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來臨,黯淡的天光正在迅速消失,一行人疲倦不堪,停下來準備過夜。羣山籠罩在深沉的暮色中,寒風凜冽。甘道夫又給每個人喝了一口幽谷的米茹沃。等大家都吃過一點東西后,他召開了一場會議。
“今晚,我們當然不能再往前走了。”他說,“紅角門的那場攻擊,令我們精疲力竭,我們必須在這裡休息一陣子。”
“然後我們要往哪兒走?”弗羅多問。
“我們面前仍擺着旅程與使命。”甘道夫答道,“我們要麼前進,要麼返回幽谷,此外別無選擇。”
僅僅是提到返回幽谷,皮平就登時面露喜色,梅里和山姆也充滿期望地擡起頭來。但是阿拉貢和波洛米爾毫無表示,而弗羅多看起來憂慮不安。
“但願我能回那裡去!”他說,“可是,除非確實走投無路,並且一敗塗地,我怎麼能毫不羞愧地回去?”
“你說得對,弗羅多。”甘道夫說,“回去就是承認失敗,並且還要面對接踵而來的更糟糕的失敗。如果我們現在回去,魔戒就得待在那裡,因爲我們沒有機會再次動身出發。如此一來,幽谷遲早會被圍困,在經過一段短暫又痛苦的時間後,它會被攻陷。戒靈是致命的敵人,一旦統御魔戒重回他們的主人手上,他們現在的力量和恐怖比起屆時將擁有的,只不過是零頭而已。”
“那麼,只要有路,我們就必須前進。”弗羅多嘆口氣說。山姆又泄了氣。
“有條路我們可以嘗試。”甘道夫說,“打從一開始,當我頭一次考慮這旅程時,我就認爲我們該試試那條路。但那不是一條愉快的路,我之前也沒跟遠征隊諸位提起。阿拉貢反對走那條路,堅持至少也得先嚐試去翻過羣山的隘口。”
“要是那條路比紅角門還糟糕,那肯定相當邪惡。”梅里說,“但你最好把它的情況告訴我們,立刻讓我們知道到底有多糟糕。”
“我說的這條路,是通往墨瑞亞礦坑。”甘道夫說。只有吉姆利擡起頭來,眼中如有火光悶燃。餘人則一聽到這名字,便感到一股恐懼,就連霍比特人,也覺得它是個說不清楚的可怕傳說。
“那條路或許是通往墨瑞亞,但是,我們怎能指望它會領我們出墨瑞亞?”阿拉貢陰鬱地問。
“那是個不吉利的名字。”波洛米爾說,“我也看不出有必要去那裡。如果我們不能翻越山脈,那就朝南行,走那條我來時走的路好了,直到洛汗隘口,那地的人對我的族人很友善。或者,我們也可以沿艾森河走,然後渡過艾森河,進入長灘和萊本寧,從臨海地區去到剛鐸。”
“波洛米爾,你北上之後,情況已經起了變化。”甘道夫說,“難道你沒聽我講的有關薩茹曼的事嗎?一切塵埃落定之前,我自己或許要跟他清算舊賬,但我們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避免讓魔戒接近艾森加德。我們只要跟持戒人同行,就決不能選擇洛汗隘口。
“至於那條更長的路,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那樣的旅程我們可能要花上一年的時間,我們會穿過許多渺無人煙、無處藏身的地區,然而它們並不安全。薩茹曼和索隆都有耳目在監視那些地方。波洛米爾,當你北上的時候,你在大敵眼裡不過是個從南方來的漫遊者,他一心只想着追逐魔戒,不會把你放在心上。但是,現在你是以護戒遠征隊成員的身份回去,只要你跟我們在一起,你就處在危險之中。在這無遮無擋的天空底下,我們往南每走一里格,危險就增一分。
“由於我們企圖公然翻越山上的隘口,恐怕我們的境況已經變得更加危急。如果我們不盡快避開他人耳目,隱匿一段時間,掩蓋蹤跡,我看希望就將微乎其微。因此,我建議:我們既不翻越山脈,也不繞過山側,而是從山底下穿過。無論如何,這是大敵的預料中,我們最不可能走的路。”
“我們不知道他都預料些什麼。”波洛米爾說,“他或許正監視着所有的路,不管可能還是不可能。如此一來,進入墨瑞亞無異於自投羅網,比直接去敲邪黑塔的大門好不到哪裡去。墨瑞亞這名字都是黑暗的。”
“你把墨瑞亞比做索隆的要塞,足證你在信口開河。”甘道夫說,“衆人當中只有我曾經去過黑暗魔君的地牢,而那也只是去他舊日規模較小的多古爾都。那些進入巴拉督爾大門的,都一去不返。然而,如果進入墨瑞亞後就沒有希望重見天日,我不會帶你們去。如果那裡面有奧克,那確實可能對我們不利;但是迷霧山脈的絕大多數奧克,已經在五軍之戰當中或被驅散,或被消滅了。大鷹報告說奧克又在遠方集結了,但墨瑞亞有可能還未被佔領。
“甚至,有可能矮人還在裡面,我們也許能在芬丁之子巴林先祖的深處廳堂裡找到他。不管結果如何,必須踏上那條由目前情勢決定的路!”
“我會跟你一起踏上那條路,甘道夫!”吉姆利說,“無論有什麼等在那裡,我都要去看看都林的廳堂——如果你能找到那緊閉的門的話。”
“好,吉姆利!”甘道夫說,“你鼓勵了我。我們一起來找那隱藏的大門,而我們會取得成功。在矮人的殘城廢墟中,一個矮人的頭腦不會像精靈、人類或霍比特人那樣容易迷糊。不過,這不是我第一次置身墨瑞亞。瑟羅爾之子瑟萊因失蹤後,我曾在那裡尋找他許久。我穿過了墨瑞亞,並且又活着走了出來!”
“我也穿過黯溪門一次,”阿拉貢低聲說,“但是,儘管我也出得生天,經歷卻不堪回首。我不願再進入墨瑞亞第二次。”
“而我連一次都不願進去。”皮平說。
“我也不願。”山姆喃喃道。
“當然不願!”甘道夫說,“誰願意呢?但問題是,假如是我領路進去,誰願意跟着我?”
“我願意。”吉姆利急切地說。
“我願意。”阿拉貢沉重地說,“你跟從我的領導,差一點在雪中全軍覆沒,卻未發一句責備之言。現在,我會跟從你的領導——如果這最後的警告也動搖不了你。我這時所考慮的,既不是魔戒,也不是我們其他人,而是你,甘道夫。並且,我要告訴你:若你穿過墨瑞亞的大門,那務必小心!”
“我不願意去。”波洛米爾說,“除非全隊表決後都與我意見相反。萊戈拉斯和小傢伙們怎麼說?我們肯定得聽聽持戒人的意見吧?”
“我不願意去墨瑞亞。”萊戈拉斯說。
霍比特人都沒出聲。山姆看着弗羅多。終於,弗羅多開口說:“我不願意去,但是我也不願意拒絕甘道夫的建議。我請求大家不要表決,讓我們睡一覺之後再說。在晨光中,甘道夫會比在這寒冷的暮色中更容易獲得支持。這風吼得好大聲啊!”
這話讓大家都陷入了沉思。他們聽到風在岩石和樹木間呼嘯,黑夜中四周空曠的野地裡,傳來了嗥叫與哭嚎。
突然間,阿拉貢跳了起來。“這風吼得好大聲!”他喊道,“這風聲裡夾着狼嚎。座狼已經來到迷霧山脈的西邊了!”
“那麼我們還要等到早晨嗎?”甘道夫說,“正如我說的,追捕開始了!就算我們活着見到黎明,現在誰還想趁夜在一羣野狼的追蹤下南行?”
“墨瑞亞有多遠?”波洛米爾問。
“卡拉茲拉斯的西南邊有座門,像烏鴉一般飛過去大約十五哩,像狼這樣跑也許二十哩。”甘道夫嚴肅地答道。
“那麼,可以的話,明天天一亮我們就動身。”波洛米爾說,“親耳聽見惡狼嚎,比空自擔心奧克來更可怕。”
“的確!”阿拉貢拔劍稍稍出鞘,“但是,哪裡有座狼嚎叫,哪裡就有奧克潛行。”
“我真後悔沒聽埃爾隆德的勸。”皮平對山姆喃喃道,“到頭來,我一點用處都沒有。我身上‘吼牛’班多布拉斯的血統不夠,這些狼嚎都快讓我的血結冰了。我壓根不記得有過這種魂飛魄散的感覺。”
“皮平先生,我的心已經沉到腳指頭底下了。”山姆說,“但是我們還沒被吃掉,這兒還有幾個壯漢跟我們在一起。不管老甘道夫會有啥下場,我打賭那都絕不是填飽狼肚子。”
遠征隊一行人本來在一座小山丘底下尋了掩護,現在爲了夜間的防禦,他們爬到了山丘頂上。山頂長着一小片盤根錯節的老樹,樹周圍有一圈零零落落的巨石。反正黑暗和沉寂都不可能掩護他們的行蹤不被狼羣發現,他們索性在石圈中央生起了一堆火。
他們圍坐在火堆旁,那些沒守哨的人很不安穩地打着盹。可憐的小馬比爾站在那兒發抖,冷汗直流。現在,時遠時近的狼嚎聲已經把他們團團圍住。在死寂的夜幕中,可以見到有許多發光的眼睛從山脊窺視着山頂。有些狼幾乎湊到了石圈的邊上,而在石圈的一處缺口邊,停着一匹巨大烏黑的狼影,凝視着遠征隊一行。突然間,它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彷彿它是統帥,正召喚麾下的狼羣進攻。
甘道夫起身,大步上前,高舉起手杖。“聽着,索隆的走狗!”他吼道,“甘道夫在此。你們要是珍惜自己那一身骯髒的皮毛,就快滾!如果你們膽敢踏進這石圈,我就讓你們從頭到尾皮焦骨爛!”
那匹狼怒嗥一聲,猛然躍起,撲向他們。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聲尖銳的弦響,萊戈拉斯射出了一箭。但聞一聲慘嗥,躍起的身影重重跌在地上,精靈的箭矢穿透了它的咽喉。那些監視的眼睛一瞬間全消失了。甘道夫和阿拉貢大步上前,但是山丘上毫無狼蹤,嗜血的狼羣已經逃走了。四周的黑暗越發沉寂,嘆息的風中再無吼聲傳來。
夜很深了,西沉的殘月在散開的雲絮間時顯時沒。弗羅多驀然從睡夢中驚醒,緊接着,毫無預警,營地四周爆出一大片兇殘又狂野的嗥叫。一大羣座狼已經悄悄聚集起來,現在從四面八方同時向他們發起了進攻。
“快添柴火!”甘道夫對霍比特人吼道,“拔出你們的劍,背靠背站好!”
新添的木柴燃燒起來,在跳躍的火光中,弗羅多看見許多灰色身影躍入了石圈,越來越多。阿拉貢一劍刺透一匹領頭巨狼的咽喉,波洛米爾大力一揮砍下了另一匹的頭。在他們旁邊,吉姆利叉着粗壯的雙腿穩穩站立,手中揮舞着矮人的戰斧。萊戈拉斯的弓吟唱不停。
在搖曳的火光中,甘道夫似乎突然身形暴長:他挺起身,那巨大的身影像一座古代君王的石雕豐碑,充滿威脅矗立在山頂上。他像雲一般俯低,拾起一根燃燒的木柴,大步上前迎戰狼羣。它們在他面前後退。他將燃燒的木柴拋上高空,木柴驟然間像閃電般迸射出白色光芒;他的嗓音響起,如隆隆雷聲。
“Naur an edraith ammen!Naur dan i ngaurhoth!”他吼道。
呼的一聲,伴隨着噼啪爆響,他上方的樹木迸出一片盛大的炫目火花。火焰從一棵樹梢跳向另一棵樹梢,整座山丘都籠罩在燦爛耀眼的火光中。防禦者的刀劍閃閃發亮。萊戈拉斯的最後一支箭破空疾飛時着了火,燃燒着深深埋入一匹巨狼首領的心窩。其他的狼無不四散奔逃。
火慢慢地熄了,燃到只餘飄落的灰燼和火星。一股刺鼻的煙縈繞在燒焦的樹樁上空,黑壓壓地隨風吹下山丘,同時天空中也露出了第一道朦朧的曙光。他們的敵人大敗而逃,未再歸返。
“瞧我跟你說了啥,皮平先生?”山姆說着,把劍插入劍鞘,“狼幹不掉他的!這真叫人開了眼界,半點不假!差點把我的頭髮都燒掉了!”
當天光大亮,早晨來臨,狼羣無蹤無影,他們想找狼的屍體,卻完全找不到。山頂除了燒焦的樹和地上萊戈拉斯的箭,沒有任何夜戰的痕跡。那些箭全都完好無損,惟有一支箭只剩下箭頭。
“這正是我所害怕的,”甘道夫說,“這些不是在荒野中獵食的普通狼羣。我們快點吃飯,然後上路!”
那天的天氣又變了,簡直就像奉了某種力量的命令——既然他們已經撤下山道,雪便不再有用;那種力量現在想要明亮的光線,好從遠方就看見荒野中的任何動向。風在夜裡由北向轉爲西北向,此刻也減弱了。雲層飄向南方消失,蔚藍的高空一片敞亮。他們站在山側,準備出發,一抹慘淡的陽光在羣山峰頂上閃亮。
“我們必須在日落之前趕到墨瑞亞大門前,否則恐怕我們永遠也到不了了。”甘道夫說,“路不算遠,但是走起來可能很曲折,在這裡阿拉貢無法爲我們領路。他很少到這處鄉野走動,我也只到過墨瑞亞的西牆下一次,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墨瑞亞的西牆就在那邊。”他說,遙指東南方向。那裡羣山陡降入山腳的黯影中,遠遠隱約可見連綿一線光禿的懸崖輪廓,而在這片懸崖中央有一堵高出其餘峭壁的龐大灰牆。“離開山道時,我是領你們朝南走的,而不是返回從前出發的地點,你們當中有些人可能已經注意到了。還好我那麼做了,因爲現在我們可以少走好幾哩路,而我們正需要趕時間。走吧!”
“我不知道該指望什麼,”波洛米爾面色嚴峻地說,“該指望甘道夫找到他所尋找的,還是該指望去到懸崖前卻發現永遠也無法找到那大門。所有的選擇似乎都很糟糕,而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夾在狼和牆中間,進退維谷。帶路吧!”
吉姆利這會兒與巫師並排走在最前面,他迫不及待想去墨瑞亞。他們一同領着遠征隊又朝山脈走回去。古時從西邊前往墨瑞亞的惟一的路,是沿着西欄農溪走,那溪是從離墨瑞亞大門不遠的峭壁底下流出來的。但是,若不是甘道夫迷了路,就是近年來地形有了改變;因爲他沒遇到他要找的溪流,它應該就在他們動身之處往南幾哩的地方。
早晨漸過,時近中午,一行人仍在光禿禿遍佈紅色岩石的野地裡掙扎尋覓。任何地方他們都不見水光,也不聞水聲。大地荒涼又幹旱。他們的心直往下沉。視野中全無活物,天空中連一隻飛鳥也沒有。如果夜幕降臨時他們還出不了這片廢棄之地,誰也不敢想後果會怎樣。
突然間,一直趕在最前面的吉姆利回頭喊他們,他正站在一個圓土墩上指着右邊。他們匆忙上前,看見底下是一道深而窄的河道,卻是一片空寂,那褐中帶紅的河牀岩石間,勉強只見一道涓涓細流。不過,在靠近他們這一側有條小徑,破毀不堪,蜿蜒穿行在一條石板鋪就的古老大道的斷壁殘垣當中。
“啊!終於找到了!”甘道夫說,“這就是那條溪該流的地方!西欄農,意思是‘門溪’,他們以前都這麼叫它。但這水怎麼不見了?我猜不出來。過去水流一向湍急喧鬧。來吧!我們已經遲了,必須趕快。”
一行人走得腳又酸,人又累。但他們仍頑強地沿着曲折崎嶇的小徑跋涉了好幾哩。太陽過了正午,開始朝西行。他們休息了片刻,匆匆吃了點東西,又繼續上路。面前羣山嶙峋,而他們的路位於一道很深的地溝裡,因此他們只能看見較高的山脊和遠處東邊的山峰。
最後,他們來到一個急轉彎處。他們所走的路本來是向南行,夾在河牀邊緣與左邊陡降的地面中間,這時卻再次轉向正東。一轉過角落,他們便見到前方是座低崖,大約五高,頂上凹凸不平。一股細流從崖上穿過一道寬闊的裂口往下滴落,那裂口似乎是被一處曾經十分壯觀浩大的瀑布沖刷出來的。
“地形確實改變了!”甘道夫說,“但肯定是這地方沒錯。階梯瀑布就只剩這點了。我若沒記錯,瀑布旁邊還有一道岩石鑿出來的階梯,主路拐向左邊,盤升幾圈之後就到了頂上的平地。越過瀑布之後,曾經有道淺淺的山谷直通墨瑞亞的山牆前,西欄農溪從中流過,小路就沿着溪旁走。我們上去看看現在情況變成什麼樣了吧!”
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石階,吉姆利一馬當先迅速衝了上去,甘道夫和弗羅多跟在後面。當他們爬到頂上,便發現自己無法再沿原路往前走了,門溪斷流的原因也隨之揭曉。在他們身後,西沉的夕陽將冷色調的天空塗滿了金色的微光;在他們面前,鋪開一個漆黑無波的湖。陰沉的湖面既不反射天空,也不映出夕陽。西欄農溪遭到阻塞,充溢了整個山谷。在這陰鬱不祥的湖水對岸,聳立着龐大的峭壁,在落日餘暉中,它們的面孔顯得嚴峻又蒼白——到此爲止,不可逾越。在那起伏的石壁上既沒有大門也沒有入口的跡象,弗羅多連個縫隙或裂口都沒見到。
“那就是墨瑞亞的山牆。”甘道夫指着湖水對面說道,“那裡曾經矗立着一座大門,也就是精靈之門,位於從冬青郡過來的路的終點,我們就是走這條路來的。但現在,此路不通。我猜,遠征隊裡沒人想在一天到頭的時候,進這陰森湖水裡遊個泳。它看起來可不利身心。”
“咱們得找條路從北邊邊緣繞過去。”吉姆利說,“遠征隊首先得走主路爬上去,看它會領咱們往哪兒走。就算沒有這個湖,馱行李的小馬也沒法爬上這道石梯。”
“而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可能把這匹可憐的小馬帶進礦坑裡。”甘道夫說,“羣山底下那條路是條黑暗的路,有些地方又窄又險,即使我們能走,他也一定過不去。”
“可憐的老比爾!”弗羅多說,“我沒想到這點。還有可憐的山姆!我不知道他會怎麼說?”
“我很遺憾。”甘道夫說,“可憐的比爾一直是個得力的夥伴,現在要放走他不管,我心裡也很難過。若是當初一切依我,我本來會輕裝上路,不帶任何牲口,更別說帶上這匹山姆喜歡的小馬了。我一直都擔心,我們可能會被迫取道墨瑞亞。”
當遠征隊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斜坡抵達湖邊時,白日已盡,暮色猶存,點點寒星高懸在天空中閃爍。湖面的最寬處也不會超過兩三弗隆。在愈發黯淡的光線下,他們看不出它往南延伸了多遠;但它的北端離他們所站之處不會超過半哩,在包圍山谷的岩石山脊和湖岸之間,有一圈乾地。他們急匆匆向前趕路,因爲他們離甘道夫要去的對岸那個地方,還有一兩哩。而到了之後,他還得尋找門在何處。
他們來到湖的最北角,被一條窄溪攔住了去路。溪水污濁發綠,好似一條朝着包圍的山嶺伸出的黏滑手臂。吉姆利並沒被嚇住,他大步向前,發現水很淺,在岸邊只到腳踝深。他們跟在他後面魚貫前進,小心地涉水而過,因爲雜草叢生的水坑底滿是滑膩的石頭,很難落腳踏穩。弗羅多腳一踏進這黑又髒的水,就忍不住噁心地打了個寒戰。
當殿後的山姆牽着比爾踏上溪對岸的乾地時,一聲輕響傳來:先是唰的一聲,接着是撲通一聲,彷彿一條魚擾動了靜止的水面。他們迅速扭頭,只見漣漪正在漾開,在昏暗的光線中邊緣發黑,帶着陰影:從遠處湖中某處,有大圈波紋正朝外擴散開來。一陣噗噗的冒泡聲,然後一切歸於沉寂。暮色越
來越深,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也被雲遮住了。
此時甘道夫加大步伐疾趕,其他人都儘快緊跟在後。他們到達了湖與峭壁之間的帶狀乾地:地方很窄,常常只有十來碼寬,到處是落石和岩石。但是他們找到了一條貼着峭壁的路走,儘可能遠離那黑暗的湖水。沿着湖岸朝南走了一哩,他們碰到了一片冬青樹林。許多樹樁和枯枝爛在湖的淺水中,看來似是一片古老灌木叢的殘餘,或是一道樹籬,在水淹山谷之前,就排列在橫過山谷的道路旁。但是,緊挨着峭壁底下,仍矗立着兩棵粗壯高大,依舊生機勃勃的冬青樹,比弗羅多所見過或想像過的任何冬青樹都要巨大。它們粗大的樹根從山牆直伸到水中。當初從遠處石階頂上望過來時,它們掩在巨大峭壁的陰影下,看起來只像區區灌木叢;但現在它們巋然聳立,筆直、黑暗、沉默,像兩座崗哨一樣屹立在路的盡頭,將深沉的夜影投在樹下四周。
“好了,我們終於到了!”甘道夫說,“這是從冬青郡來的精靈之路的終點。冬青樹是那地居民的象徵,他們把冬青樹種在這裡,標示着他們的領地到此爲止,因爲這座西門主要是爲他們與歷代墨瑞亞之主貿易往來而開的。那是較爲幸福的年代,彼時不同種族之間都仍保有親密的友誼,連矮人和精靈之間也不例外。”
“友誼淡化,並不是矮人的錯。”吉姆利說。
“我可沒聽說那是精靈的錯。”萊戈拉斯說。
“兩種說法我都聽過,”甘道夫說,“我也不會在這時候下斷語。但是我請求你們兩位,萊戈拉斯和吉姆利,至少要做朋友,來幫助我。你們二位,我都需要。門戶還關閉並隱藏着,我們越快找到它越好。天馬上就全黑了!”
他轉過身,對其他人說:“在我搜尋的時候,你們每個人可否作好進入礦坑的準備?因爲,恐怕我們得在這裡跟馱行李的好馬兒告別了。你們必須把大部分帶來抵禦惡劣天候的裝備拋下,在裡面你們不需要這些,而我希望在穿過礦坑後南下時也不會需要。但是,我們每個人必須分擔一些小馬所馱的東西,特別是食物和水袋。”
“可是,甘道夫先生!你不能把可憐的老比爾丟在這個鬼地方!”山姆又生氣又悲傷地喊道,“我不同意,就是這樣。他跟了我們這麼久,經歷了這麼多!”
“我很抱歉,山姆。”巫師說,“但是,當門打開以後,我想你沒辦法把你的比爾拖進去,進入墨瑞亞的漫長黑暗。你必須在你家少爺和比爾之間作個選擇。”
“我要是牽着他,他會跟着弗羅多先生進入惡龍的巢穴!”山姆反駁說,“這周圍到處都是狼,把他放了,跟殺了他有啥兩樣?”
“這並不至於殺了他,我希望。”甘道夫說,將手放在小馬的頭上,放低了聲音,“帶着守護你、引領你的咒語去吧。”他說,“你是一匹有智慧的牲口,又在幽谷學到了很多。你要朝能找到青草的地方去,儘快回到埃爾隆德之家,或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好了,山姆!他將跟我們一樣,有足夠的機會逃脫惡狼,回到家裡。”
山姆憂鬱地站在小馬旁,一言不答。比爾似乎很明白狀況如何,他挨蹭着山姆,用鼻子去拱山姆的耳朵。山姆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哆嗦着手解開帶子,將小馬背上的包裹全卸下來,扔在地上。其他人清理着東西,將所有可以不帶的堆在一旁,再分攤其餘的物品。
當一切收拾停當,他們轉過來看甘道夫。他顯然什麼也沒做。他站在兩棵樹中間,盯着空無一物的峭壁,彷彿要用眼睛在那上頭鑽出個洞來。吉姆利走來走去,用斧頭在岩石上這裡敲敲那裡敲敲。萊戈拉斯則緊貼着巖壁,彷彿在聆聽。
“好啦,我們全都準備好了,”梅里說,“但是門在哪裡?我連個門影都沒看到。”
“矮人的門,建造時就不是關上後還看得見的。”吉姆利說,“它們是隱形的,如果忘了機關,連製造者都沒辦法找到或打開。”
“但這座門不是造來只讓矮人知道的密門。”甘道夫說,突然靈機一動,轉過身去,“除非情況徹底變了,否則一雙知道該找些什麼的眼睛,或許能發現蛛絲馬跡。”
他走上前去,來到牆邊上。就在兩棵樹的陰影中間,有一片光滑的地方,他伸手來回撫摸,喃喃地念念有詞。然後,他後退了幾步。
“瞧!”他說,“你們現在能看出什麼了嗎?”
月光此時正照在灰色的巖壁上,但是他們一時什麼也沒看見。然後,慢慢地,在巫師的手撫過的岩石表面上,顯出了淡淡的細線,像細長的銀色紋理在岩石上蔓延開去。它們起初只不過像蒼白的蛛絲,非常纖細,只有在月光照到時才斷斷續續閃爍着微光,但它們逐漸越來越寬,越來越清晰,最後整個圖案都可分辨出來。
在頂上,高度到甘道夫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道精靈文字母交織形成的拱頂。在下方,儘管線條在一些地方模糊或中斷了,卻仍可看出其輪廓:一塊鐵砧和一把錘子,上方懸着一頂王冠和七顆星辰。在這些之下又是兩棵樹,各自帶着一輪新月。門中央赫然有單獨一顆多芒星辰在閃光,比其餘一切都更清晰。
“那是都林的紋章!”吉姆利喊道。
“而那是高等精靈的聖樹!”萊戈拉斯說。
“還有費艾諾家族之星。”甘道夫說,“它們是用伊希爾丁造就,這種材料只反射星光和月光,並且只有當會說中洲久已失傳之語言的人觸摸,纔會顯現。我上次聽到那語言已經是很久以前了,我絞盡腦汁,纔回憶起來。”
“上面寫的是什麼?”弗羅多問,他正努力解讀拱頂上的銘文,“我以爲我是懂精靈字母的,可是我看不懂這些文字。”
“這些文字,用的是遠古時代中洲西部地區的精靈語。”甘道夫答道,“但是它們的含義對我們來說無關緊要。它們說的只不過是:墨瑞亞之主,都林之門。請說,朋友,然後進入。下面那行模糊的小字寫着:我,納維,造了此門。冬青郡的凱勒布林博描了這些符號。”
“‘請說,朋友,然後進入。’這是什麼意思?”梅里問。
“夠明顯了,”吉姆利說,“如果你是朋友,說出口令,門就會打開,你就能進去了。”
“是的。”甘道夫說,“這門很可能是靠口令控制的。矮人的門,有些只在特定的時間,或爲特定的人,纔打開;有些則有鎖,即使時機正好、口令無誤,也仍需要鑰匙才能開。這兩扇門沒有鑰匙。在都林的時代,這不是什麼秘門,通常都是開着的,守門人就坐在這裡。但是門一旦關上,任何知道開門口令的人都能說出口令,然後進入。至少書上是這樣記載的,對嗎,吉姆利?”
“對。”矮人說,“但口令是什麼,沒人記得。納維和他的手藝,以及他所有的族人,都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了。”
“但是,甘道夫,難道你不知道口令嗎?”波洛米爾驚訝地問。
“不知道!”巫師說。
其他人都一臉沮喪或失望。只有非常瞭解甘道夫的阿拉貢,仍然沉默不語,不爲所動。
“那麼,把我們帶到這該死的地方來,有什麼用呢?”波洛米爾吼道,回頭瞥了一眼那潭黑水,打了個寒戰,“你告訴我們,你曾經穿過那礦坑一次。如果你不知道怎麼進去,你怎麼可能穿過它?”
“波洛米爾,你的第一個問題,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口令——暫時還不知道。”巫師說,“不過我用意何在,我們很快就能明白。還有,”他補充道,豎起眉毛,雙眼閃過一絲精光,“我做的事有什麼用,你可以等它們被證明無用時再來問。至於你另一個問題——你是懷疑我的故事嗎?還是你腦袋給門板夾了?我不是從這裡進去的,我是從東邊過來的。
“你要是想知道,我就告訴你,這兩扇門是朝外開的。從裡面你只要雙手一推就能把門打開,但從外面,除了口令,別無他法。它們是不能強行使力向裡推開的。”
“那你要怎麼辦?”皮平問,沒被巫師那豎起來的眉毛嚇倒。
“用你的頭去敲門,佩裡格林·圖克。”甘道夫說,“要是這樣還敲不碎,就請容許我有一點安靜,不需要再回答那些蠢問題,好找出開門的口令。
“這種用途的咒語,不管是精靈語、人類語還是奧克語,我曾經全都知道。我仍然能不假思索說出兩百個來。不過,我想只需要試幾個就行了,我也不打算問吉姆利那些秘密的矮人語詞,矮人對此從不外傳。開門的口令應該是精靈語,如同拱頂的銘文——這點似乎可以肯定。”
他又走到石壁前,並用手杖輕輕碰了碰那顆鐵砧圖案底下,位於中央的銀星。
Annon edhellen,edro hi ammen!
Fennas nogothrim,lasto beth lammen!
他用命令的口氣說。那些銀色的線條淡褪,但是空白的灰色岩石紋絲不動。
他把這些詞換着順序重複多次,又作了各種變化。然後,他嘗試其他咒語,一個換過一個,一會兒又快又大聲,一會兒又慢又輕柔。接着他又說了許多單獨的精靈語詞。依舊毫無動靜。峭壁聳立在夜暗裡,無數的星星在天空中閃爍,寒風吹襲,而石門堅不可破。
甘道夫再次走到牆邊,舉起雙臂以命令式口吻說話,腔調中怒意漸長。“Edro,edro!”他喊道,並用手杖敲擊岩石,“開門,開門!”他喊道,接着又用中洲西部地區所有曾經使用過的語言發出同樣的命令。最後,他把手杖往地上一摜,沉默地坐了下來。
就在這時,狼嚎聲乘風遠遠而來,傳入了他們聆聽的耳裡。小馬比爾嚇得跳起來,山姆跳起身奔到它旁邊,對它輕聲低語。
“別讓它跑了!”波洛米爾說,“如果野狼沒發現我們的話,看來我們還需要它。我真恨透了這個臭水塘!”他彎腰撿起一塊大石頭,扔進遠處漆黑的水中。
石頭髮出一聲輕響,消失不見;但與此同時,水中發出唰的一聲,冒出一個泡泡。石頭落下之處再過去的地方,泛起好大的漣漪,慢慢朝峭壁腳下擴散過來。
“你這是幹什麼,波洛米爾?”弗羅多問,“我也恨這個地方,而且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怕的是什麼——不是狼,也不是門後的黑暗,而是別的東西。我怕這水塘。別打擾它!”
“但願我們能離開這裡!”梅里說。
“甘道夫爲什麼不快點採取行動?”皮平說。
甘道夫沒理會他們。他垂着頭坐在那兒,若非絕望,就是在焦慮地思索。野狼嚎喪的聲音再次傳來。水面的漣漪越擴越大,逼得更近,有些已經拍到岸邊上了。
突然間巫師猛跳起來,嚇了衆人一大跳。他在哈哈大笑!“我知道了!”他喊道,“當然啊,當然!簡單得荒唐,就像大多數謎底揭曉的謎語一樣。”
他拾起手杖站到岩石前,清楚地說:“Mellon!”
門上那顆星瞬間大亮,然後褪淡。接着,一道巨門的輪廓無聲無息地呈現出來,儘管先前連個接縫或榫頭都看不出來。慢慢地,它從中一分爲二,一吋一吋地向外打開,直到兩扇門都敞開貼到了牆上。透過敞開的門,隱約可見陡峭的臺階往上攀登。不過,過了最低幾個臺階,裡面的黑暗比夜色還要深。遠征隊一行人都驚奇地瞪視着。
“我還是搞錯了。”甘道夫說,“吉姆利也一樣。所有的人裡,只有梅里的思路是對的。開門的口令始終都寫在拱頂上!翻譯出來其實應該是:請說‘朋友’,然後進入。我只要用精靈語說出‘朋友’一詞,門就會打開。非常簡單!身在當今多疑年代的博學之士,反而會覺得這簡單過頭了。過去的時代,可真是要幸福一些啊。現在我們進去吧!”
他大步上前,腳剛踏上最低一個臺階,數般變故陡生。弗羅多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抓住了腳踝,他大叫一聲便摔倒了。小馬比爾驚恐狂嘶一聲,一個掉頭沿着湖岸衝進了黑暗裡。山姆跳起來去追他,接着聽見弗羅多大叫,便又跑回來,邊哭邊咒罵。其他人猛轉過身,只見湖水翻滾沸騰,彷彿有一大羣蛇從南端游過來一樣。
從湖水中扭動着爬出一條長長的觸鬚,又溼又亮,是淡綠色。觸鬚尖端如手指般捲住了弗羅多的腳,正將他往水裡拖。山姆撲跪在地上,這會兒正用刀砍它。
那觸手放開了弗羅多,山姆一把將他拉開,大聲呼救。水一攪,又是二十條手臂冒了出來,烏黑的湖水就像開鍋沸騰,散發出一股惡臭。
“快進門去!爬上階梯!快!”甘道夫喊着,往回一躍。除了山姆,衆人都被驚呆在原地。他這一喊令他們如夢初醒,驅趕他們進去。
他們跑得正及時。山姆和弗羅多才爬了幾級階梯,甘道夫纔剛開始爬,就見那些摸索的觸手扭動着爬過窄窄的湖岸,探上了峭壁和門。有一條扭動着越過了門檻,星光一照閃閃發亮。甘道夫轉身停步,但他若是在考慮用什麼咒語能從裡面把門關上,卻是沒必要了。許多捲曲的觸手抓住了兩邊的門,以驚人的力氣將它們掀了過來。轟的一聲巨響,門重重關上了,剎那間光線全無。透過笨重的石門,傳來沉悶的碎裂和碰撞聲。
在一片漆黑中,山姆緊抓着弗羅多的手臂,癱倒在臺階上。“可憐的老比爾!”他哽咽着說,“可憐的老比爾!又是狼又是蛇!可它對付不了蛇啊!弗羅多先生,我必須得選擇,我必須跟着你。”
他們聽見甘道夫又走下階梯,用手杖去戳那兩扇門。岩石顫抖了一下,臺階也跟着一陣搖晃,但是門沒打開。
“唉,這下可好!”巫師說,“現在,我們背後的退路已經被堵死了,出路只有一條——在山脈的另一邊。從這聲音聽來,我恐怕門外已經堆起巨石,樹也連根拔起來橫在門外了。我很難過,那兩棵樹很美,而且活了很長的年歲。”
“我腳一踏到湖水,就覺得附近有某種可怕的東西。”弗羅多說,“那到底是什麼?那種東西有很多嗎?”
“我不知道,”甘道夫說,“但是那些觸手都受一個目的引導。山脈底下的幽深水中,有東西爬了出來,或是被趕了出來。在這世界的深處,有比奧克更古老、更邪惡的東西。”他沒有說出口的是,無論住在那湖裡的是什麼東西,它在遠征隊衆人當中第一個抓住的是弗羅多。
波洛米爾壓低聲音嘀咕着,但是石壁反射了聲音,把他的話放大成粗啞的低語,人人都能聽見:“在這世界的深處!而我們正朝那兒去呢,這可跟我的願望背道而馳。現在,在這要命的黑暗裡,誰會給我們領路?”
“我會,”甘道夫說,“而且吉姆利將跟我一起。跟着我的手杖走!”
巫師走上前去,領頭踏上了巨大的臺階,並將手杖高舉起來,從杖尖放射出一道微弱的輝光。寬闊的階梯完好無損,他們數着往上爬了兩百級又闊又淺的臺階,到了頂上,他們發現了一條地面平坦的拱形通道,通向黑暗中。
“我們坐在這兒的平臺上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吧,反正我們找不到餐廳。”弗羅多說。他已經開始擺脫被觸手攫住的恐懼,突然間覺得飢餓不堪。
這提議受到了一致歡迎;他們在最高几層臺階上坐下,衆人的身影在昏暗中顯得模模糊糊。等大家都吃過之後,甘道夫第三次讓每個人都喝了一口幽谷的米茹沃。
“恐怕這酒剩不了多少了。”他說,“不過我覺得,我們經過剛纔大門前那場驚嚇後,都需要來一點。並且,除非我們運氣絕佳,否則在我們走到另一頭之前,也會需要剩下全部的酒!走的時候要繼續當心水!礦坑裡有許多小溪和水井,千萬不要碰它們。在我們下到黯溪谷之前,大概不會有機會續滿水袋和水瓶。”
“要走多久纔到?”弗羅多問。
“不好說。”甘道夫答道,“變數太多了。不過,若是不出事也不迷路,一路直走的話,我預計要走三四天。從西門到東門的直線距離,不可能少於四十哩,而這條路可能相當曲折。”
稍事休息之後,他們再次上路了。大家都渴望儘快結束這段旅程,因此儘管他們都很累,可還是心甘情願繼續不停地走了好幾個鐘頭。甘道夫照舊走在最前面,左手高舉着發出微光的手杖,那光正好足夠照亮他腳前的地面,右手則握着寶劍格拉姆德凜。吉姆利走在他後面,左右張望時,雙眼在昏暗的光線中閃閃發亮。弗羅多走在矮人後面,他已經拔出了短劍刺叮。刺叮和格拉姆德凜的劍鋒都沒有發光,這令他們稍感安心,因爲這兩把遠古時代精靈工匠所打造的寶劍,若是有任何奧克接近,就會發出寒光。弗羅多後面走着山姆,山姆後面是萊戈拉斯,之後是兩個年輕的霍比特人,然後是波洛米爾。在黑暗中殿後的,是神情嚴肅、默不作聲的阿拉貢。
通道蜿蜒轉了幾個彎,然後開始了好長一段穩定的下坡路,才又變成平地。空氣變得悶熱,不過並不污濁,他們不時會感覺到更爲涼爽的氣流吹到臉上,猜想這可能是從牆上的裂罅吹進來的,牆上有很多這樣的裂口。藉着巫師手杖的微弱光芒,弗羅多瞥見了階梯和拱門,以及其他的通道和隧道,有的上坡,有的向下陡降,還有的兩邊空無一物,只有茫茫的黑暗。地形太令人困惑,根本不可能記住。
吉姆利幾乎沒幫上甘道夫什麼忙,除了堅定的勇氣作爲支持——他至少沒像其他大部分人那樣,被單純的黑暗本身困擾。爲選哪條路走而舉棋不定時,巫師經常會跟他商量,不過最後總是甘道夫下的決定。墨瑞亞礦坑規模巨大,並且錯綜複雜,遠超過格羅因之子吉姆利的想像,即便他是出身山中種族的矮人。對甘道夫來說,很久以前那趟旅程的遙遠記憶,現在幾乎無濟於事,但是,儘管身在暗處,道路曲折,他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走,只要有一條路能通往目標,他便毫不猶疑。
“別怕!”阿拉貢說。這次他們停得比往常要久,甘道夫和吉姆利正在一起低聲交談,其他人則擠在後頭,焦急等候着。“別怕!我多次跟他旅行,儘管尚未有哪次如此黑暗,而幽谷還有傳說提到他所立下的偉大功績,比我見證過的更加偉大。只要有路可找,他必定不會走入歧途。他不顧我們的恐懼把我們帶進這裡,但他一定會把我們帶出去,無論他自己要付出何等代價。在漆黑的夜裡,他比貝如希爾王后的貓更有把握找到回家的路。”
遠征隊擁有這麼一位嚮導,堪稱萬幸。他們沒有任何可以用來做火把的工具或燃料——大門前情急之下手忙腳亂,許多東西都沒帶上。假使沒有任何光源,他們很快就會陷入慘不堪言的境地。這裡不只有許多路可選,許多地方還有坑洞和陷阱,他們走過時,足
音在路邊漆黑的深井中迴盪。牆上和地面有裂隙和斷縫,腳前經常冷不防地出現地塹。最寬的超過七呎,皮平花了很久才能鼓足勇氣跳過那可怕的缺口。下方遠遠傳來水流翻騰的聲音,彷彿地底深處有某種巨大的水車在轉動。
“繩子!”山姆喃喃念着,“我就知道,你要是不帶,就會用得着它!”
這些危險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他們前進得也越來越慢。他們似乎一直不停地走啊走,永無止境地走向大山的根基。他們已經疲憊不堪,但是找個地方停下來休息的想法似乎也不令人安心。弗羅多在逃生後,在吃過東西又喝了佳釀後,精神振奮了一陣子;但是現在一股深沉的不安逐漸變成了恐懼,又悄悄籠罩了他。雖然他的刀傷在幽谷得到了醫治,但那可怕的傷口並非沒有後遺症。他的感官,對看不見的事物更敏銳,更能察覺它們的存在。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自己這種改變,跡象之一,是在黑暗中他比任何一位同伴——或許甘道夫除外——都能看得更清楚。而且,他是持戒人:戒指穿在鏈子上,就掛在他胸前,不時顯得十分沉重。他明確感覺到前方有邪惡等着,後方有邪惡跟着。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把劍柄握得更緊,固執地往前走。
在他身後的一行人很少說話,就算開口也是匆促低語。除了他們的腳步聲,沒有別的聲音。吉姆利的矮人靴子踏地沉悶,波洛米爾舉步沉重,萊戈拉斯落腳輕巧,霍比特人的足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而走在最後的阿拉貢邁着緩慢、堅定的大步。當他們暫停下來時,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是偶爾有看不見的水流的輕微滴響。但是,弗羅多開始聽見,或者說,他以爲自己聽見了別的聲音,像是柔軟的赤腳輕輕落在地上。那聲音一直不夠大,也不夠近,因此他不能確定自己真聽見了。可是在遠征隊開始行進時,那聲音從響起來後就再沒停過。那也絕對不是迴音,因爲當他們暫停下來,它還兀自繼續啪啪輕響了一會兒,然後纔沒了聲音。
他們進入礦坑時,天才黑。當甘道夫第一次停下來認真核查時,他們已經走了好幾個鐘頭,中間只短暫休息過幾次。在甘道夫面前,矗立着一座寬闊的黑拱門,朝向三條通道,它們全都大致通往東邊,但左邊那條陡降下行,右邊的卻是往上爬升,中間的似乎平坦前行,不過非常窄。
“我對這地方完全沒有印象!”甘道夫說,站在拱門底下猶豫不決。他舉起手杖,希望能找到一些記號或銘文來幫他選擇,但是不見任何類似的符號。“我累得沒法作決定。”他搖着頭說,“我估計你們也都跟我一樣累,或者更甚。我們最好就停在這裡,過完今晚——你們懂我的意思!這裡面總是漆黑一片,但外頭已經過了午夜,月亮已經朝西落了。”
“可憐的老比爾!”山姆說,“我想知道它在哪裡。我希望那些狼還沒逮到它。”
在那道巨大的拱門左邊,他們發現了一扇石門。門半掩着,輕輕一推便敞開了。門後似乎是個從岩石中鑿出來的寬敞房間。
這石室總算比開敞的通道更能給人庇護的感覺,梅里和皮平很高興找到這麼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不由得衝上前去。“慢點!慢點!”甘道夫見狀急忙叫道:“慢點!你們還不知道里面有什麼。我先進去。”
他謹慎地進了石室,其他人魚貫跟在後頭。“瞧!”他說,用手杖指着地板中央。就在他腳前,他們看見一個圓形的大洞,像一口井的井口。井邊上擱着生鏽斷裂的鐵鏈,一頭垂落到漆黑的坑洞裡。附近散落着一些碎石。
“你們倆有一個本來可能掉下去,這會兒還在猜幾時會撞到底呢。”阿拉貢對梅里說,“有嚮導的時候,讓嚮導先走。”
“這看來是一間警衛室,專門看守這三條通道的。”吉姆利說,“那個洞顯然是供守衛用的井,井口蓋了塊石板當蓋子,但是蓋子破了。我們大家在黑暗中一定要當心。”
那口井吸引了皮平的好奇心。當其他人儘量遠離地板上那個洞,靠着石室的牆攤開毯子鋪牀時,他卻爬到了洞邊,探頭朝裡看。一股冷氣從深不見底之處升上來,撲上他的臉。一股突如其來的衝動,驅使他摸起一塊碎石,扔了下去。他感覺自己的心跳了好多次,都還沒有聽見底下傳來聲音。然後,在下方遠處,那石頭像是掉進了某個洞穴的深水裡,傳來撲通一聲,非常遙遠,但在空蕩蕩的井中卻被放大了,持久迴響。
“怎麼回事?”甘道夫喊道。等皮平坦白自己做了什麼,他鬆了口氣,但很生氣,皮平看得見他眼裡在冒火。“你這蠢圖克!”他咆哮道,“這是一趟嚴肅的旅程,不是霍比特人的遠足!下次把你自己扔下去,然後你就不會再惹麻煩了。現在給我安靜點!”
接下來幾分鐘,什麼聲音也沒有;但是,隨後從地底深處傳來了微弱的敲打聲:咚—啪,啪—咚。聲音停了,等回聲逐漸消失之後,它們又重複出現:啪—咚,咚—啪,啪—啪,咚。它們聽起來像是某種信號,令人不安。不過,敲擊聲過了一會兒就消失了,再也沒聽見。
“我敢打賭那是錘子的聲音。”吉姆利說。
“對。”甘道夫說,“而且我認爲這不妙。也許這跟佩裡格林扔的那塊愚蠢的石頭沒什麼關係,但是,也許已經驚動了某種最好別去驚擾的東西。拜託,別再做這種事!讓我們都好好歇一陣子,希望別再有麻煩了。皮平,你守第一班哨,算是對剛纔舉動的懲罰。”他低聲咆哮道,自己裹進毯子裡睡下。
皮平在一片漆黑中可憐巴巴地坐着。他一直不停轉身四顧,就怕有什麼未知之物會從井裡爬出來。他巴不得自己能把那個洞蓋起來,就算只用毯子蓋上也好,但他不敢動,也不敢靠近它,儘管甘道夫看起來已經睡着了。
事實上,甘道夫醒着,只不過躺着不動,也不出聲。他正在沉思,試着回想前一次穿過礦坑的旅程中的每個細節,並焦慮地思索着下一步該選的路。現在只要走錯一步,都可能是滅頂之災。過了一個鐘頭,他起身,來到皮平旁邊。
“去找個角落睡一會兒吧,孩子。”他慈祥地說,“我想,你一定很想睡了。我一點也睡不着,所以,乾脆我來守哨好了。”
“我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他咕噥着,邊在門邊坐下來,“我需要抽菸!打從暴風雪前的那個早晨開始到現在,我都沒抽上一口煙。”
皮平睡着前,最後一眼便是模糊瞥到老巫師佝僂着身子坐在地上,粗糙的雙手放在膝間,遮護着一小團光亮。有那麼一刻,閃光映出了他的尖鼻子,以及噴吐出來的煙。
是甘道夫把他們從睡夢中全叫起來。他獨自坐在那兒看守了大約六個鐘頭,讓其他的人休息。“在守哨的時候,我拿定了主意。”他說,“我不喜歡中間那條通道給人的感覺。我也不喜歡左邊那條通道的氣味——那底下空氣污濁,要是連這都嗅不出來,我也不用當嚮導了。我該走右邊的通道。又到了我們該往上爬的時候了。”
兩次短暫的休息不算,他們在黑暗中行進了八個鐘頭。沒碰上危險,也沒聽見什麼,除了前方巫師杖頭的微光如同磷火般一明一滅地閃着,他們也什麼都沒看見。他們所選擇的通道穩定地蜿蜒而上。就他們的判斷,這路繞着大圈盤旋爬升,越往上走就越高聳也越寬闊。這時兩邊已經沒有通往其他走廊或隧道的開口,地面十分平坦好走,沒有坑窪或裂縫。他們顯然踏上了一條曾經是要道的路,前進的速度快過前一段。
就這樣,按直線距離計算,他們向東前進了大約十五哩,不過實際上他們肯定走了不止二十哩。隨着這路往上攀升,弗羅多的精神也振作了一點。不過他仍舊覺得壓抑,並且依然不時聽見,或者說以爲自己聽見,在遠征隊之後,在他們起落的腳步聲之外,有個並非迴音的腳步聲跟隨着。
他們已經行進了很遠,霍比特人若不休息,最多也就堅持這麼久了。所有的人都在考慮哪個地方可以睡覺,而就在這時,左右兩邊的牆突然都不見了。他們似乎穿過了某道拱形門廊,進入了一片漆黑空曠的空間。在他們身後有好大一股暖空氣,但面前的黑暗卻是寒氣撲面。他們停下來,不安地擠在一起。
甘道夫似乎很高興。“我選對了路。”他說,“我們終於來到能住人的區域了,並且,我猜我們現在離東邊也不遠了。不過我若沒弄錯的話,我們現在在高處,比黯溪門高出許多。從空氣給我的感覺來看,我們一定是在一個寬敞的大廳裡。現在,我要冒險弄出點兒真正的亮光來。”
他舉起手杖,剎那間強光一現,猶如一道閃電劃過,龐大的暗影稍縱即逝。有那麼一瞬,他們看見頭頂上方高處是個廣闊的屋頂,由許多岩石鑿就的巨柱撐起。在他們面前,以及兩邊,展現出一處巨大、空曠的廳堂。它黑色的牆面打磨得平滑如鏡,熠熠生輝。他們看見了另外三個入口,都是黑漆漆的拱門:一個在正前方朝東,另外左右兩邊各有一個。接着,光亮熄滅了。
“目前我只能冒這麼大險。”甘道夫說,“大山側面過去有許多大窗,礦坑的上層也有通風井可供光線進入。我想我們已經到了這些地方,但現在外面又是晚上,我們得等到早上才能確定。我若是沒錯,明天早上我們或許真能看見晨光探進來了。不過,現在我們最好別再往前走了。如果能歇的話,那就歇息吧。到目前爲止,一切都很順利,黑暗的路已經走過大半了。但我們還沒走完,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門還要往下走很遠。”
當夜,遠征隊一行人就在這巨大的洞窟廳堂中度過,爲了避開從東邊拱門不斷吹進來的一股寒冷氣流,他們全都擠在一個角落裡。他們躺在那裡,四周一片黑暗,空洞且漫無邊際。孤寂遼闊的處處洞窟廳堂,以及無盡分岔的階梯通道,都壓迫着他們。過去那些黑暗傳聞曾在霍比特人心中激發的最瘋狂的想像,跟墨瑞亞實際的恐怖與神奇相比,全都相形見絀。
“從前這裡肯定有過一大羣矮人,”山姆說,“他們個個都比獾還勤快,這麼幹上五百年,才能鑿出這一切,而且還絕大部分都修在堅硬的岩石裡頭!他們這麼幹,到底是爲什麼呢?他們總不會住在這些黑窟窿裡吧?”
“這些不是窟窿。”吉姆利說,“這是偉大的城邦,‘矮人挖鑿之所’。而且,古時它也不黑,而是充滿了光明和輝煌,我們的歌謠裡仍然提到。”
他爬起來,站在黑暗中,開始用深沉的聲音吟唱,回聲盤繞直上高頂。
萬物初始,羣山新綠,
明月猶然皎潔無瑕,
水泉無名,山石無名,
都林甦醒,踽踽獨行。
他賜名山谷與山崗,
他渴飲新泉從未嘗,
他俯身細觀鏡影湖面,
看見羣星冠冕映現,
猶如銀線絡寶石,
高懸在倒影額前。
萬物鮮麗,羣山高峻,
納國斯隆德與剛多林
精靈古國偉大君王
猶未隕落西海彼方,
在都林之日,
世界美好如初如常。
雕鏨寶座上,都林爲王,
山岩殿堂,千柱林立,
黃金爲頂,白銀鋪地,
古奧符文門上護翼。
水晶刻鏤,懸燈晶瑩,
猶如太陽與月星,
不畏烏雲,不畏夜影,
美好燦爛光焰長明。
鐵砧大錘敲震響,
尖鑿劈,刻刀劃,
兵刃錘鍊,刀柄鑄接,
礦工掘深井,石匠建廣廈。
綠玉,珍珠,貓兒眼,
精鋼鎖甲密如鱗,
圓盾,胸甲,戰斧與寶劍,
還有閃亮長矛如山堆。
都林子民,無憂不倦,
山岩深處樂聲長,
豎琴響,詠者唱,
殿門啓報號角迴盪。
如今萬物陳舊,羣山老去,
煅爐烈火成冷灰,
豎琴聲啞,大錘已息,
都林殿堂漆黑無光,
在墨瑞亞,卡扎督姆,
都林墳上暗影沉沉。
只有幽深鏡影湖底,
偶爾浮現璀璨星辰,
那是都林冠冕深隱清泓,
只待主人甦醒重臨。
“這歌我喜歡!”山姆說,“我想學!在墨瑞亞,卡扎督姆!但是,想到那麼多燈,就覺得這黑暗好像更濃重了似的。那成堆的金銀珠寶,都還在這裡嗎?”
吉姆利沉默不語。唱完了歌,他再也不願說話了。
“成堆的珠寶?”甘道夫說,“不,奧克經常劫掠墨瑞亞,上層的廳堂裡什麼也不剩了。自從矮人逃走之後,沒有人敢到深處去搜尋通風井和寶庫,它們都淹沒在水中——或淹沒在恐懼的陰影中。”
“那麼,矮人爲啥要再回來?”山姆問。
“爲了秘銀。”甘道夫答道,“墨瑞亞的財富,不在於黃金,也不在於珠寶,那些都是矮人的玩物;也不在於鐵礦,那是他們的奴僕。他們在這裡確實找到了這些東西,尤其是鐵礦;但是這些他們不需要發掘,他們想要的一切,都可以靠貿易獲得。全世界只有這裡才能找到‘墨瑞亞銀’,有些人稱它爲‘真銀’,精靈語中稱之爲米斯利爾,矮人稱它什麼,則秘不外傳。它從前貴重如同十倍的黃金,現在則是無價之寶;因爲地面上它已所剩無幾,而就連奧克也不敢在這裡開採它。礦脈往北延往卡拉茲拉斯的方向,往下則深入黑暗之中。矮人對此閉口不言,但秘銀既是他們財富的基石,同樣也成了他們的禍根——他們挖掘得太貪婪,也太深,驚動了都林的剋星,他們因而逃離。那些他們帶到外面的秘銀,幾乎全被奧克奪走,作爲貢品獻給了覬覦此物的索隆。
“秘銀!此物人人都渴望。它能被錘打得延展如銅,又能被打磨得光亮如鏡。矮人可以用它製成金屬,比淬火過的鋼更輕,卻更堅硬。秘銀美如尋常白銀,但它不會失去光澤,亦不會黯淡褪色。精靈珍愛秘銀,它的多種用途之一,便是製成伊希爾丁,‘星月’,你們在墨瑞亞西門上已經看見。比爾博就有一件秘銀製的環穿成的鎖子甲,是梭林送給他的。我很好奇它現在怎麼樣了?我猜,還在大洞鎮的馬鬆屋裡吃灰塵吧。”
“什麼?”吉姆利叫道,驚得忘了沉默,“一件墨瑞亞銀打造的鎖子甲?那可是君王的厚禮啊!”
“是的,”甘道夫說,“我從來沒告訴他,不過那東西比整個夏爾加上裡頭的一切,都更貴重。”
弗羅多沒有出聲,但探手入懷,摸了摸那件鎖子甲上的環。想到自己竟然把整個夏爾的價值穿在外套底下,走了這麼遠的路,他覺得震驚萬分。比爾博知道嗎?他一點也不懷疑,比爾博心知肚明。這的確是件君王的厚禮。但現在他的思緒已經飄離了黑暗的礦坑,飛到了幽谷,飛到了比爾博身邊,還有比爾博還居住時的袋底洞。他由衷希望自己能回到那裡,回到那些日子裡,修剪草坪,在花叢間散步,由衷希望自己從來沒聽說過墨瑞亞,沒聽說過秘銀——更沒聽說過魔戒。
一陣深沉的寂靜降臨,大家一個接一個睡着了。弗羅多負責守哨,彷彿有股來自地底深處的氣流穿過看不見的門襲來,恐懼籠罩了他。他雙手冰冷,前額汗溼。他聆聽着,全神貫注地聆聽,兩個緩慢的鐘頭裡心無旁騖。但他什麼也沒聽見,連想像中的腳步回聲也沒有。
當他守哨的時間快結束時,他覺得自己在遠處,在他猜測是西邊拱門所在之處,看見了兩個蒼白的光點,幾乎像是發光的眼睛。他吃了一驚。他剛纔打了瞌睡。“我肯定是守哨時差點睡着了,”他想,“還差點做起夢來。”他起身,揉了揉眼睛,並且繼續站着,朝黑暗中窺視,直到萊戈拉斯來接班。
他躺下後很快就睡着了,但是剛纔那個夢似乎仍在延續:他聽見輕聲耳語,看見那兩個蒼白的光點慢慢接近。他猛醒過來,發現其他人在他附近輕聲說話,一道朦朧的光線照在他臉上。那是一束長而淡的光線,正從東邊拱門上方,接近天花板高處的通風井裡透進來。大廳對面,北邊拱門也有微弱的光線遙遙透入。
弗羅多坐了起來。“早上好!”甘道夫說,“終於又是早晨了。你瞧,我是對的。我們在墨瑞亞東邊的高處。今天過完之前,我們應該能找到出去的大門,並見到黯溪谷中鏡影湖的水就在面前。”
“我會很高興的。”吉姆利說,“我已經見到了墨瑞亞,它非常偉大,但它已變得黑暗又恐怖。我們沒有找到我親族的蹤跡。現在,我懷疑巴林是否真的來過這裡。”
他們吃過早餐後,甘道夫決定立刻動身。“我們很累,但是出去後,我們能休息得更好。”他說,“我想,沒人願意在墨瑞亞再過一夜。”
“的確沒有!”波洛米爾說,“我們該走哪條路?那邊朝東的拱門嗎?”
“也許,”甘道夫說,“但我還不知道我們確切的位置。除非我走岔得厲害,我猜我們在上方,大門的北邊。而且要找到下到大門的正確路線,恐怕也不容易。不過,決定之前,我們應該察看四周的環境。讓我們到北門有光的地方去看看。如果能找到一扇窗戶的話,會很有幫助,不過我恐怕那道光線只不過是從很深的通風井照下來的。”
一行人在他的帶領下,穿過了北邊拱門。他們發現自己置身在一條寬闊的走廊上,隨着他們沿走廊前進,那道光線也越來越強。他們看見它是從右邊一道門廊裡透出來的。門廊很高,頂是平的,石門仍掛在鉸鏈上,門半開着。門內是個很大的正方形房間。室內的光線相當昏暗,但在黑暗中走了這麼久,這光線在他們眼中簡直亮得炫目,令他們邊走進門邊眨眼睛。
他們的腳步擾起了地板上積得很厚的灰塵,並且被那些橫陳在門口地上,一開始並未看清的東西絆得跌跌撞撞。房間的光源來自對面東牆高處一個寬大的通風井,它傾斜向上,遠遠的盡頭處可以看見一小方藍天。通風井的光線直射在房間中央的桌上:那是單獨一塊長方形的大石,大約有兩呎高,上面平放着一塊白色的大石板。
“它看起來像個墳墓。”弗羅多喃喃道。懷着一種奇特的不祥之感,他俯下身去,好仔細察看,甘道夫迅速來到了他身邊。只見石板上深深鐫刻着這樣的如尼文:
“這些是戴隆的如尼文,是古時墨瑞亞使用的文字。”甘道夫說,“這上面寫的,用人類和矮人的語言翻譯出來是:
巴林,芬丁之子
墨瑞亞之主。”
“這麼說,他死了。”弗羅多說。“我就擔心會是這樣。”吉姆利拉下兜帽,遮住了自己的面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