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合作關係解體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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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合作關係解體

第三十八章 合作關係解體

合作關係解體

關於記錄議會辯論的事,我不能讓自己的決心冷下去。我要憑着自己打心眼兒裡讚賞的堅忍不拔的意志,立刻開始把鐵燒熱,要趁熱對鐵進行敲打,這是其中的一塊。我買了一本講述速記這門高尚藝術和秘訣的書(花去我十先令六便士),然後一頭扎進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大海,過了幾個星期的時間,便把自己弄得心神煩亂。一個個小點變幻莫測,在某一個位置上是某一種含義,在另一個位置上又是另一種含義,兩者大相徑庭。一個個圓圈兒扮演着奇特怪異的角色,令人稱奇叫絕。蒼蠅腿似的符號演繹出不可思議的含義。一條曲線如果畫錯了地方,便會導致巨大差異。一切的一切,不僅在我醒着的時候使我煩惱傷神,而且在我的睡夢中不斷呈現。我漫無目的,在這重重困難中一路摸索着,終於掌握了基礎知識,因爲它本身就像一座埃及神廟。可是,一連串可怕的東西又接踵而至,叫作隨意符號。這是些我見所未見的最最暴虐霸道的東西,比如,規定一個像蛛網開端似的東西表示“期待”,規定一個用筆墨畫出的沖天焰火代表“不利”。等我把這些無聊可惡的東西銘記在腦子裡之後,卻發現它們把原先存在那兒的東西驅除得一乾二淨了,於是,我重新開始,結果又把它們忘記了。等到我熟悉它們之後,又忘記了這套系統中的其他東西。一句話,這事情幾乎要令人心碎。

要不是有多拉,那可真會令人心碎,因爲她是我這隻備受狂風暴雨摧殘的小帆船的支索和鐵錨。速記系統中的每一個筆畫,都是困難叢林裡一棵棵盤根錯節的大橡樹,我不停地使出渾身解數,把它們一棵接一棵地砍倒。三四個月之後,我便想在民事律師公會裡最出色的演說家身上一試身手。但我還沒有開始記,那位出色的演說家便已說到另一個地方了,弄得我那支笨拙的鉛筆在紙上踉踉蹌蹌,像抽風一樣,此情此景,我怎麼能夠忘記!

很顯然,這樣不成。我飛得太高,這樣不可能持久。我就去請教特拉德爾。他提出了一個建議,他用一定的速度口授演講詞,由我來記,一旦發現我跟不上,他就停一停。對這種友好的幫助,我心懷感激,於是接受了他的建議。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晚接着一晚,幾乎每個夜晚,我從民事律師公會回家之後,我們都會在白金漢街的寓所裡私下召開“議會”。

我倒是想在別的什麼地方也能看到這樣的“議會”!姨奶奶和迪克先生代表政府或者反對黨(這要根據具體情況而定),而特拉德爾藉助於恩菲爾德的《演說家》或者一卷議會演講集,以雷霆之勢對他們給予反駁。特拉德爾站在桌旁,左手的食指按住書的頁碼,右臂舉過頭頂使勁地揮舞着,好比是皮特先生、福克斯先生、謝里丹先生、伯克先生、卡斯爾雷勳爵、西德默斯子爵,或者坎寧先生,情緒激憤,言辭犀利,數落着姨奶奶和迪克先生揮霍無度、貪污腐敗,將他們抨擊得體無完膚。而我通常隔着一點兒距離坐着,將速記本擱在膝蓋上,使出渾身解數跟在他後面記錄。特拉德爾反覆無常,胡言亂語,各種不同的現實生活中的政客都超越不了他。他會在一個星期之內提出任何政策主張,在每一根桅杆上掛上所有的旗幟。姨奶奶看上去很像個不動聲色的財政大臣,只是在必要的時候偶爾插上一句,諸如:“說得對!”或者“不對!”或者“哦!”這麼一來,就等於給了迪克先生(一個地道的鄉紳)提示,讓他隨即也鬥志昂揚地大叫起來。但是,迪克先生在自己的“議會”生涯中受到了如此多的指摘,還要對如此嚴重的後果負責,有時候他難免心裡會感到忐忑不安。我相信,實際上他已經開始擔心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對英國的憲法造成了破壞,給這個國家帶來了滅頂之災。

我們持續進行着這樣一些辯論,往往要進行到半夜,蠟燭都燃盡了。這麼大有好處的演練所導致的結果是,我開始能夠慢慢地跟上特拉德爾的節奏了。如果我有一丁點兒明白自己記錄的東西,我就應當感到很得意。但是,當我回頭來閱讀自己記錄的東西時,我發現,簡直就像抄寫了一大堆中國茶葉箱上的文字,或者就像藥店裡那些紅紅綠綠瓶子上面的金字!

除了一切從頭再來,沒有別的辦法。這事令人難以忍受,但我還是懷着沉重的心情從頭再來,就像蝸牛爬似的,不辭辛勞,循規蹈矩,重新開始了艱難的行程。途中遇到一個細微的斑點,我都會立刻停下來仔細探究,竭盡全力地識別那些難以辨認的符號。我一直準時到事務所,也準時到博士家。我確實像人們常說的,像一匹拉車的馬辛勤地工作着。

有一天,我像平常一樣到了民事律師公會,結果看到斯彭洛先生站在門口,神情格外嚴肅,在自言自語。由於他常常會犯頭痛的毛病——天生脖子短,我確確實實認爲,他的衣領漿得太硬——所以,剛開始,我嚇了一大跳,以爲他那毛病又犯了,但是他很快就讓我放心了。

我同他打了招呼,他並沒有像平常那樣和藹可親地迴應一聲“早上好”,而是神情冷淡地看着我,客套迴應,然後冷淡地邀請我陪他一道去一家咖啡館。那個時候,那家咖啡館有一扇門直通民事律師公會,門就在聖保羅教堂墓地的小拱道里。我遵命前往,心裡很不是滋味,渾身發熱,彷彿恐懼感要冒出芽了。由於通道狹窄,我便讓他走在前面一點兒。這時候,我注意到,他高昂着頭,神情傲慢,這不是什麼好兆頭。我滿腹狐疑,唯恐他已經發覺了我和親愛的多拉的事。

即便我在去咖啡館的路上沒有猜測到這一點,那麼在我跟隨他走進那兒樓上的一個房間,發現默德斯通小姐在那兒,我也不可能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默德斯通小姐身後立着個餐具櫃,上面倒放着幾隻盛檸檬用的平底玻璃杯,還有兩個非同尋常的盒子,全是棱角和凹槽,用作刀叉架,如今已經不時興了,這也算是人類的大幸。

默德斯通小姐態度冷漠,把手指伸向我,僵直着身子坐在那兒。斯彭洛先生把門關上,示意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他自己卻站在火爐前面的地毯上。

“默德斯通小姐,有勞您把提包裡的東西拿出來,”斯彭洛先生說,“給科波菲爾先生看看。”

我相信那就是我童年時代見過的那隻手提包,上面有鋼釦兒,關起來時像咬着的。默德斯通小姐跟手提包一模一樣緊閉着嘴。她打開提包——同時嘴也張開了一點兒——取出了我最近寫給多拉的那封信,裡面寫滿了充滿愛意的話。

“我相信這是你寫的,科波菲爾先生?”斯彭洛先生說。

我渾身發熱,說:“是我寫的,先生!”那聲音聽起來好像不是我的。

“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隨着默德斯通小姐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包書信,信用最最可愛的藍絲帶扎着,斯彭洛先生說,“這些也是出自你的手筆,對吧,科波菲爾先生?”

我從她手裡接過信,情緒沮喪到了極點,瞥了一眼信擡頭的表述,諸如“最最親愛的屬於我的多拉”“我最最心愛的天使”“永遠給我帶來福音的人兒”,等等,臉漲得通紅,垂下了頭。

“不用了,謝謝!”當我機械地把信交還斯彭洛先生時,他語氣冷淡地說,“我不會要你的信。默德斯通小姐,請您接着說!”

那個“溫文爾雅”的女人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地毯,片刻後說出了下面的話,冷若冰霜,充滿虛情假意。

“我必須承認,對於斯彭洛小姐和大衛·科波菲爾的關係,我疑心一陣子了。斯彭洛小姐和大衛·科波菲爾第一次見面時,我就注意到他們,當時給我留下的印象並不是很好。人心的邪惡真是那麼——”

“對不起,小姐,”斯彭洛先生打斷了她的話,“請您就講事實。”

默德斯通小姐兩眼朝下看,搖了搖頭,好像對這種不禮貌打斷她話的行爲表示抗議,態度威嚴地皺着眉頭,繼續說了下去:“既然我僅限於講述事實,那我就儘可能地講事實吧,不摻雜半點兒水分。也許事情只有這麼講述才合適。我已經說過,先生,我對斯彭洛小姐和大衛·科波菲爾之間的關係疑心一陣子了,而且時常設法尋找確鑿的證據,但是沒有什麼成效。因此,我一直按捺住性子,沒有在斯彭洛小姐父親面前說出我的疑心,”她目光嚴厲地看了看斯彭洛先生,“因爲我知道,對於諸如此類的事情,人們一般很少會認可,這是出於責任感而做出的有良知的行爲。”

默德斯通小姐的言談舉止充滿了豪氣,顯得威嚴苛刻,斯彭洛先生似乎被弄得膽怯懦弱了,於是揮手求和,讓她不要那麼嚴厲。

“由於我弟弟要舉行婚禮,我得離開一段時間,等我返回諾伍德之後,”默德斯通小姐接着說,語氣中充滿了傲氣,“正值斯彭洛小姐去拜訪她朋友米爾斯小姐後返回,我心裡感覺到斯彭洛小姐的行爲舉止令我的疑心比先前更重。因此,我密切注視起斯彭洛小姐來。”

溫柔可愛的小多拉,竟然對這條巨蛇監視的目光渾然不覺!

“不過,”默德斯通小姐接着說,“我一直到昨天晚上才找到證據。我先前一直覺得,斯彭洛小姐從她朋友米爾斯小姐那裡收到了很多很多信,但米爾斯小姐是斯彭洛小姐父親認可她交往的朋友,”這話又給了斯彭洛先生當頭一棒,“所以我不便干涉。如果不允許我說人性生來墮落的話,那我至少可以——必須說一說,誠心託付,結果看錯了人。”

斯彭洛先生帶着歉意,低聲表示了認可。

“昨天傍晚喝過茶之後,”默德斯通小姐繼續說,“我注意到那隻小狗在客廳裡亂蹦亂跳,滿地打滾,狂吠不止,像是因爲什麼事情而焦慮。我對斯彭洛小姐說:‘多拉,小狗嘴裡叼着什麼東西?是紙啊。’斯彭洛小姐立刻去摸自己的上衣口袋,突然大叫起來,跑到了狗的跟前。我攔住了,說:‘多拉,親愛的,讓我來吧。’”

哦,吉卜,可惡的狗東西,這種泄露機密的下作行爲原來是你乾的!

“斯彭洛小姐想方設法,”默德斯通小姐說,“要賄賂討好我,又是親吻,又是給我針線盒,還要給我各種珠寶飾物——當然,我不理會這一套。小狗一見我靠近便鑽到沙發底下去了,我好容易才用火爐鉗子把它趕出來。即便被趕出來之後,它嘴裡仍然叼着那封信。我冒着被咬傷的危險,想方設法要從它嘴裡拿到信,可它堅定執着,死死地咬着,就是不鬆口。我扯着信,把它的身子都懸到了空中。最後,我終於拿到了信。我仔細看了信之後,便指責斯彭洛小姐手上還有很多類似的信件,最後從她那兒拿到了現在大衛·科波菲爾手上的那包信。”

說到這兒,默德斯通小姐打住了,啪地一下合上了手提包,緘口不言,擺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

“你已經聽到了默德斯通小姐的話,”斯彭洛先生轉向我說,“我倒是要問一句,科波菲爾先生,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我眼前呈現出一幅畫面:我心中美麗可愛的寶貝兒,整個夜晚都在哭泣——當時,她獨身一人,膽戰心驚,可憐巴巴——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希望那個鐵石心腸的女人放她一馬——她徒勞地主動給她親吻、針線盒,還有珠寶飾物——她處在哀苦淒涼的境地,可一切都是爲了我——此情此景,把我剛剛激起的一點兒自尊心都摧毀殆盡。我恐怕有一兩分鐘的時間都在顫抖,儘管我竭盡全力地掩飾着。

“我沒什麼可說的,先生,”我回答,“只能說一切不都是我造成的。多拉——”

“請你稱呼她斯彭洛小姐。”她的父親說,態度威嚴。

“——經我的勸導和說服,”我吞掉了那個顯得更冷漠的稱呼,接着說,“這才同意把這件事隱瞞下來,我對此後悔莫及。”

“都是你的錯,先生,”斯彭洛先生一邊說着,一邊在火爐前的地毯上來回踱着步,由於他的領結和脊椎很僵硬,他是用整個

身子而不是用腦袋來強調自己所說的話,“你做出了偷偷摸摸、有失體統的事情,科波菲爾先生。我請一位紳士到我家裡去,無論他是十九歲、二十歲還是九十歲,我都是抱着信任的態度帶他去的。如果他濫用了我對他的信任,那他就是做出了名譽掃地的事,科波菲爾先生。”

“我覺得是這樣,先生。實話對您說,”我回答,“我先前從未有這種感覺。真心誠意,發自內心,確確實實,斯彭洛先生,我先前從未有這種感覺。我愛斯彭洛小姐,愛得——”

“呸!胡說八道!”斯彭洛先生說,氣得臉都漲紅了,“請別當着我的面說什麼你愛我女兒,科波菲爾先生!”

“如果我不愛的話,我能替自己的行爲辯護嗎,先生?”我回答,忍辱負重。

“如果你愛她,難道你就可以替自己的行爲辯護嗎,先生?”斯彭洛先生說,在地毯上突然停住了,“你是否考慮過你自己的年齡和我女兒的年齡,科波菲爾先生?你是否考慮過,使得我女兒和我本人之間應有的信任感逐漸喪失,這是怎樣一種性質?你是否考慮過我女兒的社會地位,我替她籌劃的前途,我會留給她什麼樣的遺產?你是否考慮過什麼事情,科波菲爾先生?”

“恐怕很少,先生。”我回答,對他說話時儘可能做到畢恭畢敬、痛苦內疚,“不過,請相信我,我倒是考慮過自己的社會地位。在我向您解釋這件事情時,我們已經訂婚了——”

“我請求,”斯彭洛先生說着,用一隻手使勁地敲打另一隻,比我任何時候看到的他都更像木偶潘趣——即便我處在絕望的情緒當中,我也會不禁注意到這一點,“你可不要對我說什麼訂婚的事,科波菲爾先生!”

本來一直不動聲色的默德斯通小姐哼哼地笑了笑,笑聲輕蔑而又短促。

“當時我向您解釋自己的境況有了變化,先生,”我又開口說,這次換了一種新的說法,使他聽起來更順耳一些,“很糟糕的是,我已經開始與斯彭洛小姐暗中來往了。由於自己的境況發生了變化,我便鉚足了勁兒,使出了全部力氣,以便改善處境。我堅信終究會改善的。您能不能容我些時間——多長都行?我們兩個人都這麼年輕,先生——”

“這話說得在理,”斯彭洛先生打斷我的話,他不停地一次次點頭,但是眉頭鎖得很緊,“你們兩個都很年輕。這全是瞎胡鬧。這種瞎胡鬧的行爲就到此爲止。把那些信拿走,扔進火裡。把斯彭洛小姐的信給我,我要扔進火裡。你是知道的,儘管我們今後的交往必須限於這民事律師公會裡,但是我們可以說定今後不再提過去的事。行啊,科波菲爾先生,你也算是明白人,這可是明智之舉。”

不。我不會贊同這樣做。我很抱歉,但是還有比明白事理更加重要的東西。愛情高於塵世間的一切,我愛多拉,愛得到了頂禮膜拜的地步,多拉也愛我。不過我沒有這麼說,而是儘可能委婉地透露出來這個意思,而且態度很堅決。我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荒唐可笑的地方,但是我十分清楚自己的態度很堅決。

“很好,科波菲爾先生,”斯彭洛先生說,“我必須設法對女兒施加影響了。”

默德斯通小姐的一聲呼吸拖得很長,聲音裡包含着某種意味,既不是嘆息,也不是呻吟,但是兩者兼而有之,表露出的意思是他從一開始就該這樣做。

“我必須設法,”斯彭洛先生得到這樣一種支持,便說,“對女兒施加影響了。你不願意拿回那些信嗎,科波菲爾先生?”因爲我把信放在桌上了。

是這樣的,我告訴他,我希望他不要覺得這事有什麼錯,我不可能從默德斯通小姐手中拿回那些信。

“從我手中拿回也不行嗎?”斯彭洛先生說。

不行,我用最最恭敬的口氣回答,從他手上拿回也不行。

“很好!”斯彭洛先生說。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我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該離開還是該留下來。最後,我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口,想說,考慮到他的心情,我還是離開爲好。然後他開口說了話,只見他一邊說,一邊把雙手往衣服口袋裡插,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插了進去,總體上說來,說話的口氣可以稱爲很誠懇:“科波菲爾先生,我可不是個一無所有的人,而我的女兒是我最親近和最寵愛的親人,這一點你大概知道吧?”

我趕忙回答,大概意思是,自己爲了愛不顧一切,結果犯下了大錯,但願他不要以爲我貪戀財物。

“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斯彭洛先生說,“如果你貪戀財物,那對於你自己,對於我們大家,倒會更好些。科波菲爾先生——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行事更加慎重一些,少受一些這種年輕人胡鬧性情的影響,那該多好。不對,我只是想說,用另一種觀點來加以表達,你或許清楚,我會給自己的孩子留下一些遺產,對不對?”

我當然知道。

“在這個民事律師公會裡,你身臨其境,”斯彭洛先生說,“每天都看到人們在對自己的遺囑做出安排的時候有着形形色色的行爲,莫名其妙,疏忽大意——世間萬事、人類反覆無常的性情可能在這上面表現得最爲不可思議——有了這樣的經驗,你可能沒想到我已經立好了遺囑吧?”

我垂下了頭,表示贊同。

“我不允許,”斯彭洛先生說,顯而易見,他態度更加真誠,他緩緩地搖了搖頭,身子的重心一會兒在腳尖,一會兒在腳跟,“你們眼下這種年輕人的愚蠢行爲影響了我替孩子做出的恰當安排。純粹是愚蠢之舉,純粹是瞎胡鬧。過不了多久,就會變得比鴻毛都輕了。但是,如果對這種傻氣愚蠢的行爲不進行完全徹底的遏制,那我可能——可能會心急火燎地提防着她,派人守護着她,在她婚姻的問題上,不至於再有愚蠢之舉,釀成不良的後果。好啦,科波菲爾先生,但願你不要逼得我不得不把已經合上的人生書頁再翻開,哪怕是一刻鐘也好,還有打亂很早以前就已經安頓好的大事,哪怕是一刻鐘也好。”

斯彭洛先生顯得平靜淡定,透着一種夕陽西下時的靜謐,我受到了感染。他顯得如此平靜安詳、淡定從容——顯然,他已經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得周密妥帖——以至於想一想都會使人動容。我確實覺得,自己看到他眼裡噙着淚水,那是因爲他有着深深的感觸。

但是我該怎麼辦?我和多拉心心相印,這不容置疑。他對我說,要我對他說過的話最好考慮一個星期,這時,我怎麼能說自己不需要一個星期?我又何嘗不知道,不管多少個星期,都不可能影響我的愛?

“同時,跟特羅特伍德小姐,或其他任何有人生閱歷的人交談一下,”斯彭洛先生說着,用雙手整了整自己的領結,“花上一個星期的時間吧,科波菲爾先生。”

我答應了,不過,儘可能使臉上的表情顯得既悲觀失望又堅定不移,然後走出了房間。默德斯通小姐那兩道濃眉注視到了門口——我說她兩道濃眉,而沒有說雙眼,因爲它們在她的臉上顯得重要得多——她的表情看上去跟過去在布蘭德斯通我們家客廳裡早晨時分一模一樣,所以我彷彿覺得自己又一次做不出功課了,彷彿覺得那本可怕的舊拼字課本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上面有橢圓形的木刻圖畫,在我幼小的心靈中,那形狀就像從眼鏡上取下的鏡片。

我回到了事務所,在辦公桌前坐下來,躲在屬於自己的小天地裡。我用雙手捂住臉,不看老蒂費和其他人一眼,心裡還在想着這一次毫無徵兆的地震,痛苦不堪,一邊詛咒着該死的吉卜。這時,我想到多拉就心如刀絞。我竟然沒有戴上帽子,發瘋似的衝到諾伍德去,真是不可思議。想到他們威脅她,把她弄哭了,而我不在身邊安慰她,我簡直痛不欲生。於是,我給斯彭洛先生寫了一封荒唐透頂的信,哀求他不要把我可怕命運導致的惡果加到她的身上,懇請他憐惜多拉溫柔嫺雅的天性——不要摧殘一朵嬌嫩的鮮花——就我現在的記憶所及,我在信中通篇對他的措辭,好像沒有把他當成她的父親,而是一隻吃人的妖魔,或者旺特里惡龍。我把信封好,趁着他還沒有回來時,放到他的辦公桌上。等到他返回之後,透過他房間半開着的門,我看見他拿起信看了起來。

整個上午,斯彭洛先生閉口不談信的事,但在下午他離開之前把我叫進了他的房間。他告訴我,有關他女兒幸福與否,用不着我操心傷神。他說,他已經向女兒表達得很清楚了,這事全是瞎胡鬧,他再沒有什麼好對她說的了。他相信自己是個充滿溺愛之心的父親(實際上他就是),而我也大可不必爲了她的事操心。

“如果你依舊冥頑不化、一意孤行,科波菲爾先生,”斯彭洛先生說,“那我或許只能把女兒再次送到國外去住上一段時間。但是,我認爲你還不至於如此,希望你過一些日子會變得更加明智。至於默德斯通小姐,”由於我在信中提到了她,“她有警覺性,我很敬重她,對她深表感激。不過,我已經嚴格規定她不要再提及這件事。科波菲爾先生,我所希望的一切就是這件事情完全被忘掉。而你要做的一切,科波菲爾先生,就是忘了它。”

“一切”!我在寫給米爾斯小姐的短信中充滿苦澀地引用了這個說法。我用陰鬱揶揄的口吻說,我必須做的一切就是忘記多拉。這就是一切,而這一切是什麼啊!我請求米爾斯小姐那天傍晚見我一面。如果得不到米爾斯先生的首肯,我請求就在那個放軋布機的後廚房裡同她偷偷地見一面。我告訴她,自己的理智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只有她——米爾斯小姐,才能讓我避免崩潰。我署名時用的是她“心神煩亂的朋友”。我打發信差把信送走之前又把信的內容看了一遍,這時候,我不禁感覺到此信頗有米考伯先生的風格。

然而,我還是把信送走了。晚上,我走到米爾斯小姐家所在的街道,來回徘徊着。最後,米爾斯小姐的女僕偷偷地把我領了進去,順着採光井的通道進到了後廚房。從此,我有理由認爲,即便我從正門走進去,直接到達客廳,也不會有任何阻礙,只是因爲米爾斯小姐喜歡把事情搞得浪漫而又神秘而已。

在後廚房裡,我語無倫次。我覺得自己到那兒去就是爲了出一番醜,我相信我達到了目的。米爾斯小姐收到了一封多拉寄來的匆忙書寫的短信,告訴她一切都暴露了,還說:“哦,請到我身邊來吧,朱莉婭,一定要來,一定!”但是,米爾斯小姐懷疑,她若是去了,會在那家大人面前自討沒趣,所以沒有去。我們全都困在撒哈拉沙漠裡了。

米爾斯小姐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令人驚歎,她喜歡一吐爲快。儘管她也陪着我一道流淚,但我不禁覺得她從我們的痛苦中得到了極大的享受。我可以說,她把我們的痛苦當成了樂趣,最大限度地享受着。她說,我和多拉之間出現了一道鴻溝,唯有愛神藉助彩虹才能搭起通途。在這個嚴酷的世界上,愛神也必須受苦受難,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米爾斯小姐說,沒關係,被蛛網纏住的兩顆心終究會掙脫出來,到時候愛神就雪恥了。

這話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少慰藉,而且米爾斯小姐沒有鼓勵我抱着虛幻的希望。她弄得我比先前更加悽慘痛苦,但我感覺到(我也懷着深深的感激之情告訴她了)她確確實實夠朋友。我們決定次日早晨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多拉,設法用神色或者言辭讓她明白我執着的愛和深深的痛。我們痛苦不已地分別了。同時我也感覺到米爾斯小姐完完全全地享受到了快樂。

我回到家裡之後,把一切情況都告訴了姨奶奶。儘管她說了很多話來勸我,但我還是絕望地上牀睡覺,懷着絕望的心情起牀,懷着絕望的心情外出。那是星期六的早晨,我就直接去了民事律師公會。

當我快到我們事務所門口時,看到一些佩戴證章的搬運工正站在外面交談着,還有五六個閒雜人員正盯着緊閉的窗戶,不禁有些吃驚。我加快步伐從他們身邊

走過,對他們的舉止行爲感到很納悶,然後匆匆忙忙地走進了事務所。

文書們在裡面,但是沒有一個在忙。老蒂費坐在別人的凳子上,帽子沒有掛起來,我認爲,這種情形是他一生中的頭一回。

“這是一次可怕的災難啊,科波菲爾先生。”我進去時,他說。

“什麼事?”我情緒激動地問,“發生什麼事啦?”

“難道你還不知道嗎?”蒂費大聲地說,其他人全都走過來圍着我。

“不知道!”我說,一個挨一個地看着他們。

“斯彭洛先生。”蒂費說。

“他怎麼啦?”

“死了!”

當一個文書攙扶我時,我認爲是事務所在晃動,而不是我本人。他們扶我坐到一把椅子上,解開了我的圍巾,給我端來了水。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死了?”我問。

“他昨天在城裡用餐,然後自己親自駕輕便馬車回去,”蒂費說,“因爲他打發車伕乘公共馬車回家去了。有時候就是這麼做的,你是知道的——”

“嗯?”

“馬車到了家,可車上不見他的人。幾匹馬停在馬廄的門口,僕人提着燈籠出來,發現馬車裡空無一人。”

“是馬受驚了嗎?”

“馬並沒有興奮,”蒂費說着,一邊戴上眼鏡,“我知道,馬按照平常的步伐走,不會興奮的。馬的繮繩斷了,但是在地面上拖着。這事立刻驚動了府上的人,有三個人沿路找去了。他們在一英里遠的地方發現了他。”

“不止一英里遠,蒂費先生。”有個小文書插嘴說。

“是嗎?我看你說得對,”蒂費說,“在一英里多的地方——離教堂不遠——臉朝下躺着,身子一半在路旁,一半在路上。他是不是昏厥掉下去的,或者昏厥之前感覺不舒服,自己下車的——甚至是否當時就已經死了,不過他已經失去了知覺,這是毫無疑問的——看來誰都不知道。即使他有呼吸,但肯定也說不出話來了。儘管儘快進行了醫療搶救,但已經無濟於事。”

我簡直無法表達自己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的心情。這件事來得這麼突然,又是發生在一個看法與自己相反的人身上,令人感到震驚。他近期待過的房間變得空蕩蕩的,令人害怕,裡面的椅子和桌子似乎在等着他,他昨天寫下的文字就像鬼魂,難以表達這種無法把他同這個地方分開的感覺。當房門打開的時候,感覺他可能會進來。事務所停止了業務,懶散清閒,一片寂靜,大家一直在談論這件事,津津樂道,其他人卻成天進進出出,拼命地打聽這事——這種情況任誰都容易理解。不過,在我自己的內心深處,甚至隱藏着一種對死神的嫉妒。我彷彿覺得死神的力量會把我在多拉心中的位置擠掉。我有一種無法用言辭表達的厭惡,妒忌起她的悲傷來。想到她對着別人痛哭,或者接受別人的安慰,我就會焦慮不安。我有一種貪婪無度的願望,希望多拉在這個最最不合時宜的時刻排斥所有人,讓我成爲她的一切。凡此種種,我無法表達。

我處在這樣一種煩亂的心境中——但願不是隻有我如此,別人也會這樣——那天傍晚就去了諾伍德,我在多拉家門口打聽情況,因此從一個僕人那兒瞭解到米爾斯小姐也在那兒。我給她寫了一封信,叫姨奶奶寫了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我態度懇切,對斯彭洛先生的離世表示最誠摯的哀悼,而且邊寫信邊流着眼淚。我懇請她轉告多拉,如果多拉有心思聽,斯彭洛先生曾懷着真誠友善和關懷體貼的態度同我交談,提到她的名字時更是充滿溫情,毫無半句激動或責備的言辭。我知道,讓別人在她面前提及我的名字,這樣做顯得很自私,但我儘量使自己覺得這是一種紀念他的正當行爲,或許我真的就是這樣認爲的。

翌日,姨奶奶收到了一封幾行字的回信,信封上的名字是姨奶奶的,但裡面的信是寫給我的。信上說,多拉沉浸在悲痛之中。當她的朋友問她是否要對我問候一聲時,她只是像平常那樣痛苦:“哦,親愛的爸爸!哦,可憐的爸爸!”但她也沒有說不,這樣,我便心滿意足了。

事發之後,喬金斯先生一直待在諾伍德,但幾天之後,他到了事務所。他和蒂費待在辦公室裡密談了好一陣子。然後,蒂費朝門外張望,示意我進去。

“哦!”喬金斯先生說,“科波菲爾先生,我和蒂費先生正對死去的人的辦公桌、抽屜和他存放東西的地方進行一番檢查,以便封存他的個人文件,同時尋找一份遺囑。但是我們找遍了各處,都沒有半點兒痕跡,可能得請你來幫幫我們。”

我一直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遺囑裡對我的多拉如何安排——比如由誰監護,等等——這樣做正中我下懷。我們立刻開始尋找,喬金斯先生打開了抽屜和書寫文具箱,我們把文件通通拿了出來。把事務所的文件放到一處,私人文件(數量不是很多)放到另一處。我們神情凝重,碰到一個單個兒的標識,或者鉛筆盒,或者戒指,或者同斯彭洛先生個人有關的其他什麼小物件,我們都會低聲細語地交談。

我們把東西放在幾個包裡密封起來,繼續在佈滿塵埃的環境中默默地尋找。這時候,喬金斯先生對我們說了話,說的正是他已故的合夥人先前用來說自己的話:“斯彭洛先生很難擺脫成規舊例辦事。你們知道他是這麼個人!我倒認爲他並沒有立下遺囑。”

“哦,我知道他立過遺囑!”我說。

他們倆都停了下來,看着我。

“在我最後看見他的那天,”我說,“他告訴我,他立了遺囑,而且很早以前他的事情就安排妥帖了。”

喬金斯先生和老蒂費同時搖了搖頭。

“看來沒希望找到了。”蒂費說。

“確實沒希望。”喬金斯先生說。

“顯然,你們並不懷疑——”我開口說。

“我的好科波菲爾先生啊!”蒂費說着,一隻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搖頭時緊閉着雙眼,“如果你在民事律師公會和我待得一樣長,那麼你就會知道,人們沒有比在遺囑這個問題上更反覆無常的了,很少有什麼是可信的。”

“對,天哪,他也說過同樣的話!”我語氣堅決地回答。

“我幾乎可以最後下定論了,”蒂費說,“我的看法是——沒有遺囑。”

在我看來,這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但結果就是沒有找到遺囑。從各種文件所能提供的線索來看,斯彭洛先生壓根兒沒想過要立遺囑,因爲沒有任何要立遺囑的暗示、草稿或者備忘錄。同樣令我驚詫不已的是,他的事務安排得一塌糊塗。我聽說,簡直難以弄清楚他欠了別人多少錢,已經還了多少,或者死後有些什麼財產。大家很可能又認爲,關於這些事情,多年來連他自己心中都沒底。後來,大家慢慢地弄清楚了,當時在民事律師公會裡,攀比之風盛行,崇尚奢華,講究排場,他的開銷超出了業務帶來的收入,因爲進項並不是很大,於是動用了自己的私有財產,即便他的私有財產數額巨大(這一點很值得懷疑),後來也捉襟見肘,所剩無幾。諾伍德的傢俱賣掉了,住宅出租了。蒂費把情況講述給我時,也沒有多想一想我對他說的事情有多大興趣。他告訴我,把死者所欠的正當債務全部還掉,把別人拖欠事務所長期不還的壞賬和疑賬屬於他分攤的那一部分減去,所剩下的財產恐怕還不到一千英鎊。

這事已經過去了六個星期。在這段時間裡,我備受折磨。米爾斯小姐依舊報告給我,當提及我時,我那肝腸寸斷的小多拉還是什麼都不說,還是那幾句話:“哦,可憐的爸爸!哦,親愛的爸爸!”這時,我真想毀了自己。還有,米爾斯小姐對我說,多拉沒有別的親戚,只有兩個姑媽,也就是斯彭洛先生兩個待字閨中的姐姐,她們住在帕特尼,幾年來,除了同她們的弟弟偶爾有書信來往之外,很少交往。並不是因爲他們之間吵過架(米爾斯小姐告訴我),而是因爲多拉受洗禮的那一天,她們應邀前來喝茶,而實際上她們認爲自己應該被邀請前來赴宴。所以她們在書信中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爲大家過得更幸福快樂”起見,她們就不來了。從那之後,雙方便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

如今兩位小姐從自己的隱居處走出來,提出要把多拉接到帕特尼去住。多拉緊緊地摟住她們倆,痛哭着大聲說:“哦,好的,姑媽啊!請把朱莉婭·米爾斯和我,還有吉卜一同帶到帕特尼去吧!”就這樣,在斯彭洛先生的葬禮後不久,她們便去了帕特尼。

我如何抽出時間常常光顧帕特尼,我真的不知道,但我還是常常想方設法地悄然徘徊在那一帶。米爾斯小姐爲了更好地盡到做朋友的責任,特地記了日記。她有時會在公共牧地上同我會面,把日記念給我聽,或者(如果沒有時間的話)借給我看。我把那些日記視爲珍寶!以下列舉數則:

星期一。溫柔可愛的多仍然鬱鬱寡歡。頭痛。要她看看吉,皮毛很美麗。多抱起了吉。於是引起了聯想,打開了悲傷的閘門。放聲痛哭(眼淚是心靈的露珠嗎?朱·米)。

星期二。多虛弱,心裡緊張。蒼白的面容彰顯美麗(難道我們不可以說這有月亮之美嗎?朱·米)。多、朱·米和吉一道乘馬車外出兜風。吉朝窗戶外看,衝着清掃工狂吠,引得多臉上露出微笑(生命之鏈就是由這樣微不足道的小鏈子構成的!朱·米)。

星期三。多比較高興。爲她吟唱曲調愉快的《暮色晚鐘》,意在怡情,結果適得其反。多無比傷感。後來發現她在自己房中哭泣。引用有關自我和小羚羊的詩句,亦無效果。又提及紀念碑上的忍耐(問:爲何在紀念碑上?朱·米)。

星期四。多情況明顯有所好轉。夜間睡得更好。臉頰略現紅暈。決定提及大·科的名字。散步時謹小慎微提起,多立刻情不自禁。“哦,親愛的,親愛的朱莉婭!哦,我一直就是個淘氣頑皮、執拗任性的孩子!”給予她勸慰和愛撫。把大·科瀕臨死亡的慘狀描述了一番。多又一次情不自禁。“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把我領到別處去吧!”我驚恐不已。多昏了過去,從酒館要了一杯水(富有詩意的對聯:門前招牌五彩斑斕,人生境遇盛衰無常。唉!朱·米)。

星期五。多事之秋。有個男人提着個藍色袋子進了廚房。“來修理女鞋的後跟。”廚子回答:“沒人吩咐過。”男人堅稱有這麼回事。廚子打聽去了,留下男人單獨和吉在一起。廚子返回後,男人依舊堅稱有人叫過,但最後還是離去。吉不見了。多心神不寧。報了警。描述說,那人是個大鼻子,雙腿像橋的欄杆。於是四處搜尋。沒有找到吉。多痛哭流涕,安慰也沒用。重又引述小羚羊的詩句,很切合,但無濟於事。到了黃昏時刻,有個陌生的小夥子上門了。領進客廳。來者鼻子雖大,但腿不像橋的欄杆。說要一英鎊,知道狗的下落。雖追問不停,但終不肯多言。多拿出一英鎊,於是廚子被領到了一間小屋裡,吉孤零零地被拴在桌子的腿上。多欣喜不已。吉吃晚飯時,多繞着它翩翩起舞。見到這種可喜的變化,我壯起膽子,到樓上提起大·科。多又痛哭流涕,語氣哀婉地大聲說:“哦,不要說,不要說,不要說。不想可憐的爸爸,而去想別的什麼事情,這很不厚道!”她抱着吉,然後啜泣着睡着了(難道大·科不是一定得把自己拴在寬大的時光之翼上嗎?朱·米)。

在這段時間裡,米爾斯小姐和她的日記是我唯一的慰藉。可以看見之前剛剛見過多拉的她,可以在她充滿同情心的日記中見到多拉名字的首字母,可以被她弄得越來越痛苦悲傷,這一切是我獨有的安慰。我感覺自己就像生活在由紙牌搭起的宮殿中,宮殿坍塌了,廢墟中只留下我和米爾斯小姐。好像某個嚴厲的巫師圍着我心中天真無邪的女神畫了一道魔圈,除了那能夠運載衆多人的強大的時光之翼外,沒有任何東西能載着我進入那道魔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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