山姆環顧四周。“咕嚕哪兒去了?”他問,“他還沒回來嗎?”

“還沒。”弗羅多說,“連聲音和影子都沒有。”

“唉,我真受不了他。”山姆說,“說實在的,我出門旅行帶的東西,就沒一個像他這樣,丟了一點都不可惜。不過,這事兒他還真幹得出來。在我們跑了這麼多哩路之後,他偏偏開溜不見了,就在我們最需要他的當口——這是說,他真有啥用的話,而我對這個也挺懷疑。”

“你忘了死亡沼澤。”弗羅多說,“我希望他沒出什麼事。”

“而我希望他別耍詭計。不管怎樣,我都像你所說的,希望他別落到別人手裡。因爲如果他被抓住,那我們很快就會有麻煩了。”

這時,他們又聽見了一陣滾動的隆隆聲,這次更響亮也更深沉,大地似乎在他們腳下顫動。“我想我們無論如何都已經有麻煩了。”弗羅多說,“恐怕我們的旅程正在接近終點。”

“也許,”山姆說,“但是我家老頭經常說,有命在就有希望;接着他多半還會添上一句,還得吃飽。你吃點東西,弗羅多先生,然後睡一覺吧。”

下午——山姆估計這個只能叫下午了——慢慢地過去了。從樹叢望出去,他只看見一個沒有影子的暗褐色世界,緩緩淡褪成一片沒有特徵也沒有顏色的昏暗。它令人窒息,卻不溫暖。弗羅多睡得很不安穩,輾轉反側,有時還發出囈語。有兩次山姆覺得自己聽見他在叫甘道夫的名字。時間似乎永無止盡地拖着步伐。冷不防,山姆聽見背後一聲嘶嘶響,正是四肢着地的咕嚕,用閃閃發亮的雙眼窺視着他們。

“起來,快起來!起來了,瞌睡蟲!”他低聲說,“快起來!沒時間耽擱了。我們必須走,對,我們必須馬上走。沒時間了!”

山姆滿腹狐疑地盯着他——咕嚕顯得很驚恐,也可能是興奮。“現在走?你玩什麼小把戲?時間還沒到吶。現在連下午茶的時間都還沒到,至少還沒到一個有下午茶可用的像樣地方。”

“傻瓜!”咕嚕嘶嘶道,“我們不是在像樣的地方。時間快要不夠了,是的,過得飛快。沒時間了。我們必須走。起來,主人,快起來!”他伸手去抓弗羅多。而弗羅多從睡夢中一下驚醒,猛然坐起來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臂。咕嚕掙扎脫身,往後退開。

“他們千萬不能犯傻!”他嘶嘶道,“我們必須走。沒時間了!”他們沒辦法從他嘴裡撬出更多話了。他不肯說他去了哪裡,也不肯說他這麼焦急是因爲他覺得什麼事情正在醞釀。山姆一肚子深深的疑慮,並且表現了出來,但弗羅多沒有流露出心中的任何想法。他嘆口氣,背起行囊,準備走出去,踏進不斷聚攏的黑暗裡。

咕嚕萬分小心地引着他們下了山側,儘可能走在有遮蔽的地方,而遇到開闊處時,他們就幾乎躬身到地,飛快奔過。但現在光線十分昏暗,霍比特人裹着灰斗篷,戴着兜帽,以小種人能做到的最謹慎的方式行走,就連野外目力敏銳的走獸,也幾乎看不見也聽不見他們。因此,他們沒有驚動一草一木,穿過那地消失了。

他們悄無聲息地魚貫前進,走了大約一個鐘頭。昏暗天光和大地上徹底的靜寂壓迫着他們,打破這片死寂的,只有不時傳來的模糊隆隆聲——像是遠方在打雷,又像是山嶺中哪個洞裡在擊鼓。他們從先前的藏身處往下走,然後折向南,以咕嚕所能找到的最直的路線走過了一片朝山脈傾斜而去的崎嶇長坡。不久,他們看見前方不遠處隱約出現了一排樹木,就像一堵漆黑的牆。他們漸漸走近,發覺這些樹堪稱巨大,顯得非常古老,儘管樹冠已經枯禿斷裂,卻仍巍然聳立,就像暴風雨和雷電曾經狂掃過它們,卻既沒能殺死它們,也沒能動搖它們那深不可測的根基。

“十字路口,是的。”咕嚕低聲道,自從他們離開藏身處以來,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我們必須走那邊。”這會兒他領着他們轉向東,爬上山坡。接着,南大道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它沿着山脈外緣腳下蜿蜒而來,到得此處,一頭扎進了巨大的樹圈。

“這是惟一的路。”咕嚕低聲說,“過了大道之後就沒路了。沒路。我們必須去十字路口。但是要快!要安靜!”

彷彿秘密深入敵營的偵察兵,他們躡手躡腳下到大道上,偷偷沿着石崖下路的西側邊緣前進,身影灰暗如岩石,腳步輕如狩獵的貓。終於,他們來到那些樹下,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無頂的圓圈裡,圈中央敞開向着灰暗的天空。龐大樹枝搭出的空間,就像某座坍塌廳堂中巨大的黑色拱門。四條路在樹圈正中央交會。他們背後是通往魔欄農的路;面前這條路又延伸出去,繼續它那往南而去的漫長旅程;右邊那條路是從古老的歐斯吉利亞斯爬上來的,它橫過此地,向東進入黑暗——那便是第四條路,他們要走的路。

弗羅多滿心恐懼地在那裡站了一會兒,開始察覺到有一道光在閃動,那光就照在他身邊的山姆臉上。他轉身向它望去,看見在樹枝搭成的拱門外,前往歐斯吉利亞斯的路幾乎筆直如一條抻直的絲帶,一路往下,再往下,朝着西方而去。而在那邊,在遠方,在此刻淹沒在陰暗中的悲傷的剛鐸大地盡頭,太陽正在西沉。她終於找到了慢慢滾動的巨大雲幕的邊緣,猶如一團不祥的火焰向依然未受玷污的大海落去。她短暫的餘暉投射在一尊龐大的坐像上,石像莊嚴肅穆,如同阿剛那斯那兩位偉大的石雕君王。歲月侵蝕了它,殘暴的手損毀過它。它的頭不見了,取而代之擺上的是一塊粗粗鑿出的圓石,意在嘲諷:野蠻的手在上面粗魯地塗了一張像在獰笑的臉,還在額頭中央畫了一隻碩大的紅眼。在它的膝頭和巨大的椅上,以及整個基座四周,全是胡亂塗鴉,當中夾雜着魔多鼠輩使用的邪惡符號。

突然間,弗羅多借着夕陽平照的光線,看見了老國王的頭——它滾到了路邊。“山姆,看!”他叫道,驚得開了口,“看!國王又戴上了王冠!”

石像的眼窩空了,雕刻的鬍鬚斷了,但在那堅定的高高額頭上,圍着一圈金銀纏繞的花冠。一種花朵猶如點點白色星辰的蔓生植物牢牢匍匐在石像的前額上,彷彿在向這倒下的國王致敬,而在他那石雕頭髮的裂縫中,黃色的景天也在閃閃發亮。

“他們不會永遠得勝的!”弗羅多說。接着,那驚鴻一瞥的景象突然消失了。太陽沉落不見,就像遮蔽了一盞明燈,漆黑的夜幕隨之降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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