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平做着一個兇險的噩夢。他似乎能聽見自己那微小的聲音迴盪在漆黑的地道里,喊着:“弗羅多,弗羅多!”但出現的並不是弗羅多。相反,從陰影中冒出幾百張醜惡的奧克面孔朝他獰笑,幾百條可怕的手臂從四面八方朝他抓來。梅里在哪裡?
他醒過來。寒風撲面。他正仰躺在地上。黃昏來臨,上方的天空正逐漸變暗。他扭過頭,發現真實的世界並不比夢境中好多少。他的手腕、腿和腳踝,全被繩子捆得牢牢的。梅里躺在他旁邊,臉色蒼白,額頭上扎着一塊髒兮兮的破布。在他們四周有一大幫奧克,或坐或站。
皮平覺得頭疼欲裂。記憶慢慢地剝離了噩夢的陰影,拼湊在一起。當然啦,他跟梅里奔進了樹林裡。他們是中了什麼邪?爲什麼衝得那麼快,一點不顧老大步佬的叫喚?他們呼喚着跑了好長一段路——他不記得跑了多遠,跑了多久。接着,他們冷不防地正好撞上了一羣奧克。那羣奧克站在那兒聆聽,彷彿沒看見梅里和皮平,直到他倆幾乎撞進懷裡,才反應過來大聲叫喊,於是又有幾十個半獸人從樹林間竄出來。梅里和他拔出劍來,但那羣奧克並不想打,只想活捉他們,甚至不顧梅里砍斷了好幾個奧克的手跟手臂。好個老梅里!
接着,波洛米爾三步並作兩步穿過樹林趕到了。他讓奧克們不得不應戰。他殺了許多奧克,其餘的一鬨而散。但他們三人返回時沒跑多遠,就又遭到了至少上百個奧克攻擊,其中有些個頭巨大,他們箭如雨下專朝波洛米爾射來。波洛米爾吹響了他那支大號角,樹林都爲之震動。起先奧克驚慌撤退,但他們發現除了回聲之外沒有援軍趕來,便攻得更猛了。之後的事皮平記得的不多。他最後的印象是波洛米爾背靠着一棵樹,正從身上拔出一支箭來。接着,黑暗突然降臨了。
“我估計是腦袋給猛敲了一下。”他自忖,“不曉得可憐的梅里是不是傷得更重。波洛米爾怎麼樣啦?這些奧克爲什麼不殺我們?我們在哪裡,要到哪裡去?”
他答不出這些問題。他感到又冷又難受。“我真巴不得甘道夫沒說服埃爾隆德讓我們來!”他想,“這一路上我有什麼用?只不過是個累贅,是個礙手礙腳的傢伙,活像個包袱。現在我被劫走了,也只不過成了這羣奧克的包袱。我希望大步佬還是誰,快來把我們救回去!可是我該這麼指望嗎?這會不會打亂整個計劃?但願我能脫身啊!”
他掙扎了幾下,一點用也沒有。一個坐在附近的奧克大笑起來,用奧克那種難聽的語言對同伴說了句話,然後用通用語對皮平說:“能休息的時候就乖乖休息,小蠢蛋!”他把通用語說得簡直跟奧克話一樣難聽,“能休息的時候乖乖休息!我們很快就會叫你那兩隻腳派上用場。不等我們到家,你就會巴不得自己沒長過腳啦!”
“要是依我,你就會巴不得自己現在是個死人。”另一個奧克說,“你這差勁的小耗子,我會叫你吱吱叫個不停。”他朝皮平俯下身來,黃色的獠牙幾乎貼到了皮平臉上。他手裡握着一把有鋸齒的黑色長刀。“給我老實躺着,要不然我就拿這傢伙給你撓撓癢。”他嘶聲恫嚇道,“別出風頭討打,否則我可不一定記得住命令。該死的艾森加德!Uglúk u bagronk sha pushdug Saruman-glob búbhosh skai!”他用自己的語言氣呼呼地罵了一長串,話音逐漸降低,變成了咕噥和咆哮。
皮平嚇壞了。儘管他手腕和腳踝都疼得越來越厲害,身下的石頭也正扎進背上的皮肉,但他躺着一動也不敢動。爲了轉移注意力,他開始專注聆聽所有能聽見的響動。四周有好多個嗓音,儘管奧克的話怎麼聽都是惡聲惡氣,充滿了仇恨怒火,但這會兒顯然開始了一場爭吵,並且越吵越兇。
皮平驚訝地發現,這其中大部分內容他都聽得懂,因爲許多奧克說的是通用語。在場的奧克明顯來自兩三個不同的部族,聽不懂外族的奧克話。他們正惱怒地爭論接下來該怎麼做——該走哪條路,以及該怎麼處置俘虜。
“都沒時間好好宰了他們!”有一個說,“這趟路上沒時間找樂子。”
“沒辦法,認了吧。”另一個說,“可是爲啥不快點宰了他們,現在就殺?這倆就是討厭的累贅,而我們在趕路。天快黑了,我們還得上路。”
“這是命令。”第三個聲音低沉地咆哮道,“‘除了半身人,格殺勿論;把他們儘快帶回來,要活的。’這是我得到的命令。”
“要他們到底有啥用?”好幾個聲音問,“爲啥要活的?他們很好玩嗎?”
“不!我聽說他們中的一個帶着個東西,大戰需要的東西,什麼精靈詭計之類的。總之,要審問他們兩個。”
“你知道的就這些?那我們幹嗎不去搜他們的身,把東西找出來?說不定能找到啥玩意,我們自己還能用得上。”
“這話倒很有意思。”一個聲音冷笑道,聽起來比別的奧克聲音更柔和,卻更邪惡,“我說不定得上報纔是。不得對俘虜搜身,不得私佔俘虜的東西,這是我得到的命令。”
“我也是。”那低沉的聲音說,“‘要活的,原樣抓回來。不得洗劫俘虜。’這是我得到的命令。”
“那可不是我們得到的命令!”先前的一個聲音說,“我們大老遠從礦坑跑來這裡,是要殺人,要爲我們族人報仇的。我巴不得要殺人,完事之後就回北方去!”
“那你就繼續巴望去吧!”那咆哮的聲音說,“我是烏格魯克,我說了算!我要走最短的路回艾森加德。”
“薩茹曼跟大魔眼,誰是主子?”那邪惡的聲音說,“我們應該立刻迴路格布爾茲去。”
“我們要是能渡過大河,沒準還有戲。”另一個聲音說,“但我們的人數可不夠冒險往下游走到橋邊。”
“我就是渡河過來的。”那邪惡的聲音說,“在東岸的北邊,有個飛行的那茲古爾等着我們。”
“也許,也許!然後你就會帶着我們的俘虜飛走,在路格布爾茲得到所有的賞金跟稱讚,丟下我們跑斷腿穿過馴馬佬的地盤。不行,我們必須結成一夥。這片地方危險得很——到處都有可惡的反賊和土匪。”
“對,我們必須結成一夥!”烏格魯克咆哮道,“我纔不信任你這頭小蠢豬。你離開了自個兒的豬圈就膽小如鼠。要不是我們趕到,你們早就全都逃命去了。我們是善戰的烏魯克族!是我們殺了那個彪悍的戰士,是我們抓到了俘虜!我們是白手智者薩茹曼的僕人,這手給我們人肉吃。我們來自艾森加德,已經把你們領到這裡,也會照我們選的路領你們回去。我是烏格魯克,我說一不二!”
“你說得太多了,烏格魯克。”那邪惡的聲音嗤之以鼻,“我倒想知道,路格布爾茲的人聽了這番話會怎麼想。他們沒準會認爲,得卸掉那個腫豬頭,叫烏格魯克的肩膀輕鬆一下。他們沒準還會問,他那些奇怪的念頭都是打哪兒來的。也許,都是來自薩茹曼吧?他以爲他是誰啊?戴個骯髒的白色標記就自立爲王了?我格里什納赫可是個靠得住的使者,他們沒準會同意我的看法,而我格里什納赫要這麼說:薩茹曼是個蠢貨,一個骯髒奸詐的蠢貨。不過大魔眼已經盯上他了。
“你叫我們蠢豬是吧?夥計們,你們願意被這羣骯髒小巫師的走狗嘍囉叫做蠢豬嗎?我敢保證,他們吃的是奧克肉!”
登時,一大片高門大嗓的奧克語聲嚷着迴應了他,同時響起一陣拔出武器的鏗鏘聲。皮平小心翼翼地翻過身,想看看會出什麼事。看守他的奧克已經過去加入爭吵了。在暮光中他看見一個碩大黝黑的奧克,大概就是烏格魯克,正跟格里什納赫對峙着,後者矮個子、羅圈腿,胸脯相當寬闊,兩條長長的手臂幾乎垂至地面。他們四周圍着許多矮小的半獸人,皮平估計那些就是從北方來的。他們已經拔出了刀劍,但遲疑着不敢向烏格魯克下手。
烏格魯克大吼一聲,好些身材跟他差不多高大的奧克跑了過來。烏格魯克出其不意,突然一躍上前,唰唰兩下就砍了兩個對手的腦袋。格里什納赫往旁邊一讓,消失在陰影裡。其他奧克紛紛讓路,有一個倒退時絆到梅里倒在地上的身子,咒罵着跌了一跤。但這一跌多半救了他一命,因爲烏格魯克的手下從他身上躍過,操着闊刃劍砍翻了另一個傢伙,正是那個黃獠牙守衛。他的屍體正好倒在皮平身上,還緊抓着那把有鋸齒的長刀。
“收了武器!”烏格魯克吼道,“別再囉唆廢話!我們從這兒朝西直走,然後下梯階,從那裡直奔山崗,然後沿河往森林走。我們得日夜趕路。聽清楚沒?”
“好啦,”皮平想,“只要那個醜八怪再花點時間來叫他這夥人聽話,我就有機會了。”他心中閃現了一絲希望。那把黑刀的利刃劃破了他的手臂,接着滑落到他手腕上。他感覺到血一滴一滴流到了手上,但同時也感覺到冰冷的鋼刀貼着皮膚。
奧克們都在準備再次開始趕路,但有些北方奧克仍舊不願意,艾森加德的奧克又出手殺了兩個,才把其餘的都鎮住了。這期間咒罵不絕,混亂一團,有那麼片刻,沒人看管皮平。他的兩腿給捆得結結實實的,但上肢卻只綁住了手腕,而且是綁在身前。雖然繩子綁得死緊,但兩手還是能同時移動。他把死了的奧克推到一邊,然後幾乎是屏着呼吸將綁着手腕的繩結壓在刀刃上,上下挪動。刀很利,死屍的手又握得很緊。繩子割斷了!皮平用手指飛快抓住繩子,將它結成一個有兩個環的鬆繩圈,套到雙手上,然後就躺着一動不動了。
“扛上那兩個俘虜!”烏格魯克吼道,“別對他們搞花樣!我們到家時,他們要是已經死了,就還得有人拿命來賠。”
有個奧克像拎麻袋一樣把皮平拎起來,然後把皮平綁着的雙手往自己頭上一套,抓住兩臂向下一拉,直到皮平的臉緊壓在他脖子上,然後就這麼揹着他顛簸着往前跑。另一個奧克也以同樣的方式背上了梅里。那奧克爪子似的手像鐵箍般緊扣着皮平的手臂,指甲都陷進了他的肉裡。他閉上眼睛,又滑回了噩夢中。
突然間,他又被丟到了石地上。夜還不深,但一彎月牙已經朝西落去了。他們身在一座懸崖邊上,好似俯瞰着一片蒼茫的迷霧之海。附近有水流下去的嘩嘩聲。
“探子終於回來了。”緊挨在旁邊的一個奧克說。
“很好,你們發現了什麼?”烏格魯克的聲音吼道。
“只有一個騎馬的人,他往西跑了。現在周圍沒啥情況。”
“我敢說,現在是沒情況,但能維持多久?你們這幫笨蛋!就該把他射死。他會去報信的。那羣該死的養馬人天亮之前就會知道我們來了。現在我們得用雙倍的速度趕路。”
一個人影俯身看着皮平,正是烏格魯克。“坐起來!”那奧克說,“我的夥計們扛你扛煩了。我們得爬下去,你們必須自己爬,但別給我惹麻煩!不許叫,更別想着逃跑。我們有的是辦法對付玩花樣的人,這些法子壞不了主人的事,但你可不會喜歡。”
他割斷皮平腿上和腳踝上綁着的皮索,拽住他的頭髮拎起他來,要他站着。皮平跌倒了,烏格魯克再次拽住頭髮把他拉起來。好幾個奧克見狀哈哈大笑。烏格魯克把一個長頸瓶塞進他的嘴,往喉嚨裡灌進一些火辣辣的液體。皮平感到一股灼熱的烈焰猛地燒過全身,腿上跟腳踝上的疼痛消失了。他能起來了。
“現在該另一個了!”烏格魯克說。皮平見他走向躺在近旁的梅里,踢了一腳。梅里呻吟了一聲。烏格魯克粗暴地揪住他,拉他坐起來,一把扯掉綁在他額頭上的破布,然後給傷口抹上一些裝在一個小木盒裡的烏黑東西。梅里大聲痛叫,拼命掙扎起來。
奧克們拍手叫好。“擦藥他都受不了!”他們嘲笑道,“可真不識好歹啊。哈!等一陣子我們可有樂子了。”
但此刻烏格魯克沒心思尋樂子。他要趕路,不得不遷就那些不情願跟隨的同夥。他用奧克的辦法治療梅里,這治療很快見了效。等烏格魯克把瓶中的液體強灌下霍比特人的喉嚨,割斷他腳上的皮索,拉他站起來時,梅里竟站住了,儘管臉色蒼白,神色卻冷峻又輕蔑,顯得精力頗爲充沛。他額頭上的傷口不再礙事,但留下了一個一生未褪的褐色疤痕。
“哈羅,皮平!”他說,“這麼說,這場小小的探險你也來啦?我們去哪兒睡覺、吃早餐啊?”
“夠了!”烏格魯克說,“那些全都別想!給我閉嘴,不許說話。你敢惹是生非,等到了地方就報上去,老大知道該怎麼收拾你們。到時候你們就能撈着牀和早餐了,就怕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這幫奧克開始爬下一道狹窄的溝壑,進入下方那片迷霧籠罩的原野。梅里和皮平之間隔着十幾個奧克,也跟着他們爬了下去。到了山底,他們踏上了草地,霍比特人的心緒又昂揚起來。
“現在照直走!”烏格魯克吼道,“朝西邊走,稍微偏北。跟着路格都什。”
“可是,太陽出來以後怎麼辦?”一些北方奧克說。
“繼續跑!”烏格魯克說,“不然你想怎樣?坐在草地上等那些白皮佬來一起野餐?”
“但我們沒法頂着太陽跑啊!”
“我會在後頭趕着你們跑。”烏格魯克說,“快跑!不然你們就再也見不到你們那些親愛的洞穴了。白手在上!派山裡的半吊子蛆蟲出來辦事
,到底有啥用處?!該死的,快跑!趁天還沒亮,快跑!”
於是,整個隊伍開始跨着那種奧克的大步伐跑起來。他們毫無秩序,又推又撞,不停咒罵,但他們腳程極快。每個霍比特人都有三個奧克看守。皮平落在隊伍相當靠後的地方。以這種速度,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跑多久,從早上到現在他都沒吃東西。一個看守他的奧克有鞭子。不過此刻那點奧克飲料還在他體內起着作用,他的神志也還清醒得很。
一次又一次,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大步佬那張精幹的臉,他正彎身察看一條黑暗的蹤跡,跟在後面不停奔跑。但是,即便是遊民,除了一堆混亂的奧克腳印,又能看見什麼呢?他自己的小腳印,還有梅里的,早就被前後左右的鐵底鞋給踐踏得什麼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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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才跑離峭壁約一哩遠,地勢便向下傾斜,進入一片寬闊的淺窪地。那裡的地面潮溼而柔軟,瀰漫着霧氣,在一彎月牙的最後一絲光亮中閃着淡淡的微光。前方奧克的幢幢黑影變得模糊了,接着便沒進了迷霧。
“嗨!現在跑慢點。”殿後的烏格魯克朝前大吼。
皮平腦海中突然靈光一現,立即付諸行動。他朝右一拐,低頭衝出了看守能抓住的範圍,一頭扎進霧裡。他四肢大張撲倒在草地上。
“站住!”烏格魯克吼道。
隊伍頓時一陣騷亂。皮平跳起來便跑。但奧克在後面追他。有幾個突然出現在了他的正前方。
“沒希望了!”皮平想,“不過,我在這潮溼的地面上留下的痕跡,有可能不被破壞。”他被縛的雙手在頸前一陣摸索,鬆開了斗篷上的別針。就在幾條長臂硬爪抓住他的同時,他鬆手讓別針掉落。“我看,它會在這兒一直躺到地老天荒吧。”他想,“我不知道自己爲啥這麼幹。別人就算成功逃脫,多半也全跟着弗羅多走了。”
一條皮鞭捲上他的腿,他強忍着沒叫出來。
“夠了!”烏格魯克吼着跑過來,“他還得跑好長的路。讓他們兩個快跑!用鞭子提醒一下就夠了。”
“這事沒完。”他咆哮着轉向皮平,“我可不會忘。懲罰只是延後而已。快跑!”
這趟路途後來那一段,無論皮平還是梅里都記不太清楚了。夢境和現實一般邪惡,交織成一條漫長悲慘的隧道,越往前走希望越渺茫。他們奔跑,繼續奔跑,奮力要跟上奧克的步調,一條冷酷的皮鞭巧妙揮動着,不時舔過來,如果他們停頓或絆跌,就會被一把拽起來拖着往前再跑一段路。
奧克飲料的熱力已經消退了。皮平又感到了寒冷難受。冷不防,他臉朝下撲倒在草地上。幾隻指甲尖利的硬手抓住他,把他拎起來。他再次像個麻袋一樣被扛走,周圍的黑暗越來越濃重。這究竟是又一個黑暗的夜晚,還是自己雙眼發黑無法視物,他辨別不出。
模模糊糊地,他察覺到一片喧鬧。似乎有許多奧克要求停下來。烏格魯克在大吼大叫。他感覺自己被甩到地上,而他就躺在那裡動也不動,直到又陷入黑暗的夢境。但他沒能逃離痛苦多久,一雙冷酷無情的鐵爪很快又攫住了他。有好長一段時間,他被上下顛來顛去,漸漸地,黑暗退去,他又回到了清醒的世界,發現已到了早晨。有奧克在大聲下令,他被粗魯地拋在草地上。
他在那兒躺了好一會兒,抗拒着絕望。他頭昏腦漲,但從體內傳來的那股熱力來看,他猜自己又被灌了一口飲料。有個奧克俯身看他,丟給他一塊麪包和一條生肉乾。他狼吞虎嚥吃了那塊不新鮮的灰麪包,但沒吃那肉乾。他餓得要命,但還沒餓到去吃奧克扔來的肉,他不敢去想那到底是什麼生物的肉。
他坐起來,四處張望。梅里離他不遠,他們身在一條狹窄湍急的河岸邊。前方隱隱聳立着一道山脈,一座高峰正被第一縷陽光照亮。在面前較低的山坡上,橫陳着一片黑暗模糊的森林。
奧克當中又是吼叫與爭論大作。看來一場北方奧克與艾森加德奧克之間的爭吵,又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有些奧克往回遙遙指着南方,有些則指着東方。
“很好,”烏格魯克說,“那就把他們給我留下!不準殺,我以前可就告訴你們了。但你們要是想拋下我們大老遠辛苦得來的東西,那就拋下好了!我會處理。就照老樣子,讓善戰的烏魯克族來幹活好了。你們要是害怕白皮佬,那就滾!快滾!那邊有座森林。”他吼道,指向前方,“進森林裡去!那是你們最好的指望。都給我滾!快點滾,要不我就再砍下幾個腦袋,讓別的長點腦子!”
又是一片詛咒嘈雜,然後絕大多數北方奧克脫離隊伍撒腿衝了出去,人數過百。他們瘋狂地沿着河流朝山脈奔去。兩個霍比特人則被留給了艾森加德的奧克,這是一幫冷酷邪惡的傢伙,至少有八十個體型巨大、膚色黝黑、斜眼上吊的奧克,配着大弓和短闊的劍。少數身材比較魁梧並且膽子也比較大的北方奧克,留下來跟他們在一起。
“現在我們再對付格里什納赫。”烏格魯克說。但就連他自己的下屬,也有幾個不安地往南張望。
“我曉得,”烏格魯克咆哮說,“該死的馬娃子聽到我們在這兒的風聲了。那全是你的錯,斯那嘎。你和別的探子都該被割掉耳朵!但我們是戰士,我們會拿馬肉打牙祭,沒準還有更好吃的東西。”
就在那時,皮平發現了爲什麼剛纔隊伍中有些奧克指着東邊。此刻從那個方向傳來了嘶啞的喊聲,格里什納赫又出現了,後面跟着大約四十個跟他一樣長臂曲腿的奧克。他們的盾牌上塗畫着一隻紅眼。烏格魯克邁步上前去會他們。
“你這是又回來了?”他說,“想明白了是吧?”
“我回來是要保證命令執行妥當,俘虜安全。”格里什納赫答道。
“這樣啊!”烏格魯克說,“你這是白費力氣。我會保證命令執行妥當,但得我說了算。說,你回來還想幹什麼?你當時走得匆忙,是落下什麼東西了?”
“我落下了一個笨蛋。”格里什納赫咆哮道,“但跟他一起的還有幾個強壯的夥計,我可捨不得他們。我知道你會領着他們搞得一團糟,我這就來幫他們了。”
“好得很哪!”烏格魯克大笑說,“但是除非你有膽子打上一架,否則你就走錯了路。路格布爾茲纔是你該去的地方。白皮佬就要來了。你寶貝的那茲古爾怎麼啦?他的坐騎是不是又給人射啦?這會兒你要是把他帶過來,沒準能派上用場——要是這些那茲古爾真跟他們吹噓的一樣厲害的話。”
“那茲古爾,那茲古爾。”格里什納赫邊舔嘴脣邊說,全身顫抖,彷彿這詞有股惡臭,難以下嚥,“烏格魯克,你壓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遠遠超過你那爛泥巴的夢裡的想像。”他說,“那茲古爾!啊!跟他們吹噓的一樣厲害!總有一天你會巴不得自己沒說過這話。蠢猴子!”他兇猛地咆哮道,“你要知道,他們是大魔眼的心肝寶貝。但是飛行的那茲古爾——時候未到,時候未到。他還不肯讓他們渡過大河在這一岸現身,不會這麼快。他們是爲大戰和別的目的預備的。”
“看來你知道的不少啊。”烏格魯克說,“我猜,知道太多對你可沒好處。也許那些路格布爾茲的傢伙會疑心你是怎麼知道的,又爲什麼會知道。不過同時,骯髒活兒還是得讓艾森加德的烏魯克族來幹,向來都是這樣。別站在那裡流口水了!把你那幫雜兵集合起來!別的蠢豬正往森林跑呢,你們最好跟上。你們就別想活着回到大河對岸去了,那是大錯特錯。現在快跑!我會跟在你們後頭。”
艾森加德的奧克再次抓起梅里和皮平,將他們甩到背上,然後大隊開拔。一個鐘頭接一個鐘頭,他們不停往前跑,只在換人扛霍比特人時,才中途暫停一會兒。不知道是因爲艾森加德的奧克速度較快,耐力較好,還是因爲格里什納赫另有計謀,漸漸地,艾森加德的奧克超越了魔多的奧克,格里什納赫的下屬都跟在了後面。他們很快又超越了前頭的北方奧克。森林越來越近了。
皮平渾身青紫,到處是傷,他的頭疼痛不堪,又被揹他的奧克的骯髒臉頰和毛茸茸的耳朵抵着磨來磨去。幾個弓起的背就在他眼前,還有許多粗壯的腿不知疲倦地起起落落,簡直像是鐵線和獸角做的,沒完沒了地敲着噩夢似的鼓點。
到了下午,烏格魯克的隊伍趕過了北方奧克。儘管只是冬天的太陽在蒼涼的天空中照耀,那些北方奧克在明亮的陽光下仍然委頓不堪,他們垂頭喪氣,連舌頭都耷拉在外面。
“一羣沒用的蛆!”艾森加德的奧克嘲笑道,“你們全被烤熟了吧?白皮佬會逮住你們吃掉。他們來了!”
格里什納赫一聲大叫,證明這可不只是個笑話。他們的確看見了策馬疾馳而來的騎兵,儘管還在後方很遠,卻正在追上奧克們,就像潮水涌向正在平坦鬆散的沙灘上游蕩的人羣。
艾森加德的奧克開始用雙倍的速度狂奔,像是一場賽跑到了最後瘋狂的衝刺階段,令皮平目瞪口呆。接着,他看見太陽正西沉到迷霧山脈背後,陰影開始在大地上伸展。魔多的士兵擡起了頭,也開始加快速度。幽暗的森林離得不遠了。他們已經路過了一些外圍的樹木,地勢開始往上傾斜,越來越陡,但奧克們沒有停步。烏格魯克和格里什納赫都在大聲吼叫,鞭策他們使出最後的力氣。
“他們能成功——他們會逃脫的。”皮平想。然後他設法扭過頭,這才能讓一隻眼睛越過自己的肩膀朝後望。他看見東邊遠處的騎兵奔馳過原野,已經和奧克們齊頭並進了。落日將他們的長矛和頭盔鍍上一層金,令他們飛揚的淡色頭髮閃閃發亮。騎兵們圍堵着奧克,防止他們四散,並沿着河流驅趕他們。
皮平很想知道這些人是誰。他此時真希望自己在幽谷時學到的更多,也多看些地圖和別的東西。可是,在那段日子裡,他覺得有那些能幹的人掌握着這趟旅程的計劃,而且從來都沒想到自己會跟甘道夫、大步佬,甚至弗羅多分開。他對洛汗的全部印象,只有這麼多:甘道夫的馬——捷影來自那片土地。這樣的話,似乎還挺有希望的。
“可是,他們要怎樣才能知道我們不是奧克呢?”他想,“我猜這裡的人從來沒聽過霍比特人。我猜,這些禽獸般的奧克要被殲滅了,我該高興纔對,不過我自己得救可更要緊。”按這事態,很可能洛汗的人類在察覺到他和梅里之前,就會把他倆連同那些擄掠者一起殺了。
有幾個騎兵顯然是弓箭手,能在奔馳的馬背上嫺熟地彎弓射箭。他們飛快馳進射程範圍內,搭箭射向落後的奧克,有好幾個中箭倒地。這些騎兵隨即一轉馬頭,馳離敵人的射程範圍,奧克不敢停下腳步,只得胡亂射箭回敬。如此來回多次,有一次箭矢射進了艾森加德的奧克隊伍中。他們當中有一個,就在皮平眼前中箭仆倒,再沒爬起來。
夜幕降臨,騎兵卻沒有圍攏進攻。奧剋死傷了不少,但仍有足足有兩百個沒有受傷。天剛擦黑不久,奧克們來到了一座小山丘。森林的邊緣很近了,可能不到三弗隆遠,但他們無法再前進,因爲那些騎兵已將他們團團圍住。有一小隊奧克不服從烏格魯克的命令,繼續奔向森林,結果只有三個生還。
“好啦,咱們到這裡啦。”格里什納赫冷笑道,“領導得好啊!我希望偉大的烏格魯克能再次領我們衝出重圍。”
“放下那兩個半身人!”烏格魯克下令,全不理會格里什納赫,“你,路格都什,再找兩個人好好看住他們!除非那些骯髒的白皮佬衝進來,否則不準殺他們。明白嗎?只要我還活着,他們就是我的。不准他們呼救,也不能讓他們被救走。把他們的腿綁起來!”
最後一句命令被毫不留情地執行了。不過皮平發現,自己和梅里靠得很近,這還是第一次。奧克們鬧出一大片嘈雜噪音,他們咆哮吼叫,兵器相擊嗆啷作響。兩個霍比特人趁機互相耳語了一陣子。
“我覺得沒什麼希望。”梅里說,“我覺得自己快完了。就算現在給我鬆綁,我恐怕也爬不了多遠。”
“蘭巴斯!”皮平低聲說,“我還有點蘭巴斯!你有嗎?我想,他們就只搶走了我們的劍。”
“對,我口袋裡還有一包,”梅里說,“但肯定都壓成碎屑了。而且不管怎樣,我沒辦法把嘴巴伸進口袋裡啊!”
“你不用。我已經——”就在這時,皮平被狠狠踢了一腳作爲警告。周圍的噪音已經低落消失,守衛正警醒着呢。
這夜很冷,氣氛凝滯。在奧克聚集的小土丘四周,突然燃起了許多小小的營火,在黑夜中顯得金紅燦亮,將他們完全包圍在裡面。營火都在長弓射程之內,但火光中並未見到騎兵的身影,奧克朝火光濫射了許多箭矢,直到烏格魯克制止他們。騎兵悄無聲息。夜深之後,月亮自雲霧後露臉,這才偶爾能見到他們的暗影,不時在皎白的月光中閃現,那是他們在不停走動着巡邏。
“該死的!他們在等太陽出來。”有個守衛低聲吼道,“我們爲什麼不集合起來衝出去?我倒想知道,老烏格魯克以爲自己在幹嗎?”
“我敢說你會知道的。”烏格魯克咆哮着,從後面走上前來,“你這話是說我完全不用腦子,是嗎?你這該死的!你和那幫雜兵,還有那些路格布爾茲的猴子,就跟蛆蟲一樣糟糕。跟他們一起衝鋒纔沒有好處!他們就只會尖叫亂逃,而外頭的骯髒馬娃子可不少,足夠在平地上把我們這夥人全掃平。
“這些蛆蟲只有
一樣本事——黑暗裡他們眼睛挺尖。不過,我所聽說的是,這些白皮佬的夜視能力比大多數人類強,而且別忘了他們有馬!據說,那些馬連夜風都看得見。但那些厲害的傢伙還不知道一件事——毛胡爾和他那羣小兄弟埋伏在森林裡,現在隨時會出現。”
烏格魯克這番話顯然足以滿足艾森加德的奧克們,但其他奧克既沮喪又不服。他們設了幾個哨兵,但大多數都躺在地上,在舒服的黑暗中休息。的確,夜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因爲月亮已經鑽進西邊的厚雲裡去了,皮平連幾呎外的東西都看不見。營火的光照不到土丘上。然而,騎兵們並沒有僅僅滿足於等候天亮,任憑敵人休息。土丘東邊突然爆發出慘叫聲,表明情況不對。似乎是有些人類騎近前來,悄悄下馬,爬到營地邊上殺了幾個奧克,然後又撤退了。烏格魯克急忙衝過去制止一場潰逃。
皮平和梅里坐了起來。看守他們的艾森加德奧克跟着烏格魯克走了。不過,即使兩個霍比特人生出過任何逃跑的念頭,也馬上就給掐滅了。兩條毛茸茸的長臂伸過來,分別揪住兩人的脖子,把他們拉近挨在一起。昏暗中他們察覺,夾在兩人之間的正是格里什納赫的大頭和那張醜臉,他惡臭的口氣就噴在他倆的臉頰上。他開始上下搜查他們身上。皮平覺得冷硬的手指沿着背脊摸索下去,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哈,我的小傢伙們!”格里什納赫輕聲細語說,“你們挺享受這舒服的休息吧?還是不享受哪?——這也是有可能的,你們這確實挺尷尬:一邊是刀劍和鞭子,另一邊是可怕的長矛!小東西就不該攪和到太大的事情裡頭。”他的手指繼續搜索,眼睛深處閃着一道蒼白卻熾烈的光芒。
剎那間有個念頭闖進皮平腦海,彷彿是直接截獲了敵人急切的心思:“格里什納赫知道魔戒的事!他趁烏格魯克正忙着,就來找它,很可能他是想自己得到它。”皮平心中升起一股冰冷的恐懼,不過與此同時,他也想着自己怎麼才能利用格里什納赫這個慾望。
“我覺得,你這樣是別想找到它的。”他低聲說,“要找到它可不那麼容易。”
“找到它?”格里什納赫說,摸索的手指停下來,一把抓住皮平的肩膀,“找到什麼?你在說什麼,小傢伙?”
皮平沉默了片刻。接着,就在黑暗中,他突然從喉嚨裡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雜音,然後補充說:“沒什麼,我的寶貝。”
兩個霍比特人感覺到格里什納赫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啊哈!”這半獸人輕輕地嘶聲道,“原來他是這個意思,對吧?啊哈!非常、非常危險,我的小傢伙們。”
“也許,”梅里這下警覺起來,明白了皮平的猜測,“也許。而且不僅對我們來是危險。不過,你的事你自己最清楚。你到底想不想要它?你打算拿什麼來換?”
“我想不想要它?我想不想要它?”格里什納赫說,彷彿十分困惑,但他的手臂在顫抖,“我打算拿什麼來換?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們的意思是,”皮平小心斟酌着字句,“黑燈瞎火地亂摸是沒用的。我們可以讓你省時又省事。但你得先給我們的腿鬆綁,要不然我們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說。”
“我可愛鮮嫩的小傻瓜,”格里什納赫嘶嘶說道,“你們擁有的每樣東西,知道的每件事,到時候全都會被挖出來,一件不少!到那時候,你們會巴不得有更多的可說,好滿足審問的人,你們肯定會的,用不了多久了!我們不該急着審問。噢,當然不該!你以爲你們爲什麼到現在還活着?我說,這可不是出於好心,而我親愛的小夥計,你們大可信我。這甚至不是烏格魯克犯的一個錯。”
“我覺得要信你也不難。”梅里說,“不過,你還沒把獵物帶回家呢。而且,無論發生什麼事,看來都沒遂你的意。我們要是給帶去艾森加德,那對偉大的格里什納赫可沒半點好處——薩茹曼會拿走所有他能找到的東西。如果你自己想要點什麼,現在可正是作交易的時候。”
格里什納赫開始控制不住脾氣了。薩茹曼這名字似乎特別惹他惱火。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騷亂正在逐漸平息下來。烏格魯克或艾森加德的奧克隨時都會回來。
“你們兩個,誰帶着它?”他咆哮道。
“咕嚕,咕嚕!”皮平說。
“解開我們的腿!”梅里說。
他們感覺到這奧克的手臂在劇烈顫抖。“該死的,你們這兩個骯髒的小害蟲!”他嘶聲道,“解開你們的腿?我會扒開你們身上每一根筋!你們以爲我不能把你們搜個透心涼嗎?還搜你們呢!我會把你們倆大卸八塊,剁成顫悠悠的碎片。我用不着你們的腿就能弄走你們——讓你們從頭到腳都歸我!”
突然,他一把抓起了他們。那肩膀與長臂的力氣大得嚇人。他將兩人分別塞到腋下,狠狠地夾在身側。兩隻令人窒息的大手捂住他們的嘴。然後他貓着腰往前竄出去,迅速無聲地跑着,一直跑到土丘的邊緣。他在那兒尋得一處守衛之間的空當,像個邪惡的陰影一般從中穿過,沒入黑夜裡,下了斜坡,朝西向那條流出森林的河奔去。在那個方向,一大片開闊地裡只燃着一個火堆。
跑了十來碼後,他頓住身子,朝四周窺視聆聽。周圍不見異狀,不聞一聲。他繼續躡手躡腳地前進,身子貓得更低,鼻子幾乎貼地。接着他蹲下來,再次仔細聆聽,然後霍然起身,似乎是要冒險猛衝一段。就在那一刻,一個騎兵黑暗的身影冷不防聳現在正前方。一匹馬打着響鼻人立而起。有人吆喝出聲。
格里什納赫立時平平撲倒在地,拖過兩個霍比特人壓在身下,然後拔出劍來。他無疑寧可殺了兩個俘虜,也不容他們逃跑或獲救,但這一動卻爲他招來了殺身之禍。劍出鞘時發出一聲微響,在他左側遠處的營火映照下微微一閃,一支箭隨即從黑暗中呼嘯而來。這箭若不是瞄得嫺熟精準,就是受到了命運的指引,一下穿透了他的右手。他尖叫着鬆開手,劍落了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格里什納赫剛跳起來要跑,就被踏倒在地,一根長矛將他貫穿。他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便直挺挺地躺着不動了。
兩個霍比特人仍舊平趴在地上,就像格里什納赫離開他們時一樣。另一個騎兵迅速馳來,增援同伴。那匹馬不知是因爲視力特別敏銳,還是因爲別的什麼知覺,舉起前蹄輕巧地躍過了他們倆。但馬上的騎手沒看見兩人——他們身上罩着精靈斗篷躺在那兒,這會兒震驚過度,嚇得不敢動彈。
終於,梅里動了動,悄聲說:“到目前爲止,還算順利。不過,我們怎麼才能避免也被穿個透心涼啊?”
答案几乎立刻就來了。格里什納赫的慘叫驚動了奧克。兩個霍比特人從土丘上傳來的刺耳吼叫和咒罵來猜測,奧克已經發現俘虜失蹤了,烏格魯克說不定又砍掉了幾顆腦袋。接着,迴應的奧克叫喊突然從右方傳來,遠在監視火圈之外,來自山脈和森林的方向。顯然,毛胡爾到了,正在攻擊包圍者。馬蹄疾馳的聲音響了起來。騎兵冒着被奧克箭矢射中的風險,正在縮小對土丘的包圍圈,防止任何奧克突圍,同時有一隊人馬馳離,去迎戰新來的敵人。梅里和皮平突然意識到,他倆一動沒動,就已經身在包圍圈之外,再沒有什麼能阻礙他們逃脫。
“現在,我倆只要能讓手腳脫縛,就能逃掉。”梅里說,“可是我摸不到繩結,也沒法把它咬開。”
“不必費事。”皮平說,“我先前正要告訴你,我的手已經自由啦。這圈繩子只是糊弄他們看的。你最好先吃點蘭巴斯。”
他把繩子從手腕上滑脫,然後探手掏出個小包裹。餅已經碎了,但還能吃,仍妥善地包在葉子裡。兩個霍比特人各吃了兩三塊。餅的味道讓他們重新憶起了那些美麗的面孔,憶起了歡笑,以及寧靜歲月裡那些有益健康的食物,這些如今都已經顯得那麼遙遠了。有好一會兒,他們坐在黑暗中一邊懷念一邊大嚼,完全沒注意附近戰場上的各種聲響與叫喊。皮平首先回到了現實。
“我們得離開這兒。”他說,“等等!”格里什納赫的劍就在旁邊,但他要用的話未免太重,很不順手。因此他往前爬,找到那半獸人的屍體後,從屍身上的刀鞘裡拔出一把鋒利的長刀。他用這刀迅速割斷了綁縛兩人的繩索。
“現在快逃!”他說,“我們先熱熱身,然後說不定就能再站起來走。但不管怎樣,我們最好先爬着走。”
他們開始爬。草原的草既高又軟,這幫了他們的大忙,不過爬行是件緩慢又耗時的事。他們遠遠地繞開營火,一點一點向前蠕動,一直爬到河邊。河岸深陡,河水在岸底的陰影中汩汩流動。這時,他們纔回頭望去。
各種聲音已經消失了。顯然毛胡爾和他的“小兄弟們”不是被殺,就是被趕跑了。那些騎兵回去繼續監視,靜默又不祥,但這場監視持續不了多久了。夜已將盡,東方無雲的天空開始露出了魚肚白。
“我們得找個地方躲起來,否則會被發現的。”皮平說,“要是等我們死了以後這些騎兵才發現我們不是奧克,對我們來說可不是啥安慰。”他起身,跺了跺腳,“那些繩子像鐵絲一樣吃進我肉裡,不過我的腳又漸漸暖了起來。現在我可以搖搖擺擺地走路了。你怎麼樣,梅里?”
梅里站起來。“還行,”他說,“我能走。蘭巴斯確實令人振作!也比那個熱辣辣的奧克飲料更叫人感覺健康。我好奇那個奧克飲料是拿什麼做的,但我看還是別知道的好。我們下去喝點水,洗掉對那飲料的念想吧!”
“別從這裡下,這邊的河岸太陡了。”皮平說,“先往前走吧!”
他們轉身,肩並肩沿着河朝前走。在他們背後,東方天際漸漸放亮。他們邊走邊交換意見,用那種霍比特人的樂觀態度談着自從被俘虜後發生的一切。只聽他們的話語,沒人猜得到他們曾受過殘酷的折磨,並曾處在極度危險當中,絕望地步向酷刑和死亡;也沒人猜得到即便是現在,他們也很清楚,自己重新找到朋友、重獲安全的機會十分渺茫。
“看來你幹得挺不錯的,圖克少爺。”梅里說,“如果我真有機會向老比爾博報告的話,你肯定能在他書裡占上差不多一章內容啦。幹得好啊!尤其是猜到那個渾身是毛的壞蛋的小把戲,還順手玩弄他一下。不過我不信有誰會發現你留下的蹤跡,並找到那枚別針。我可不願意弄丟我這個別針,我擔心你那個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如果想跟你打個平手,可得加把勁兒啦。不過,事實上你的白蘭地鹿表兄現在佔了先機,這可是他一展身手的地方。我看,你大概不怎麼清楚我們在哪兒。而我可不像你,我在幽谷時好好利用了時間。我們正沿着恩特沛河往西走,前面是迷霧山脈的尾巴尖,還有範貢森林。”
ωwш¤т tκa n¤c○就在他說話的當口,黑暗的森林邊緣已經赫然聳立在前。黑夜從正在到來的晨曦面前逐步退卻,似乎在森林參天的巨樹底下找到了藏身之所。
“那就往前帶路吧,白蘭地鹿少爺!”皮平說,“要麼就往回帶路!我們曾被警告別進範貢森林,像你這麼博學的人,應該不會忘吧。”
“我沒忘。”梅里答道,“不過,不管怎樣,與其回頭撞進混戰中,我更願意到森林裡去。”
他帶頭進了森林,走在那些龐大的樹枝底下。那些樹看起來老得無法想像,枝幹上垂掛着巨大的須狀地衣,在微風中輕輕搖晃。兩個霍比特人置身在羣樹的陰影中,回身朝外窺視着山坡底下。他倆小心翼翼的渺小身影在朦朧的光線中看起來就像兩個精靈孩童,從遠古的蠻荒森林中朝外凝視,驚奇地看着生命中第一個黎明。
遠在大河的對岸,越過褐地,在那數不盡多少裡格開外灰濛濛的遠方,黎明來臨,紅豔似火。洪亮的狩獵號角聲響起,向它致意。洛汗驃騎瞬間煥發了生機,號角一聲又一聲,接連響應。
在寒冷的空氣中,梅里和皮平清楚聽見了戰馬的嘶鳴,以及衆多騎兵遽然響起的歌聲。旭日的光芒如同一輪火焰,升到世界的邊緣上方。接着,隨着一聲響徹雲霄的吶喊,騎兵們從東邊發起了衝鋒,火紅的光芒在盔甲和矛尖上閃耀。奧克吼叫着,盡數射出剩下的箭。霍比特人看見有幾個騎兵跌下馬去。但他們的陣線沒有打亂,繼續挺進,攻上山頭又越過山頂,然後掉轉馬頭再次衝鋒。上一輪衝鋒中僥倖活下來的劫掠者,這時多數已然潰散,朝着四面八方逃竄,卻都被一一追上殺死。然而,有一幫奧克集結成一支黑色的楔形隊伍,頑強地朝森林的方向猛衝。他們徑直衝上斜坡,向兩個旁觀的霍比特人衝來。他們越衝越近,已經砍倒了三名攔住去路的騎兵,貌似肯定會逃脫了。
“我們看得太久啦。”梅里說,“那不就是烏格魯克嗎!我可不想再碰見他。”兩個霍比特人轉身逃進了森林的陰影深處。
因此,他們沒看見最後的決戰。烏格魯克被追上,就在範貢森林的邊緣陷入絕境,馬克的第三元帥伊奧梅爾親自下馬與他以劍對決,最後烏格魯克被伊奧梅爾所殺。在遼闊的原野上,目光銳利的騎兵追擊少數先前逃散、此時還有力氣飛逃的奧克,將他們全數殲滅。
隨後,騎兵們堆起墳冢將陣亡的同袍合葬,頌唱他們的英勇,之後燃起大火焚燒敵人的屍骨,並將灰燼揚散。這場襲擊就這樣結束了,沒有任何消息傳回到魔多或艾森加德。不過,燃燒的濃煙直升天際,許多雙警醒留心的眼睛都看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