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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魔戒同盟_卷二_第六章 洛絲羅瑞恩

第一部 魔戒同盟_卷二_第六章 洛絲羅瑞恩

“唉!恐怕我們不能在此久留。”阿拉貢望向山脈,舉起手中的劍,“再會了,甘道夫!”他喊道,“我豈不是跟你說過:若你穿過墨瑞亞的大門,務必小心!唉,一語成讖!沒有了你,我們還有什麼希望?”

他轉回身面對遠征隊衆人。“但即使沒有希望,我們也必須堅持下去。”他說,“至少我們或能報此大仇。振作起來,別再哭了!來吧!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許多事得做。”

他們起身,環顧四周。他們所處的山谷向北延伸,夾在迷霧山脈兩道形同手臂的龐大山脈之間,形成一片陰影覆蓋的峽谷,而峽谷上方矗立着三座白閃閃的山峰:凱勒布迪爾、法努伊索爾、卡拉茲拉斯,正是墨瑞亞羣山。在峽谷盡頭有道急流奔騰落下,一級級數不清的小瀑布連成一匹白練,山腳的空氣中瀰漫着一層水沫組成的薄霧。

“那就是黯溪梯。”阿拉貢指着瀑布說,“我們本該沿着急流旁那條深鑿的路下來,假使運氣能好些的話。”

“或卡拉茲拉斯不那麼殘酷的話。”吉姆利說,“他正屹立在陽光下微笑呢!”他對最遠那座白雪覆頂的山峰揮了揮拳頭,然後背轉身去。

東邊,山脈張開的一臂中途陡然而止,更遠之處依稀可見遼闊蒼茫的大地。南邊,極目所見,迷霧山脈綿延不絕。他們此時仍在山谷西側的高地上,而在離他們不到一哩遠,地勢也稍低一點的地方,有一個長圓的小湖,形狀猶如一個巨大的矛頭深深扎進北邊峽谷。但湖的南端已經出了山影籠罩的範圍,沐浴在陽光下。然而湖的水色卻是深暗的,呈現出一種幽藍,就像傍晚從亮燈的屋中朝外望見的清朗天空的顏色。湖面平靜,一波不興。湖的四周是一片柔軟的草地,從四面朝光裸、完整的岸邊緩緩傾斜。

“那就是鏡影湖,深深的凱雷德–扎拉姆!”吉姆利悲傷地說,“我還記得他說:‘願那景象使你心中歡喜!不過我們不能在那裡滯留。’現在,我將行路很久,而心中卻無歡喜。必須趕緊離開的是我,不得不留下的卻是他。”

此時,遠征隊一行人順着大門出來的路往下走。這路崎嶇不平,逐漸沒落成一條伸入亂石之中,蜿蜒穿行在帚石楠與棘豆之間的小徑,但仍然看得出,這裡很久以前曾有一條康莊大道從低地迤邐而上,通往矮人王國。路旁不時可見毀壞的石雕,以及座座青丘,丘上長着細高的白樺,或在風中嘆息的冷杉。一個朝東的轉彎,將他們帶到了鏡影湖的草地附近,路邊不遠立着一根孤零零的柱子,頂端破損。

“那是都林石柱!”吉姆利叫道,“我不能就這麼徑直走過,也不過去駐足片刻,看看這山谷的奇景!”

“那麼就快一點!”阿拉貢說着,回頭望向墨瑞亞的大門,“太陽下山得早。也許奧克要等到暮色降臨纔會出來,但我們必須在天黑之前遠離此地。月色將盡,今晚會是夜色漆黑。”

“跟我來,弗羅多!”矮人喊道,跳離了小路,“我可不能讓你不見凱雷德–扎拉姆就走。”他奔下長長的青草坡。弗羅多慢慢跟了上去,他雖然又疼又累,但仍被那寧靜的藍色湖水吸引。山姆跟在後面。

吉姆利在兀立的石柱旁停下來,擡頭望去。石柱歷經風吹日曬,已經裂了,柱身上模糊的如尼文也已無法閱讀。“這根石柱標示着都林第一次望進鏡影湖的地點。”矮人說,“讓我們走之前親眼看一看!”

他們彎腰俯視那深沉的水,一開始什麼也看不見。然後,他們漸漸看見環抱的羣山倒映在幽藍的湖水中,上方的羣峰如同簇簇的白色火焰,再遠處則是一片天空。雖然頭頂的天空中陽光照耀,但他們能看見繁星如寶石般沉在湖底閃爍,卻不見自己俯身的倒影。

“噢,美麗絕妙的凱雷德–扎拉姆啊!”吉姆利說,“這裡沉臥着都林的王冠,直到他醒來。再會了!”他鞠了一躬,轉身離開,匆匆爬上青草坡,又回到小路上。

“你看見了什麼?”皮平問山姆,但山姆正在沉思,沒有回答。

道路現在轉向南去,且迅速下坡,從夾抱谷地的兩臂之間穿出。離湖下行一段路後,他們遇到了一汪清澈如水晶的深泉,晶瑩的水流從泉眼中涌出,衝過一道石緣,順着一條陡峭的石渠汩汩往下淌。

“這就是銀脈河的源泉。”吉姆利說,“別喝!它冰一般冷。”

“它彙集了山中許多其他溪流,很快就會變成一條湍急的河流。”阿拉貢說,“我們要沿着它走上許多哩。我將帶你們走甘道夫所選的路,而我希望先去銀脈河注入安都因大河處的森林——就在那邊。”他們朝他指的地方望去,只見前方這條溪流躍入谷中深澗,接着繼續奔流進入更低之地,最後隱沒在一片金色迷霧裡。

“那就是洛絲羅瑞恩森林!”萊戈拉斯說,“那是我族居住之地中最美的一處。這世上沒有哪個地方的樹能與那地相比。秋天時葉子變成金黃,並不凋落;直到來年春天新綠生髮,舊葉方落,然後枝頭會盛開黃花。森林似屋宇,地面一片金黃,屋頂金黃一片,立柱則如銀,因爲樹皮光滑銀灰。我們黑森林的歌謠仍是這麼說的。若是春天時我能站在那森林的檐下,我會欣喜開懷!”

“即便那是冬天,我也會欣喜開懷。”阿拉貢說,“但它還在幾十哩外。我們要快一點!”

開始一段時間,弗羅多和山姆還能勉力跟上其他人,但阿拉貢是領着他們快速疾行,不久他們兩人便落後了。從大清早到現在,他們什麼也沒吃。山姆的傷口灼痛不已,他感到頭暈目眩。儘管陽光普照,但習慣了溫暖黑暗的墨瑞亞,外面的風還是顯得寒意十足。他在發抖。弗羅多則感覺每邁一步疼痛都更甚,他大口喘着氣。

終於,萊戈拉斯回過身,見他們此時遠遠落後,便告訴了阿拉貢。其他人停下來,阿拉貢奔回來,並叫上波洛米爾。

“對不起,弗羅多!”他滿懷關切喊道,“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我們又亟須趕路,我忘了你受了傷,還有山姆也是。你該出聲的。就算全墨瑞亞的奧克緊追在後,我們也該先爲你們治療,可是我們竟什麼也沒做。來吧!前面不遠有個地方,我們可以在那裡休息一下。到那裡我會盡力處理你們的傷。波洛米爾,來!我們揹他們走。”

不一會兒,他們遇到了另一條從西邊流下的小溪,歡騰的溪水在此匯入了湍急的銀脈河。匯合的河水一起驟然瀉下一道泛綠的石檻,水花四濺地落入一個小谷地。谷地周圍長着矮小虯曲的冷杉,四面陡峭,遍佈荷葉蕨和越橘叢。谷底是塊平坦的地區,溪流從這裡穿過,嘩嘩響着流過晶亮的鵝卵石。他們就在這裡休息,此時大約下午三點鐘,他們離墨瑞亞的大門才只有幾哩遠,然而太陽已經開始西沉。

吉姆利和兩個年輕霍比特人用灌木和冷杉樹枝生起一堆火,汲了水來,與此同時阿拉貢在照料山姆和弗羅多。山姆的傷口不深,但顯得很可怕,阿拉貢察看時神色凝重。片刻之後,他鬆口氣擡起頭來。

“你很走運,山姆!”他說,“許多人頭一次殺死奧克後,付出了比這更糟的代價。奧克的刀劍經常令傷口中毒,不過你挨的這一刀沒事。等我處理過之後,它應該會徹底痊癒。等吉姆利把水燒熱後,先清洗傷口。”

他打開自己的隨身小袋,取出一些枯葉。“這裡還有一些我在風雲頂附近採來的阿塞拉斯,雖說葉子幹了,失去了部分藥效。”他說,“把一片葉子揉碎了放進水裡,用水清洗傷口,然後我來包紮。現在該你了,弗羅多!”

“我沒事。”弗羅多不願意讓人碰自己的衣服,“我只需要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就好。”

“不行!”阿拉貢說,“我們必須檢查一下,看看鐵錘和鐵砧給你造成了什麼傷害。我到現在都很驚奇你竟然還活着。”他輕輕脫下了弗羅多的舊外套和短上衣,頓時驚訝得倒抽了口氣,然後哈哈大笑。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件閃閃發亮如海面粼粼波光的銀鎖子甲。他小心翼翼地將它脫下,高高拎起,甲上的寶石如繁星閃耀,銀環晃動,叮叮細響,聲如雨落池塘。

“我的朋友們,都來瞧瞧!”他喊道,“多漂亮的一張霍比特皮啊,足可裹住一個精靈小王子!要是讓人知道霍比特人有這種皮,全中洲的獵人可都要涌到夏爾去了。”

“而全世界獵人射出的箭,都會徒勞無功。”吉姆利說,驚奇地凝視着那件鎖子甲,“這是件秘銀甲。秘銀哪!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這麼漂亮的東西。這就是甘道夫說的那件鎖子甲嗎?那他可低估了它的價值。不過,這禮物送得好!”

“我常好奇,你跟比爾博那麼親密地關在他的小房間裡,是在幹什麼。”梅里說,“願老天保佑那老霍比特人!我真是空前地愛他。我希望我們能有機會把這事告訴他!”

弗羅多右邊的胸脅處有一塊發黑的淤青。他在鎖子甲下還穿了件軟皮襯衫,但有一處被金屬環穿透,扎進了皮肉裡。弗羅多被甩出去時,左半邊身子撞到牆上,那裡也有擦傷和淤青。當其他人準備食物的時候,阿拉貢用浸過阿塞拉斯的水給他清洗傷處。那辛辣的香氣盈滿了整個谷地,所有俯身吸入這水所冒的蒸氣的人,都感到精神一振,又有了氣力。不一會兒,弗羅多便感覺疼痛消失了,呼吸也不那麼吃力了,不過接下來好幾天他仍感覺渾身僵硬,一碰就痛。阿拉貢給他脅邊墊上軟布,包紮起來。

“這鎖子甲輕得驚人。”他說,“如果你受得了,就再穿上吧。知道你有這麼一件護甲,我心裡很高興。別脫下它,連睡覺時也不例外!除非命運引你去到一個你能安全休息一陣的地方,然而,只要你的使命尚未達成,這樣的機會必然很少。”

遠征隊一行人吃過飯後,準備出發。他們熄了火,掩去所有痕跡,然後爬出谷地,重回那條路。才走沒多久,太陽便落到西邊高山之後,大片的陰影自山頂蔓延下來。暮色籠罩了腳下,迷霧從窪地裡升起。東邊遠處,黃昏的天光淡淡地灑在遙遠的平原和樹林連成的朦朧大地上。山姆和弗羅多這時感覺好了許多,並且精神大振,可以快步前進了。阿拉貢帶領一行人又走了將近三個鐘頭,中間只短暫休息過一次。

天已全黑,已是深夜時分。天空中有許多明亮的星星,但是漸虧的月亮要很晚纔會出現。吉姆利和弗羅多走在最後,腳步很輕,也不開口說話,而是仔細聆聽後方路上是否有任何聲音。終於,吉姆利打破了沉默。

“除了風,什麼聲音也沒有。”他說,“附近沒有半獸人,要不我的耳朵就是木頭做的。但願奧克只把我們趕出墨瑞亞就滿足了。或許那就是他們的全部目的,除此之外跟我們——跟魔戒——都沒半點關係。不過,他們若要爲被殺的頭兒報仇,常常會追擊敵人許多裡格,直追到平原上。”

弗羅多沒有作答。他看看刺叮劍,劍刃黯淡無光。但他的確聽見了什麼,或者說,他以爲自己聽見了什麼。當暗影剛剛籠罩他們,後方的路變得昏暗時,他就再次聽見了那急促的腳步聲;即便是現在,他也聽得見。他猛然轉過身,發現後面有兩個小小的光點——或者說,有那麼片刻,他以爲自己看見有兩個小光點,但是它們立時滑向一旁,消失了。

“怎麼了?”矮人問。

“我不知道。”弗羅多回答,“我以爲自己聽見了腳步聲,以爲自己看見了光——就像眼睛一樣。自從我們一進墨瑞亞,我就常這麼以爲。”

吉姆利停下來,俯身到地。“除了植物和岩石在夜色中低語,我聽不到別的聲音。”他說,“來吧!我們得快點!其他人已經走得看不見了。”

夜風挾着寒意,襲上山谷迎接他們。一團廣闊的灰影隱隱約約出現在前方,他們聽見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無窮無盡,如同微風中的白楊樹。

“洛絲羅瑞恩!”萊戈拉斯叫道,“洛絲羅瑞恩!我們已經到了金色森林的邊緣。唉,可惜是冬天!”

夜暗中,那些樹高高聳立在他們面前,粗枝伸展,如拱門般罩住了道路和突然奔入林中的溪流。在微弱的星光下,它們的樹幹呈現出灰澤,顫抖的樹葉則顯出一抹暗金。

“洛絲羅瑞恩!”阿拉貢說,“真高興又聽見樹木間的風聲!我們離墨瑞亞大門才五里格多一點,可是我們已經不能再往前走了。但願精靈的美譽今夜能在這裡保護我們不受後方追來的危險侵襲。”

“如果精靈當真還住在這裡,在這個日漸黑暗的世界裡的話。”吉姆利說。

“上次我自己的族人經過這裡,迴歸漫長紀元之前我們的漫遊之地,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萊戈拉斯說,“但是我們聽說羅瑞恩尚未荒廢,因這地擁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能將邪惡阻擋在外。儘管如此,這地的子民很少現身,也許他們住在遠離北部邊界的森林深處。”

“他們的確住在森林深處。”阿拉貢說着,低嘆一聲,彷彿觸動了心底某種記憶,“我們今晚必須自己照顧自己。我們會再往前走一小段,直到樹木環繞,然後我們再離開這條路,找個地方休息。”

他舉步向前,但波洛米爾猶豫不決地站在原地,並未跟上。“就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嗎?”他說。

“你還想走什麼更好的路?”阿拉貢問。

“一條尋常的路,哪怕要從刀劍叢中穿過。”波洛米爾說,“這支隊伍一直被領着走奇怪的路,並且到目前爲止都是厄運不斷。之前,我們違揹我的意願從墨瑞亞的陰影下穿過,結果蒙受了損失。現在,你說我們必須進入金色森林,但是剛鐸盛傳這地極其危險,據說進去的人沒幾個出來,即便是出來,也沒有誰安然無恙。”

“別說什麼‘安然無恙’!但你若是說‘依然如故’,那麼或許說出了真相。”阿拉貢說,“但是,波洛米爾,倘若在那曾經的智者之城中,人們如今毀謗洛絲羅瑞恩,那麼剛鐸的學識就衰微了。你想信什麼就信吧,我們確實沒有別的路走——除非你想回到墨瑞亞的大門去,或攀上無路的山脈,或獨自沿着大河游下去。”

“那就帶路吧!”波洛米爾說,“但這森林確實危險。”

“的確危險,”阿拉貢說,“美麗又危險。但只有邪惡,或那些帶來邪惡之人,才需要懼怕這森林。跟我來!”

他們往森林中走了一哩多一點,便遇到了另一條溪流,它從綠樹覆蓋的山坡急速流下,而這山坡向西爬升,通往山脈。他們聽得見水聲嘩嘩,飛濺下一處隱沒在右邊陰影深處的瀑布。幽暗的急流在他們面前匆匆橫過小徑,至樹根間積成朦朧的池塘,打着旋匯入銀脈河。

“這就是寧洛德爾溪!”萊戈拉斯說,“很久以前,西爾凡精靈就爲這條溪流作過許多歌謠,我們直到現在還在北方唱這些歌,追憶它瀑布上空的彩虹,和水沫中漂浮的金色花朵。如今萬物黑暗,寧洛德爾橋也已坍塌。我要去洗洗腳,據說,這溪的水能洗去疲憊。”他往前走,爬下深陷的溪岸,踏進溪水中。

“跟我來!”他叫道,“水不深,讓我們涉過去吧!我們可以在對岸休息,瀑布的水聲可以催我們入睡,淡忘悲傷。”

他們一個接一個爬下去,跟着萊戈拉斯走。弗羅多在水邊站了片刻,讓溪水流過疲憊的雙腳。水很冷,但給人的感覺很乾淨,他往前走,水也漸漸漲到了膝蓋,他感覺旅途風塵與一切勞頓全都順着雙腿被沖走了。

等一行人全渡過溪流,他們坐下來休息,吃了點東西。萊戈拉斯給他們講起黑森林精靈仍珍藏於心的洛絲羅瑞恩的傳說,說的是世界老去之前,陽光和星光照耀在大河旁的草地上。

最後,衆人沉默下來,聆聽着陰影中瀑布奔流的甜美音樂。弗羅多幾乎

幻想着自己聽見一個聲音在歌唱,歌聲水聲交織在一起。

“你可聽見了寧洛德爾的聲音?”萊戈拉斯問,“我給你們唱一首有關寧洛德爾姑娘的歌吧,她跟這溪同名,很久以前她就住在這溪畔。在我們森林方言中,這是一首很美的歌。不過我現在要用西部語來唱,就像幽谷中有些人一樣。”他開始用輕柔的聲音唱了起來,在頭頂樹葉的沙沙聲中,歌聲幾乎渺不可聞:

從前有位精靈少女,

猶如晴日一顆明星,

白色披肩金黃飾邊,

腳下所履燦燦灰銀。

她的眉宇如星辰閃亮,

一頭秀髮含光曖曖,

彷彿陽光映射金色枝椏,

在美好的羅瑞恩。

長髮鬋鬋,白臂美皙,

她秀美又飄逸,

在風中翩然來去,

如椴葉般輕盈。

寧洛德爾飛瀑旁,

溪水清淨冷冽,

她的笑語如流銀飛揚,

琤灑落粼粼湖面。

而今無人知她蹤跡,

不知在陽光裡還是樹蔭下,

少女寧洛德爾早已失去蹤影,

躑躅在山脈深處。

背風的山坡下,

銀灰海面泊着精靈船,

傍着洶涌海浪,

已經多日將伊人等待。

來自北方的夜風吹起,

風聲呼號獵獵,

航船乘風離開了海岸,

越過洋流前行。

晨曦微明,已望不見陸地,

波濤起伏,白浪迷眼,

回看來時的方向,

只餘高山灰影隱約一線。

阿姆洛斯望見海岸漸漸遠去,

幾乎消失在波濤盡處,

他憤怨這艘涼薄的航船,

載他拋下寧洛德爾遠離。

他是古時的精靈王,

統治着谷地與森林,

彼時春季枝椏依然金黃,

在美好的羅瑞恩。

精靈們看見他一躍入海,

深深潛入水面,

猶如箭矢一發離弦,

猶如白鷗矯捷。

風吹過他的翻飛長髮,

白浪圍繞晶瑩閃亮,

精靈們望見他強健又美好,

如天鵝般乘風破浪。

可是無論在大海彼方此岸,

至今沒有隻字片語,

精靈族人再也沒有聽見,

阿姆洛斯的消息。

萊戈拉斯的聲音一顫,歌謠停了。“我唱不下去了。”他說,“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因爲我忘了許多。這首歌很長,又很傷感,它說到當矮人驚醒山中的邪惡後,悲傷如何臨到了洛絲羅瑞恩,‘繁花盛開的羅瑞恩’。”

“但那邪惡不是矮人造的。”吉姆利說。

“我沒說是矮人造的,然而邪惡還是來了。”萊戈拉斯悲傷地答道,“於是,寧洛德爾那一族的許多精靈都背井離鄉,而她流落迷失在遙遠的南方,在白色山脈的重重隘口中,沒有前往她的戀人阿姆洛斯等候她的船。但是到了春天,當風吹過新生的綠葉時,或許依然能在與她同名的瀑布旁,聽見她的聲音迴盪。而當風從南方吹來時,阿姆洛斯的聲音會從海上傳來;因爲寧洛德爾溪流入精靈稱爲‘凱勒布蘭特’的銀脈河,而凱勒布蘭特河匯入大河安都因,安都因河則注入貝爾法拉斯灣,羅瑞恩的精靈就從那裡揚帆出海。但是,不管寧洛德爾還是阿姆洛斯,都再也不曾歸來。

“據說,她在瀑布旁的一棵樹上搭建了一座房子。住在樹上是羅瑞恩精靈的風俗,也許現在還是這樣。因此,他們又被稱爲加拉茲民,‘樹民’。在他們森林的深處,樹非常巨大,林中居民不像矮人那樣掘地而居,在魔影來到之前也不蓋堅固的岩石住所。”

“即便是現下這段時期,也可以認爲住在樹上比坐在地上安全。”吉姆利說。他望向溪流對面那條通回黯溪谷的路,然後擡頭將視線投向頭頂那密密交織的黝黑粗枝。

“吉姆利,你這話是不錯的建議。”阿拉貢說,“我們無法蓋個房子,但是,如果可以,今晚我們會效仿加拉茲民,在樹上尋求庇護。我們在路邊坐了這麼久,已經很不明智了。”

因此,遠征隊一行人轉離小徑,朝西沿着那條山澗遠離銀脈河,進入森林更深處的陰影中。在離寧洛德爾瀑布不遠的地方,他們發現一小羣樹,有幾棵廕庇了溪流。它們巨大的灰色樹幹極粗,高度則無法猜測。

“我來爬上去。”萊戈拉斯說,“我可是與樹木打交道的行家,樹下樹上都如魚得水。不過,這些樹的品種,對我而言很陌生,我只在歌謠中聽過它們的名字:它們叫做‘瑁瓏’,就是那種會盛開黃花的樹,但我從來沒爬過。現在我就來看看它們形狀怎樣,長勢如何。”

“不管這是什麼樹,”皮平說,“如果除了鳥以外,它們還能讓人在上面過夜休息,那就肯定是神奇好樹!我可沒辦法在樹枝上睡覺!”

“那就在地上挖個洞好啦,”萊戈拉斯說,“如果那更符合你們的習慣。不過你若想躲過奧克,必須挖得又快又深才行。”他輕盈地往上一躍,抓住一根橫在頭頂高處從樹幹岔出來的樹枝。然而就在他悠盪的片刻,上方的樹影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Daro!”那聲音用命令的口氣說。萊戈拉斯手一鬆落回地上,既吃驚又害怕,縮身貼靠在樹幹上。

“站着別動!”他低聲對其他人說,“別動也別說話!”

他們頭頂上傳來一陣輕笑聲,接着,另一個清亮的聲音說起了精靈語。那些話,弗羅多幾乎聽不懂,因爲山脈東邊的西爾凡精靈內部所用的語言,跟西部地區的不同。萊戈拉斯擡起頭朝上望,用同一種語言作了回答。

“他們是誰?都說些什麼?”梅里問。

“他們是精靈。”山姆說,“你聽他們的聲音還聽不出來嗎?”

“對,他們是精靈,”萊戈拉斯說,“他們說,你的呼吸那麼大聲,就算在黑暗中也能一箭射中你。”山姆趕緊用手捂住了嘴巴。“不過他們也說,你們不用害怕。他們已經發現我們好長一陣子了。我們在寧洛德爾溪對面時,他們就聽見了我的聲音,聽出我是他們北方的親族,因此他們並未阻止我們過河。之後,他們還聽了我唱的歌。現在,他們邀請我和弗羅多爬上樹去,因爲他們似乎接到了一些有關他和我們這趟旅程的消息。至於其他人,他們請你們再稍等一下,並在樹下留意四周的狀況,直到他們決定該怎麼辦。”

一道梯子從陰影中垂了下來。它是銀灰色的繩子做的,在黑暗中閃着微光,雖然看起來十分纖細,實際上卻非常結實,能承受許多人的重量。萊戈拉斯輕巧地爬上去,弗羅多慢慢地跟在後面,最後是努力不要呼吸得太大聲的山姆。瑁瓏樹的樹枝幾乎是從樹幹水平長出去,然後再向上伸展,但在接近樹頂的地方,主幹岔開成許多分枝,形成一個樹冠,在樹冠中間他們發現建有一個木頭平臺,當時這類東西叫做“弗來特”,精靈則稱之爲“塔藍”。平臺中央有個圓孔,繩梯就是從那孔中放下去的。

弗羅多終於爬上弗來特時,只見萊戈拉斯正與另外三位精靈坐在一起。他們穿着暗灰如影的衣服,除非突然移動,否則在樹幹間根本看不見他們。他們起身,其中一位揭開一盞小燈,小燈放出了一束銀色的光芒。他將燈舉高,先端詳弗羅多的臉,然後是山姆的。看畢,他又把燈光蓋上,用精靈語說了歡迎辭。弗羅多結結巴巴地作了答。

“歡迎!”那精靈見狀又用通用語說了一遍,說得很慢,“我們很少使用別的語言,都說本族的話。因爲現在我們住在森林的中心,不願意跟其他任何種族打交道,就連北方我們自己的親族,也與我們隔開了。不過我們當中還是有人會到外地去收集消息,監視敵人,他們會說他鄉的語言,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名叫哈爾迪爾。我的兄弟儒米爾和歐洛芬,只會說一點點你們的語言。

“我們得到了消息說你們要來,因爲埃爾隆德的信使在爬黯溪梯回家的路上經過了羅瑞恩。我們已經長年不曾聽說霍比特人——或者說半身人,也不知道仍有霍比特人居住在中洲。你們看起來並不邪惡!既然你們是跟着一個屬於我們親族的精靈一起來,我們願意依照埃爾隆德的要求,與你們交朋友——儘管我們沒有帶領陌生人穿過我們領土的慣例。不過,今晚你們必須待在這裡。你們有多少人?”

“八位。”萊戈拉斯說,“我,四個霍比特人,還有兩個人類——其中一位是阿拉貢,他是精靈之友,是西方之地的人類。”

“阿拉鬆之子阿拉貢的名字,羅瑞恩並不陌生,”哈爾迪爾說,“夫人對他頗爲愛重。如此說來,一切都沒問題;但你一共只說了七位。”

“第八位是個矮人。”萊戈拉斯說。

“矮人!”哈爾迪爾說,“這可有問題了。自從黑暗年代開始,我們就不跟矮人打交道了。他們不準踏上我們的領土。我不能允許他通過。”

“但他是從孤山來的,是戴因值得信賴的族人之一,對埃爾隆德十分友好。”弗羅多說,“埃爾隆德親自選他做遠征隊的一員,他一路上都勇敢又忠誠。”

三個精靈一起輕聲討論了一會兒,又用他們自己的語言詢問了萊戈拉斯。最後,哈爾迪爾說:“好吧。雖然這有違我們的意願,但我們可以這樣做:如果阿拉貢和萊戈拉斯願意看守他,併爲他擔保,他就可以通過,但穿過洛絲羅瑞恩時他必須被蒙上眼睛。

“不過現在我們決不能再爭論下去。你們的人不能再留在地面上。幾天以前,我們看見有一大隊的奧克沿着山脈邊緣,往北朝墨瑞亞去,從那時起我們就一直監視着各條河流。野狼在森林的邊界上嗥叫。如果你們的確是從墨瑞亞來的,那麼危險一定落後不遠。明天一早你們就必須繼續前行。

“四個霍比特人可以爬上來,到這裡跟我們待在一起——我們不怕他們!旁邊的樹上有另一個塔藍,其他人必須上那裡躲避。你,萊戈拉斯,必須對我們負責,看好他們。如果有什麼差錯,立刻叫我們!還有,當心那個矮人!”

萊戈拉斯立刻下了繩梯去傳達哈爾迪爾的口信。不一會兒,梅里和皮平便爬上了這高高的弗來特。兩人上氣不接下氣,神情似乎更像是害怕。

“拿着!”梅里喘着氣說,“我們把你倆跟我倆自己的毯子都拖上來了。大步佬把其餘的行李全藏在了一堆厚厚的樹葉底下。”

“你們不需要這些累贅。”哈爾迪爾說,“冬天在樹頂上是很冷,儘管今晚吹的是南風。但我們會給你們食物和飲料,能驅除夜寒,我們還有多餘的毛皮和斗篷。”

霍比特人非常高興地接受了這第二頓(而且遠比前一頓好得多的)晚餐。然後他們把自己裹得暖暖的,不只裹上精靈的毛皮斗篷,還裹上自己的毯子,打算好好睡一覺。可是,雖然他們很疲累,卻只有山姆覺得很容易入睡。霍比特人不喜歡高處,哪怕自己的屋子是樓房,也不會睡在樓上。這弗來特完全不是他們習慣拿來當臥室的地方。它沒有牆,連欄杆都沒有,只在一邊有一片編結出來的薄擋風屏,可以根據風向來調整,固定在不同位置。

皮平又說了一會兒話:“如果我真能在這個鳥窩裡睡着,但願不會滾下去纔好。”

“我只要睡着了,就會睡下去,”山姆說,“不管有沒有滾下去。而且,話說得越少我睡得越早,你懂我的意思吧。”

弗羅多醒着躺了一陣子,透過那些顫動的樹葉形成的黯淡屋頂,看着閃爍的羣星。在他旁邊,山姆鼾聲大作,他卻過了很久之後才閤眼。他能模糊看見兩個精靈的灰色身影,他們抱膝一動不動地坐着,彼此輕聲耳語。另一位已經下到較低的樹枝上去守哨。最後,在上方掠過樹梢的風聲和下方寧洛德爾瀑布的甜蜜呢喃中,弗羅多腦海裡縈繞着萊戈拉斯唱的那首歌,進入了夢鄉。

深夜時分,他醒了過來,別的霍比特人都在沉睡,精靈都不知去向。月牙朦朧的微光在樹葉間明滅,風也停了。他聽見不遠處傳來粗啞的笑聲,底下地上有紛亂的腳步經過,還有金屬交擊的聲響。這些聲音漸漸遠去消失,似乎是朝南進入了森林裡。

一個腦袋突然從弗來特中央的洞裡冒了出來。弗羅多驚得坐了起來,然後纔看清那是個戴着灰色兜帽的精靈。他朝霍比特人望了望。

“怎麼回事?”弗羅多。

“Yrch!”那精靈壓低聲音從牙縫中說,並將捲起的繩梯拋上弗來特。

“奧克!”弗羅多說,“他們在幹嗎?”但是那精靈已經走了。

不再有聲音傳來。就連樹葉都寂然無聲,連瀑布都似乎靜了下來。弗羅多裹在毯子斗篷中坐在那兒,卻在發抖。他很慶幸他們沒在地面上被逮個正着,但他也覺得這些樹除了提供隱蔽,起不到什麼保護作用。據說,奧克的嗅覺像獵狗一樣靈敏,而且他們也會爬樹。他拔出了刺叮:它精光一閃,猶如一團藍色火焰,隨後,光焰漸漸淡褪,斂盡。儘管劍光淡褪,但是弗羅多卻並未擺脫那種危險迫在眉睫的感覺,相反它愈發強烈。他起身爬到中央的開口,往下窺視。他幾乎可以確定,他聽見底下樹根的地方,有鬼鬼祟祟的挪動聲。

那不是精靈,因爲林中居民行動起來全然無聲。然後,他聽見一個很輕的聲音,像是嗅聞: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摸索着樹幹的樹皮。他屏住呼吸,瞪視着下方的黑暗。

此刻,有個東西在慢慢往上爬,它的呼吸像是從咬緊的牙關中透出的嘶嘶輕響。然後,弗羅多看見,在貼近樹幹之處,正在上來的,是兩隻蒼白的眼睛。它們停下來,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上方。突然間,那雙眼睛轉開,一個陰暗的身影滑溜下樹幹,消失了。

緊接着便見哈爾迪爾穿過樹枝迅速爬了上來。“這樹上有個我從來沒見過的東西。”他說,“它不是奧克。我一碰到樹幹它就逃跑了。它似乎很警惕,也擁有不少爬樹的技巧,要不然,我還以爲那是你們霍比特人之一。

“我沒射它,因爲不敢激起任何叫聲——我們不能冒險引發戰鬥。一大隊奧克精兵纔剛經過這裡。他們涉過了寧洛德爾溪——咒詛他們污了清潔流水的髒腳!——沿着河邊的舊路往下游走了。他們似乎嗅到了什麼氣味,在你們停留之處附近的地面上搜索了一陣子。我們三人對付不了上百個奧克,因此我們趕到前頭,捏着嗓子說話,把他們引到森林裡去。

“歐洛芬現在已經匆匆趕回我們的居住地去警告族人。那些奧克一個都別想活着走出羅瑞恩。並且,在明天天黑之前,會有更多精靈在北邊邊界埋伏下來。但是天一亮,你們必須立刻取道向南行。”

東方天際露白。隨着天色漸亮,晨光穿過瑁瓏樹的黃葉灑下,在霍比特人看來,這就像是涼爽夏日清晨的陽光在閃耀。淡藍色的天空在搖曳的樹枝間窺視他們。從弗來特南邊的一處開口望出去,弗羅多看見銀脈河的河谷完全橫陳眼前,像是一片流金的海洋在微風中輕輕盪漾。

遠征隊一行人再次出發時,天色還很早,而且冷,這回是由哈爾迪爾和他的兄弟儒米爾領路。“再會了,甜美的寧洛德爾!”萊戈拉斯喊道。弗羅多回頭望去,在衆多灰色樹幹間瞥見了一道白色水沫的閃光。“再會了!”他說。他覺得,自己再也聽不到如此優美的流水之聲:始終將它無數的音符織成無窮無盡、變化不絕的旋律。

他們回到小徑上,仍沿着銀脈河西岸走

,循着路朝南走了一段。地上留有不少奧克的腳印。但不一會兒哈爾迪爾便轉入林中,在樹蔭下的河岸旁停下來。

“河對岸有個我的族人,雖說你們可能看不見。”他說,吹了聲猶如小鳥低鳴的口哨。一個全身灰衣的精靈從濃密的小樹叢中應聲而出,兜帽掀在背後,頭髮在清晨的陽光下閃爍如黃金。哈爾迪爾熟練地將一卷灰色的繩索拋過河去,那精靈接過繩索,將繩頭綁在岸邊一棵樹上。

“正如你們所見,凱勒布蘭特河的水流在此已經十分強勁,”哈爾迪爾說,“河水很急又很深,而且冰冷刺骨。在這麼靠北的地方,除非萬不得已,我們是不會涉水渡河的,而在眼下的警戒年日裡,我們也不搭撟。跟我來!我們這樣過河。”他將繩子的這一端緊緊綁在另一棵樹上,然後輕盈地踏上繩索在河上走了一個來回,如履平地。

“這路我能走,”萊戈拉斯說,“但其他人可沒有這本事。難道他們得游泳?”

“不!”哈爾迪爾說,“我們還有兩條繩子。我們會把它們綁在上方,一條齊肩高,一條齊腰高。陌生人抓着這兩條繩子,小心一些,應該能走過去。”

當這座纖細的便橋搭好後,遠征隊一行人都走了過去,有些人緩慢又謹慎,有些人則輕鬆一些。霍比特人中,皮平確是走得最好的,他腳下穩定,只單手抓着繩索就很快走了過去,不過他兩眼一直望着對岸,沒往下看。山姆則拖拖拉拉,手抓得死緊,總看着下方蒼白打旋的水流,彷彿那是山中的萬丈深淵。

等他安全過到對岸,他大鬆一口氣:“我家老頭兒總說,活一天長一天見識!雖然他說這話時想的是種園子,不是像小鳥那樣歇在樹上,也不是努力像蜘蛛那樣走路。就連我叔叔安迪也沒玩過這樣的把戲!”

當一行人終於在銀脈河東岸團聚,精靈們解開繩索,收了其中兩條捲起。留在對岸的儒米爾抽回了最後一條,將繩索搭在肩上,揮了揮手後離去,回到寧洛德爾去繼續監視。

“現在,朋友們,”哈爾迪爾說,“你們已經進入羅瑞恩耐斯,也就是你們所說的‘三角洲’,這地像矛頭一樣,夾在銀脈河與安都因大河之間。我們不容任何陌生人窺探耐斯的秘密,事實上,就連獲准踏上此地的人也寥寥無幾。

“按照先前的協議,我必須在此蒙上矮人吉姆利的雙眼。其他人可以先自由行走一段,直到更接近我們的居住地——那是在埃格拉迪爾,位於兩河之間的河角地。”

吉姆利對此大爲不滿。“那協議可沒徵得我的同意。”他說,“我決不容忍被蒙上眼睛走路,像個乞丐或囚犯!而且,我不是奸細。我的族人從未跟大敵的任何爪牙有過瓜葛,我們也從未做過傷害精靈的事。要說背叛出賣你們,我不比萊戈拉斯,或任何其他我的夥伴更有可能。”

“我並不懷疑你。”哈爾迪爾說,“但這是我們的律法。我不是訂立律法之人,不能不遵守律法。容你渡過凱勒布蘭特河,我已經夠寬大了。”

但吉姆利很固執。他叉開兩腿牢牢站定,一隻手搭上了斧頭的握柄。“我要麼自由地往前走,”他說,“要麼就打道回府。在家鄉衆所周知我從不說假話。就算我在半路命喪荒野也認了。”

“你不能回頭。”哈爾迪爾斷然道,“現在你已經深入此地,就必須被帶去見領主和夫人。他們會對你作出裁決,你是留是走,都由他們決定。你不能再渡河回去,如今在你背後都有暗哨,你不可能通過。你還沒看見他們,就會一命嗚呼。”

吉姆利從腰間抽出了斧頭。哈爾迪爾和同伴立刻拉開了弓。“矮人和他們的犟脾氣,真叫人頭疼!”萊戈拉斯說。

“好了!”阿拉貢說,“如果我還是這支遠征隊的領隊,你們就要聽我吩咐。如此單單區別對待矮人,他當然很難接受。我們全都蒙上眼睛,就連萊戈拉斯也是。這樣最好,雖然這會讓這趟路走得又慢又無聊。”

吉姆利突然哈哈大笑:“我們看起來會像一隊歡樂的傻瓜!哈爾迪爾會不會用一根繩子把我們全穿起來,就像一隻狗牽着一串瞎眼的乞丐?不過,只要萊戈拉斯一人跟我一樣被蒙上眼睛,我就滿意了。”

“我是精靈,還是本地人的親戚!”萊戈拉斯說,輪到他惱火了。

“現在讓我們大家一起喊:‘精靈和他們的犟脾氣,真叫人頭疼!’”阿拉貢說,“但是遠征隊應該有難同當。來吧,哈爾迪爾!把我們的眼睛都蒙上。”

“如果你不好好帶路,我就要爲每一次跌跤、每一根碰傷的腳趾好好索賠。”吉姆利在他們用布矇住他雙眼時說。

“你不會有機會索賠的。”哈爾迪爾說,“我會好好領着你們,那些路也都又平又直。”

“唉,當今的世道真愚蠢!”萊戈拉斯說,“在場的人全是大敵的敵人,林地陽光明媚,頭上樹葉如金,而我卻必須被蒙上眼睛走路!”

“這看起來或許很愚蠢,”哈爾迪爾說,“但事實上,黑暗魔君的力量最顯著的體現,就在於分化所有仍然反對他的人,使他們疏遠失和。如今,在洛絲羅瑞恩之外的世界上,我們甚少找到擁有信念、值得信任的人——或許幽谷除外。因此,我們決不敢單憑一己信任而危及我們的領土。我們現在住在一個周遭危機四伏的島上,我們的手摸的更多的是弓弦,而不是琴絃。

“長久以來,河流一直是我們的屏障,但是當魔影朝北潛行而來,將我們徹底包圍之後,河流就已不再是萬全的防護。有些人提議離開,但現在看來已經太遲。西邊的山脈中,邪惡正在增長;東邊的大地則一片荒涼,並且遍佈着索隆的爪牙。據傳,現在我們無法安全地朝南通過洛汗,而安都因大河的河口已落入大敵的監視中。即使我們設法到達了海岸,在那裡也找不到任何託庇之所。據說,海濱仍有一些高等精靈的海港,但是它們遠在北方和西方,甚至過了半身人的地界。不過那究竟是在哪裡,儘管領主和夫人可能知道,我卻不知道。”

“既然你都見到了我們,起碼也該猜一猜啊。”梅里說,“霍比特人住的地方叫夏爾,而在我家鄉的西邊,有精靈的海港。”

“能住在靠近海濱的地方,霍比特人可真幸福!”哈爾迪爾說,“我的族人有誰得見大海,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們仍在歌謠中回憶着它。我們邊走,你邊告訴我那些海港的事吧。”

“我沒法告訴你。”梅里說,“我從來沒見過它們。我從前就沒離開家鄉出過遠門。而假如我當初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我想我也決不會願意離開的。”

“就連看看美麗的洛絲羅瑞恩都不願意?”哈爾迪爾說,“這世界的確充滿了危險,其中也有不少黑暗之處。但是,也仍有許多美麗的事物,儘管如今在所有的地方,愛都交織着悲傷,但或許還是愛佔了上風。

“我們當中有些人唱道,魔影將會消退,和平將會重返。但我相信,我們周圍的世界,屆時並不會變得跟古時一樣,太陽的光芒也不會再如往昔一般。至於精靈,恐怕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一個休戰的協定,而他們會遵循協定,不受攔阻地前往大海,永遠離開中洲。可嘆我心愛的洛絲羅瑞恩啊!在一個沒有瑁瓏樹生長的地方,生活將是多麼貧乏無趣!縱使大海彼岸有瑁瓏樹,也從來沒有人提起。”

就這樣,他們說着話,遠征隊一行人由哈爾迪爾領頭,另一位精靈殿後,慢慢沿着林中小徑魚貫往前走。他們感覺腳下的地面平坦柔軟,過了一會兒,他們就走得更加自在,不再擔心跌倒或受傷。弗羅多發現,被剝奪了視覺之後,自己的聽覺和其他感官都變敏銳了。他可以嗅到樹木和腳下所踩青草的氣味。他可以聽見頭頂樹葉發出許多不同音調的沙沙聲,河流在右邊遠處喃喃低語,高天中傳來鳥兒尖細清晰的鳴叫。當他們經過一片林間空地時,他感覺到陽光照在自己臉上和手上。

他一踏上銀脈河的對岸,就有種奇怪的感覺臨到了他,而隨着他繼續走進這耐斯,這種感覺也愈來愈強烈:他覺得自己像是走上了一座時間之撟,進入了遠古時代的一個角落,如今正在一個不復存在的世界裡行走。在幽谷,有的是古老事物的記憶;而在羅瑞恩,古老事物仍活在這個現實世界當中。這裡見過也聽過邪惡,並經歷過悲傷;精靈害怕並且不信任外面的世界。野狼在森林的邊界上嗥叫,但是羅瑞恩的土地上沒有投下任何陰影。

遠征隊一行人走了一整天,直到感覺涼爽的黃昏來臨,聽見夜風的先驅在衆多樹葉間沙沙低語。於是,他們停下來休息,無憂無慮地睡在地面上——他們的嚮導不許他們拆下矇眼布,因此他們無法爬樹。第二天早晨,他們繼續上路,不疾不徐地往前走。中午時分他們停了下來,弗羅多察覺到他們已經出了森林,來到燦爛的太陽底下。突然間,他聽見四周有許多聲音在說話。

一隊行軍中的精靈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近處,他們正要趕往北邊的邊界去防守任何從墨瑞亞來的攻擊。他們還帶來了消息,其中有一部分由哈爾迪爾轉告了大家。那些追擊他們的奧克已被伏擊,幾乎全軍覆沒,殘部朝西向山脈逃跑,正被追殺。另外精靈還發現有個奇怪的生物,佝僂着身子奔跑,雙手幾乎垂地,看起來像是野獸,但身形又不像野獸。它避開了抓捕,精靈也沒有射殺它,因爲不知它是善是惡。它在銀脈河下游南方消失了。

“還有,”哈爾迪爾說,“他們還給我帶來了加拉茲民的領主與夫人的口信。你們全都可以自由行走,連矮人吉姆利也不例外。看來夫人知道你們遠征隊中每個人的身份和背景。或許是幽谷送來了新的訊息。”

他首先解下了吉姆利的矇眼布。“請見諒!”他說,深深鞠了一躬,“現在請用友善的眼光看待我們!而且,請開心地觀看吧,因爲自從都林的時代過後,你是第一位得瞻羅瑞恩耐斯森林的矮人!”

輪到弗羅多被取下了矇眼布,他擡起頭來,不禁屏住了呼吸。他們站在一片林間空地上,左邊有座青草如茵的大山丘,綠得猶如遠古時代的初春時節。山丘上長着兩圈樹木,恰似一頂雙層王冠:外圈都是樹幹雪白,不見一片葉子,但勻稱的裸枝美不勝收;內圈則是極高的瑁瓏樹,仍是滿樹淡淡的金黃。一棵樹高聳在羣樹的中央,其高處的樹枝間搭了一座閃亮的白色弗來特。在這些樹下,以及整座綠色山丘的青草間,遍佈一種星形的金黃色小花,其間還裝點着其他梗子細長的花朵,雪白和極淡的綠,都在隨風搖曳,它們在綠茵的濃郁色調中如同一層薄霧般朦朦發亮。頭頂晴空萬里,午後的太陽照在山丘上,給樹下投出了長長的綠影。

“看吧!你們來到了凱林阿姆洛斯。”哈爾迪爾說,“自古以來,這裡便是這片古老國度的心臟地帶,阿姆洛斯山丘就在這裡,在往昔更幸福的年代,他的宮殿就建在此處。在這長青不凋的草地上,永遠盛開着冬日繁花:黃色的是埃拉諾,淡色的是妮芙瑞迪爾。我們會在這裡歇一會兒,然後在黃昏時分前往加拉茲民的城市。”

其他人紛紛撲倒在芳香的草地上,但是弗羅多站了好一會兒,仍然陶醉在這奇景中。他感覺自己像是步入一扇落地長窗,俯瞰着一個早已消失的世界。有道光籠罩着它,他自己的語言對此難以名狀。他看見的一切都線條優美、恰如其分,那些形狀鮮明得彷彿它們是事先構思好,並在他解下布條睜眼的瞬間繪成,卻又古老得彷彿自古存續至今。他眼中所見盡是他原本熟知的顏色,金黃、雪白、蔚藍、翠綠,但它們是那樣鮮豔、耀眼,他彷彿這一刻才第一次看見這些顏色,併爲它們取下嶄新又美妙的名稱。在這裡,沒有人會在冬天時哀悼已逝的夏天或春天。大地所生長的一切,沒有瑕疵,沒有疾病,沒有畸形。在羅瑞恩的大地上,萬物純淨無瑕。

他轉過身,看見山姆正站在他旁邊,一臉迷惑地東張西望,還揉着眼睛,彷彿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清醒着。“這是太陽當頭的大白天,一點沒錯。”他說,“我以爲精靈就適合星星和月亮,但這可比我聽說過的哪件事都更有精靈味兒。我覺得自己好像就置身於一首歌謠裡,你懂我的意思吧?”

哈爾迪爾看着他們,似乎確實懂得山姆的所思與所言。他露出了微笑。“你感覺到了加拉茲民的夫人的力量。”他說,“你們是否願意同我一起爬上凱林阿姆洛斯?”

他們跟隨他輕快的步伐,踏上了長滿青草的山坡。雖然弗羅多走着,呼吸着,身旁也盡是生機盎然的樹葉和花朵,在同樣吹拂着他臉龐的清涼和風中顫動搖曳,他仍感覺自己是在一片不會淡褪,不會改變,也不會落入遺忘的永恆淨土上。當他離開此地,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那位來自夏爾的漫遊者弗羅多,依舊會在此地徜徉,行走在美麗的洛絲羅瑞恩,行走在埃拉諾和妮芙瑞迪爾盛放的草地上。

他們走進了那圈白樹。此時,南風吹上了凱林阿姆洛斯,樹梢枝椏間傳來聲聲嘆息。弗羅多停下腳步,聆聽早已逝去的、遙遠的海濤拍岸聲,以及在這世上已經絕跡的海鳥的鳴叫。

哈爾迪爾已經繼續前行,這時正爬上那個高處的弗來特。弗羅多準備跟着他往上爬,而當他的手觸及繩梯旁的樹,他突然前所未有地敏銳意識到了一棵樹的樹皮的觸感和質地,以及樹身內所蘊藏的生命。他感覺到樹木中有一股喜悅,並與之共鳴:既不是作爲森林居民,也不是作爲木匠。那喜悅是來自活生生的樹木本身。

當他終於離開繩梯,爬上高高的弗來特,哈爾迪爾拉起他的手,讓他轉身面向南方。“先看這一邊!”他說。

弗羅多擡眼望去,看見尚在一段距離開外,有一座長滿衆多巨樹的山崗,或者說,有一座建滿綠色高塔的城市——究竟是什麼,他說不上來。他感覺從那裡散發出一種力量和光芒,將全地籠罩在統治之下。他突然有一種渴望,想要像小鳥一樣飛到那綠色的城市去棲息。然後,他望向東邊,看見整片羅瑞恩的大地延展開去,直到蒼茫閃亮的大河安都因。他極目遠眺大河對面,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他又回到了他所熟知的世界。大河對岸的土地,顯得一片單調空虛,模糊混沌,直到遠方纔再次隆起,像一座黑暗又陰沉的高牆。照耀着洛絲羅瑞恩的太陽,沒有力量照亮那遙遠高山的陰影。

“那邊是南黑森林的堡壘。”哈爾迪爾說,“它周圍裹着一片黑冷杉森林,那裡的樹木互相爭鬥,樹枝腐敗枯萎。森林中央有座岩石高坡,多古爾都就矗立在那兒,長久以來那是大敵隱蔽的住所。我們認爲它現在又有爪牙入住,而且七倍於以前的力量。近來,它的上空經常烏雲籠罩。在這麼高的地方,你能看見兩股敵對的力量。如今它們始終以思緒交戰着,儘管光明已然看穿黑暗的核心,但自身的秘密卻未被發現——尚未被發現。”他轉過身,迅速爬下了繩梯,兩個霍比特人緊隨其後。

弗羅多在山腳下遇見了阿拉貢,他像棵樹一樣默然佇立,但手中拿着一朵小小的、盛開的金色埃拉諾花,眼中有種光亮。他正沉湎在某段美好的回憶裡。弗羅多望着他,意識到自己是在見證曾經就發生在此地的一幕。嚴酷歲月給阿拉貢的面容留下的痕跡消失了,他似乎身穿白衣,是位高大又英俊的年輕君主;他正用精靈語對一位弗羅多看不見的人說話。Arwen vanimelda,namárië!他說,然後深吸一口氣,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他看看弗羅多,露出了微笑。

“這裡是世間精靈之境的中心,”他說,“而我的心永遠駐留於此,除非,在我們——你和我——還必須行走的黑暗道路盡頭,尚有光明存在。跟我來吧!”他拉起弗羅多的手,離開了小丘凱林阿姆洛斯,有生之年再未重遊此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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