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林中陰影越發深長,他們再次出發。此時他們朝着已經暮色瀰漫的灌木叢中行去。隨着他們前行,夜色降臨樹下,精靈揭開了他們的銀燈。
突然,他們出了林子再次進入一片空地,發現自己置身在黃昏蒼茫的天空下,天空中點綴着幾顆早現的星星。面前是一片開闊的無樹之地,從兩側弧形開展出去,形成極大的一圈。空地再過去是一道隱沒在淡淡陰影中的深塹,不過生在邊緣上的草很綠,彷彿還在發着光,緬懷已落的太陽。地塹的另一邊爬升形成一道極高的綠牆,環抱着一座綠丘,綠丘上生滿瑁瓏樹,比他們目前在全地所見過的都更高大。那些樹高不可測,屹立在暮光中如同有生命的高塔。在衆多層層疊疊的枝幹上,在始終搖曳不停的樹葉中,閃爍着數不清的燈火,有綠,有金,有銀。哈爾迪爾轉向了遠征隊一行人。
“歡迎來到卡拉斯加拉鬆!”他說,“這是加拉茲民之城,羅瑞恩的領主凱勒博恩和夫人加拉德瑞爾就住在此地。但是我們無法從這裡進入,因爲城門不是朝北開。我們必須繞到南邊,這段路程可不短,因爲這城很大。”
沿着地塹外緣有一條白石鋪就的路。他們沿着這條路朝西走,這座城如同一團綠雲,在左邊越攀越高。隨着夜色漸濃,更多的燈亮起,到得最後,整座山丘燈火通明,似是綴滿了繁星。終於,他們來到一座白橋前,過橋便見到了巨大的城門。城門面向西南,坐落在環形城牆兩端交疊的盡頭,又高又堅固,上面懸掛着許多燈盞。
哈爾迪爾敲敲門,說了句話,城門隨即無聲無息開啓,但弗羅多沒看見守衛的蹤影。一行旅人穿過門進入,城門在他們背後關上。他們身處夾在城牆兩端之間的一條深巷中,迅速穿過小巷,便進入了樹木之城。他們看不到居民,也聽不到小徑上有人行走,但在周圍,以及上方空中,有許多聲音。他們聽見有歌聲從遠方山丘高處傳下來,就像細雨落在樹葉上。
他們走過許多小徑,爬上許多梯階,終於來到高處,看見面前一片寬闊的草坪中央,有座噴泉正晶瑩閃爍。周圍的樹枝上掛着許多搖曳的銀燈,照亮了這座噴泉,它噴出的水落入一個銀盆,從盆中又濺出一條瑩白溪流。草坪南邊聳立着衆樹中最巨大的一棵,它粗壯、光滑的樹幹如灰色絲緞般閃亮,擎天的樹幹直到極高處纔有分枝,粗大的枝幹張開在濃密如雲的樹葉下。大樹旁立着一架寬闊的白梯子,梯底坐着三個精靈。他們見一行人走近,立時躍起,弗羅多見他們個子都很高,身穿灰色的鎧甲,肩披雪白的長斗篷。
“凱勒博恩和加拉德瑞爾就住在這裡。”哈爾迪爾說,“他們希望你們上去,與他們交談。”
於是,一個精靈衛士用一支小號角吹出了一個清晰的音符,從上方高處傳來三聲迴應。“我先走,”哈爾迪爾說,“接着是弗羅多和萊戈拉斯。旁人請隨意跟上。沒爬慣這種梯子的人,會爬很久,不過你們可以在中途休息。”
弗羅多一路緩慢往上爬,經過了許多弗來特,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環繞樹幹,於是梯子要穿過它們才行。在離地極高的地方,他到了一個好似大船甲板一樣寬闊的塔藍,上面建了一棟大屋,大到堪爲地面上人類的殿堂。他跟在哈爾迪爾後面走進去,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橢圓形的會客廳,這棵瑁瓏巨樹便穿過廳中央往上生長,雖說至此接近樹頂,已經變細,卻仍是一根粗柱。
會客廳中灑滿了柔和的燈光,四面牆壁是綠銀兩色,屋頂則是金色。廳中坐着許多精靈。在樹幹下,以一根鮮活樹枝爲華蓋,設着兩張並排的椅子,坐着凱勒博恩和加拉德瑞爾。依着精靈的禮節,他們起身相迎來客——縱是身爲強大君王,習俗也是如此。他們非常高,夫人的身高並不亞於領主。二人都是莊嚴又美麗,一身純白裝束。夫人有一頭深金色的秀髮,領主凱勒博恩有一頭銀亮的長髮。但他們身上不見歲月的痕跡,惟從那深邃眼眸中可窺見一斑:在星光下,他們的雙眼銳利如長槍之鋒,卻又深奧淵博,如記憶積累的深井。
哈爾迪爾將弗羅多領到他們面前,領主用精靈語開口歡迎,但加拉德瑞爾夫人沒有說話,只久久注視着他的臉龐。
“請來坐在我旁邊吧,夏爾的弗羅多!”凱勒博恩說,“等衆人都到齊後,我們再一起談。”
遠征隊諸人進來時,他一一道出他們的名字,彬彬有禮地致意。“歡迎你,阿拉鬆之子阿拉貢!”他說,“距你上次來到此地,外界已經過了三十八年。這些年你過得甚是艱苦。但無論吉凶,結局已近。在此你且放下重擔,暫作歇息!”
“歡迎你,瑟蘭杜伊之子!我的親族從北方遠道而來,實屬稀客。”
“歡迎你,格羅因之子吉姆利!我們在卡拉斯加拉鬆已經多年不見都林的族人。然而今天我們打破了長久以來的律法。願此成爲一個吉兆,標誌着儘管當今世界黑暗,但美好的年日已近,我們兩族子民的友誼亦將恢復一新。”吉姆利深深鞠了一躬。
等所有客人都在凱勒博恩面前坐定,領主再次打量他們。“這裡共有八位。”他說,“但據消息說,共有九位出發。不過,或許計劃有變,而我們未獲通知。埃爾隆德身在遠方,而我們兩地之間黑暗聚集,今年全年,陰影都愈發深長。”
“不,計劃並未改變。”加拉德瑞爾夫人第一次開了口。她的聲音清晰悅耳,但比一般女性低沉:“灰袍甘道夫與遠征隊一同出發,但他沒有進入這地的邊界。現在,告訴我們他在哪裡;因爲我迫切希望再次與他交談。但他若不進入洛絲羅瑞恩的屏障之內,我便無法自遠方看見他:他的周圍籠罩着一團灰霧,他雙腳所走之路並他頭腦所謀之途,我都看不透。”
“唉!”阿拉貢說,“灰袍甘道夫落入了陰影中。他留在了墨瑞亞,沒能脫身。”
聽見這話,廳中精靈無不驚呼出聲,深感悲痛。“這是噩耗,”凱勒博恩說,“漫長年歲間,不幸之事層出不窮,然而在此道出的所有消息當中,這是最不幸的。”他轉向哈爾迪爾,“爲什麼沒有先把這事告訴我?”他用精靈語問。
“我們還沒告訴哈爾迪爾我們的經歷與目的。”萊戈拉斯說,“起初,我們過於疲累,而危險又離我們太近。之後,我們走在羅瑞恩美麗的小徑上,滿心歡喜,幾乎暫時忘卻了悲傷。”
“但是,我們極爲悲傷,我們的損失也無法彌補。”弗羅多說,“甘道夫是我們的嚮導,他帶領我們穿過了墨瑞亞。眼看我們毫無希望逃脫時,是他救了我們,他自己卻墜入了深淵。”
“現在把詳情告訴我們!”凱勒博恩說。
於是,阿拉貢從頭敘述了卡拉茲拉斯隘口之行與隨後那些日子所發生的一切。他說到了巴林和他那本書,說到了發生在馬紮布爾室的戰鬥,還有大火、窄橋,以及恐怖的來臨。“那邪惡我從未見過,似乎是來自古代世界。”阿拉貢說,“它既是陰影又是火焰,強壯且恐怖。”
“那是一個魔苟斯的炎魔,”萊戈拉斯說,“所有的精靈剋星,除了盤踞在邪黑塔中的那位,數它最致命。”
“我看見橋上正是在我們最黑暗的夢中作祟之物,我看見了都林的剋星。”吉姆利低聲說,眼中滿是恐懼。
“唉!”凱勒博恩說,“長久以來,我們一直懼怕卡拉茲拉斯底下沉睡着一種恐怖。若我知道矮人又在墨瑞亞將這邪物驚醒,便會禁止你進入我們的北邊邊界,你和所有跟你同行的人都不例外。如果這是真的,人們會說:甘道夫終於從智者淪爲愚人,無謂地進入了墨瑞亞的羅網。”
“這麼說的人,未免過於輕率。”加拉德瑞爾鄭重地說,“甘道夫一生從不做無謂之事。那些跟隨他的人不瞭解他心中所謀,因此無法轉述他的完整目的。但是,無論嚮導如何,跟隨者都無可指責。不要後悔你接待了這位矮人!倘若我們的子民長年流亡,遠離洛絲羅瑞恩,那麼這些加拉茲民,乃至智者凱勒博恩,有誰不想在路過時看看自己的古老家園,哪怕它已變成了惡龍的巢穴?
“凱雷德–扎拉姆的水色幽深,奇比爾–納拉的泉源冰冷。在遠古時代,強大的君王尚未隕落長眠岩石之下,卡扎督姆巨柱林立的廳堂美不勝收。”她看着悲傷又憤怒地坐在那裡的吉姆利,露出了微笑。矮人聽見那些名稱用他本族的古老語言娓娓道來,不禁擡起頭,迎上了她的目光。他感覺自己突然望進了一位夙敵的心,卻在那裡見到了愛與理解。他先是臉露驚奇,接着報以微笑。
他笨拙地起身,以矮人的禮節鞠了一躬,說:“然而更美的是羅瑞恩生機盎然的大地,而加拉德瑞爾夫人勝過大地中蘊藏的所有寶石!”
衆人鴉雀無聲。好一會兒,凱勒博恩才又開口。“我並不知道你們的處境如此險惡。”他說,“請吉姆利原諒我。我心中飽受困擾,故而口出尖刻之言。我會按照每一位的願望和需要,盡我所能援助你們,尤其是那位身負重擔的小種人。”
“你們的任務,我們知曉。”加拉德瑞爾看着弗羅多說,“但我們不會在此繼續公開談論。然而,你們如甘道夫本人計劃的那般,來到此地尋求幫助,此舉也許會證明並非徒勞。因加拉茲民的領主被視爲中洲精靈中最有智慧的一位,他能賜予的禮物,超過君王的力量。他從萬物銜新的初始年代起,就住在西部,而我已與他一起生活了無數歲月。因我遠在納國斯隆德和剛多林陷落之前,便越過了山脈。我們共同度過這世界的每個紀元,在長久的失敗中仍抗爭不歇。
“是我首先召聚成立了白道會。倘若情況不曾偏離我的構想,白道會應由灰袍甘道夫來統領,如此一來,或許一切都會大不一樣。不過,即使是現在,仍有希望留存。我不會給你們建議,說你們該這麼做或那麼做。因爲,我對你們的幫助,不在於策劃或執行什麼,也不在於選擇哪一條路,而僅僅在於我通曉過去、現在和一部分未來。然而,我要對你們說:你們的使命正處於生死存亡的關口,稍有差池,便會失敗,導致全盤盡毀。但是,只要遠征隊全體忠誠團結,就猶存希望。”
話音一落,她便以目光攝住了他們,靜靜地輪流打量每一個人。除了萊戈拉斯和阿拉貢,沒人能長時間承受她的凝視。山姆很快就紅了臉,並垂下了頭。
終於,加拉德瑞爾夫人收回目光,釋放了他們,莞爾一笑。“別讓你的內心煩擾。”她說,“今晚你們將平安沉睡。”聞言,他們都長出了口氣;雖然沒有一句明言,他們卻像那些被深入盤問過很久的人那樣,突然感覺疲憊不堪。
“現在下去吧!”凱勒博恩說,“悲傷和旅途勞頓已使你們精疲力竭。即便你們的使命與我們不是息息相關,你們也依然能在這城中獲得庇護,直到你們康復,重煥活力。現在,你們該休息了,我們暫時不會再提你們下一步何去何從。”
那天晚上,遠征隊衆人睡在地面上,這讓霍比特人十分滿意。精靈在噴泉附近的樹林中爲他們支起了一
個大帳篷,並在帳篷中安放了許多柔軟的長榻,然後他們用悅耳的精靈嗓音向衆人道了晚安,隨即離去。旅人們談了一會兒昨晚在樹梢上過夜的經歷,以及白天的旅程,還談到了領主和夫人——因爲他們還沒有心情回顧更早之前的事。
“山姆,你是爲了什麼事兒臉紅啊?”皮平問,“你一下就頂不住了。是人都會認爲你心裡有鬼。我希望那事兒不比陰謀地偷走我一條毯子更糟糕。”
“我纔沒想過這種事兒!”山姆回答,一點開玩笑的情緒都沒有,“你要是想知道,我當時感覺自己像是光溜溜的啥也沒穿,我可不喜歡那感覺。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還問我:她要是給我機會飛回夏爾的家,回到一個有着——有着我自個兒的小花園的舒適小洞府,我打算怎麼辦。”
“這可真有意思!”梅里說,“幾乎就跟我感覺到的一模一樣,只是……只是,這個嘛,我想我就不多說了。”他蹩腳地打住。
大家似乎都有類似的經歷:每個人都感覺自己有了一個選擇,一是橫在前方那充滿恐怖的陰影,一是自己極其渴望的某種事物——它就清楚浮現在眼前,要得到它,只需轉離這條路,讓別人去繼續這項使命,從事對抗索隆的戰爭。
“我也有同感,”吉姆利說,“我的選擇應當永遠保密,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感覺這情形大不尋常。”波洛米爾說,“或許這只不過是個考驗,她出於對她自己有利的目的,想探查我們的想法。但我差點就說出口的是,她在試探我們,並且向我們提供她假裝自己有能力給予的東西。不必說,我拒絕聽從。米那斯提力斯的人類說話算話。”但是波洛米爾沒有說他認爲夫人向他提供了什麼。
至於弗羅多,他不肯說,儘管波洛米爾逼問他,不依不饒。“持戒人,她可看了你很久。”他說。
“不錯,”弗羅多說,“但無論我那時心裡想到了什麼,我都會把它留在心裡。”
“那樣的話,當心點!”波洛米爾說,“我對這位精靈夫人和她的居心,可不怎麼信得過。”
“不要污衊加拉德瑞爾夫人!”阿拉貢嚴厲地說,“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在她身上和這片土地上,絕無邪惡,除非一個人自己將邪惡帶來,而若是這樣的話,他纔要當心!自從離開幽谷後,今晚我將第一次無憂無慮地入眠。我身心俱疲。但願我能暫忘悲傷,睡得深沉!”他倒在他那張長榻上,立刻酣然入睡了。
其他人很快也跟着睡了,沒有聲音也沒有夢境來驚擾他們的沉睡。等他們醒來,發現天光早已高照在帳篷前的草坪上了,噴泉在陽光下漲漲落落,晶瑩閃爍。
就他們能分辨或記住的而言,他們在洛絲羅瑞恩停留了數日。他們生活在那裡的時候,陽光燦爛,晴空萬里,只偶爾落陣細雨,雨後萬物都清新又潔淨。風很涼爽又柔和,彷彿早春一般,但他們卻又感覺到周遭有種冬天那深沉又意味深長的寧靜。他們覺得,自己除了吃喝休息,漫步林間,什麼也沒做。而這對他們來說便足夠了。
他們沒再見到領主與夫人,也很少與此地的精靈族人交談,因爲這裡懂得並且會說西部語的精靈寥寥無幾。哈爾迪爾已經跟他們道別,又回到北方防線去了。自從遠征隊帶來墨瑞亞的消息,那裡就大大加強了防衛。萊戈拉斯常常離開他們,去跟加拉茲民相處。除了第一天晚上,他都沒有跟其他成員一同睡在帳篷中,不過他還是回來用餐,跟他們聊天。當他出去四處漫遊時,他經常帶吉姆利一起去,旁人對這個變化都感到很驚奇。
如今,當一行人散步或安坐時,他們談到了甘道夫,每個人所知、所見的他,鉅細靡遺地浮現在他們腦海中。隨着身體的疲憊與傷痛逐漸康復,他們失落的哀慟也日趨強烈。他們經常聽到附近有精靈在唱歌,知道精靈正爲他的犧牲而哀歌憑弔。儘管他們聽不懂那些甜美又悲傷的歌詞,但從中辨出了甘道夫的名字。
精靈們唱着:“米斯蘭迪爾,米斯蘭迪爾,噢,灰袍的漫遊者!”他們喜歡這麼稱呼他。但即便萊戈拉斯跟衆人在一起,他也不肯爲他們翻譯這些歌的內容,他說自己沒有這種本事。而且,對他而言,哀慟猶在眼前,念及只想落淚,無法歌唱。
弗羅多是第一個將一部分悲傷訴諸文字的人,儘管詞句並不流暢。他很少被感動到要寫歌或作詩。就連在幽谷,他也只是聆聽,自己從未唱過歌,儘管他記憶中儲藏了不少前人之作。但是,此刻他坐在羅瑞恩的噴泉旁,聽着周圍那些精靈的歌聲,腦海中有一首他覺得還不錯的歌已成形;不過當他試着要複述給山姆聽時,卻只想得起零碎片段,就像手中一把枯葉四散凋零。
每當夏爾灰色夜幕初降,
就聽見他的腳步走下小丘;
黎明以前他又已離去,
靜默着踏上長長旅途。
從東方荒原到西方海濱,
從北方野地到南方山陵,
兇險龍巢,隱秘門徑,
陰深林地,任他自由穿行。
無論矮人霍比特,無論精靈與凡人,
無論終歸一死,無論永生不朽,
無論枝上鳥兒,無論巢中走獸,
種種密語他都通曉。
致命的劍,療愈的手,
背脊負荷略略彎駝,
宏亮嗓音,白熾法杖,
旅途上的漫遊者,他風塵僕僕。
他坐如智王御極,
怒火迅捷,喜時朗笑;
他狀如老人,戴着舊帽,
把手中曲節手杖倚靠。
在危橋上他挺身而立,
烈火陰影他一人獨擋;
在岩石上,他的法杖斷毀,
在卡扎督姆,他的智慧湮滅。
“再這麼下去,你就要勝過比爾博先生了!”山姆說。
“不,我恐怕沒那本事。”弗羅多說,“不過我已經是盡力而爲了。”
“嗯,弗羅多先生,如果你還要再寫,我希望你會講一講他的焰火。”山姆說,“比如這樣:
有史以來最美麗的焰火,
有藍有綠好似繁星,
又像轟雷之後金色雨點,
漫天落下彷彿花雨。
“當然,我這詩可遠遠形容不了實際的場面。”
“不,這事我就留給你了,山姆。或者,留給比爾博也行。但是——唉,我不能再談這件事了。我想像不出,要怎麼把這消息告訴他。”
一天傍晚,弗羅多和山姆一同在涼爽的暮色中散步,兩人都又感到了焦躁不安。離別的陰影突然籠罩了弗羅多:不知怎地,他知道自己必須離開洛絲羅瑞恩的時刻已經近在眼前了。
“山姆,現在你怎麼看精靈了?”他說,“我曾經問過你同樣的問題,感覺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啦。不過,從那時到現在,你已經見到更多精靈了。”
“沒錯!”山姆說,“我覺得,精靈和精靈又不一樣。他們全都夠有精靈味兒,但不完全一樣。現在這些精靈沒有流浪,也不是無家可歸,他們好像跟我們的愛好更接近一點:他們似乎屬於這個地方,比霍比特人屬於夏爾還妥當呢!到底是他們造就了這地,還是這地造就了他們,實在很難講,你懂我的意思吧。這裡特別安靜,好像什麼事都沒有,也沒有人想讓它有事。這周圍要是有魔法,那肯定深得不得了,這麼說吧,是在我伸手摸不到的地方。”
“你到處都看得見,感覺得到。”弗羅多說。
“可是,”山姆說,“你看不見誰在施法,也見不着像可憐的老甘道夫從前表演的那樣的焰火。我很納悶,這麼多天來,我們怎麼沒見到領主和夫人做什麼事兒。我這會兒幻想,她要是有心情,肯定能做點精彩絕妙的事兒。弗羅多先生,我可真想看看精靈魔法!”
“我可不想。”弗羅多說,“我很滿足。我也不想念甘道夫的焰火,我想念的是他濃密的眉毛,還有他急躁的脾氣跟他的聲音。”
“你說得對。”山姆說,“別以爲我是在挑剔。我經常想看點魔法,就是那些古老傳說裡講的那種,可是我從來沒聽過有比這裡更好的地方。這就像又在家又在度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不想走。但就算這樣,我還是開始覺得,要是我們不得不啓程,那不如快點走算了。
“我家老頭兒以前常說,老不開始乾的活兒,永遠也幹不完。而且我覺得這些精靈不管有沒有魔法,都幫不上我們太多忙。我在想,等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就會更想念甘道夫了。”
“恐怕你說得再正確不過了,山姆。”弗羅多說,“但我非常希望我們能在動身之前,再見見那位精靈夫人。”
話音未落,他們就見到了加拉德瑞爾夫人。她彷彿應他們的話而來,正從樹下走近,高挑、白皙、美麗。她沒有開口,只示意他們跟她去。
她轉向一旁,領他們朝卡拉斯加拉鬆的南坡走去。他們穿過一道高高的綠色樹籬,進了一個圍起來的花園。園中無樹,整個開敞在蒼穹下。暮星已經升起,正在西邊的樹林上方放出雪亮的光芒。夫人走下一段長長的臺階,下到一處深深的綠色窪地,那條從山丘上的噴泉發源的銀亮小溪,汩汩流淌着從這裡穿過。在窪地底部,在一個雕成樹枝撐託的低矮基座上,擺着一個寬而淺的銀盆,旁邊放着一個大口的銀水罐。
加拉德瑞爾舀起溪水倒入銀盆,直到滿緣,然後對水面吹了口氣。“這是加拉德瑞爾的水鏡。”等水面再次靜止下來,她開了口,“我帶你們來此,好讓你們觀看此鏡,假若你們願意的話。”
空氣紋絲不動,小谷漆黑一片,精靈夫人站在弗羅多身旁,顯得高大又蒼白。“我們要看什麼?又會看見什麼?”弗羅多問,滿心敬畏。
“我能命令水鏡揭示許多事物,”她答道,“對某些人,我能顯示他們渴望看見的一切。但水鏡也會自發顯示事物,此類事物通常比我們期望目睹的更奇特,也更有價值。如果你讓水鏡自由運作,那麼你會看見什麼,連我也不知道。因爲它會顯示過去、現在,以及可能的將來。但一個人所見的到底是哪一種,就連最有智慧之人也無法總是說中。你願意看看嗎?”
弗羅多沒有回答。
“那麼你呢?”她說,轉向山姆,“我相信,這就是你們那一族所說的魔法,儘管我不完全明白他們意欲何指;他們似乎也用同一個詞來描述大敵的詭行。不過,若你願意看,這就是加拉德瑞爾的魔法。你不是說,你希望看看精靈魔法嗎?”
“我是說了。”山姆說,因爲害怕和好奇而微微顫抖,“夫人,你若同意,我會偷看一眼。”
“我不介意看一眼老家這會兒有什麼事。”他低聲對弗羅多說,“感覺上我已經離開好久好久了。不過,我該不會只看見星星,或者我理解不了的啥東西吧?”
“不會。”夫人柔聲一笑,“不過,來吧,你該來看看,看你會看見什麼。別碰水!”
山姆爬上基座的腳,俯身看向水盆。盆裡的水看起來凝重深黑,倒映着天上的繁星。
“就跟我想的一樣,只有星星。”他說。接着,他低聲倒抽了口氣,因爲星星熄滅了。彷彿揭去一層黑紗,水鏡變灰,繼而清澈起來。陽光燦爛,樹枝在風中搖曳翻飛。但山姆還沒來得及確認他看見的是什麼,陽光便黯淡了。這會兒他覺得自己看見弗羅多躺在一座龐大黑暗的峭壁下沉睡,臉色蒼白。然後他似乎看見自己沿着一條陰暗的通道走着,又爬上一道沒完沒了的曲折階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急切地找着什麼東西,但到底是找什麼,他不知道。如同夢境,景象又變換了,恢復了原先的場景,他又看見了那些樹。但這次那些樹離得比較遠,他看得見發生了什麼事——它們不是在風中搖曳,而是正在嘩啦倒地。
“嗨!”山姆憤怒地大喊,“那個泰德·山迪曼正在砍樹呢,他不能這樣!那些樹不該砍,那是給磨坊後頭通往傍水鎮的大路遮陽的。我真希望我能逮住泰德,我要把他給砍了!”
但是,這會兒山姆注意到老磨坊不見了,一棟好大的紅磚建築正在原址上蓋起來,許多鄉親正在忙着幹活。附近有根高高的紅煙囪,黑煙似乎遮蔽了水鏡的表面。
“夏爾這是有啥在作祟呢!”他說,“埃爾隆德當時要派梅里先生回去,原來是有原因的!”接着,山姆突然大喊一聲跳開,“我不能待在這裡。”他狂亂地說,“我必須回家去。他們在挖袋下路,我家可憐的老頭兒正用手推車推着他那點家當走下小丘。我必須回家去!”
“你不能一個人回家去。”夫人說,“在你看水鏡之前,你已知道夏爾可能發生了劫難,可是你並不想撇下你家少爺回去。記住,水鏡會顯示許多事,但並不是所有的事都會發生;有些永遠不會——除非那些看見鏡中景象的人,轉離他們的正路去試圖加以阻止。把水鏡作爲行動的指引,是很危險的。”
山姆坐在地上,雙手抱着頭。“我但願自己沒來過這裡,我一點也不想再看魔法了。”他說,然後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又哽咽着開口,似乎在強忍着眼淚。“不,我會跟着弗羅多先生走那條長路回家,或者根本就不回去。”他說,“但我的確希望自己有天能回去。如果我看見的事真的發生了,有人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現在,弗羅多,你想看嗎?”加拉德瑞爾夫人說,“你很滿足,並不想看精靈魔法。”
“你建議我看嗎?”弗羅多問。
“不,”她說,“我不是顧問,不會建議你看或不看。你可能會了解到一些事,而且無論你所見是吉是兇,它對你來說都既可能有利,也可能無益。看既有好處也有風險。但是我想,弗羅多,你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冒這個險,否則我不會帶你來這兒。請照你的意願做吧!”
“我看。”弗羅多說,他爬上基座,俯身面對幽暗的水面。水鏡立刻清澈明朗,他看見一片沉浸在微光中的大地。遠處朦朧黑暗的山脈映襯着蒼白的天空。一條灰色的長路蜿蜒消逝在遠方。遠遠地,有個身影慢慢從路上走來,起初很小很模糊,但隨着走近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弗羅多突然醒悟到,那身影讓他想到了甘道夫。他差點大聲叫出巫師的名字,接着,他發現那身影不是穿着灰袍,而是穿着白袍,在暮色中閃着淡淡光芒的白袍。人影手中握着一根白色手杖,頭垂得很低,看不到臉,而且很快便沿着那條路轉個彎,走出了水鏡所見的範圍。弗羅多心中疑惑起來:這景象是很久以前甘道夫的許多孤獨旅程之一嗎?或者那是薩茹曼?
眼前景象又變了。短暫又微小,但非常清晰生動,他瞥見比爾博煩躁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書桌上凌亂堆放着紙張,雨敲打着窗戶。
然後,停頓了一會兒,隨後是接連許多場景一閃而逝,弗羅多不知怎地曉得,那是他被捲入的偉大歷史的一些片斷。迷霧消散,他看見一幅自己從未見過的景象,但立刻就知道,那是大海。黑暗降臨。海上起了極大的風暴,怒濤翻騰。然後他看見一艘輪廓漆黑、船帆破爛的高船,映襯着正沉落到殘雲中的血紅太陽,從西方駛來。接着是一條寬闊的大河流經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再是一座有七個塔樓的白色堡壘。然後又是一艘掛着黑帆的船,但現在又是早晨了,水上波光瀲灩,一面繡着白樹紋章的大旗在陽光下閃耀。一股猶如來自大火和戰鬥的濃煙升起,太陽再次火紅沉落,淡褪進灰色的迷霧裡;迷霧中有一艘閃爍着燈火的小船遠去。它消失了,弗羅多也嘆了口氣,準備要退開。
但是突然之間,水鏡整個變成漆黑,黑得彷彿眼前的世界開了個洞,弗羅多望進了一片虛空當中。在漆黑的深淵中,現出了單獨一隻魔眼,慢慢越來越大,直到幾乎佔滿整面水鏡。它太恐怖,弗羅多嚇得兩腳猶如生了根,既叫不出聲,也挪不開眼。魔眼邊緣是一圈烈火,本身卻光澤釉亮,黃如貓眼,機警又專注,瞳孔中裂開的縫隙張開成一個黑洞,一扇通往虛無的窗子。
接着,魔眼開始轉動,四處搜尋。弗羅多驚恐又確定地意識到,自己正是它所搜尋的許多事物之一。但他同時也意識到,它看不見自己——暫時還看不見,除非他願意讓它看見。掛在他頸間鏈子上的魔戒變得沉重起來,重逾巨石,他的頭被拉得往下垂。水鏡似乎越來越熱,水面開始有絲絲蒸氣升起。他身不由己向前滑去。
“別碰水!”加拉德瑞爾夫人輕聲說。景象淡褪了,弗羅多發現自己正望着清冷的羣星在銀水盆中閃爍。他退開幾步,望着夫人,渾身發抖。
“我知道你最後看見了什麼。”她說,“因爲它也浮現在我腦海中。別怕!不過,不要以爲維繫洛絲羅瑞恩,保護這片土地不受大敵侵襲所憑靠的,只是林間的歌唱,或精靈之弓的纖細箭矢。弗羅多,我告訴你,就在我與你說話的同時,我也察覺得到黑暗魔君的存在,並知道他心中所想——或者說,我知道他心中一切對精靈的圖謀。而他始終在摸索、探尋,想要看見我和我的思緒。但是,那扇門仍然對他關閉!”
她舉起白皙的雙臂,朝東方張開雙手,擺出了拒絕和否定的手勢。精靈鍾愛的暮星埃雅仁迪爾,正在夜空中熠熠閃爍。它亮得驚人,竟使精靈夫人的身形在地上投下了一個淡淡的影子。它的光芒擦過她手指上的一枚戒指,那戒指閃耀就如打磨光亮的黃金覆上一層銀光,鑲嵌的白寶石閃爍生輝,恰似暮星落入凡塵,棲在她手上。弗羅多懷着敬畏凝視着那枚戒指,因爲他覺得自己恍然大悟了。
“不錯,”她說,猜到了他的想法,“它是不允許被談論的,埃爾隆德也不能講。但是它瞞不過至尊戒的持戒人,以及見過魔眼的人。三戒之一,正是戴在羅瑞恩之地的加拉德瑞爾手上。這是能雅,金剛石之戒,我是它的保管者。
“大敵心中懷疑,但他並不確知——還不確知。現在,你懂得爲什麼你的到來對我們來說是末日的足音了吧?如果你失敗了,我們將暴露在大敵面前,被他一覽無遺。但是,如果你成功了,那麼我們的力量就將衰微,洛絲羅瑞恩將會淡褪,時間的潮水會將它沖刷殆盡。我們必須離開前往西方,否則就會衰落成山谷中、洞穴裡的原始族羣,慢慢忘記過去,並且被人遺忘。”
弗羅多低下了頭。“那你希望怎麼樣呢?”他最後說。
“順其自然。”她答道,“精靈對自己的土地與成就的愛,深逾大海之淵,他們的遺憾將永不消逝,也永遠不會徹底平息。但是他們寧可拋棄所有這一切,也決不肯順從索隆——因爲他們現在已經認識了他的真面目。你並不對洛絲羅瑞恩的命運負有任何責任,你惟一要負責的就是你的任務。只是,儘管無濟於事,我仍願至尊戒從未被鑄造出來,或永遠失落無蹤。”
“加拉德瑞爾夫人,你有智慧,既無畏又美麗。”弗羅多說,“如果你要,我會把至尊戒給你。它對我來說實在是個太大的麻煩。”
加拉德瑞爾突然朗聲大笑。“加拉德瑞爾夫人或許很有智慧,”她說,“但若論謙恭有禮,她可在這兒碰到了對手。初次見面時,我考驗了你的內心,而你就這麼彬彬有禮地報了一箭之仇。你開始以犀利的目光看待事物了。我不否認,我內心極其渴望索要你所提供的。長年累月,我一直在考慮思索,如果主魔戒來到我手上,我會怎麼做。而你看!它就被帶到我唾手可得的地方。無論索隆自己是興起還是敗亡,那很久以前就被謀劃出來的邪惡,都會以許多方式運作下去。若我真靠武力或恐嚇從客人手中奪得魔戒,豈不是又給他的戒指添上了一樁豐功偉績?
“而現在機會終於來了。你心甘情願,要把魔戒送我!你將會擁立一位女王,來取代黑暗魔君。我不會是黑暗的,而會既美麗又恐怖,如同清晨與黑夜!美麗如同大海、太陽以及聖山之上的白雪!恐怖如同風暴和閃電!強壯堅實勝過大地的根基!衆生萬物都將愛我,並將絕望!”
她舉起手來,她所戴的戒指發出了一道極亮的光,只照亮她一人,其餘一切都落在黑暗中。此刻她站在弗羅多面前,顯得高不可測,美不能勝,既恐怖又尊貴。接着,她任由那隻手垂落,那道光消失了。突然間,她又大笑出聲,哎呀!她縮小了——又變成一個修長苗條的精靈女子,裹着質樸的白袍,溫柔的聲音既輕軟又悲傷。
“我通過了考驗,”她說,“我將衰微,並前往西方,依舊是加拉德瑞爾。”
他們默然佇立了許久。“我們回去吧!”終於,夫人又開口說,“明天一早你們必須離開,因爲我們已經作出選擇,命運之潮正在涌動。”
“我們走之前,我有一事相問,”弗羅多說,“一件我在幽谷時就常常想問甘道夫的事。我被允許攜帶這枚主魔戒,可是爲什麼我不能看見其他所有的戒指,並且知道那些擁有者的思想?”
“你還沒嘗試過。”她說,“自從你知道自己擁有的是什麼之後,你只把魔戒戴到手上三次。別去嘗試!它會毀了你。難道甘道夫沒告訴你,這些戒指會根據每個擁有者的情況來賦予他們力量?在你能運用那種力量之前,你需要先變得遠比現在強大,並且要訓練你的意志去控制他人。即便如此,你身爲持戒人,曾把魔戒戴在手指上,也見過隱匿的事物;你的眼光已經比從前更犀利了。你察覺了我的想法,看得比許多堪稱智者的人都更清楚。你看見了那位握有七戒和九戒者的魔眼。你豈不是看見並認出了我戴在手上的戒指嗎?”她又轉身問山姆,“你看見我的戒指了嗎?”
“沒有,夫人。”他回答,“老實說,我聽不懂你們都在說什麼。我從你的手指縫裡看見了一顆星星。但你要是肯原諒我的魯莽,我想我家少爺說得對。我巴不得你肯拿走他的魔戒。你會伸張正義的。你會阻止他們將我家老頭兒趕出家門,害他流落街頭。你會讓一些傢伙爲他們做的骯髒事兒付出代價。”
“我會的。”她說,“事情會那樣開始,但是,唉!事情卻不會那樣結束。我們別再說這事了。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