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益深。薄霧籠罩了三人背後低處的樹林,瀰漫在安都因河黯淡的兩岸,但天空清朗,現出了羣星。漸盈的月亮爬上西方天際,岩石投下了一塊塊漆黑的陰影。他們來到了岩石丘陵的山腳下,步伐也放慢了,因爲所追蹤的痕跡已經不易辨認。埃敏穆伊高地在此由北向南,綿延分成兩道高低起伏的山脊。兩道山脊的西側都十分陡峭難爬,不過東坡相對和緩,佈滿了溪谷和狹窄的山溝。三位同伴在這不毛之地徹夜攀爬奔行,先爬上第一道也是最高的一道山脊,再下到另一邊漆黑曲折的深谷中。
在天亮之前的靜謐寒冷時刻,他們暫作休息。月亮早就在前方落下了,繁星在頭頂閃爍,白晝的第一道晨光尚未越過後方墨黑的丘陵。此刻,阿拉貢正陷入迷途之苦:奧克的蹤跡下到了山谷裡,但就在谷中消失了。
“你想,他們會轉往哪條路?”萊戈拉斯問,“假如他們如你所料,目標是艾森加德或範貢森林,那麼他們就是朝北走了一條直達那邊的路?還是朝南直奔恩特沛河?”
“無論他們的目的地是哪裡,都不會朝河走。”阿拉貢說,“除非洛汗發生了大亂,且薩茹曼的實力大增。否則,他們一定會盡可能抄最短的路穿過洛希爾人的草原。我們朝北搜尋吧!”
山谷像一條石槽夾在兩道起伏的丘陵間,一條涓涓細流在谷底的龐大礫石間穿行。右邊是一面嶙峋的峭壁,左邊是爬升的灰暗山坡,在深夜中顯得陰影幢幢。他們朝北繼續走了一哩多,阿拉貢在通往西邊山脊的溝壑和溪谷中不斷搜尋,不時俯身察看地面。萊戈拉斯領先了一段距離。突然,精靈喊了一聲,另外二人連忙朝他奔去。
“我們已經趕上一些要追擊的敵人了。”他說,“看!”他伸手一指,他們這才意識到,那些橫臥在山坡底下、原本被當成礫石的東西,竟是擠在一起的屍體。那裡躺了五個喪命的奧克,都是被亂刀殘忍地砍死,有兩個還被砍了頭。黑血浸溼了地面。
“又是一個謎!”吉姆利說,“不過解謎得等到天亮,我們可等不了。”
“然而不管你怎麼解,這都不像毫無希望。”萊戈拉斯說,“奧克的敵人,很可能是我們的朋友。這一帶丘陵有人居住嗎?”
“沒有。”阿拉貢說,“洛希爾人很少到這裡來,此地又離米那斯提力斯很遠。也許有一羣人類出於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在此地狩獵。不過,我認爲不是這麼回事。”
“那你怎麼看?”吉姆利說。
“我認爲,敵人是窩裡反。”阿拉貢說,“這些是遠道而來的北方奧克。被殺的奧克沒有一個是佩戴着陌生標記的巨大奧克。我猜,他們起了衝突。這種事在這些邪惡的種族當中很常見,也許是爲走哪條路起了爭執。”
“或者是爲俘虜起了爭執。”吉姆利說,“但願他們沒在這裡一同送命。”
阿拉貢將附近方圓一大片地面搜了一遍,但再沒找到別的打鬥痕跡。他們繼續前進。東邊天際開始露白,羣星在淡褪,灰濛濛的天光正慢慢變亮。再往北走了一小段,他們來到一道山窪,有條細細的小溪從高處蜿蜒淌下,水流在岩石間切出一條下到山谷的小徑。谷中生着一些灌木叢,兩側還有一片片的草地。
“終於有了!”阿拉貢說,“我們要找的蹤跡就在這裡!沿這條水道往上。奧克起了爭執之後,走的就是這條路。”
追蹤者們即刻轉向,循着新路飛快前行。他們彷彿經過整夜休息般,精力充沛地從一塊岩石躍向另一塊岩石,最後抵達了那座灰色山丘的冠頂,一陣突如其來的微風揚起他們的頭髮,吹動了他們的斗篷。那是黎明的冷風。
他們轉過身,只見大河對岸的遙遠丘陵正被染成金紅。天亮了。一輪紅日正越過黑色大地的肩頭冉冉升起。西方,整個世界在他們面前寂然不動,灰濛濛的,不見輪廓。不過,就在他們注視下,黑夜的陰影消融,甦醒的大地恢復了色彩。大片翠綠漫過洛汗遼闊的草原,白霧在河谷中閃閃發亮。左邊遠方,大約三十多裡格開外,白色山脈藍紫繽紛,巍然聳立,羣峰宛如黑玉,尖頂覆着皚皚白雪,被旭日晨光映得緋紅。
“剛鐸!剛鐸!”阿拉貢喊道,“但願我能在歡欣一些的時刻再見到你!我要走的路尚未向南通往你明亮的河川。
剛鐸,剛鐸!東起高山,西至大海!
西風吹拂,古時御苑,
曾有銀樹之光如雨灑落。
巍巍城牆,皓白高塔!
王冠飾雙翼,寶座鑄黃金!
剛鐸,剛鐸!但不知何時重睹銀樹,
山邊海隅,西風再臨?
“現在我們上路吧!”他說,從南方移開目光,望向西方與北方——那是他必須踏上的路。
三位同伴所站的山脊在腳前陡峭下降,在下方二十多弗隆的地方,有一片凹凸不平的寬闊巖架,至一處峭崖邊緣戛然而止——這便是洛汗國土的東面山牆。埃敏穆伊的範圍到此爲止,洛希爾人的綠色草原在他們面前一直綿延到天際。
“看啊!”萊戈拉斯叫道,指着頭頂蒼白的天空,“又是那隻鷹!他飛得很高,現在似乎是在飛走,從此地回到北方去。他飛得快極了。看!”
“不,我的好萊戈拉斯,就連我的眼睛都看不見他。”阿拉貢說,“想必他飛得極高。我很好奇,倘若他就是我先前見過的那隻鳥,他一定是在忙什麼任務。不過,瞧!我看得見離我們更近,也更要緊的東西——平原上有東西在移動!”
“是許多東西,”萊戈拉斯說,“一大隊步行的人。但我能確定的就這麼多,也看不出他們可能是什麼種族。他們離我們很遠,估計有十二里格。不過,一馬平川也很難目測距離。”
“那無所謂,我想我們已經不需要什麼蹤跡來告訴我們該往哪兒走。”吉姆利說,“來,我們儘快找條路下到平原去吧。”
“奧克選了這條路,我看你也找不到更快的了。”阿拉貢說。
如今,他們在光天化日下追蹤敵人。那羣奧克似乎是在拼命全速趕路。三個追蹤者不時會發現落下或拋棄的東西:裝食物的袋子、乾肉皮和灰撲撲的硬麪包皮,一件破爛的黑斗篷,一隻踢在石頭上壞掉了的沉重的鐵底鞋。那些蹤跡領着他們沿懸崖頂端朝北走,最後來到一道由一條水花四濺、喧鬧而下的溪流蝕入岩石所形成的深裂谷。在狹窄的裂罅中有一條崎嶇下行的小路,像一道陡峭的樓梯那樣降到草原上。
一下到谷底,他們就意想不到地忽然踏入了洛汗草原。它像一片綠色的海洋,一直涌漲到埃敏穆伊的山腳下。從山上飛落而下的溪流隱入了一片濃密生長的水芹和水生植物當中,他們聽得見叮叮咚咚的水聲,小溪就在這些綠色的隧道中順着綿長平緩的山坡,朝遠方恩特沛河谷的沼澤流去。冬天似乎已被他們拋在背後,固守在丘陵當中止步不前。這裡的空氣更溫暖也更柔和,還含着淡淡的清香,彷彿春天已經甦醒,活力已再次在牧草和綠葉中奔涌。萊戈拉斯深吸了口氣,恰似一個在不毛之地飽受乾渴之苦的人,大口暢飲清泉。
“啊!綠意盎然的氣息!”他說,“這比睡一大覺還管用。我們這就拔足飛奔吧!”
“步履輕捷的人在這地上能跑得飛快。”阿拉貢說,“或許能勝過穿鐵底鞋的奧克。現在,我們有機會縮短與他們的距離了!”
他們成一縱隊,像追蹤強烈氣味的獵犬般向前疾奔,眼中閃着熱切的光芒。奧克行進時踐踏出來的寬闊殘跡,幾乎是直奔正西方向。他們所經之處,洛汗豐美的草原被蹂躪得傷痕累累,狼藉一片。突然,阿拉貢叫了一聲,轉向一旁。
“等等!”他高喊道,“先別跟着我!”他奔離主路,迅速跑向右邊,因爲他看見有沒穿鞋的小腳印偏離其他印跡朝那邊去了。不過,那些小腳印沒走多遠,就被從主路前後分出的奧克腳印踏過,然後那些腳印急轉個彎,又回到原路,消失在紛亂的踐踏痕跡裡。在小腳印所到的最遠處,阿拉貢彎腰從草地上撿起了一個東西,然後跑了回來。
“沒錯,”他說,“很顯然都是霍比特人的腳印。我想,是皮平的。他個頭比別人都小。還有,看看這個!”他舉起一件東西,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看起來就像是一片新舒展開來的山毛櫸樹葉,在這片無樹的草原上,顯得既美麗又突兀。
“精靈斗篷的別針!”萊戈拉斯和吉姆利異口同聲叫道。
“羅瑞恩的樹葉可不會無謂地掉落。”阿拉貢說,“這不是偶然掉在這裡的,而是被刻意拋下,給任何可能追來的人做記號的。我認爲皮平從主路上跑開,就是爲了這個。”
“那麼,至少他還活着!”吉姆利說,“而且還善用了急智,以及腿腳。這真叫人振奮!我們這一番追逐沒有白費。”
“但願他沒爲這大膽的舉動付出過於昂貴的代價。”萊戈拉斯說,“來吧!讓我們繼續趕路!一想到這些歡樂的小傢伙被像牲口一樣驅趕,我就心急如焚。”
太陽升上了中天,再慢慢地落下。薄雲從遠處南方的海上飄來,又被微風吹送而去。夕陽西沉,陰影從背後漲起,自東方伸出了長長的手臂。三個獵人仍繼續前進。從波洛米爾陣亡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一天,而奧克依然遙遙領先。在平坦的草原上,不見他們的任何蹤影。
在夜幕四合之際,阿拉貢停了下來。這一整天的奔行,他們中間只短暫休息過兩次,此地離他們今天破曉時所站的東面山牆,已經有十二里格遠。
“這下我們面臨一個艱難選擇了。”他說,“我們是該趁夜休息,還是該趁意志與體力尚存時,一鼓作氣趕路?”
“如果我們停下來睡覺,敵人卻不休息,那他們就會把我們遠遠甩在背後。”萊戈拉斯說。
“就算是奧克,行軍時肯定也得停下來休息吧?”吉姆利說。
“奧克極少公然在大太陽底下趕路,這些奧克卻就是這麼做的。”萊戈拉斯說,“他們肯定不會趁夜休息。”
“但我們趁夜趕路的話,沒法追蹤他們。”吉姆利說。
“就我雙眼能見的距離,他們走的路是筆直朝前,既未左轉也未右轉。”萊戈拉斯說。
“我也許可以領你們摸黑沿着猜測的路線走,不偏離主線,”阿拉貢說,“但是,如果我們走岔了,或者他們中途轉向,那等天亮後,我們就可能要耽誤很久才能重新找到正路。”
“另外還有一點,”吉姆利說,“只有在白天,我們才能看見有沒有人離羣另走別路。如果有俘虜逃脫了,或者如果有一個被帶走了——比如,往東朝大河走,向魔多去了——那我們就有可能錯過跡象,卻一無所覺。”
“這話很對。”阿拉貢說,“不過,如果先前那邊的蛛絲馬跡我都解讀正確的話,那麼歸屬白手一方的奧克應該佔了上風,現在整隊人馬是朝艾森加德而去。他們眼前所走的路也證實了我的猜測。”
“可一口咬定這就是他們的計劃,也未免輕率。”吉姆利說,“而且,逃脫的事要怎麼解釋?要是在黑夜,我們就會錯過那些使你發現別針的跡象了。”
“從那之後,奧克一定加強了守衛,俘虜也會變得愈發虛弱。”萊戈拉斯說,“除非我們策劃相助,否則應該不會再有逃脫的事了。至於要怎麼助他們逃脫,現在還很難說,但首先我們必須趕上他們。”
“可即便是我這個有過不少跋山涉水經驗的矮人——我在族人中也算能吃苦的——一樣沒法腳不停步一口氣直奔到艾森加德。”吉姆利說,“我內心也焦急萬分,希望能儘快出發,但我現在必須休息一下,才能跑得更快。而我們若要休息,那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正是休息的時候。”
“我說過,這是個艱難的選擇。”阿拉貢說,“我們要怎麼解決爭議呢?”
“你是我們的嚮導,”吉姆利說,“你富有追蹤的經驗。該由你做主。”
“我的心懇求我前進。”萊戈拉斯說,“但我們必須團結。我會聽從你的決定。”
“你們把選擇權交給了一個差勁的決策者。”阿拉貢說,“打從我們穿過阿剛那斯後,我的選擇全都出了差錯。”他沉默下來,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朝北方和西方凝視了很長一陣。
“我們不摸黑趕路。”他最後說,“在我看來,偏離正路、錯失其他往來的跡象,這類風險的後果更嚴重。如果月亮夠亮,我們本可趁着月光趕路,但是,唉!他落得早,且又剛開始轉盈,光輝微弱。”
“今晚他還躲起來了。”吉姆利咕噥道,“要是夫人送個光給我們就好了,就像她給弗羅多的禮物那樣!”
“那禮物是贈給了更需要它的人。”阿拉貢說,“弗羅多肩負着真正的使命。我們這個使命,不過是當今種種風起雲涌中的小事一樁。這趟追擊也許從開始就是徒勞一場,無論我作什麼選擇,都於此無損亦無補。總之,我拿定主意了,所以讓我們充分利用這段時間休息吧!”
他倒在地上,立刻睡着了。自從他們在托爾布蘭迪爾的陰影下過夜之後,他就再沒合過眼。天亮前他醒來起身時,吉姆利還在呼呼大睡,但萊戈拉斯卻已站在那裡,凝視着北方的黑暗,像一棵年輕的樹立在無風的夜裡,若有所思,靜默無聲。
“他們走得極遠了。”他悲傷地說,轉身面對阿拉貢,“我心裡知道,他們這一夜並未歇息。現在,只有鷹能追上他們了。”
“即便如此,我們仍然要盡力追趕。”阿拉貢說,彎腰搖醒矮人,“起來了!我們得上路了。獵物的氣味正在消散。”
“可是天還沒亮!”吉姆利說,“太陽不出來,哪怕是萊戈拉斯站在山頂上也看不見他們。”
“站在山頂上也好,平原上也罷,無論月亮出來還是太陽出來,恐怕他們都已經出了我眼力可及的範圍了。”萊戈拉斯說。
“眼力不及之際,或許可以指望大地給我們捎信。”阿拉貢說,“大地在那些可恨的腳下必會發出呻吟。”他伸展四肢趴下,將耳朵緊貼在草地上。他一動不動地趴了好一陣,久得讓吉姆利懷疑他不是暈過去了,就是又睡着了。天際露出了魚肚白,漸漸地,他們四周矇矇亮起來。終於,他起身,兩位友人這纔看見他的臉:蒼白憔悴,神色憂慮。
“大地傳來的聲音很模糊,又混亂不清。”他說,“我們周圍方圓幾哩之內都渺無人跡。敵人的腳步聲微弱又遙遠,馬蹄的聲音卻很大。這讓我想起來,這聲音就連我躺在地上睡覺時都聽過,打擾了我的夢境——馬疾馳着從西邊經過。但他們現在是朝北騎,離我們越來越遠。我真想知道這片土地上出了什麼事!”
“我們上路吧!”萊戈拉斯說。
於是,他們第三天的追擊開始了。在這多雲時晴的漫長一天中,他們幾乎馬不停蹄地追趕,時而大步疾行,時而奔跑,彷彿什麼疲倦都撲滅不了內心燃燒的那把火。他們很少說話。他們穿過廣闊孤寂的原野,身上的精靈斗篷幾乎與灰綠草原的背景融爲一體,即便是在中午清爽的陽光下,若非近在咫尺,大概也只有精靈的眼睛能注意到他們。他們時常在心中感謝羅瑞恩的夫人贈了蘭巴斯,因爲這種食物他們可以邊跑邊吃,重續體力。
一整天,敵人的蹤跡始終徑直朝西北方前進,既沒有中斷也沒有轉彎。當白晝又將結束,他們來到一處無樹的長斜坡,地勢在此上升,向前方連綿一線的低矮山崗隆起。奧克的蹤跡拐向北朝山崗去了之後,變得更不易察覺,因爲地面變得更堅硬,草也變短了。在左邊遠方,青綠的地面上有一彎銀線,那就是蜿蜒的恩特沛河。四野看不見任何移動之物。阿拉貢不時感到奇怪,因爲他們一直不見人跡或獸蹤。洛希爾人絕大部分住在南邊數裡格開外,在白色山脈森林覆蓋的山緣,那道山脈這會兒正隱藏在雲霧之中。但是,馭馬者以前在他們領土的東邊區域,也就是東埃姆內特,還保有大批牧羣和種馬,即便是冬天,都有野營住在帳篷裡的遊牧人家四處遊蕩。可是現在整片大地空蕩蕩的,還籠罩着一種顯然不是平和寧靜的死寂。
傍晚時分,他們再次停下。此時,他們已經穿過洛汗平原奔行了二十四里格,天然屏障埃敏穆伊已消失在東方的陰影中。漸盈的月亮在朦朧的天空中發光,但光輝十分微弱,羣星則盡數不見。
“我們這整場追擊,要說我最不情願休息的時機——哪怕僅僅是停頓——就數現在了。”萊戈拉斯說,“奧克在前方疾奔,活像索隆親自在後揮鞭驅趕。恐怕他們已經抵達森林和黑暗的丘陵,這會兒沒準正在進入樹林深處。”
吉姆利把牙咬得咯吱響:“我們抱着希望,付出這麼多辛勞,結局就這麼慘痛嗎?”
“就希望來說,或許如此,就辛勞而言卻不然。”阿拉貢說,“我們不該在此回頭。但我覺得疲憊。”他回過頭,順着來路望向聚攏在東方的夜暗,“這地方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作祟。我懷疑這種寂靜,我甚至懷疑這慘白的月亮。羣星黯淡,我覺得空前的疲憊——按說有如此清晰的蹤跡可追蹤,哪個遊民都不該覺得這麼疲憊。有種意志力給我們的敵人增添了動力,卻給我們面前設下了不可見的屏障。這種疲憊與其說是來自肢體,不如說是起自內心。”
“沒錯!”萊戈拉斯說,“剛下了埃敏穆伊,我就有所感覺。那意志不是在我們背後,而是在我們前方。”他伸手指向遠方,指向一彎月下洛汗西部那黑黢黢的大地。
“薩茹曼!”阿拉貢從牙縫裡說道,“但他休想讓我們回頭!我們必須再休息一次,因爲,瞧!就連月亮都要被聚攏的濃雲遮住了。但是,天亮之後,我們就往北走,取道山崗和沼澤之間。”
一如既往,萊戈拉斯是第一個起來的——如果他當真睡過的話。“醒醒!快醒醒!”他喊道,“這是個紅色黎明。在森林邊緣有奇怪的事在等待我們。是吉是兇,我不知道,但我們受到了召喚。醒醒!”
其餘兩人一躍而起,幾乎是立刻就又出發了。漸漸地,山崗越來越近。離中午還有一個鐘頭時,他們抵達了那片山崗時——一座座青綠的山坡爬升後化成光禿禿的山脊,連成一條直線向北延伸。腳下的地面很乾,地上的草很短,一條大約十哩寬的帶狀窪地,橫在他們和蜿蜒深入幽暗的蘆葦叢與燈芯草叢的河流之間。就在最南那座山坡的西側,有一大圈草皮被衆多粗野的重靴踐踏得一塌糊塗。奧克的蹤跡從此處再次朝外奔行,沿着乾燥的丘陵邊緣轉向北方。阿拉貢停下來仔細察看那些痕跡。
“他們在這裡休息了一陣,”他說,“但就連離開的蹤跡都相當久了。萊戈拉斯,恐怕你的直覺是對的。我估計,奧克待在我們現在站的地方,已經是一天半以前的事了。假使他們保持先前的速度前進,那麼昨天傍晚太陽下山時,他們就該抵達範貢森林的邊界了。”
“無論是北邊還是西邊,我都只能看見遠處逐漸沒入薄霧中的青草。”吉姆利說,“如果我們爬到山丘上去,能看見森林嗎?”
“森林還很遠。”阿拉貢說,“我要是沒記錯,這片山崗向北延伸出八里格甚至更遠,然後,從那裡往
西北到恩特沛河的發源處,中間還隔着相當遼闊的一片大地,那段路或許又是十五里格。”
“好吧,那我們就繼續前進。”吉姆利說,“我的腿可不能惦記着那有多少哩數!我的心情要是不那麼沉重,這兩條腿多半會更願意挪動。”
當他們終於接近這一線山崗的盡頭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沉。他們一鼓作氣跋涉了好幾個鐘頭,現在前進的速度慢了下來,吉姆利也駝了背。無論是辛勤勞作還是旅途勞頓,矮人都吃苦耐勞、堅硬如石,但隨着心中希望徹底破滅,他也開始被這場無止盡的追逐磨垮了。阿拉貢走在吉姆利後面,臉色凝重,不發一語,不時彎腰察看地面留下的腳印和痕跡。只有萊戈拉斯依舊舉步輕快,他幾乎是腳不沾草,所過之處落腳無痕。他從精靈的行路乾糧中汲取了所需的一切營養,他甚至還可以光天化日之下一邊睜眼行走一邊睡覺——假使人類能把這稱爲睡覺的話——讓思緒在精靈夢境的奇特進程中休息。
“我們爬到這座綠色的山丘頂上去吧!”他說。他們疲憊地跟着他爬上長長的山坡,終於來到了山頂。這圓形的山丘是一列山崗的最北一座,獨自矗立,光禿而平坦。夕陽西沉,暮色如簾幕般降下。他們孤零零地置身在這個灰濛濛一團的世界裡,四周不見地貌標識,惟獨遠在西北方,有片更濃的暗影襯着逐漸暗下來的天光——那是迷霧山脈,還有它山麓的森林。
“我們在這裡見不到任何可以指路的東西。”吉姆利說,“再說,現在我們又得停下來過夜了。這會兒變得冷起來了!”
“這風是從北方雪地吹來的。”阿拉貢說。
“它在天亮之前會吹到東方。”萊戈拉斯說,“不過你們要是必須休息,那就休息吧。只是,別放棄全部希望。明日還是未知之數。謎底經常隨着旭日東昇而揭曉。”
“我們這一路追擊,太陽已經升起三次,但什麼事都沒揭曉。”吉姆利說。
夜裡,天氣變得越來越冷。阿拉貢和吉姆利時睡時醒,每次醒來,都看見萊戈拉斯不是站在他們旁邊,就是在來回踱步,輕聲用精靈語唱着歌給自己聽。而隨着他的歌聲,燦亮的羣星出現在漆黑的穹蒼中。黑夜就這樣過去了。他們一起看着無遮無擋的曙光緩緩浮現在天際,直到一輪朝陽終於升起,蒼穹萬里無雲。寒風已向東吹去,所有的霧氣都消散了。在刺眼的光芒下,遼闊荒涼的大地在四周鋪展開去。
在前方和東方,他們見到了洛汗北高原,那片多日以前他們就已從大河上瞥見的多風高地。此地西北方矗立着幽深的範貢森林,森林那陰暗的外沿還遠在十里格開外,更遠處的坡地則隱入了遠方的朦朧裡。再遠一些,美塞德拉斯在微光中遙遙高聳着,潔白的峰頂彷彿飄浮在一團灰雲中;這便是迷霧山脈的最後一座山峰。恩特沛河從森林中流出,迎向山脈,這一程流得狹窄又湍急,水流沖刷着河道,深切出了陡峭的兩岸。奧克的蹤跡轉離山崗,直奔河流而去。
阿拉貢銳利的目光循着蹤跡,投向了恩特沛河,又從河折回投向森林。他看見遠處一片綠色中有一團飛快移動的模糊黑影。他撲倒在地,又開始專注聆聽。而萊戈拉斯站在他旁邊,修長的手遮在明亮的精靈雙眼上方。他看見的既不是黑影,也不模糊,而是一羣騎兵的小小身影,他們人數衆多,長矛的尖端反射着晨光,就像凡人目力覺察不到的細微星光。在那羣騎兵背後的遠處,有一縷縷的黑煙在裊裊上升。
空曠的原野上一片寂靜,吉姆利聽得見風過長草的聲音。
“騎兵!”阿拉貢叫道,一躍而起,“有許多騎着快馬的騎兵正朝我們奔來!”
“確實,”萊戈拉斯說,“一共有一百零五個。他們髮色金黃,長矛雪亮。他們的領隊非常高大。”
阿拉貢露出微笑:“精靈的眼力可真敏銳!”
“這倒不是!那些騎兵離我們只有五里格多一點。”萊戈拉斯說。
“不管是五里格還是一里格,我們在這種光禿禿的地方都逃不過。”吉姆利說,“我們是在這裡等他們,還是繼續走我們的?”
“我們在這裡等。”阿拉貢說,“我累了,我們的追擊也已失敗——或者說,至少別人搶先了我們一步,因爲這些騎兵是順着奧克的蹤跡往這邊奔來。我們也許能從他們那裡打聽點消息。”
“或捱上幾記長矛。”吉姆利說。
“有三匹馬空着馬鞍,但我沒看見霍比特人。”萊戈拉斯說。
“我沒說會聽到好消息。”阿拉貢說,“但無論吉凶,我們在這裡等就是。”
於是三個夥伴離了山頂,慢慢步下北邊山坡,因爲他們映襯着蒼天站在那裡太顯眼了。在離山腳還有一小段路的地方,他們停了下來,裹緊了斗篷,三人緊挨着在凋枯的草地上坐下。時間緩慢、凝重地流逝。風不大但刺骨。吉姆利十分不安。
“阿拉貢,你對這些騎兵瞭解多少?”他說,“我們該不是坐在這裡等着橫死吧?”
“我曾經和他們打過交道。”阿拉貢回答,“他們驕傲又固執,但待人真誠,所想所爲都是慷慨大度,勇敢但不殘酷,明智卻沒受過教化,從不著書立說,但傳唱諸多歌謠,仍遵從着黑暗年代之前人類兒女的風俗。但我不清楚近來此地發生過何事,也不知道如今洛希爾人夾在叛徒薩茹曼和索隆的威脅之間,究竟持什麼態度。他們和剛鐸人民雖然並非同族,但長久以來一直都是朋友。在很久以前那段無人記得的年歲裡,年少的埃奧爾帶領他們離開了北方。他們跟河谷邦的巴德一族,以及森林中的貝奧恩一族,親緣關係反而更近。在那兩族當中仍可見到許多高大英俊的金髮男人,就跟洛汗驃騎一樣。無論如何,他們絕不可能喜歡奧克。”
“但是甘道夫提到,有謠傳說他們給魔多進貢。”吉姆利說。
“我跟波洛米爾一樣,並不相信。”阿拉貢回答。
“你們很快就會知道真相了。”萊戈拉斯說,“他們就快到了。”
終於,連吉姆利都聽見遠處傳來了馬蹄疾馳的聲音。那些騎兵循着蹤跡,已經轉離恩特沛河,正在逐漸接近山崗。他們策馬飛馳,猶如一陣疾風。
清晰有力的呼喝聲這時響亮地從原野上傳來。剎那間,他們迅雷般疾奔而來。領頭的騎手一轉方向,繞過山腳,帶着大隊人馬沿着山崗的西緣重新往南而去。衆人跟在他後面奔馳——長長一隊身披鎧甲的男人,行動迅捷,甲冑閃亮,看上去兇猛又英俊。
他們胯下的馬都是高大又強壯,並且四肢勻稱。它們灰色的皮毛閃亮,長長的尾巴隨風飛揚,高昂的脖頸上鬃毛都編結起來。騎馬的人類與馬匹非常相配:高大、臂修腿長,輕型頭盔下淡黃色的頭髮編成長長的髮辮,飄飛在後。他們的面容堅定又熱切。他們手中握着白蠟木長矛,彩繪的盾牌甩在背後,長劍掛在腰間的皮帶上,錚亮的鎧甲往下直覆到膝蓋。
他們兩兩一組,呈一縱隊疾馳而過。雖然不時有人從馬鐙上立起向前方和左右張望,卻顯然沒發覺有三個陌生人默坐在旁,注視着他們。大隊人馬即將過完之際,阿拉貢突然長身而起,大聲喊道:
“洛汗的驃騎啊,北方有些什麼消息?”
他們以驚人的速度和精湛的騎術勒住坐騎,撥轉馬頭,接着縱馬圍了上來。三個夥伴很快就被奔馳的騎兵團團圍住,騎兵們馳上他們背後的山坡又馳下,一圈又一圈,並且漸漸縮小了包圍圈。阿拉貢不發一語地佇立,另外二人坐着一動也不動,拿不準事態會往哪個方向發展。
未發一語也未出一聲,騎兵們猝然停住。密集的長矛同時指向三個陌生人。有些騎兵摘弓在手,箭已上弦。接着,一人騎上前來,他比其餘騎兵都更高大,頭盔頂上飄揚着一束白色的馬尾,作爲冠纓。他騎上前來,直到手裡的長矛尖端離阿拉貢的胸口不足一呎。阿拉貢紋絲不動。
“你是誰,來此有何目的?”那個騎手用西部的通用語問,態度和語氣都和剛鐸的人類波洛米爾如出一轍。
“人稱我大步佬。”阿拉貢說,“我來自北方,正在追獵奧克。”
騎手一躍下馬,將長矛交給了另一個騎上前來並下馬侍立在側的人。他拔出劍,與阿拉貢對面而立,仔細打量着對方,目光中不無驚異。末了,他才又開口。
“起先我還以爲你們根本就是奧克,”他說,“不過現在我發現不是這麼回事。你們要是這個樣子去追獵奧克,那就實在太不瞭解他們了。奧克行動迅速,全副武裝,並且人數衆多。假使你們真能追上他們,多半會從獵人變成獵物。不過,大步佬,你這人有些奇怪。”他清亮的目光再次落在遊民身上,“你報出的名字不像人類的名字,你身上的裝束也很奇怪。你是從草裡頭蹦出來的嗎?你是怎麼躲過沒被我們看見的?你是不是精靈族人?”
“不。”阿拉貢說,“我們當中只有一個是精靈,就是來自遠方黑森林王國的萊戈拉斯。但我們途經洛絲羅瑞恩,帶着那地夫人的贈禮與恩惠。”
騎手打量着他們,驚異更甚,眼神卻嚴厲起來。“如此說來,真如古老的傳說所言,金色森林裡有個夫人!”他說,“他們說,很少有人逃得出她的羅網。當今時日可真是怪不可言!不過,你們要是蒙她恩惠,那麼就可能也是織網者和施術師。”突然間,他目光森冷地掃向萊戈拉斯和吉姆利,“沉默的各位,你們爲什麼不開口?”他詰問道。
吉姆利起身,叉開雙腳穩穩站着,一手緊抓着斧頭的斧柄,黑眼睛裡光輝一現:“馭馬的,你報上名來,我就給你聽聽我的名號,還要給你些別的。”
“按說,陌生人理當先報上名號。”騎手低頭瞪着矮人說,“不過,我乃伊奧蒙德之子伊奧梅爾,人稱裡德馬克的第三元帥。”
“那麼,伊奧蒙德之子伊奧梅爾,裡德馬克的第三元帥,就讓格羅因之子、矮人吉姆利警告你別再說蠢話。你污衊了你做夢都想不到的美好事物,惟一算你情有可原的理由就是你頭腦簡單。”
伊奧梅爾雙眼冒火。洛汗的人類都忿忿地低聲咒罵,聚上前來,把長矛逼得更近。“矮人大爺,你那腦袋但凡離地再高出那麼一點,我就會把它連同鬍子之類一併砍掉。”伊奧梅爾說。
“他可不是孤立無援!”萊戈拉斯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弓搭箭,“你不等出手就會送命。”
伊奧梅爾舉起了劍,事情眼看要糟,幸而阿拉貢一躍擋在雙方之間,舉手調停。“請見諒,伊奧梅爾!”他叫道,“等你知道詳情,你就會明白你爲什麼激怒了我的夥伴。我們對洛汗,對這裡的居民——無論是人還是馬——都沒有惡意。你動手之前,難道不肯先聽聽我們的說法嗎?”
“好吧。”伊奧梅爾說,垂下了手中的劍,“不過,如今世道人心叵測,在裡德馬克遊蕩的人最好聰明點,別那麼目中無人。先告訴我你的真名。”
“你先告訴我你爲誰效力。”阿拉貢說,“你是魔多的黑暗魔君索隆的朋友還是敵人?”
“我只爲馬克之王、森格爾之子希奧頓效力。”伊奧梅爾答道,“我們不爲遠方黑暗之地的力量效力,但我們也還沒有向他公開宣戰。如果你們正要逃離他的魔爪,那就最好離開這片土地。現今我們的邊境全線都有麻煩,我們正受到威脅;但我們只渴望自由,希望像過去那樣生活,潔身自好,不爲外邦的君主效力,無論他是善是惡。在以往的太平年日裡,我們是很好客的,但眼下這種時機,不請自來的陌生人會發現我們反應迅速,態度強硬。快說!你是誰?你爲誰效力?你們奉了誰的命令,到我們的地界裡追獵奧克?”
“我不爲任何人效力,”阿拉貢說,“但索隆的爪牙無論跑到誰的地界,都是我追殺的對象。凡人中沒多少人比我更瞭解奧克,而我若非別無選擇,也不會以這種方式追獵他們。我們追擊的這羣奧克俘虜了我的兩個朋友,救人要緊。當此情境,一個沒有馬可騎的人自然會徒步奔跑,同時不會乞得應允之後纔去追蹤敵人。至於敵人的人數,他也只會用劍去數。我並非赤手空拳。”
阿拉貢將斗篷往後一甩,握緊精靈劍鞘,拔出安督利爾。劍鞘應他之觸閃閃發光,寶劍出鞘,雪亮猶如一道倏然騰起的烈焰。“埃蘭迪爾在上!”他喊道,“我是阿拉鬆之子阿拉貢,又被稱爲‘精靈寶石’埃萊薩、杜內丹,我乃剛鐸的埃蘭迪爾之子伊熙爾杜的繼承人。這就是那重鑄的斷劍!你準備幫助我還是阻攔我?快作選擇!”
吉姆利和萊戈拉斯驚異地看着這位同伴,他們過去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斯神態氣勢。他的身形似乎驟然拔高了,伊奧梅爾則相應縮小了。他們在他英氣勃發的臉上,短暫捕捉到了那兩座石雕王者的力量與威勢。有那麼片刻,在萊戈拉斯的眼中,阿拉貢的額上躍動着一環白焰,就像一頂耀眼的王冠。
伊奧梅爾後退一步,面露敬畏。他垂下了驕傲的雙眼。“這確實是奇怪的年代。”他低聲說,“夢境和傳說都從草裡頭蹦出來,變成真的了。”
“大人,請告訴我,你爲何前來此地?”他說,“剛纔那些晦澀不明的話又是什麼意思?德內梭爾之子波洛米爾爲了尋找一個問題的答案,已經離開了很久,而我們借給他的馬獨自歸來,不見騎手。你從北方帶來了什麼命運?”
“我帶來的,是作出抉擇的命運。”阿拉貢說,“請你轉告森格爾之子希奧頓:戰事擺在他面前,他要麼與索隆對抗,要麼跟索隆同流合污。如今沒有誰還能像過去那樣生活,也沒多少人還能‘潔身自好’。但這些重大問題,我們稍後再說。有機會的話,我會親自去見你們的國王。現在我有迫切需求,我請求得到幫助——或至少聽到消息。你已經知道我們在追擊一夥綁走我們朋友的奧克。你有什麼能告訴我們的?”
“你不必再追了。”伊奧梅爾說,“那夥奧克已經被消滅了。”
“那我們的朋友呢?”
“除了奧克我們沒發現別的人。”
“這可太奇怪了。”阿拉貢說,“你們查看屍體了嗎?除了那些奧克模樣的,真的沒有別的屍體了?他們的個子很小——你們會覺得只有孩子大小——沒穿鞋,但穿着灰色的衣服。”
“現場既沒有矮人,也沒有孩子。”伊奧梅爾說,“我們清點了所有的屍體,搜去了他們的裝備,然後就照着我們的風俗,把屍體堆起來燒掉了。那灰燼還在冒着煙呢。”
“我們說的既不是矮人也不是孩子。”吉姆利說,“我們的朋友是霍比特人。”
“霍比特人?”伊奧梅爾說,“這是什麼族類?名字真奇怪。”
“奇怪的名字配奇怪的族類。”吉姆利說,“但這些人是非常親密的朋友。看來你們在洛汗聽過那些困擾米那斯提力斯的話。那些話提到了半身人,而這些霍比特人就是半身人。”
“半身人!”那個站在伊奧梅爾身邊的騎手大笑起來,“半身人!可那隻不過是北方傳來的古老歌謠和童話中才有的小種人。我們這是進了傳說故事,還是大白天站在綠草地上啊?”
“一個人可以兼顧二者。”阿拉貢說,“因爲後人,而不是我們自己,將創作我們這個時代的傳說故事。你說綠草地?那可是傳說中的重頭戲,儘管你如今是在白日照耀之下腳踩着它!”
“大人,時間緊迫,我們必須向南趕路。”那個騎手說,沒理會阿拉貢所言,“我們別管這幾個腦袋發昏的傢伙了,他們愛怎麼胡思亂想都無所謂。要麼我們就把他們綁了,帶去見國王。”
“別吵,伊奧泰因!”伊奧梅爾用洛汗本地的語言說,“先離開我一會兒。叫伊奧雷德在路上集合,準備好騎往恩特淺灘。”
伊奧泰因嘟囔着退下,去跟其他人傳話。沒一會兒他們就全都退開,留下伊奧梅爾獨自和三個夥伴相處。
“阿拉貢,你說的話句句都很奇怪。”他說,“但你沒說假話,這顯而易見——馬克的人類不說謊,因此他們也不容易受騙。不過你也沒說出全部實情。現在,你願不願意把你們的任務說得詳細一點,好讓我判斷該怎麼做?”
“數月前,我從那個在謎語詩裡稱爲伊姆拉綴斯的地方出發。”阿拉貢說,“米那斯提力斯的波洛米爾跟我一起上路。我的任務是跟着德內梭爾的兒子到那座城去,幫助他的人民作戰對抗索隆。不過,與我同行的衆人身負其他任務,任務是什麼,我現在不能說。灰袍甘道夫當時是我們的領隊。”
“甘道夫!”伊奧梅爾叫道,“灰袍甘道夫在馬克算得上有名。不過,我警告你,他的名字可再也不受國王待見了。人們記得他曾來訪這片土地多次,他總是想來就來,有時候過一季就來,有時候好幾年纔來,而奇怪的事總是接踵而至。現在有人說,他是引來邪惡的人。
“的確,自從他夏天來過之後,一切都出了問題。從那時候開始,我們跟薩茹曼有了糾紛。在那之前我們都把薩茹曼當作朋友,但是甘道夫來了,警告我們艾森加德正在準備突然開戰。他說他自己就曾被囚禁在歐爾桑克,好不容易纔逃了出來,同時他請求幫助。但是希奧頓不肯聽他的話,於是他走了。你們可別在希奧頓面前大聲提起甘道夫的名字!國王正火大呢,因爲甘道夫拐走了那匹名叫捷影的馬,它可是國王所有的馬中最寶貴出色的一匹,是美亞拉斯之首,只有馬克之王才能騎它。這種駿馬的血統是承自埃奧爾的偉大神駒,能懂人言。七天之前,捷影回來了,但國王的怒氣並未因此平息,因爲現在那匹馬變得很野,不容任何人駕馭。”
“這麼說來,捷影已經自己尋路從遙遠的北方回來了。”阿拉貢說,“甘道夫跟他就是在那裡分手的。但是,哀哉!甘道夫再也不能騎馬了。他跌入了墨瑞亞礦坑的黑暗中,一去不返。”
“這消息太沉重了!”伊奧梅爾說,“至少我,還有許多人,都這麼覺得。但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等你見到國王,你就知道了。”
“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誰也意識不到這消息有多慘痛,儘管今年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受到它的嚴重影響。”阿拉貢說,“但是,偉人既已倒下,常人必須挺身而出。我擔起了責任,引導隊友走過墨瑞亞之後的長路。我們穿過羅瑞恩而來——關於那個地方,你最好別再信口開河——從那裡開始,我們沿大河而下,走了許多裡格,一直到了澇洛斯大瀑布。在那裡,波洛米爾被你們消滅的那羣奧克殺害了。”
“你帶來的盡是噩耗!”伊奧梅爾驚愕地喊道,“他的死對米那斯提力斯、對我們所有的人來說,都是巨大的損失。那是個傑出可敬的人啊!人人都稱讚他。他很少到馬克來,因爲他總是在東邊防線作戰,但我見過他。我覺得,他更像埃奧爾熱情衝動的子孫,而不像剛鐸那些嚴肅的人類。若是時機成熟,事實很可能會證明他是統領人民的偉大領袖。不過,我們還沒從剛鐸收到這個悲痛的消息。他是什麼時候犧牲的?”
“從他被殺到今天,已經四天了。”阿拉貢答道,“自從那天傍晚起,我們就從托爾布蘭迪爾的陰影下展開了這趟旅途。”
“徒步嗎?”伊奧梅爾叫道。
“不錯,
正如你現在所見。”
伊奧梅爾眼中浮現出濃濃的驚異之色。“阿拉鬆之子,大步佬這名字實在配不上你。”他說,“我會叫你‘飛毛腿’。你們三人的這項事蹟,該在衆多殿堂中頌唱。四天不到的時間,你們竟然奔行了四十五里格!埃蘭迪爾一族的人可真是強壯!
“但是大人,現在你想讓我怎麼做呢!我必須快馬加鞭回到希奧頓那裡去。我在自己人面前說話必須小心。我們還沒有跟黑暗之地公開宣戰,這固然不假,然而有些親近國王的人,卻盡出些懦弱的餿主意,而戰爭正在逼近。我跟所有贊同我的人都說:我們不會拋棄往昔與剛鐸立下的盟約,當他們奮戰時,我們會助他們一臂之力。東馬克是第三元帥的領地,受我管轄。我已經將我們所有的牲口和牧人都遷了出來,撤過了恩特沛河。此地除了衛兵和敏捷的斥候,沒有留下任何人。”
“這麼說,你們沒有向索隆進貢嘍?”吉姆利說。
“我們現在沒有,也從來沒有這麼做過。”伊奧梅爾說,眼中怒火一閃,“不過我聽說外面流傳過這種謊言。數年之前,黑暗之地的君主想用重金跟我們買馬,但我們拒絕了他,因爲他用牲口從事邪惡的勾當。於是,他派出奧克來劫掠,能搶的全都搶走,並且總是挑黑馬——現在我們的黑馬已經所剩無幾了。因爲這個緣故,我們跟奧克結下了深仇大恨。
“但眼下我們最主要的敵人是薩茹曼,他宣稱自己擁有統治這一整片土地的權力。我們雙方已經開戰好幾個月了。他命奧克爲他效力,還有狼騎兵和邪惡的人類,他還封鎖了洛汗豁口,不讓我們通過,使我們很可能東西兩面受敵。
“對付這樣一個敵人,實在是棘手。他是個狡猾又精通幻術的巫師,化身僞裝多種多樣。人們說,他四處出沒,模樣是個身披斗篷、頭戴兜帽的老人,許多人現在回憶起來,都說很像甘道夫。他的奸細滲透進每一道防線,他那些攜着凶兆的鳥飛遍天空。我不知道這一切會怎麼收場,我內心異常擔憂,因爲,我覺得他的朋友並不是都住在艾森加德。但如果你前往王宮,你可以親自判斷。你不跟我來嗎?我以爲,上天是在我有困惑與需要時,差你來助我的。我這個希望會落空嗎?”
“我能去時必定會去。”阿拉貢說。
“那現在就來吧!”伊奧梅爾說,“在這邪惡的時期,埃蘭迪爾的繼承人絕對會成爲埃奧爾子孫的助力。就連現在,西埃姆內特也有戰事,我怕形勢可能會變得對我們不利。
“其實,我這次騎馬到北邊來,並未取得國王允准,因爲我若是不在,守衛王宮的兵力就所剩無幾。但斥候給我傳來警訊,說四天之前有一隊奧克從東面山牆下來。他們報告說,其中有些奧克佩戴着薩茹曼的白色徽記。我懷疑這正是我最擔心的情況,也就是歐爾桑克與邪黑塔結盟,於是我領了我的伊奧雷德——也就是我自己家族的人馬——出發了。兩天前入夜時,我們在恩特森林的邊界附近追上了那幫奧克。我們在那裡包圍了他們,昨天拂曉時發動了攻擊。唉!我損失了十五個人,還有十二匹馬。因爲奧克的數量比我們估算的還多,有其他從東邊渡過大河而來的奧克與他們會合——從這裡再往北一點,就可明顯看見他們的蹤跡。另外從森林裡也出來了一些,都是些強大的奧克,也都佩戴艾森加德的白手徽記。這種奧克比其他別的奧克都更強壯,也更兇殘。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殲滅了他們。但我們走得太遠了,南邊和西邊都需要我們。你不跟我來嗎?如你所見,我們有多餘的馬。你的劍絕不會賦閒。當然,我們還可以讓吉姆利的斧頭和萊戈拉斯的弓箭派上用場,如果他們肯原諒我剛纔對那位森林夫人口出輕慢之言。我只是說出了我們這地所有人的說法,但我會欣然去了解更多詳情。”
“我要感謝你這番明白事理的話,我內心也渴望與你同去。”阿拉貢說,“但是,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不能棄朋友于不顧。”
“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伊奧梅爾說,“你在北邊邊界上找不到你的朋友了。”
“但我的朋友並不在後方。我們在離東面山牆不遠處,曾找到一個確定無疑的信物,顯示當時他們至少還有一人活着。而從東面山牆一路直到這些山崗,我們都沒找到他們的其他蹤跡,也沒有什麼痕跡轉往別的方向而去——除非我喪失了追蹤的全副本事。”
“那麼,你覺得他們怎麼了?”
“我不知道。他們本來可能混雜在奧克當中被殺並被燒掉了,但你會說那不可能,我便也不擔心這種情況。我只能猜想,在戰鬥打響之前,或許還在你們包圍敵人之前,他們已經被帶進了森林。你能保證,沒人能用這種方式逃脫你們的羅網嗎?”
“我保證,在我們看見奧克之後,沒有一個逃脫。”伊奧梅爾說,“我們比他們先抵達森林的邊緣,如果在那之後有任何生物突破我們的包圍圈,那肯定不是奧克,而且得擁有某種精靈的力量才行。”
“我們的朋友打扮得就跟我們一樣,”阿拉貢說,“而你們大白天從我們旁邊經過時,卻對我們視而不見。”
“我倒忘了這點!”伊奧梅爾說,“要在這麼多不可思議之事中確認什麼,可真不易。整個世界都變得奇怪了!精靈和矮人結伴,走在我們日常過活的草原上;居然有人在跟森林夫人說過話後還留得一命;還有那柄早在我們的祖先馳來馬克之前很久就已折斷的寶劍,竟然回來參戰了!在這樣的時代,一個人該如何判斷自己該做什麼?”
“他過去如何判斷,現在就如何判斷。”阿拉貢說,“善惡從來都不曾改變。它們在精靈和矮人當中,與在人類當中並無不同。人有責任辨別善惡,無論他是身在金色森林中,還是在自己家園裡。”
“確實是這樣。”伊奧梅爾說,“我不懷疑你,也不懷疑自己本心要做之事。然而,我不能隨心所欲。若無國王本人首肯,讓陌生人在我們的土地上隨意遊蕩,就是違揹我國律法,而在現今這危機四伏的時期,命令也執行得更嚴格。我已請求你自願跟我一同回去,而你拒絕了。我極不情願發動一場以百擊三的戰鬥。”
“我認爲你們的律法並非爲這樣的機遇制定,而我其實並不是陌生人。”阿拉貢說,“我曾經來過這片土地,而且不止一次。我也曾與洛希爾人的大軍並轡馳騁,儘管那時我用的是另一個名字、另一副裝扮。我從前沒見過你,因爲你還年輕,但我曾與你父親伊奧蒙德相熟,也與森格爾之子希奧頓相熟。若是在過去,此地任何一位王侯將帥都不會強迫哪個人放棄像我現在身負這樣的使命。至少我的職責很明確,就是繼續向前。來吧,伊奧蒙德之子,你終究是要作出選擇的。要麼幫助我們,頂不濟也讓我們自由離去,要麼就設法執行你們的律法——但假使你這麼做,能返回你們的戰場或回到國王身邊的人數,可就要減少了。”
伊奧梅爾沉默了片刻,然後開口了:“我們彼此都身負緊急要務。”他說,“我的人馬急着要走,你的希望也隨時間流逝而消減。這是我的選擇:你們可以走,除此之外,我還要借給你們坐騎。我惟一的要求是:等你們要麼達成使命,要麼確定徒勞一場之後,請帶着馬渡過恩特淺灘,回到埃多拉斯高山上的美杜塞爾德,希奧頓王所在的宮殿。如此,你就可以向他證明,我沒有判斷錯誤。我這樣做,是將我自己,可能連同這條性命一起,都押在了你的善意上。不要失約。”
“我決不會。”阿拉貢說。
當伊奧梅爾下令將多餘的馬匹借給陌生人時,他手下衆人大爲驚詫,許多人都投來疑慮不滿的目光,但只有伊奧泰因敢公然開口。
“把馬借給這位自稱是剛鐸一族的大人,或許還說得過去。”他說,“但是,有誰聽說過把馬克的馬借給矮人?”
“沒人聽說過。”吉姆利說,“也不用費事了——將來也不會有人聽說。我寧可走路,也不想騎到這麼大的牲口背上,無論自願還是被迫。”
“但你現在必須騎馬,不然你就會拖我們後腿了。”阿拉貢說。
“來吧,吾友吉姆利,你來坐到我後面與我共騎。”萊戈拉斯說,“這樣問題就全解決了,你既不需要借馬,也不用爲騎馬操心。”
一匹暗灰色的高頭大馬被領到阿拉貢面前,他上了馬。“他名叫哈蘇費爾。”伊奧梅爾說,“他的主人加魯爾夫戰死了。願他載着你盡情奔馳,並帶給你比故主更好的運氣!”
另一匹小些也輕些,但性烈難馴的馬被帶到萊戈拉斯面前。他名叫阿羅德。但萊戈拉斯要他們卸掉馬鞍和繮繩。“這些我不需要。”他說,然後輕捷地一躍上馬。衆人驚訝地發現,阿羅德在他胯下甘心又溫馴,萊戈拉斯只開口調遣,阿羅德便依言挪移——這便是精靈與所有良善動物的相處之道。吉姆利被拉上馬背,坐在朋友背後,他抓緊了萊戈拉斯,那種緊張就跟山姆·甘姆吉坐在船上時差不多。
“再會,願你們找到所尋找的!”伊奧梅爾喊道,“儘快趕回來,讓我們此後並肩上戰場殺敵!”
“我會去。”阿拉貢說。
“我也會去!”吉姆利說,“我們可沒了結加拉德瑞爾夫人一事。我還得教教你說話的禮貌。”
“我們走着瞧!”伊奧梅爾說,“湊在一塊兒的怪事太多,所以一邊跟矮人的戰斧親密接觸一邊學着讚美一位美麗的夫人,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再會!”
他們就此分別。洛汗的馬兒四蹄如飛,才一會兒,吉姆利回頭望去,伊奧梅爾一行就已經變成遠處一個小點了。阿拉貢沒有回頭,在他們疾馳前進時,他俯下身子將頭貼在哈蘇費爾的頸旁,一直仔細盯着地面的蹤跡。不久,他們便來到了恩特沛河的邊上,並發現了伊奧梅爾提到的、從東邊北高原下來的另一道蹤跡。
阿拉貢下馬察看地面,然後躍回馬背,策馬朝東走了一段,小心地騎在一側,不踐踏到地上那些腳印。然後他再次下馬檢查地面,前後徒步走動。
“沒有什麼發現。”他回來後說,“主要的蹤跡全都被那些騎兵在返程經過時踩亂了。他們離開時走的路線一定更靠近河邊。但這條朝東的痕跡卻很新又很清晰,而且沒有記號表明有任何腳印往反方向走,也就是往回朝安都因大河去。現在,我們得放慢速度,好確定沒有蹤跡或腳印朝兩邊岔出去。從這個地方開始,奧克一定已經察覺到有人在追他們,他們也許嘗試過在被追上之前,把俘虜先帶開去。”
隨着他們向前騎行,天空陰了下來。低低的烏雲從北高原那邊飄過來,一片陰霾遮蔽了太陽。範貢那林木覆蓋的山坡影影綽綽,越來越近,隨着太陽西下而慢慢變暗。他們沒發現朝左或朝右岔出去的痕跡,但不時見到單獨倒斃在奔逃路上的奧克,背上或咽喉插着灰羽箭矢。
終於,傍晚時分,他們來到了森林的邊緣,並在林子外圍的一片空地上發現了那個巨大的焚屍堆,灰燼餘熱未散,猶在冒煙。火堆旁邊是一大堆頭盔、鎧甲、劈裂的盾牌、折斷的劍,還有弓、標槍,以及別的戰鬥裝備。這堆東西中央立着一根木樁,上面扎着一顆巨大的半獸人腦袋,破損的頭盔上,仍能看出白色的徽記。就在前方,離河從森林邊緣流出來的地方不遠,有一座新堆起來的墳,新土上覆蓋着剛剷下來的草皮,周圍插着十五支長矛。
阿拉貢和夥伴們大範圍地搜索了整片戰場,但是光線越來越暗,夜幕迅速降臨,天色陰暗,迷霧朦朧。直到天徹底黑下來,他們都沒有發現梅里和皮平的蹤跡。
“我們無能爲力了。”吉姆利傷心地說,“自從抵達托爾布蘭迪爾以來,我們碰上了很多謎題,但這個是最難解開的。我只能猜測,霍比特人那些被燒掉的屍骨,已經跟奧克全混在一起了。如果弗羅多還活着,他聽說這個消息一定覺得難以承受,那位在幽谷等待他們的老霍比特人也會這麼覺得。埃爾隆德本來是反對他們來的。”
“但是甘道夫不反對。”萊戈拉斯說。
“可甘道夫選擇親自前來,卻成了第一個隕落的。”吉姆利答道,“他的先見之明這次失敗了。”
“甘道夫的忠告謀略,無論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他人,都不是基於安全與否這樣的先見之明。”阿拉貢說,“有些事與其拒絕,不如着手去做,哪怕結局可能不妙。但我還不想離開這個地方。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在此等到天亮。”
他們在離戰場稍遠的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下宿營。它看起來像棵栗子樹,但樹上還掛着許多去年的褐色闊葉,好像張開長長手指的枯手,在晚風中悲傷地沙沙作響。
吉姆利打了個寒戰。他們每人只帶了一條毯子。“我們生個火吧。”他說,“我也不在乎有沒有危險了。就讓奧克像夏天繞着燭光飛的蛾子那樣,密密麻麻地撲來好了!”
“如果那兩個不幸的霍比特人在森林裡迷了路,火光或許能引他們過來。”萊戈拉斯說。
“火光也可能引來既不是霍比特也不是奧克的其他東西。”阿拉貢說,“我們離叛徒薩茹曼的山區很近,而且我們就在範貢森林邊上,據說砍這片森林的樹是很危險的。”
“但是洛希爾人昨天在這裡燒了一場大火,”吉姆利說,“而且看得出,他們砍了樹來當燃料。然而他們忙完之後,還在這裡安全過了夜。”
“他們人數衆多,”阿拉貢說,“此外,他們很少到這裡來,也不進森林裡去,所以他們不在意範貢的憤怒。但我們要走的路,很可能會引導我們進入這座森林本身。所以,還是小心一點好!別砍活的樹!”
“沒必要砍樹。”吉姆利說,“洛汗驃騎留下了足夠多的大樹枝和碎木頭,地上也還有大量的枯木。”他去收集木柴,然後忙着搭柴點火。但阿拉貢背靠一棵大樹坐着,默不作聲,陷入了沉思。萊戈拉斯則獨自站在空地上,望着森林深邃的暗影,微微傾身,彷彿在聆聽遠方傳來的呼喚之聲。
等矮人生起一小堆熊熊燃燒的篝火,三個夥伴都靠攏過來,坐在一起,以戴着兜帽的身影遮住火光。萊戈拉斯擡起頭,望向橫生在頭頂上的枝葉。
“看!”他說,“這棵樹也喜歡火!”
雖然有可能是晃動的光影迷惑了眼睛,但三人都有種確定的感覺,就是那些粗枝都在朝這邊彎,要伸到火焰上方,而上面的樹枝也都垂了下來。那些褐色的樹葉現在全挺起來互相摩擦着,好像許多冰冷皴裂的手在舒服地取暖。
一時無人開口。因爲這座黑暗未知又近在咫尺的森林,突然讓人意識到了它的存在,充滿隱秘目的,極其陰森沉鬱。過了好一會兒,萊戈拉斯才又開口。
“凱勒博恩警告我們不要深入範貢森林。”他說,“阿拉貢,你知道爲什麼嗎?波洛米爾又聽過這森林的什麼傳說?”
“我曾在剛鐸和別的地方聽過許多傳說,”阿拉貢說,“但若非凱勒博恩警告,我會認爲它們只是傳說而已,是人類在真知學識消隱之後編造出來的。我本來還想問你,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要是連一個森林精靈都不知道,一個人類又怎麼回答得出?”
“你的閱歷比我廣博。”萊戈拉斯說,“我在自己的家鄉從來沒聽過這件事,只有歌謠中講述,歐諾德民——人類稱之爲恩特——很久以前住在這裡,因爲範貢森林十分古老,老到連精靈都這麼認爲。”
“是的,它很古老,跟古冢崗旁邊的老林子一樣古老,還比那龐大得多。”阿拉貢說,“埃爾隆德說,這兩座森林是同源的,是遠古時代那些廣袤森林僅存的據守之地,那時首生兒女在其間漫遊,而人類尚在沉眠。不過,範貢森林保守着某種屬於自己的秘密,至於那是什麼,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吉姆利說,“住在範貢森林裡的不管是什麼,可別因爲我而受到打擾!”
這會兒他們抽籤決定守哨的順序,抽中守第一班哨的是吉姆利,另外兩人幾乎一躺下就立刻瞌睡起來。“吉姆利!”阿拉貢睡眼矇矓地說,“記住,別砍範貢森林的活樹,大小樹枝都不行,會有危險的!但也別爲了撿枯枝而走太遠,就讓火慢慢熄滅好了。必要時叫醒我!”
話音剛落,他就睡着了。萊戈拉斯已經躺着不動了,優雅的雙手交疊在胸前,眼睛卻依着精靈睡眠的習慣睜開着,真實的夜晚與深沉的夢境在其中交織。吉姆利佝僂着身子坐在火邊,若有所思地用大拇指來回撫着斧頭的刃口。身邊的樹沙沙作響。四野一片沉寂。
忽然間,吉姆利擡起頭來,只見一個老人就站在火光所及的邊緣上,彎腰駝背,倚着手杖,身上裹着一件大斗篷,寬邊的帽子壓低遮住了雙眼。剎那間,“薩茹曼逮到我們了”的念頭閃過了吉姆利的腦海。他猛跳起來,卻有片刻因爲吃驚過度而出不得聲。阿拉貢和萊戈拉斯雙雙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醒,坐起身來,瞪大了眼睛。那老人既未開口,也沒打手勢。
“啊,前輩,我們能爲你做些什麼?”阿拉貢說着,一躍而起,“你要是覺得冷,就請過來取暖吧!”他大步上前,但那老人不見了。附近到處都找不到他的蹤跡,而他們也不敢走遠。月亮已經落下,夜色漆黑一片。
突然,萊戈拉斯驚叫道:“馬!那兩匹馬!”
兩匹馬都不見了。它們拽脫了系繮繩的木樁,跑掉了。有好一會兒,三人呆站在那裡,默不作聲,都被這新臨的黴運打擊得心煩意亂。他們這時處在範貢森林的外緣。在這片遼闊又危險的大地上,他們惟一的朋友就是洛汗的人類,現在離他們卻隔着數不盡多少裡格的路程。就在僵立的時候,他們似乎聽見遙遠的暗夜中傳來了馬匹嘶鳴的聲音。然後,除了颯颯的冷風,一切再度歸於沉寂。
“好吧,馬跑了。”阿拉貢終於開口說,“我們找不到也抓不到它們了。它們要是不自己回來,我們就只好不騎馬。反正我們一開始就是靠腳走路,而現在總算腳都還在。”
“腳!”吉姆利說,“我們是能靠腳走路,但是腳不能吃啊。”他往火堆裡扔了些柴,然後在火旁一屁股坐下。
“也就是幾個鐘頭以前,你還不願意坐在洛汗的馬背上。”萊戈拉斯笑道,“你可還沒成爲一個騎手呢。”
“看來我不大可能再有這機會了。”吉姆利說。
“如果你們想知道我的想法,我認爲那是薩茹曼。”過了一會兒之後,他再次開口,“不然還會有誰?記得伊奧梅爾說的吧:他四處出沒,模樣是個身披斗篷、頭戴兜帽的老人。這些可是原話。他不是拐跑了我們的馬,就是把它們嚇跑了,剩下我們在這裡。還會有更多麻煩找上門來的,記住我這話吧!”
“我記住了。”阿拉貢說,“可是我也記得這個老人戴的是寬邊帽,而不是兜帽。不過我仍然相信你猜得不錯,也相信我們待在這裡,無論日夜都有危險。但是眼下我們除了休息,什麼事也做不了,所以我們趁能休息時休息吧。吉姆利,現在我來守一陣哨。我更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思考。”
這夜過得很慢。阿拉貢之後是萊戈拉斯,之後又輪到吉姆利,他們都輪流守過哨了,然而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那老人沒再出現,兩匹馬也沒有返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