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克菲爾德與希普
我猜想,由於自己長久情緒低落,姨奶奶開始覺得很不安。於是,她找了個藉口,說不放心多佛爾那幢出租的房子,迫不及待地要我回多佛爾去看看情況如何,同時跟那個房客續簽一份更長時間的租房合同。珍妮特轉而伺候斯特朗夫人去了,我每天都可以在斯特朗夫人家看到她。當初要離開多佛爾時,她猶豫不決,決定不了是否要嫁給一個領航員,以便消除排斥男性的觀念(這是她所受教育的影響),但最後還是決定不去冒這個險。我倒是認爲,不是因爲她要遵循原則,而是因爲她恰好沒有喜歡上那個人。
儘管要離開米爾斯小姐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還是很高興用姨奶奶的藉口行事,因爲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同阿格尼斯在一起安安靜靜地待上一陣子了。我去同心地善良的博士商量,請求離開三天。博士希望我藉此放鬆一下心情,還要我多待些時間。但是我精力旺盛,不願意那樣做,於是打定主意去多佛爾了。
至於民事律師公會,我用不着特別在意那兒的職責。說實在的,我們在頂尖代訴人中已經沒有什麼特別卓著的聲譽,地位每況愈下,岌岌可危。在斯彭洛先生加盟之前,喬金斯先生領導的事務所管理得差強人意。儘管注入了新鮮血液,加上斯彭洛先生的張羅,事務所很快有了起色,但根基仍然不是很牢固,現在突遭打擊,沒有積極主動的經理人,結果傷筋動骨,事務所的業務一落千丈。雖然喬金斯先生在事務所內有聲望,但他是個懶散悠閒、昏庸無能之輩,在外人心目中,他支撐不起事務所。我現在已經轉到他手下當學徒了。當看到他吸着鼻菸,對業務放任自流時,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後悔,姨奶奶真不該花那一千英鎊。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民事律師公會周圍有一大幫混飯吃的局外人,他們並不是什麼代訴人,只不過承攬到遺囑普通驗證方式的業務,然後交由真正的代訴人去辦理。而真正的代訴人把自己的名字借了出去,爲的是撈取一份非法所得——這樣的人還不在少數。不管怎麼說,我們的事務所需要業務,於是我們加入這個壯觀的行列中,向那幫混飯吃的局外人拋出誘餌,讓他們把業務攬給我們做。辦理結婚證和小額遺產驗證是我們最想接到的業務,因爲這類業務最賺錢。這類業務的競爭確實很激烈。生拉硬拽和巧言令色者埋伏在通向民事律師公會的各個路口,奉命使出渾身解數,把一切戴孝在身的人,還有表情上略顯羞澀的男士,通通攔截下來,把他們領到各自的事務所去。他們執行使命不打折扣,我本人在他們沒有認識我之前,就兩度被拽到我們主要競爭對手的事務所。這幫承攬生意的先生由於利益上的衝突,相互之間很自然會傷和氣,發生衝突。我們僱用的一個主要承攬業務人(此人曾經營酒類業務,後來幹起了宣誓經紀人這一行)鼻青臉腫地四處行走,給民事律師公會惹來了不少流言蜚語。這幫人中任何一個都不在乎把一個身穿喪服的老太太客客氣氣地攙下馬車,把老太太打聽的某個代訴人略過,說他的僱主是那位代訴人的合法繼承人和代理人,於是把老太太領走(有時候人家還會深受感動),帶到其僱主的事務所。我就接待過很多用這種方式押過來的人。至於辦理結婚證的業務,競爭更是不亦樂乎,某位面帶羞澀想辦理結婚證的男士只能任由頭一個巧言令色者擺佈,毫無別的辦法,要不就是遭到衆人搶奪,最後成爲最最強悍者的戰利品。我們這兒有位文書就是個局外人,在這種競爭白熱化的時刻,往往帽子都不摘地坐在那兒,隨時準備衝出去把俘獲的人帶到主教代理人面前去宣誓。我認爲,直至今日,這種連蒙帶騙的手法還在使用。我最後那次到民事律師公會去時,有個穿着白色外套的人態度殷勤,身強體壯,從門口向我衝過來,對着我的耳朵低聲細語“辦理結婚證書”。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掙脫了他,沒被他雙臂抱起,抱進一個代理人的事務所。
這是題外話,我還是接着講述去多佛爾的事吧。
我發現那幢房子裡的一切都令人滿意。我報告說,房客承襲了姨奶奶的世仇,與敢於進犯的驢不停地展開戰鬥,這讓姨奶奶深懷感激。在那兒,我將待辦的那件小事辦妥帖了,睡了一個晚上,一大早便步行到坎特伯雷去。現在是冬季,空氣清新,寒風凜冽,面對一望無際的丘陵,我的心中燃起了一點兒希望。
進入坎特伯雷之後,我懷着從容而喜悅的心情在古老的街道上漫步,不禁內心平靜,心情愉悅。告示還是昔日的告示,店鋪還是昔日的名稱,在裡面幹活兒的還是昔日的人。從我在那兒當學生以來,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但看到當地幾乎沒有發生什麼變化,我感到驚詫不已。最後,我纔想起自己也沒有發生什麼變化!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似乎我心中與阿格尼斯不可分的寧靜安詳氛圍,甚至瀰漫在她所居住的城市中。那些古老神聖的大教堂尖塔,那些昏庸老邁的寒鴉和禿鼻烏鴉——其高傲做作的叫聲比起緘默無聲更使之顯得清靜悠閒,那些曾經鑲嵌滿雕像但早已斑駁脫落且已被損毀的門道,就像曾經目不轉睛地瞻仰它們頂禮膜拜的朝聖者一樣,消失得不見蹤影,那些僻靜的角落裡殘垣斷壁上爬滿了幾個世紀的常青藤,那些古老的宅邸,那些田野、果園和花園的田園風光,所有地方——所有景物——我都感受到一種同樣靜謐安詳的氣氛,同樣幽靜安寧、沉思默想、柔和的精神境界。
我到了威克菲爾德先生的宅邸,發現在樓下那個小房間裡,也就是過去尤賴亞·希普一直坐在裡面的房間,米考伯先生在奮筆疾書。在那個小小的辦公室裡,他身穿一套從事法律事務的人穿的黑色衣服,隱隱約約顯得粗壯高大。
米考伯先生見到我後高興不已,也有點兒侷促不安。他本想立刻領着我去見尤賴亞,但我拒絕了。
“我過去就熟悉這座宅邸,你是記得的,”我說,“找得到樓梯。你覺得幹法律這一行怎麼樣,米考伯先生?”
“親愛的科波菲爾,”他回答,“對於一個具有豐富想象力的人來說,不足的一點就是,研究法律過於煩瑣。我們在處理專業信函時,”米考伯先生說着,瞥着他正書寫的一些信函,“思緒不能自由飛翔,展示洋洋灑灑的文字。不過,這仍然是個了不起的行當,了不起的行當!”
米考伯先生隨後告訴我,他成了尤賴亞·希普先前住房的房客。他還說,米考伯太太會再次在屬於自己的屋檐下歡天喜地地招待我。
“很卑微低下,”米考伯先生說,“如果借用我朋友希普喜歡說的一句話來表達,不過,它可能是將來住上舒適寬敞的豪宅的基石。”
我問他,迄今爲止,他對在他朋友希普那兒受到的待遇是否滿意。他先是站起身看看門是否關好,然後才放低嗓門兒說:“親愛的科波菲爾,一個經濟上拮据、飽受壓力的人在絕大多數人面前都會處於不利的地位。而如果壓力迫使他不得不提前支取薪水,不利的地位就不會得到改善。我所能夠說的是,我的朋友會滿足種種要求,要求的具體內容不必詳述,其態度旨在給他的頭腦和心靈增光。”
“我倒覺得,他在金錢方面不是很大方。”我說。
“對不起!”米考伯先生說,說話的態度很剋制,“我是按照自己經歷的事情來談論我的朋友希普的。”
“你有如此一帆風順的經歷,我很高興。”
“你真善解人意,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接着哼起了小曲兒。
“你常常看見威克菲爾德先生嗎?”我換了個話題。
“不常看見,”米考伯先生說,態度漫不經心,“我得說,威克菲爾德先生是個心地極好的人。但是,他已經——一句話,他已經落伍了。”
“恐怕他的合夥人存心要讓他這樣吧?”我說。
“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心神不寧地在凳子上轉了轉身子,回答,“請允許我發表一點兒看法!我在這兒從事的是機要工作,我在這兒處於受信賴的地位。談及某些問題,即便面對米考伯太太(長期以來,她與我經歷風雨、患難與共,是個洞徹事理、才智非凡的女人),我也認爲那是不行的,因爲與我承擔的職責不相符。因此,我冒昧地提議,在我們友好的交談中——我相信,這種交談不可能會受到干擾!我們劃定一條界線。這條界線的一邊,”米考伯先生一邊說,一邊用辦公室的尺子在桌子上比畫着,“是人類智能的整個範圍。但有一個小小的例外,界線的另一邊就是這個例外,也就是說,涉及威克菲爾德—希普事務所的一切事務。我向年青時代的夥伴提出這個建議,供他冷靜地判斷一下,我相信不會對他有所冒犯吧?”
儘管我看到米考伯先生變得不安,而且久久不能放鬆,看起來他不是很適應自己新的職責,但我沒有理由認爲我被冒犯了。我對他表明了這個意思,這似乎使他感到輕鬆些,於是同我握了握手。
“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我向你保證,我覺得,威克菲爾德小姐很迷人。她是位了不起的年輕小姐,風姿綽約,氣質優雅,秀外慧中。說句心裡話,”米考伯先生說,用自己的手送出一個飛吻,用溫文爾雅的姿態鞠了一躬,“我要向威克菲爾德小姐致敬!嗯!”
“你這樣說,至少我會很高興。”我說。
“親愛的科波菲爾,在那個我們同你幸福快樂地度過的下午,如果不是你明確地告訴我們,‘多’是你最喜愛的一個字,”米考伯先生說,“我毫無疑問地會認爲‘阿’字是你最喜愛的一個字。”
我們所有人都會有某種體會,即偶爾會覺得現在正在說的話和正在做的事,在先前某個久遠的過去已經說過和做過了——在朦朧久遠的過去,我們周圍就有同樣的面孔、同樣的物件、同樣的情景——我們清清楚楚地知道接下來將要說什麼話,好像突然記起來了一樣!有生以來,我從沒有比在米考伯先生說那些話之前,更強烈地體會到那種神秘莫測的感覺。
我同米考伯先生暫時告別,請他代我向他全家人致以最誠摯的問候。我離開他時,他重新在凳子上坐了下來,握起筆,轉着他埋在寬大硬領圈裡的腦袋,以便於寫字。這時候,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從他履行新的職責之後,我和他之間便有了某種隔閡,這就使得我們不能像昔日那樣推心置腹地交談,因此我們之間交談的性質也隨之改變了。
別緻古樸的客廳裡空無一人,不過有跡象表明,希普太太就在附近什麼地方。我朝那個仍屬於阿格尼斯的房間裡看了看,只見她坐在火爐旁,在她那張精緻古樸的寫字檯前寫着什麼。
由於我擋住了光線,她得擡起頭來看看。我使得她聚精會神的臉上露出了快樂的表情,受到她親切的問候和歡迎,這是怎樣的一種快樂!
“啊,阿格尼斯!”我們倆並排坐下來之後,我說,“近來我非常想念你!”
“真的嗎?”她接過話說,“又想念了,這麼快?”
我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阿格尼斯。我似乎缺少自己應該有的某種心智。昔日在這兒的快樂日子裡,你總是習慣於替我考慮,我也會自然而然地到你面前請教,獲得支持。我真真切切地覺得自己缺少的就是這個。”
“那是什麼呢?”阿格尼斯說着,興高采烈。
“我不知道把它稱作什麼,”我回答,“我認爲自己還算忠誠老實和堅定執着吧?”
“這我可以肯定。”阿格尼斯說。
“而且勤奮耐心,阿格尼斯?”我問,語氣有點兒遲疑。
“是——是的,”阿格尼斯回答,哈哈笑了起來,“很勤奮耐心。”
“然而,”我說,“我痛苦憂傷,心情焦慮,總是搖擺不定,優柔寡斷,我知道,自己一定是缺少——怎麼說呢——某種依賴吧?”
“姑且這麼說吧。”阿格尼斯說。
“是啊!”我回答,“你看!你到了倫敦,我依賴你,立刻就有了目標和方向。我迫不得已到了這兒,瞬間就覺得自己變了個人。從我走進這個房間起,困擾我的事情並沒有發生變化,但是片刻之間,有一種影響我的氣息瀰漫在我周圍,哦,變得好多了!那是什麼,你的秘訣是什麼,阿格尼斯?”
她垂下頭,看着爐火。
“還是老一套,”我說,“我在小事跟在大事上一個樣,你可別笑話啊。我過去說到的麻煩事那是瞎胡鬧,而現在的麻煩事才嚴重呢,但是,無論什麼時候,我一旦離開了我認作的妹妹——”
阿格尼斯擡頭看了看——露出一張天使般的臉蛋——向我伸出了一隻手,我在手上吻了一下。
“阿格尼斯,無論什麼時候,一旦你不在我身邊提出忠告,面對任何計劃,我的頭腦似乎就會一片混亂,陷入這樣那樣的困境。而到最後(我總是會這樣做),當我來到你的身邊時,我就會變得心境平和,幸福快樂。現在,我就像一個疲憊不堪的遊子回到家一樣,找到了幸福安寧的感覺!”
我這番話發自肺腑,深深地打動了自己的心絃,以至於我欲言又止,用手捂住臉哭了起來。我記錄的是真情實感。不管我這個人像我們中的許多人一樣怎樣充滿矛盾、前後不一,不管與過去有多大的不同以及多麼優秀,不管我做了什麼,其中有背離自己良心的事,我全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當自己身邊有了阿格尼斯,感受到平靜與安寧的時候,我就會熱情洋溢,真誠懇切。
阿格尼斯嫺靜淑雅,對我充滿姐妹般的情誼,眼睛晶瑩閃亮,嗓音柔美甜潤,還有她的性格溫柔可愛,所以很久以前所居住的這座宅邸就成了我的神聖之所。她很快就使我戰勝了弱點,引導我把我們上次見面以來所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我一五一十地說了,阿格尼斯,”把心裡的話全都說出來之後,我說,“我就指望你啦。”
“但是,一定不能指望我,特羅特伍德,”阿格尼斯說着,莞爾一笑,“得指望另一個人。”
“指望多拉嗎?”我問。
“毫無疑問。”
“哦,我還沒有說呢,阿格尼斯,”我說,顯得有點兒尷尬,“多拉,很難——我絕不是說,很難指望,因爲她是個純潔無瑕、真摯
誠懇的人——但很難——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阿格尼斯。她是個膽怯怕事的小東西,很容易被弄得心神不寧,擔驚受怕。不久前,她父親還沒有過世,當我認爲應該和她談一談的時候——但如果你能夠耐着性子聽,我就告訴你那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我把情況告訴了阿格尼斯,講了我如何聲稱自己一貧如洗,要她閱讀烹飪書籍,記錄家庭賬目,還有其他一些情況。
“哦,特羅特伍德!”阿格尼斯對我表示着不滿,但是面帶着微笑,“你還是像從前那樣魯莽輕率!你完全可以腳踏實地、勤奮努力地立足於世界,而無須這樣突如其來地嚇着一個膽小怕事、溫柔可愛、毫無經驗的姑娘。可憐的多拉!”
阿格尼斯回我的話時,聲音溫柔甜美,滿懷寬容仁慈之心,這是我從未聽到過的。我彷彿看見她懷抱着多拉,充滿讚賞和愛意。由於我魯莽輕率的態度把小多拉嚇得心怦怦直跳,她才用溫存體貼的呵護來無聲地責備我。我彷彿看見多拉以純真迷人的姿態依偎着阿格尼斯,對她充滿感激之情,對我既嬌嗔又充滿愛意,盡顯孩子氣。
我對阿格尼斯滿是感激,而且無比欽佩!我看見她們倆相擁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美妙的畫面,這麼一對親密無間的朋友彼此洋溢着愛意!
“我該怎麼辦纔好,阿格尼斯?”我注視了一會兒爐火,然後問,“怎麼辦纔對?”
“我認爲,”阿格尼斯說,“體面的做法應該是給那兩位老小姐寫封信。難道你不覺得任何神神秘秘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嗎?”
“對,如果你也這麼認爲的話。”我說。
“我這個人對事情的判斷力很差,”阿格尼斯回答,謙遜地猶豫了片刻,“不過我真切地感覺到——一句話,我覺得,神神秘秘、偷偷摸摸可不像你的處世風格。”
“我的處世風格——恐怕你高看我了,阿格尼斯。”我說。
“我說的不是你爲人處世的風格,是針對你真摯坦誠的秉性而言,”她回答說,“因此,要是換了我,就會給那兩位姑媽寫封信,把已經發生了的情況清清楚楚、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們。向她們提出請求,請求她們允許我在適當的時候登門拜訪。考慮到你還年輕,正在努力謀生,我認爲,你最好表明,你真心誠意地接受她們向你提出的任何條件。請求她們不要不問多拉的意見就拒絕你的請求,同時請求她們在適當的時候同多拉商量一下這件事。情緒不要過於激動,”阿格尼斯說着,語氣很溫柔,“要求也不要提得過多。相信自己的真心誠意和堅忍不拔,同時相信多拉。”
“但是,如果她們對多拉說這些,又把她嚇着了,那該怎麼辦,阿格尼斯?”我說,“如果多拉只是一味地哭泣,對我緘口不言,那該怎麼辦?”
“可能會那樣嗎?”阿格尼斯問,臉上露出同樣溫柔甜美的關切之情。
“天哪!她就跟一隻小鳥一樣容易受到驚嚇,”我說,“有可能會那樣!或者說,如果兩位斯彭洛小姐(像那種上了年紀的小姐有時候很怪異)不是那種可以那麼盡興交流的人!”
“我覺得,特羅特伍德,”阿格尼斯回答,擡起溫柔的眼睛看着我,“要是我,就不會那樣想。或許,最好只是想一想這樣做對不對,如果對,那就去做吧。”
對這件事,我已經完全釋疑解惑了。儘管我深深地感到自己任重道遠,但此時心情已大大放鬆,所以我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起草書信。爲了幫我實現這個重大的目標,阿格尼斯把她的寫字檯讓給了我。不過,我先得下樓去見見威克菲爾德先生和尤賴亞·希普。
我發現尤賴亞已經有了一間新的辦公室,是在花園中擴建的,裡面還散發着灰泥的氣味。只見他置身於一堆書籍和文件中,顯得格外猥瑣。他還是用通常那種搖尾乞憐的姿態接待了我,假裝沒有從米考伯先生那兒聽說我到了,這種謊言我怎麼也不會相信。他陪我到了威克菲爾德先生的房間,現在房間已成了其前身的影子——爲了這位新合作人的便利,房間裡的種種設施都已經撤走了——我和威克菲爾德先生互相問候的當口兒,尤賴亞站在火爐前面,暖和着自己的背,用一隻瘦骨嶙峋的手颳着自己的下巴頦兒。
“特羅特伍德,你待在坎特伯雷期間就住在我們這兒吧。”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不住地瞥尤賴亞,以徵得他的同意。
“有供我住的房間嗎?”我問。
“毫無疑問,科波菲爾少爺——我應該說,先生,但自然而然就會叫您少爺,”尤賴亞說,“如果您樂意的話,我很樂意把您過去住的房間騰出來。”
“不,不,”威克菲爾德先生說,“爲什麼要給你造成不便呢?還有另一個房間。還有另一個房間呢。”
“哦,但是,你知道的,”尤賴亞回答,一邊齜牙咧嘴地笑,“我真的很樂意啊!”
爲了把事情定下來,我回答,我要住另外那一間,否則就不在那兒住。於是,事情定了下來,我住進另外那一間。我離開了他們,說吃飯時再見,然後上樓去了。
我本來希望只有阿格尼斯同我做伴,但是希普太太來了,請求允許她拿着編織活兒坐到這個房間的火爐邊,藉口是她有風溼病,按照當時的風向,待在這個房間比待在客廳或餐廳裡更加有好處。儘管我當時恨不得把她送到大教堂的尖頂上去,任凜冽的寒風毫不留情地使勁吹她,但不得已還是客客氣氣地問候了她。
“我卑微低下,真是感激您,先生。”希普太太說着,對我的問候表示感謝,“但我還算好,自己沒什麼值得誇口的。如果我能夠看到我的尤賴亞人生有個好的着落,我想,我就沒有更多奢求了。您覺得我們家尤利的氣色怎麼樣,先生?”
我覺得他還和以往一樣猥瑣,於是說我看他沒有什麼變化。
“哦,您認爲他沒有變化嗎?”希普太太說,“對於這一點,我這個卑微低下的人倒跟您有不同的看法。您沒有看見他比以前瘦了嗎?”
“我看差不多。”我回答。
“您看得不仔細!”希普太太說,“不過,您不是用一個母親的眼光去看的。”
他母親的目光同我的相遇時,我覺得,她不論對兒子多麼充滿深情慈愛,但對世界上其他人都充滿了惡意。我相信,她同兒子之間感情深厚,相依爲命。她的目光掠過我,轉向了阿格尼斯。
“您看出他消瘦憔悴了嗎,威克菲爾德小姐?”希普太太問。
“沒看出來,”阿格尼斯說,繼續平靜地注視着自己手上的活兒,“你對他太過操心了,他其實好好的。”
希普太太使勁抽了一下鼻子,然後繼續做她的編織活兒。
她一刻都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或者說一刻都沒有離開我們。我白天到的時間很早,離吃飯還有三四個小時,她就坐在那兒了,單調乏味地做着編織活兒,就像一個計時的沙漏漏着沙子。她坐在火爐前的一側,我則坐在火爐前的寫字檯邊。阿格尼斯坐在另一側,離我有一點兒距離。我平靜舒緩地構思着信的內容,無論什麼時候擡頭看着阿格尼斯略有所思,就會看到清麗的面容煥發着天使般的表情,對我倍加鼓勵,然後我立刻會意識到有邪惡的目光掠過我,然後轉向她,再轉到我,最後神神秘秘地落到編織活兒上。她在編織什麼,我根本不知道,因爲我對編織工藝不在行,但是看上去像一張網。她用中國筷子似的編織針不停地編着,在爐火的光照下,就像個只是礙於對面坐着光明天使但遲早準備撒出她手中網的相貌醜陋的女巫。
晚餐時,她仍然監視着我們,眼睛都不眨一下。晚餐過後,兒子接替了她。當威克菲爾德先生、他本人和我單獨待在一起時,他斜睨着我,目光中充滿了敵意,同時扭動着身子,弄得我最後無法忍受。我到了客廳,做母親的又開始了編織和監視。在阿格尼斯唱歌和彈琴的整段時間裡,做母親的一直坐在鋼琴旁邊。有一次,她還特地點了一支民歌,說她的尤利(此時正坐在椅子上打哈欠)最喜愛,還時不時地轉過身朝他看一看,然後報告給阿格尼斯,他聽音樂聽得欣喜若狂。她要麼緘口不言——我相信毫無例外——一開口必然提到他。在我看來,很顯然,這是她所接受的任務。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睡覺的時候。看到那對母子就像兩隻大蝙蝠一樣在整座宅邸上空盤旋,他們醜惡的軀體給宅邸投下了陰影,我感到很不自在,所以寧可待在樓下,看着她編織點兒什麼,也不願意上牀睡覺。我幾乎沒怎麼睡。第二天,編織和監視的事又開始了,持續了一整天。
我連同阿格尼斯說十分鐘話的機會都沒有,連把寫好的信給她看的機會都沒有。於是,我向她提議陪我到外面去散步,但希普太太反覆強調自己的病情加重了,使得心地善良的阿格尼斯留在室內陪着她。臨近黃昏時,我獨自一人出去,默默地思忖着自己該怎麼辦,尤賴亞·希普當初在倫敦時對我說過的話,是否該繼續瞞着阿格尼斯,因爲此刻他說過的話又一次開始困擾我,讓我很難受。
我順着通向拉姆斯蓋特的路走着,那兒有一段很好的人行道,沒走多遠,還沒有出城,突然聽到有人透過身後的暮色呼喚我。那個踉踉蹌蹌的身影,還有那顯得過緊的外套,我絕對不會弄錯。我停住腳步,尤賴亞·希普走了上來。
“嗯?”我說。
“您走得真快啊!”他說,“我雖然腿長,但追上您還是費了挺大的勁兒。”
“你上哪兒去?”我問。
“我跟着您來了。科波菲爾少爺,如果您能賞臉同一個老熟人散散步的話。”他說這話時,身子扭了一下,這一動作是爲了向我示好,也可能是加以嘲弄。緊接着,他便同我齊步行進了。
“尤賴亞!”沉默了一會兒,我開口說,語氣盡可能地客氣。
“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說。
“實話實說(聽後請你不要生氣),我出來就是想一個人走走,因爲我被人陪伴得太多了。”
他斜眼看了看我,極爲勉強地咧嘴笑着:“您是指我母親嗎?”
“啊,對,我是這個意思。”我說。
“哎呀!不過,您知道的,我們萬般卑微低下,”他回答,“我們清楚自己卑微低下,所以我們得格外謹小慎微,不要被不卑微低下的人推倒在牆上。愛情方面總是各顯神通的,先生。”
他舉起那雙大手觸到了下巴頦兒,輕柔地搓了搓,然後發出了輕聲的冷笑。我覺得他那樣子比任何人都像一隻兇狠的狒狒。
“您知道的,”他說着,雙手仍然緊合在一起,保持着那種令人厭惡的姿態,對着我搖了搖頭,“您是個危險的情敵,科波菲爾少爺,您一直就是,您知道的。”
“就因爲我,你就對威克菲爾德小姐進行監視,弄得她家不像個家嗎?”我說。
“哦,科波菲爾少爺!這樣說話太苛刻了。”他說。
“我的意思你愛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我說,“你和我一樣,知道怎麼回事,尤賴亞。”
“哦,不!您還是把話明說出來好,”他說,“哦,真的!我自己理解不了。”
“你認爲,”我說,爲阿格尼斯着想,我剋制着自己,對他的態度隨和平靜起來,“我除了把威克菲爾德小姐看成自己親密的妹妹,還有別的什麼意思嗎?”
“行啦,科波菲爾少爺,”他回答,“您看得出來,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您可能沒有別的意思,您知道的。可是,您知道,您也可能有!”
我從未見過那樣一副卑鄙狡詐的嘴臉,還有那麼一雙毫無睫毛遮蓋的眼睛。
“那麼,行啦!”我說,“看在威克菲爾德小姐的分兒上——”
“我的阿格尼斯!”他激動地大聲說,笨拙地扭動身子,令人噁心,“還是請您叫她阿格尼斯吧,科波菲爾少爺!”
“看在阿格尼斯·威克菲爾德的分兒上——願上帝保佑她!”
“謝謝您的祝福,科波菲爾少爺!”他插嘴說。
“我來告訴你,要是在別的情況下,我寧可告訴——傑克·凱奇。”
“告訴誰,先生?”尤賴亞說,一邊扯長着脖子,用一隻手搭着耳朵。
“告訴劊子手,”我回答,“那個我最不可能想到的人,”不過他那副嘴臉讓人能想到劊子手,那是很自然的,“我已經同另一位年輕小姐訂婚了。我希望這消息合你的心意。”
“您說的可是實話?”尤賴亞說。
我滿腔怒火,正要對他提出的問題做出肯定的回答,誰知他一把拽住了我的手,使勁地捏了一下。
“哦,科波菲爾少爺,”他說,“我睡在您起居室火爐前的那天晚上,給您造成了很大的不便。當時我把滿肚子的心裡話都說出來了,要是您當初也能屈尊俯就地把事情告訴我,我就用不着對您心生疑惑啦。既然情況是這樣,那就立刻叫我母親回去了,真是開心。我知道,對於我在感情上採取的這些防範措施,您是會諒解的,對不對?真遺憾,科波菲爾少爺,您當時沒有屈尊俯就地對我報以信任!毫無疑問,我給了您機會,但是您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放下架子對待我。我知道,您壓根兒就不喜歡我,我卻喜歡您!”
在整個這段時間裡,他一直用他那魚一樣黏糊糊的手指緊緊地捏住我的手,而我儘量禮貌地設法把手抽出來,但是沒有成功。他把我的手拽到他那件深紫色外套袖子下面。我繼續走着,幾乎是被強制性地同他手拉手走着。
“我們返回好嗎?”尤賴亞說,一會兒就拉着我轉過身對着市鎮,這時,初升的月亮映照在市鎮的上空,給遠處的窗戶灑下了銀色。
“我們結束這個話題之前,你應該清楚,”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我開口說,“我認爲阿格尼斯·威克菲爾德遠遠地高於你。她就像月亮一樣,儘管你心馳神往,但遙不可及!”
“平靜安寧,難道不是嗎?”尤賴亞說,“非常平靜安寧!好啦,說實話,科波菲爾少爺,您不喜歡我,可我喜歡您。儘管您一直認爲我卑微低下,但是我並不感到奇怪,對不對?”
“我不喜歡把卑微低下掛在嘴上,”我回答,“或者把別的什麼掛在嘴上。”
“是啊!”尤賴亞說,月色中的他看上去體弱乏力,臉色蒼白,“難道我不知道嗎?但是,您極少想到,一個處在我這個地位的人,卑微低下是很正當的,科波菲爾少爺!我父親和我都是在靠基金贊助的學校裡接受教育成長起來的,我母親也是在一個類似慈善機構的公立學校裡成長的。他們一天到晚教育我們要謙卑內斂——除此之外,我就沒有學到其他東西。我們得在這個人面前顯得卑微低下,在那個人面前也要顯得卑微低下。這個要脫帽,那個要鞠躬。永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在我們的上等人面前要低三下四,而我們要面對太多太多上等人!由於謙卑,父親獲得了班長獎章。我也一樣。由於謙卑,父親謀得了教堂司事的差使。上等人認爲他是個品行端正的人,所以才下決心任用他。‘要表現得卑微低下,尤賴亞,’父親對我說,‘那樣你纔會有出息。這種觀念是我們在學校裡一直被灌輸的,也是最最管用的。一定要表現得卑微低下,’父親說,‘那樣你纔會成功!’確確實實,結果並不壞!”
我這才明白,原來這種虛僞可惡的卑微情緒是希普家族傳下來的。我只看到了果實,但是壓根兒沒想到種子。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明白,”尤賴亞說,“謙卑的品質是幹什麼用的,而且銘記於心。於是,我津津有味地吃着卑微餡餅。在學習方面,也是止步於卑微的程度,我說:‘就此打住啊!’您上次主動提出要教我拉丁文,我當時再清楚不過了。‘人們喜歡超越你,’父親說,‘那你就甘拜下風好啦。’直到現在,我還是表現得卑微低下,科波菲爾少爺,但是我已經有了一點兒權力!”
而他之所以說這番話——那是我就着月色看清楚他的臉時心裡明白的——爲的是要我知道,他要下定決心施展自己的權力,以便對自己做出補償。他就是那種卑鄙下作、詭計多端、陰險毒辣的人,我從未懷疑過,但到現在我才頭一次完全明白,由於他早年受到壓抑,而且長久受到壓抑,他自身才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卑鄙、殘忍和復仇的心理。
至此,他的這番自我表白有了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因爲這樣一來,他忍不住要把手抽回去,以便再次兩手合在一起放在下巴頦兒上。一旦同他分離,我就打定主意不同他摻和到一起了。我們並排走回來,一路上很少吭聲。
他情緒高昂,興致勃勃,是因爲我把那個信息透露給了他,還是因爲想起了這事陶醉其中,我不得而知,但是,其情緒一定是受到某種影響而產生的。吃晚飯時,他的話比平常多,問他母親(從我們進入宅邸那一刻起就撤離了崗位)他是不是年齡已大,不能再繼續當單身漢了。他還用那種目光看阿格尼斯,如果我可以把他打倒在地,我寧可付出一切代價。
吃過晚飯後,飯廳裡就剩下我們三個男人,這時候,他更加膽大妄爲。他喝酒很少,幾乎就沒喝。我猜測,他是得意忘形,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或許是因爲有我在場,更要顯示一番。
我昨天就注意到他一個勁兒地勸威克菲爾德先生喝酒。我領會了阿格尼斯離開時看我的眼神,因此我限定自己只喝一杯,然後建議我們隨阿格尼斯去。今天本來也打算這麼做,但是尤賴亞動作更快,搶在我前面了。
“我們眼前這位客人很少上這兒來,先生,”他對坐在他正對面的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他們兩個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所以,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提議我們再喝一兩杯對他表示歡迎。科波菲爾先生,爲您的健康和幸福乾杯!”
他隔着餐桌向我伸過手來,我不得不做出了表示,然後懷着大不一樣的心情,握住了那位心碎的老人也就是他的合夥人的手。
“行啊,我的朋友,”尤賴亞說,“恕我冒昧——啊,那就請您提議爲科波菲爾的親友乾杯吧!”
威克菲爾德先生提議爲我姨奶奶乾杯,提議爲迪克先生乾杯,提議爲民事律師公會乾杯,提議爲尤賴亞乾杯,而且每次一干就是兩杯。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弱點,但是沒有辦法克服。他一方面因爲尤賴亞的行爲舉止感到羞恥,另一方面又想巴結討好他,在兩種情形中掙扎着。尤賴亞欣喜若狂之態表露無遺,他扭着身子,讓威克菲爾德先生在我面前出醜。這些情況我都略過不述。因爲看到這些,我心裡就覺得難受,我寫不下去。
“行啊,我的朋友!”尤賴亞最後說,“我還要同您乾一杯,我謙卑地請求把酒杯都斟滿,我要把她當成女性中最神聖的。”
做父親的手端着空杯子。我看見他把杯子放下,注視着那幅惟妙惟肖的肖像畫,把手按在額頭上,坐回自己的扶手椅上。
“我是個卑微低下的人,不能爲她的健康向您敬酒,”尤賴亞接着說,“但是,我仰慕她——愛慕她。”
在我看來,白髮父親所忍受的肉體上的痛苦已經再可怕不過了,但還是不及他精神上所忍受的痛苦。我看到那種痛苦集中反映在他那兩隻手上。
“阿格尼斯,”尤賴亞說,既不把威克菲爾德先生放在眼中,也不在乎自己的行爲是一種什麼性質,“我完全可以說,阿格尼斯·威克菲爾德是女性中最最聖潔的。我可以當着朋友們的面把這個意思說出來嗎?做他的父親光榮自豪,但是做她的丈夫——”
做父親的從桌子旁站了起來,大叫了一聲,那種叫聲我再也不想聽到第二次。
“怎麼回事?”尤賴亞說,臉色變得可怕極了,“我希望,您沒有瘋吧,威克菲爾德先生?如果我說,我夢寐以求地想把您的阿格尼斯變成我的阿格尼斯,我和其他人一樣有這個權利吧?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有權利!”
我雙臂抱住威克菲爾德先生,用自己想得到的所有安慰的話——說得最多的就是他對阿格尼斯的愛,懇請他冷靜一點兒。他一時間瘋狂了,又是揪頭髮,又是敲腦袋,奮力掙脫我,奮力推開我,一言不發,不看任何人,也看不清任何人,也不知道究竟爲了什麼而拼命地掙扎,兩眼瞪得大大的,臉部變形了——着實可怕的一幅景象。
我勸解着他,雖話語不連貫,但感情誠摯,請他不要放任自己做出瘋狂的行爲,而是要聽我的勸解。我懇請他想想阿格尼斯,把我同阿格尼斯聯繫起來,回憶一下我和阿格尼斯一道成長的情景,我是多麼尊敬她和愛慕她,她是他的驕傲和快樂。我千方百計地使他想起她,甚至責備他不夠堅定沉着,弄不好讓她知道眼前的情形。或許是我的勸解起了作用,或許是他瘋狂的情緒已經發泄過了,反正他慢慢地掙扎着,不那麼激動了,開始看着我——一開始感到迷迷糊糊,然後才流露出認得我的神情。最後他說:“我知道,特羅特伍德!我親愛的寶貝兒和你——我知道!但是你看看他!”
他指着角落裡臉色蒼白、怒目而視的尤賴亞,後者顯然打錯了算盤,結果出乎他的意料。
“看看給我帶來痛苦折磨的人,”他回答,“在他面前,我一步步地拋棄了地位與名譽、安寧與平靜、宅邸與家庭。”
“我替您維護着地位與名譽,還維護着您的安寧與平靜、宅邸與家庭。”尤賴亞說着,悶悶不樂,語氣急促,一副失敗後無可奈何的神態,“別犯糊塗了,威克菲爾德先生。如果我做得過分了點兒,讓您不能忍受,我想我退回來總可以吧?並沒有造成什麼傷害啊。”
“我在每個人身上尋找單純的動機,”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出於利益的動機,讓他同我合夥,本來我還滿意。但看看他是什麼貨色——哦,看看他是什麼貨色!”
“您最好讓他閉嘴,科波菲爾,”尤賴亞大聲說着,用他那長長的食指指着我,“他馬上就要說出什麼話來——注意啦!事後他會因爲自己說過的話後悔,而您也會因爲聽了而難過!”
“我什麼話都要說!”威克菲爾德大聲吼着,一副絕望的神態,“我都已經受到你的控制了,爲什麼就不能受到全世界人的控制呢?”
“聽好!我可告訴您!”尤賴亞繼續提醒我,“如果您再不讓他閉嘴,您就不是他的朋友了!您爲什麼不能受到全世界人的控制,威克菲爾德先生?因爲您有一個女兒。我們知道的事,您和我都知道,難道不是嗎?別沒事找事,狗睡着了,就讓它睡着好啦——誰願意把它驚醒?我可不想。難道您看不到我儘可能謙卑內斂嗎?我要告訴您,如果我做得太過分了一點兒,那我就說聲對不起。您還想要我怎麼樣,先生?”
“哦,特羅特伍德,特羅特伍德!”威克菲爾德先生激動地大聲說,一邊緊握着雙手,“從我頭一次在這座宅邸裡看到你的時候起,我一路下滑到了什麼地步!從那時起我就每況愈下,悲哀啊,悲哀,我從此走的是一條什麼樣的路!軟弱、放縱毀了我。沉溺於對往事的記憶中,沉溺於對往事的忘卻中。出於本性,我哀悼孩子的母親,但已釀成病態。出於本性,我愛着自己的孩子,但已釀成病態。我傳染了自己接觸到的一切。我知道,我給深愛着的一切帶來了痛苦——你也是知道的!我認爲,在這個世界上,真正愛一個人而不愛其他人,這是可以做得到的。我認爲,真心地哀悼離開人世的某一個人,而不去分擔其他人的哀思,這也是可以做得到的。就這樣,我顛覆了人生的信條!我糟蹋了自己這顆病態懦弱的心,反過來它也糟蹋了我。我的哀思是卑鄙可憐的,我的愛心是卑鄙可憐的,我痛苦地逃避兩者陰暗面的行爲,也是卑鄙可憐的。哦,看看我毀滅成什麼樣子了,痛恨我,避開我吧!”
威克菲爾德先生癱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抽泣着。先前被激發的激動情緒正在消退。尤賴亞從他待的角落裡走了出來。
“我昏庸癡呆,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威克菲爾德先生說着,伸出兩隻手,好像是爲了懇求我不要指責他似的,“而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指尤賴亞,“因爲他總在我身邊,和我竊竊私語。你看到了他正要往我脖子上套的磨石。你看到了,他住進了我的家裡,你看到了,他參與了我的業務。就在片刻之前,你聽到了他說的話。我還需要多說什麼呢!”
“您沒必要說這麼多,一半都不需要,什麼都可以不必說。”尤賴亞說,態度半是蔑視,半是討好,“如果不是喝了那麼多酒,您也就不會說那麼多話了,明天想一想就更明白啦,先生。如果我說得過了頭,或者超出了我的本意,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並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啊!”
門開了,阿格尼斯悄然進來,臉上毫無血色,雙臂摟着父親的脖子,平靜地說:“爸爸,您不舒服,跟我來吧!”威克菲爾德先生把頭搭在她的肩膀上,好像心頭壓着沉重的羞恥感,隨着她出去了。她的目光只有瞬間同我的相遇,我纔看得出,她對剛纔發生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大發雷霆,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說,“但這並沒有關係,明天我就會同他重歸於好。這全是爲他好,我卑微低下,但是迫不及待爲了他好。”
我沒有回他的話,就上樓進了那個靜悄悄的房間。昔日我看書時,阿格尼斯常常坐在我的身邊。直到深夜,沒有人接近我,我拿起一本書,試圖看起來。我聽到時鐘敲打了十二下,還在看着書,但是不知道看了些什麼內容。就在這個時候,阿格尼斯碰了我一下。
“你明天一大早就要離開,特羅特伍德。那我們現在就說聲再見吧!”
她之前一直在哭,但是此時面容顯得平靜美麗。
“願上帝保佑你!”說着,她向我伸出了一隻手。
“最最親愛的阿格尼斯!”我回答,“我明白,你想要我不提今晚的事——但就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嗎?”
“不是有上帝可以信賴嗎?”她回答。
“我就什麼事都做不了嗎?我本來是帶着自己可憐的悲痛來投奔你的。”
“你讓我的愁苦減輕了許多,”她回答,“親愛的特羅特伍德,沒有什麼可做的了!”
“阿格尼斯,親愛的阿格尼斯啊!”我說,“我貧乏的東西你卻富有——仁慈善良,意志堅定,一切高貴的品質——而如果由我來懷疑你,或者指教你,那未免顯得不自量力。但是,你知道的,我有多麼愛你,對你懷有多深的感激之情。無論如何,你可不能因爲一種誤解的責任感而犧牲自己,阿格尼斯,好不好?”
一時間,她比先前我見到時更激動了,把手從我身邊縮了回去,還向後退了一步。
“告訴我,你沒有那種想法,親愛的阿格尼斯!比妹妹還要親!想想看,你有這樣的心靈,你有這樣的愛,這可是無價之寶啊!”
哦!很久很久以後,我看到那張臉在我的面前揚起,帶着瞬間的表情,沒有驚訝,沒有指責,沒有悔恨。哦,很久很久以後,我看見那種表情就像現在這樣演變成可愛的微笑,她帶着微笑對我說,她不替自己擔驚受怕了——我也不必替她擔驚受怕了——她叫了我一聲“哥哥”後向我告別,然後離去了。
翌日凌晨,天還沒亮,我就上了旅館門口的公共馬車。我動身離開時,天才剛剛破曉。正當我思念着阿格尼斯,在晝夜相交的時刻,在公共馬車的一側,尤賴亞的腦袋掙扎着冒了出來。
“科波菲爾!”他拽住車頂的鐵條,用沙啞的嗓門兒低聲說,“我們之間已沒有了隔閡,我想趕在您離開之前把這事告訴您,您聽了一定會高興的。我已經到他的房間消除了一切隔閡。對啊,儘管卑微低下,但我對他還是有用的,這您是知道的。他不喝酒的時候,對自己的利害關係是清楚的!他畢竟是個招人喜愛的人啊,科波菲爾少爺!”
我不得不說,他向威克菲爾德先生賠禮道歉了,我很高興。
“哦,毫無疑問!”尤賴亞說,“您知道的,一個人卑微低下,道歉算得了什麼?很容易!嘿!我猜想,”他又扭了一下身子,“您摘過沒熟的梨子吧,科波菲爾少爺?”
“我想我摘過。”我回答。
“我昨天晚上就摘了,”尤賴亞說,“但遲早會熟的,只是需要精心照料罷了,我可以等待!”
他一再向我告別。馬車伕上車之後,他纔下去。我看得出他嘴裡在吃着什麼,以便把早晨的寒氣擋在外面,但是,從他嘴動的樣子來看,好像那梨子早已熟了,而且他正津津有味地咂嘴啃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