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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雙塔殊途_卷四_第三章 黑門關閉

第二部 雙塔殊途_卷四_第三章 黑門關閉

第二天黎明前,他們前往魔多的旅程結束了。沼澤和荒漠都已經被拋在背後。在他們面前,雄偉的黑色山脈映襯着蒼白的天空,座座聳立的山峰都充滿了威脅。

魔多的西邊橫亙着一道陰暗的山脈,“陰影山脈”埃斐爾度阿斯,北邊則聳立着埃瑞德礫蘇伊灰白如灰燼的殘峰禿脊。然而這兩道山脈實際上不過是一整道高牆的一部分,環繞着荒涼慘淡的礫斯拉德平原和戈堝洛斯平原,以及中央那水質苦澀的內海努爾能。這兩道山脈朝着彼此延伸,在相接處陡然向北甩出兩道長長的山嶺,之間夾着一道深深的峽谷。這便是“鬼影隘口”奇立斯戈堝,是通往大敵疆域的入口。兩邊高高聳立的峭壁在隘口處低了下來,從出口向外突出了兩座山岩墨黑、表層光禿的陡峭山丘。這兩座山丘上聳立着兩座堅固的高塔:魔多之牙。它們是很久以前剛鐸的人類在推翻並逐走索隆之後的鼎盛時期建造的,以防他返回老巢,東山再起。然而剛鐸的力量衰退了,人類消沉不起,兩座塔樓長年空置。後來,索隆歸來。現在,那兩座傾頹的監視塔樓重建起來,裡面儲滿了武器,駐紮着戍衛部隊,警戒從不鬆懈。塔樓的外壁以岩石築成,遍佈瞪視着北、東、西三個方向的黑暗窗洞,每扇窗後都滿是不眠不休的眼睛。

此外,黑暗魔君還建起了一道連接兩邊懸崖的防禦石牆,扼守隘口的出口。牆上開有單獨一道鐵門,牆頭的城垛上終年有哨兵巡邏不停。兩側山嶺底下的岩石中開鑿了數以百計的大小洞穴,裡面蟄伏着大羣的奧克,只要一聲令下,他們便會如黑蟻般傾巢而出,密密麻麻涌向戰場。除了那些應索隆召喚而來的人,或那些知道通關暗語,能讓索隆領土的黑門魔欄農敞開之人,沒有人能經過魔多之牙而不遭咬噬。

兩個霍比特人絕望地凝視着高塔和防禦牆。即使光線微弱,距離又遠,他們仍能看見牆頭上走動的黑衣守衛,以及門前的巡邏小隊。他們這時趴在一個石坑裡,從坑緣朝外窺視,埃斐爾度阿斯最北端的支撐扶垛向外投下的陰影遮蔽了他們。從他們隱藏處到較近的那座高塔的黑色塔頂,若有一隻烏鴉飛過中間的沉悶空氣,直線距離也不過一弗隆遠。塔樓上方有一縷輕煙繚繞,彷彿山底下正悶燒着烈火。

白晝到來,黯淡的陽光在埃瑞德礫蘇伊死氣沉沉的山脊上閃爍。突然間,從兩座監視塔樓中傳來一陣銅號聲,接着遠處山中隱藏的據點和崗哨也傳來回應的號聲,然後是更遠的地方的呼應,雖然模糊,卻深沉又兇險,那是巴拉督爾洪大的號角聲和鼓聲在遠方的盆地中迴響。魔多又開始了充斥着畏懼和勞苦的恐怖一天。夜間守衛被召回深藏於地底的洞穴和廳堂,而眼目邪惡、性情兇殘的日間守衛則步上崗位。城垛上隱隱閃爍着鋼鐵的光芒。

“好啦,我們終於到了!”山姆說,“大門就在眼前,可看這架勢,咱們大概最多也就到這兒啦。我打賭,我家老頭要是現在見了我,一定又有話說!他常說,我要是走路不長眼睛,最後肯定要倒大黴。不過,現在我估計我再也見不到那老夥計了;他沒機會再說‘山姆,我早跟你說啥來着’,這就更叫人覺得可惜。他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會沒完沒了地對我嘮叨,我要是能再見到他那張老臉就好了。不過我得先洗個臉,不然他會認不出我來。

“我猜,眼下也不用問‘我們現在該怎麼走’了,因爲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除非我們想叫奧克讓我們搭個便車。”

“不,不!”咕嚕說,“沒用的。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斯密戈說過的。他說:我們會去到大門前,然後我們會看見。我們確實看見了。噢,是的,我的寶貝,我們確實看見了。斯密戈早就知道霍比特人不能走這條路。噢是的,斯密戈早就知道。”

“那你是腦袋叫門板夾了,才把我們帶到這兒來?”山姆說,毫無公正講理的心情。

“主人說的啊。主人說:帶我們到大門去。於是,好斯密戈就這麼做了。主人說的,聰明的主人。”

“我是說過。”弗羅多臉色嚴厲刻板,但神情剛毅果決。他蓬頭垢面、憔悴枯槁,因疲憊而消瘦,卻不再畏縮,而且雙眼清亮有神,“我是說過,因爲我決意要進入魔多,而我不知道其他的路。因此,我要走這條路。我不要求任何人跟我同去。”

“不,不,主人!”咕嚕哀號着,伸手不住撫摸他,似乎極其悲痛,“這條路不能走!不能走!別把寶貝拿去給他!他會把我們都吃掉,如果他得到它,他會把整個世界都吃掉。保存好它,好主人,對斯密戈好一點。別讓他得到它。要不去別的地方,去好的地方,然後把它還給小斯密戈。是的,是的,主人,把它還過來,好嗎?斯密戈會把它保管得妥妥的。他會做很多好事,尤其是爲好霍比特人做很多好事。霍比特人回家吧。別去那座大門!”

“我奉命前往魔多之地,因此我必須去。”弗羅多說,“如果只有一條路,那麼我就一定要踏上它。此後,該來的註定要來。”

山姆什麼也沒說。他只是看着弗羅多臉上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說什麼也沒用。畢竟,他從一開始就沒對此抱過任何真正的希望。但是,他是個樂觀活潑的霍比特人,只要絕望能來得晚點兒,他倒也不需要什麼希望。現在,他們已經山窮水盡,但他始終緊跟着他家少爺,這是他來的主要原因,而且,他還會繼續這麼緊跟下去。他家少爺是不會獨自前往魔多的,因爲山姆會與他同去——並且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擺脫咕嚕。

不過,咕嚕還不打算被他們擺脫。他跪在弗羅多腳下,絞着手尖聲哀叫:“別走這條路,主人!”他哀求道,“還有另一條路。噢是的,的確還有一條。另一條,更黑暗,更難找,更隱秘。但是斯密戈知道那條路。讓斯密戈帶你去吧!”

“另一條路!”弗羅多疑惑地說,低頭仔細審視着咕嚕。

“是嘶嘶!是嘶嘶,真的有!從前有另外一條路。斯密戈找到的。讓我們去看看它還在不在那裡!”

“你之前沒提過這條路。”

“沒有。主人沒有問啊。主人沒說他打算做什麼。他沒告訴可憐的斯密戈。他說:斯密戈,帶我到大門去——然後再見!斯密戈可以逃走,去過好日子。但是現在他說:我決意要走這條路進入魔多。因此,斯密戈非常害怕。他不想失去好主人。而且他發過誓,主人讓他發了誓,要救寶貝。但是主人卻要把它拿去給他,如果主人走這條路,那就是直接把它送到那隻黑手裡。所以,斯密戈一定要救他們兩個,然後他想到從前曾經有另一條路。好主人。斯密戈非常乖,總是在幫忙。”

山姆皺起了眉頭。如果他能用目光在咕嚕身上打洞,那想必咕嚕已經千瘡百孔了。他的內心充滿了疑問。從所有表面的跡象來看,咕嚕是真心痛苦,並急於幫助弗羅多。但是山姆還記得自己偷聽到的那場爭論,他很難相信那個長久以來都被壓制着的斯密戈已經佔了上風,畢竟,那場爭論最後並不是斯密戈的聲音說了算。山姆的猜測是,各佔一半的斯密戈和咕嚕(他在心裡分別叫他們“滑頭鬼”和“缺德鬼”)已經停止爭論並暫時結盟:他們都不想讓大敵得到魔戒,都希望儘量讓弗羅多一直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被大敵捉住——反正只要缺德鬼還有機會染指他的“寶貝”就行。對於是不是真有另一條進入魔多的路,山姆相當懷疑。

“還好,不管這個老壞蛋的哪一半,都不知道主人真正的打算。”他想,“我打賭,他要是知道弗羅多先生打算徹頭徹尾地解決掉他的寶貝,我們肯定馬上就會有麻煩的。總之,老缺德鬼對大敵怕得要死——他還奉了,或者奉過,他的什麼命令——因此,他寧可出賣我們,也不願意被逮到他在幫助我們,還有,也很可能不願就這麼讓寶貝被熔掉。至少我是這麼想的。我希望少爺會謹慎地想到這些事兒。他一點不比別人笨,就是心腸太軟,他就是這麼個人。再來一百個甘姆吉也猜不出他下一步會怎麼做。”

弗羅多沒有馬上回答咕嚕。當山姆那遲鈍但不失精明的腦子還在思索着這些疑惑時,弗羅多站在那裡,凝望着奇立斯戈堝的黑暗峭壁。他們藏身的窪坑是一座低矮山丘一側的山體凹陷處,下方不遠處是個類似戰壕的長山谷,山谷對面是山脈的外緣坡壁。西面那座監視塔樓的烏黑基座就坐落在這山谷的中央。這時,在晨光下可以清楚看見數條彙集到魔多大門前的道路,顏色灰白、塵土飛揚:一條蜿蜒向北;另一條向東延伸,消失在繚繞於埃瑞德礫蘇伊山腳下的迷霧裡;第三條則朝他們奔來。這路急轉彎繞過塔樓,進到一道窄谷,然後從他所站的窪坑下方不遠處經過。它在他右邊向西拐去,繞着陰影山脈的山肩,接着向南鑽入了覆蓋着整個埃斐爾度阿斯西側山坡的深濃陰影。然後在他視線不及之處,它繼續前行,通往夾在山脈和安都因大河之間的狹窄土地。

就在弗羅多凝視的時候,他察覺到平原上起了很大騷動,似有一支大軍正在行進,儘管被沼澤和更遠處的荒地上飄來的濃臭煙霧遮蔽了絕大部分,但他仍能不時瞥見長矛和頭盔的亮光。遠處路旁的平地上,還可見到大隊騎馬的騎兵。他記起了自己在阿蒙漢上遠遠看見的景象,那隻不過是幾天之前,現在卻感覺像是好多年前的事。接着,他便知道了:剛纔那個狂熱的瞬間在他心中萌動的希望,只是空歡喜一場。那回蕩的號聲不是挑戰,而是歡迎。他們不是剛鐸的人類如復仇的幽靈般爬出久已逝去的英雄的墳墓,前來攻打黑暗魔君;而是來自遼闊東方大地的其他種族的人類,應他們的至高君主召喚而集結。這批大軍夜裡在他的大門前紮營,現在行軍進入他的領土,以增大他正不斷膨脹的力量。弗羅多彷彿突然完全意識到了他們所在之處是何等危險:就在越來越

亮的天光下,孤立無援,離這浩大的威脅只有咫尺之遙。他迅速拉起單薄的灰色兜帽,緊緊罩住頭,走下窪坑,然後轉身面對咕嚕。

“斯密戈,”他說,“我再相信你一次。事實上,我似乎別無選擇,命中註定要在最不期然的情況下接受你的幫助,而你曾心懷惡念追蹤了我那麼久,也命中註定要幫助我。到目前爲止,你並未辜負我的信任,也真誠地信守了你的誓言。真誠地——我這麼說,也這麼想。”他瞥了山姆一眼,補充道,“因爲我們已經有兩次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卻未傷害我們。你也沒有試圖從我這裡拿走你一度尋找的東西。但願你第三次表現得更勝以往!但是我警告你,斯密戈,你正處在危險當中。”

“是的,是的,主人!”咕嚕說,“可怕的危險!斯密戈一想到它就嚇得骨頭都發抖,但是他沒有逃走。他一定要幫助好主人。”

“我說的不是我們共同面對的險境。”弗羅多說,“我指的是你獨自面臨的危險。你對着你稱之爲寶貝的東西發了誓。你得記住!它會迫你守誓;但它也會尋找機會扭曲誓言,毀掉你自身。你已經被扭曲了。你剛纔愚蠢地在我面前露出了真面目。你說,把它還給斯密戈。別再說第二次!別讓那個念頭在你心裡滋長!你永遠得不回它了,但你對它的渴望或許會出賣你,使你落得悲慘下場。你永遠得不回它。萬不得已的時候,斯密戈,我會戴上寶貝,而寶貝在很久以前控制過你。假使我戴上它命令你,就算要你上刀山下火海,你也要順服。我是會下這樣的命令的。所以,當心點,斯密戈!”

山姆讚許地看着他家少爺,不過同時他也很驚訝:弗羅多臉上的神情和聲音裡的語調,都是他不曾見識過的。他心裡一直有個看法,那就是他親愛的弗羅多先生仁慈到了必然包含着相當程度的盲目的地步。當然,他也自相矛盾地堅信,弗羅多先生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老比爾博先生和甘道夫可能不算在內)。相比之下,咕嚕認識弗羅多的時間要短得多,因此,他以自己的方式犯了類似的錯誤,混淆了仁慈和盲目,這倒也情有可原得多。無論如何,這一席話都令咕嚕感到羞愧,心生恐懼。他卑躬屈膝趴在地上,除了“好主人”,再也說不清楚別的話。

弗羅多耐心地等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緩和了些:“起來吧,咕嚕——或者斯密戈,隨你願意叫什麼——跟我講講這另外一條路,可以的話就跟我說明,那條路究竟有什麼希望,足以證明我應當掉頭離開眼下這條明擺着的路。快點,我趕時間。”

但是咕嚕目前的狀態可憐又可鄙,而弗羅多的威脅使他相當焦慮,他尖聲哀叫、嘟嘟囔囔說了半天,要聽清楚他的話實在不容易,而且他還常常說到一半就趴到地上,乞求他們倆要善待“可憐的小斯密戈”。好一會兒之後,他才平靜了一些,弗羅多零零碎碎地聽出來,如果有旅人順着這條朝埃斐爾度阿斯西邊拐過去的路走,他最後會去到一處周圍長着一圈黑樹的十字路口。那裡右邊的路通向歐斯吉利亞斯和跨越安都因大河的諸橋,中間的路則繼續往南行。

“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咕嚕說,“我們從來沒朝那邊走,但是他們說,那條路有上百里格,一直通到你能看見永遠都不會靜止的大水的地方。那裡有好多魚,還有吃魚的大鳥,很好的鳥,但是我們從來沒去過那裡,唉,沒去過!我們從來沒機會去。他們說,更遠的地方還有更多的土地,但是大黃臉在那邊非常的熱,而且沒有什麼雲,那裡的人長着黑臉,性子兇猛。我們不想看見那片土地。”

“是不想!”弗羅多說,“但別遊蕩偏離了你的正路。第三條路轉向哪裡?”

“噢是的,噢是的,那裡還有第三條路。”咕嚕說,“那是向左的路。它立刻就開始往上爬,往上爬,彎彎曲曲的,往回爬向那些高高的陰影。等它繞過黑色的岩石,你會看見它,你會突然看見它在你上面,你會想躲起來。”

“看見它,看見它?你會看見什麼?”

“古老的要塞,非常古老,現在非常可怕。很久以前,當斯密戈還小的時候,我們曾經聽到從南方傳來的故事。噢是的,我們曾經在傍晚坐在大河的岸邊,在柳樹地,說很多故事,那時大河也很年輕,咕嚕,咕嚕。”他開始哭泣,喃喃自語。兩個霍比特人耐心地等着。

“從南方傳來的故事,”咕嚕又繼續說,“說的是高大的人類,他們長着雪亮的眼睛,他們的房子像石頭的山丘,他們的國王有銀王冠,還有白樹——都是很美妙的故事。他們蓋很高很高的塔樓,其中有一座塔樓是銀白的,塔裡有一個像月亮一樣的石頭,塔四周有巨大的白牆。噢是的,有許許多多關於月亮之塔的故事。”

“那一定是埃蘭迪爾之子伊熙爾杜建起的米那斯伊希爾。”弗羅多說,“就是伊熙爾杜砍下了大敵的手指。”

“是的,現在他的黑手上只有四個指頭,但也足夠了。”咕嚕打着寒戰說,“他痛恨伊熙爾杜的城。”

“有什麼是他不恨的?”弗羅多說,“不過,月亮之塔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嗯,主人,它以前在,現在也在——高塔、白色的房子和高牆。不過現在不好了,不漂亮了。他在很久以前攻下了它。現在那裡是個非常恐怖的地方。旅行的人看到它都會發抖,他們偷偷溜出它的視線,避開它的陰影。但是主人必須得走那條路。那是惟一的另一條路。因爲山脈在那裡要低一些,那條古道一直往上、往上,直到抵達頂上一個黑暗的隘口,然後它又繼續往下、往下——下到戈堝洛斯。”他的聲音低到如同耳語,並且打了個寒戰。

“但是那怎麼能幫我們的忙?”山姆問,“大敵肯定對他自己的山脈一清二楚,那條路肯定跟這條一樣守得嚴實,對吧?那座塔樓也不是空的,對不對?”

“噢不,不是空的!”咕嚕耳語道,“它看起來像空的,但它不是空的,噢不!那裡面住着非常可怕的東西。奧克,對,永遠都有奧克。但還有更糟糕的東西,還有更糟糕的東西住在那裡。那條路就從高牆的陰影下開始往上爬,然後路過大門。那條路上活動的任何東西都逃不過他們的注視。塔裡面的東西看得到——那些沉默的監視者。”

“這麼說,這就是你的建議沒錯嘍?”山姆說,“我們應該繼續往南走上很長一段路,然後等我們到了地方——如果我們真到得了的話——就發現我們同樣進退兩難了,還沒準更糟?”

“不,真不是這樣。”咕嚕說,“霍比特人一定要明白,一定要努力理解。他沒料到那裡會受到攻擊。他的眼睛四面觀看,但他看某些地方比別的地方更專心。他沒法同時看遍所有地方,還不能。你瞧,他已經征服了陰影山脈以西直到大河的一整片土地,現在他還控制了所有的橋。他認爲沒有人能到月亮塔去,除非大隊人馬打過橋,或弄來一大批沒法隱藏的船隻過河,但這一來他會知道的。”

“他怎麼做和怎麼想,你好像知道得挺多啊?”山姆說,“你最近跟他聊過嗎?還是你就只跟奧克套近乎來着?”

“你不是好霍比特人,你不講理。”咕嚕憤怒地瞥了山姆一眼,轉向弗羅多,“斯密戈跟奧克說過話,是的,當然說過,那是在他遇見主人以前,他還跟很多人說過話,他去過很遠的地方。他現在說的事情,很多人都在說。對他來說,最大的危險是在北方這裡,對我們來說也是一樣。總有一天他會從黑門出來,那一天很快會來。那是惟一一條大軍可以出來的路。但是在西邊那裡,他不怕,而且那裡還有沉默的監視者。”

“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啊!”山姆一點也不示弱,“所以我們就要直接走上去,敲敲大門,問問我們要去魔多是不是走對了路?沒準他們沉默過了頭,真會不回答?這纔沒道理呢。在這裡我們也能這麼幹,而且還給自己省下老長一段路。”

“別拿這事開玩笑。”咕嚕嘶嘶叫道,“這不好笑,噢不!不好笑。試圖進入魔多本來就完全沒道理。但是,如果主人說‘我必須去’或‘我要去’,那他一定得嘗試一條路。但是他一定不能進那個恐怖的城,噢不,當然不可以。這時斯密戈就能幫上忙了,好斯密戈,雖然沒有人告訴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斯密戈又幫了忙。他找到了它。他知道它。”

“你找到了什麼?”弗羅多問。

咕嚕蹲下來,聲音又低到了耳語的地步:“一條爬上山脈的小徑,然後有階梯,一道很窄的階梯,噢是的,非常長非常窄。然後還有更多階梯。然後——”他的聲音壓得更低,“——有個隧道,黑暗的隧道;最後有個小裂縫,有一條高出主隘口好多的小路。斯密戈就是從那條路逃出黑暗的。但那是很多年前了。那條小路現在可能已經消失了,但也有可能還在,可能還在。”

“我覺得這聽起來一點都不對勁。”山姆說,“反正你這說法聽起來太容易了。要是那條小路還在那裡,也一定會有人看守。以前難道沒人看守它嗎,咕嚕?”他這話一說,就瞥見——或以爲自己瞥見——一道綠光從咕嚕眼中閃過。咕嚕喃喃低語着,但沒有回答。

“沒人看守它嗎?”弗羅多厲聲問,“而你真是逃脫了黑暗嗎,斯密戈?難道你不是因爲負有任務,才被允許離開?至少幾年前在死亡沼澤附近找到你的阿拉貢是這麼認爲的。”

“他胡說!”咕嚕嘶嘶叫道,一聽到阿拉貢這名字,他眼裡登時冒出了邪惡的光,“他關於我的話都是胡說,對,他胡說。我是逃出來的,全靠可憐的我自己。沒錯,我被命令要找寶貝,而我找了又找,找了又找,我當然找了。但不是爲黑暗魔王找的。寶貝是我們的,我告訴你是我的。我確實是逃出來的。”

弗羅多有種奇異的把握,他認爲儘管咕嚕很值

得懷疑,但在這件事情上,這一次咕嚕所說的離真相相去不遠。他不知怎地找到了一條離開魔多的路,至少他相信這是靠了他自己的狡猾。比如,弗羅多注意到了一點:咕嚕剛纔說話時用了“我”,這非常罕見,似乎通常標誌着某種過往的真相與誠摯的殘餘部分,一時之間佔了上風。但即便咕嚕在這一點上是可信的,弗羅多也還是沒有忘記大敵的詭計。那場“逃脫”有可能是被默許或是被安排好的,邪黑塔對此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無論如何,咕嚕顯然還有許多事情沒說出口。

“我再問你一次,”他說,“這條秘密小路沒人看守嗎?”

但是阿拉貢這名字已經使咕嚕慍怒不已。他全身都散發着那種好不容易說了一次真話或部分真話,卻被懷疑是騙子的受傷氣息。他沒回答。

“沒人看守它嗎?”弗羅多重複道。

“沒有,沒有,大概。這個地方沒有哪裡是安全的。”咕嚕悻悻地說,“沒有安全的地方。但是主人必須試試,要不就回家。沒有別的路了。”他們沒辦法讓他多說了。那個危險之地以及那處高隘口的名字,他都說不出,或不願意說。

它名叫奇立斯烏苟,一個有着恐怖傳言的名字。阿拉貢或許能告訴他們這名字與它的意義,甘道夫則會警告他們。但是他們現在孤立無援,阿拉貢遠在他方,而甘道夫正站在艾森加德的廢墟中與薩茹曼爭鬥,被背叛拖住了腳步。然而,即使在他對薩茹曼發出最後警告之際,當帕藍提爾在歐爾桑克的臺階上砸出火花之時,他的思緒都一直牽掛在弗羅多和山姆身上,他的心神越過千里長路,懷着希望和憐憫搜尋着他們。

也許弗羅多感覺到了,卻沒有意識到,就如他在阿蒙漢山上一樣,即便他相信甘道夫已經逝去,永遠墜入了遙遠的墨瑞亞的陰影中。他在地上坐了好長一段時間,低着頭沉默不語,拼命回憶甘道夫跟他說過的一切。但對於眼前的選擇,他想不起任何建議。他們被剝奪了甘道夫的引導,這發生得實在是太快、太快了,那時離這黑暗之地還非常遙遠。他們最後要怎麼進入它,甘道夫沒說。也許他也說不出來。他曾經冒險進入過一次北方的大敵要塞多古爾都,但是,自從黑暗魔君東山再起後,他曾旅行進入魔多,到過火焰之山和巴拉督爾嗎?弗羅多覺得沒有。而他呢?他不過是個來自夏爾的小半身人,一個來自寧靜鄉間的單純霍比特人,人們卻期望他找到一條那些偉人不能走,或不敢走的路。這命運真是不幸。但是,這是去年春天,他在自家起居室裡自願負起的任務,現在感覺起來無比遙遠,遠到像是世界開天闢地時的故事裡的一章,那時金樹和銀樹依舊繁花盛開。這真是個不吉的選擇。他該選哪條路?如果兩條路都通向恐怖與死亡,那又有什麼好選的?

時間流逝。一股深沉的寂靜籠罩了他們所躺的,如此接近恐怖之地邊界的灰暗小窪坑。這寂靜就像是一塊觸摸得到的厚厚面紗,將他們與周圍整個世界隔絕開來。他們上方是蒼白的天穹,被一道道飛逝的濃煙阻隔,但天空似乎極高又極遠,彷彿是透過浩大深邃、飽含沉重思緒的空氣所見的模樣。

即便是一隻翱翔在太陽下的鷹,也看不見坐在坑裡,承擔着厄運的重壓,默不作聲,紋絲不動,全身都裹在薄薄的灰斗篷裡的霍比特人。他可能會稍停片刻打量咕嚕,一個趴在地上的渺小身影——那或許是某個餓死的人類小孩的屍骨,上面還附着破爛的衣服,它長長的手腳都白如枯骨,瘦如枯骨,連一塊可啄的肉都沒有。

弗羅多把頭垂在膝蓋上,但是山姆往後靠着,兩手枕在腦後,從他的兜帽朝外瞪視着空無一物的天空——起碼有很長一段時間是空無一物。隨後,山姆覺得自己看見有個像鳥一樣的黑影盤旋進了他的視野範圍,暫停一陣,又飛走了。接着又來兩隻,然後是第四隻。它們看起來都非常小,但他不知怎地知道它們一定是碩大無朋,伸展開寬闊的翅膀飛在極高的地方。他蒙上眼睛,彎腰蜷縮起身子。過去黑騎手出現時警示他的恐懼,又一次向他襲來——那種令人無助的恐懼,源自乘風而來的尖叫與月亮映出的黑影。儘管現在它不那麼難以忍受、難以抗拒,是因爲威脅更遙遠,但是威脅仍在。弗羅多也感覺到了。他的思緒被打斷,身體微微一動,抖了抖,但他沒有擡頭。咕嚕則縮成一團,像只受困的蜘蛛。那些展翼的形體盤旋了一陣,接着急速俯衝而下,飛快趕回魔多去了。

山姆深吸了一口氣。“黑騎手又來了,在天上。”他啞着嗓子低聲說,“我看見他們了。你覺得他們看得到我們嗎?他們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如果他們就是之前那些黑騎手,那麼他們在白天應該看不見什麼,對嗎?”

“對,也許看不見吧。”弗羅多說,“但是他們的坐騎能看見。現在他們騎乘的這些有翼生物,很可能視力比任何其他生物都好。他們像是巨大的食腐鳥。他們在搜尋什麼東西,恐怕大敵已經有所警戒了。”

恐懼的感覺過去了,但包圍他們的沉寂也被打破了。剛纔有一陣子他們與世隔絕,彷彿待在一個看不見的小島上。現在他們又被暴露出來,危險重臨。但是弗羅多仍然沒有作出決定,沒跟咕嚕說話。他閉着眼睛,彷彿正在做夢,或在反觀自己的內心和記憶。終於,他動了動,爬了起來,似乎打算開口說出決定。可他說出口的是:“啊!那是什麼?”

一股新的恐懼籠罩了他們。他們聽見了歌聲和沙啞的吼聲。起初像在很遠的地方,但是越來越近,正朝他們過來。他們心中全都閃過了同一個念頭:那些黑翼看見了他們,已經派了軍隊來抓他們,索隆這些恐怖爪牙的速度實在驚人。他們蹲伏下來,傾聽着。說話聲和武器甲冑的碰撞聲已經非常近了。弗羅多和山姆從劍鞘中拔出了他們的短劍。逃走已經不可能了。

咕嚕慢慢起身,像昆蟲一樣爬到窪坑口,小心翼翼地一吋一吋向上爬,直到他能從一塊岩石的缺口朝外望。他一動不動地在那裡趴了一陣,沒弄出一點聲音。很快,那些聲音又開始慢慢減弱,接着漸漸消失。遠處魔欄農的城牆上有號角吹響。隨後,咕嚕悄悄地退後,滑回窪坑底。

“是更多的人類去了魔多。”他壓低聲音說,“黑臉孔。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類,不,斯密戈沒見過。他們很兇惡。他們有黑眼睛,長長的黑頭髮,耳朵上戴着金耳環,是的,很多漂亮的黃金。有些人臉頰上還塗着紅顏色,還有紅斗篷。他們的旗子是紅的,長矛的矛尖也是紅的。他們有圓盾牌,黃色和黑色,上面有很大的釘子。一點也不好,他們看起來是非常邪惡殘酷的人類。簡直像奧克一樣壞,體形還大得多。斯密戈認爲他們是從比大河盡頭還遠的南方來的:他們是從那條路上來的。他們已經進了黑門,但後面可能還有更多會來。總是有更多的人去魔多。有一天所有的人都會進到裡面去。”

“有沒有毛象?”山姆問,熱心打聽異地的消息,於是忘了恐懼。

“沒有,沒有毛象。什麼是毛象?”咕嚕說。

山姆站起身,將雙手背在背後(他每次“吟詩”的時候都是這樣),然後開始吟誦:

我顏色如鼠灰,

身巨如房屋,

鼻子像長蛇,

沉緩過草原,

腳步震大地,

沿途樹木摧。

生長在南方,

嘴裡有長角,

大耳扇扇搖。

腳步不停歇,

不曾臥地倒,

甚而永不死。

我乃大毛象,

身形最巨大,

又高又壯年紀老,

你若見到我,

永遠難忘懷。

若只憑傳言,

不信我是真。

我乃老毛象,

從來不說謊。

“這個,是夏爾的一首歌謠。”他念完了之後說,“也許是胡謅,也許不是。不過,你知道,我們也有自己的故事,有來自南方的消息。過去,霍比特人也習慣不時出去闖蕩,只不過真回來的人不多,他們所說的也不是全都能信——俗話說,那都是布理來的消息,可不是跟夏爾說法一樣靠得住。但是我聽說過太陽地的大種人的故事,那地方在很遠的南方。在我們的故事裡,他們叫斯烏廷人。據說,他們打仗時騎在毛象上。他們把房子跟塔樓之類的都搭在毛象的背上,毛象還會互相丟石頭和樹木。所以,當你說:‘南方來的人類,全都穿紅戴金。’我纔會說:‘有沒有毛象?’因爲要是有的話,我打算看一看,不管這要不要冒險。不過,現在我估計我永遠都看不到毛象啦。也許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動物。”他長嘆一聲。

“沒有,沒有毛象。”咕嚕又說了一次,“斯密戈沒聽說過這種動物。他也不想看見它們。他也不想要它們存在。斯密戈想要離開這裡,去躲在一個安全點的地方。斯密戈想要主人走。好主人,他不願意跟斯密戈走嗎?”

弗羅多站了起來。剛纔,當山姆炫耀着念起那首關於毛象的爐邊老歌謠時,他曾忘了所有憂慮笑了出來,而笑聲也將他從遲疑中解放出來。“我真希望我們有一千隻毛象,並且甘道夫領頭騎在一隻白色的毛象背上。”他說,“如此一來,我們說不定能殺出一條路進入那邪惡之地。可惜我們沒有,只有我們疲憊的兩條腿,僅此而已啦。好了,斯密戈,三次轉折也許會帶來最好的結果。我會跟你去。”

“好主人,聰明的主人,親切的主人!”咕嚕高興地叫道,一邊輕拍着弗羅多的膝蓋,“好主人!那麼,好霍比特人,現在就在岩石的陰影下休息吧,靠近那些石頭底下!躺下來安靜休息,直到大黃臉離開。然後我們就能趕快動身。我們一定要像影子一樣,悄悄地快速離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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