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墜入情網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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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我墜入情網

第二十六章 我墜入情網

我墜入情網

一直到阿格尼斯離開倫敦的那天,我才又一次見到了尤賴亞·希普。我當時在公共馬車站送別阿格尼斯,結果看到他也在那兒,乘同一輛馬車回坎特伯雷去。只見他高高地端坐在馬車頂部的後座邊緣上,身穿緊身束腰、肩部高高隆起的深紫色外套,還配了一把像一頂小帳篷似的雨傘,而阿格尼斯當然是坐在馬車裡面,這時候我感覺好了一點兒。不過,當着阿格尼斯的面,我得付出巨大的努力對他表現得友好,得到這麼一點兒小小的補償也是應該的。在車窗邊,和上次宴會上一樣,他就像一隻兀鷹盤旋在我們附近,一刻也不消停,把我對阿格尼斯說的每一個音節或者阿格尼斯對我說的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在我住處的火爐邊對我說的事,弄得我心煩意亂,在這樣一種心境當中,我反覆想起阿格尼斯談到合夥人時說過的那番話,“我做了自己希望是正確的事。心裡明白,爲了爸爸的安寧,我有必要做出這種犧牲,所以我就懇請爸爸做出了犧牲。”她會爲了父親,心甘情願做出任何犧牲,同時也被這種情感支撐着。打那以後,一種不祥的預感就一直壓在我的心上。我知道她有多麼愛父親,知道她的秉性有多麼真誠。她親口告訴我,她認爲自己不知不覺中成了父親犯錯的緣由,同時欠下了他一大筆債務,她熱切地想要償還。看到阿格尼斯同這個令人厭惡的穿深紫色大衣的魯弗斯有那麼大的差別,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爲我意識到,最大的危險蘊含在這種巨大的差別中,一個靈魂純潔,甘於自我犧牲,另一個靈魂齷齪,下流可恥。毫無疑問,所有這一切,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憑着他的精明狡詐,早已籌劃好了。

然而,我確信,未來這樣一種犧牲的前景必然會以毀滅阿格尼斯的幸福爲代價。而且我確信,從她的神情態度來看,她當時並未看清楚這種結局,陰影尚未投到她的身上,所以,如果我向她提出警告,說危險在向她逼近,我可能會立刻傷害到她。因此,沒有做出什麼解釋,我們就分別了。她在窗口揮了揮手,面露微笑,而那個附體的惡魔卻在車頂扭動着身子,彷彿已經把她捏在他的魔爪裡,一路凱旋。

同他們告別的這一情景,在我的心中久久揮之不去。阿格尼斯寫信告訴我她平安到達時,我還像送別她的時候一樣感到悽苦悲哀。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陷入沉思,這種思緒就會涌上心頭,焦慮不安感就會倍增。幾乎沒有哪個夜晚不夢到這件事,它已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我的腦袋一樣同我的生命不可分離。

我有足夠的閒暇來分析琢磨自己焦慮不安的心境,因爲斯蒂爾福思來信說他到牛津去了,而我不在民事律師公會的時候,就只是孤單一人獨處。我現在相信,自己這個時候已經對斯蒂爾福思隱隱地有了某種不信任感。我給他寫了回信,字裡行間洋溢着真情,但是,總的說起來,由於他這個時候不能到倫敦來,我感到很高興。我心裡覺得,真實的情況是,阿格尼斯的話在我身上產生了影響,他不在身邊,我的心裡不會受到干擾。還有就是,阿格尼斯對我的影響力量更加巨大了,因爲在我的思緒和關切當中,她佔據着巨大的比重。

這期間,時光一天又一天、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溜走了。我在斯彭洛—喬金斯事務所當了學徒。姨奶奶每年給我九十英鎊(房租和零用開銷不包括在內)。住房定了一年的租約。儘管我仍然覺得漫漫長夜寂寞乏味,但能夠在低落卻平靜的心境中安靜下來,喝喝咖啡打發時光。這樣一來(現在回想起來),我似乎要用加侖來度量我生命中的那段時光了。也就是在這一段日子裡,我有了三個發現:一是克魯普太太患有一種“抽緊”的怪毛病,一般情況下,只要患病,鼻子就會跟着發炎,需要不停地用薄荷來治療。二是儲藏室裡的溫度有點兒特別,裝白蘭地酒的瓶子會爆裂。三是我形單影隻,喜歡用英語韻文的形式把這種情景一鱗半爪地記錄下來。

我正式當上學徒的那一天,除了給事務所的文書們買了些三明治和雪利酒,夜間獨自一人去劇場看了戲,沒有舉行什麼別的慶賀活動。我看的是一出叫作《陌生人》的戲,那是和民事律師公會屬於同一類型的戲,我感覺既恐怖又痛苦,所以等回到家裡之後,我在鏡子裡幾乎都認不出來自己了。履行完了手續之後,斯彭洛先生當場就說,他本來想請我到他在諾伍德的宅邸去,慶賀一下我們從此建立了師徒關係,但由於他女兒就要從巴黎學成歸來,家裡有點兒凌亂。不過,他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即等到女兒回家,他希望有幸招待一下我。我知道他是個鰥夫,身邊有一個女兒,於是表達了謝意。

斯彭洛先生信守了諾言。一兩個星期之後,他提起預約之事,並且說,如果我肯賞光下個星期六上他宅邸,待到星期一,他會高興不已。我當然樂意答應前往。他安排好用他的四輪敞篷輕便馬車把我接過去,到時再送我返回。

到了我前往的日子,那些領取薪水的文書對我的旅行包都肅然起敬,因爲對他們而言,諾伍德的宅邸是個神聖而又神秘的地方。他們中有一個人告訴我,他聽人說了,斯彭洛先生的餐具清一色是金盃銀盤、高級瓷器。另一個人透露,他府上的香檳酒可以按照啤酒的喝法,源源不斷地從桶裡取。那位戴了假髮套的老文書,名字叫蒂費先生,在職業生涯中因事務去過那兒幾回,而且每次都進入了早餐室。根據他的描述,餐廳極爲富麗堂皇。他還說在那兒喝了東印度公司的雪利酒,那酒極爲名貴,令人瞠目結舌。

我們那天在主教法庭審理了一樁延期續審的案件——關於把一個麪包師逐出教會的事,因爲此人在教區會議上反對繳納修路稅。按照我的估算,案件的證據材料連篇累牘,其篇幅相當於兩部《魯濱孫漂流記》,所以案件到很晚才審理完畢。然而,我們還是把他逐出教會達六個星期,而且罰他繳納各種各樣數不清的費用。隨後,麪包師的代訴人、法官、雙方的辯護人(他們關係都很親密)一同出了倫敦城。斯彭洛先生和我一同坐在四輪敞篷輕便馬車上離開。

四輪敞篷輕便馬車豪華氣派,馬匹拱起頸脖、擡起蹄子,好像它們知道自己是屬於民事律師公會的。在民事律師公會裡面,競相展示、一爭高下的事情有一大堆,結果當時便有了精心挑選的車馬裝配,不過,我一直認爲,將來也還會認爲,在我待在那兒期間,巨大的競爭項目是比較漿衣服用的澱粉漿,我認爲,代訴人身上穿的衣服,硬度已經到了人可以承受的極限。

我們心情愉悅,一路前行。斯彭洛先生就我從事的職業做了一些指點。他說,這是世界上最最風雅韻致的職業,萬萬不可以同一名訴狀律師的職業混爲一談,因爲它完全是另一種職業,有更多的排他性、更少的機械刻板,可獲得更多的利益。他說,和其他任何地方比起來,我們民事律師公會的人辦事要容易得多,這樣就顯出了我們是屬於有特權的一個階層。他說,我們主要受僱於訴狀律師,對於這樣一個令人難堪的事實,不可能掩飾。但是,我從他的話裡領會到,訴狀律師是一羣低能兒,任何有抱負的代訴人都普遍瞧不起他們。

我問斯彭洛先生,他認爲哪種業務最好?他回答,一樁案值三四萬英鎊的遺囑爭議案也許是最理想的。他說,在這樣一樁案件中,審案過程的各個階段都會開庭辯論,還有堆積如山的證據用於質詢和反質詢(更不用說先後上訴到代表法庭和貴族法庭了),這期間有客觀的利益,不僅如此,還由於最後肯定會在遺產中扣除各種費用,所以雙方都會精神抖數,躍躍欲試,必定要一爭高下,對於費用的事不會斤斤計較。接着他又對民事律師公會全面地頌揚了一番。(他說,)民事律師公會特別令人欽佩的是組織結構周密緊湊,是世界上組織最最得當的地方。它坐落於城中一隅,是舒適安逸的完美體現。舉個例子來說,你把一樁離婚案或者賠償案遞交到主教法庭,很好,你就到主教法庭審理。你就會在親如一家的一羣人中不動聲色,玩一把小小的輪迴遊戲,而且把遊戲優哉遊哉地玩到底。如果你對主教法庭不滿意,那該怎麼辦?對啦,你就去拱門法庭。拱門法庭是怎麼回事?那就是同一個法庭,在同一個房間裡,同一個被告,同一羣律師,但法官是另外一個人,因爲在這個地方,主教法庭的法官可以在任何開庭日以律師身份出庭辯護。行啊,你再玩一把輪迴遊戲。如果你仍然不滿意,很好。那你怎麼辦?對啦,你就把案子提到代表法庭去。代表是些什麼人?呃,教會代表就是那些無事可幹的辯護人,當輪迴遊戲在上述兩個法庭玩時,他們在一旁看着,看着人家洗牌、抽牌、出牌,還跟所有玩遊戲的人談論玩的情況,現在輪到他們以法官的身份登場,就把事情玩弄得讓人人都滿意!最後,斯彭洛先生鄭重其事地說,心懷不滿的人可能會說,民事律師公會存在腐敗,民事律師公會故步自封,民事律師公會迫切需要進行改革。但是,當小麥價格每蒲式耳達到最高點,也就是民事律師公會最忙碌的時候。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手按在胸口上,對着全世界說這麼一句話——“誰要是敢碰一碰民事律師公會,這個國家就會完蛋!”

我對這一番話洗耳恭聽。不過我得說上一句,這個國家是否如斯彭洛先生說的那樣,存亡繫於民事律師公會,我滿腹狐疑,但我還是在態度上畢恭畢敬,接受他的看法。至於每蒲式耳小麥的價格問題,我自認爲非我的能力所及,就這麼過去了。直到此時此刻,我壓根兒就沒有攻克那一蒲式耳小麥的問題,在我的一生中,每當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它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並把我擊垮。我到現在都不能確切地明白,在難以計數的各種場合,一蒲式耳小麥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或者說它憑什麼把我擊垮。但是,不論什麼時候,只要看到老朋友一蒲式耳小麥被人生拉硬扯地帶進談話當中(我發現情況一直就是這樣),我便束手就擒。

這是題外話。我可不是那個要去碰民事律師公會、好讓這個國家完蛋的人,我默然無語,態度謙恭,以此表明了我認同這位年齡和知識都是我的前輩所說的話。我們談到了《陌生人》和戲劇,還有兩匹拉車的馬,談着談着,就到了斯彭洛先生的宅邸門口。

斯彭洛先生的宅邸有個美麗可愛的花園。儘管那時並不是一年中欣賞花園的最佳時節,但花園被修整得美麗多姿,我還是被迷住了。裡面有一塊迷人的草地,有一叢叢樹木,還有一條條景觀小徑,暮色蒼茫中,我可以辨別清楚小徑的上方搭着拱形架子,在花草繁茂的季節,上面爬滿了灌木植物和花卉。“斯彭洛小姐獨自一人在這兒散步,”我心裡想着,“天哪!”

宅邸裡燈光通亮,一派喜慶氣氛。我們走了進去,然後進了一個廳堂,裡面有各色各樣的禮帽、便帽、大衣、彩格呢披風、手套、馬鞭和手杖。“多拉小姐在哪兒?”斯彭洛先生問僕人。“多拉!”我心想,“多麼美麗的名字啊!”

我們轉入就近一個房間(我想,它就是那個因褐色的東印度公司的雪利酒而令人難以忘懷的早餐室了),這時我聽見一個聲音說:“科波菲爾先生,這是我女兒多拉,這是女兒多拉的親密朋友!”毫無疑問,這是斯彭洛先生的聲音,但我沒有聽出來,況且我也不在乎那是誰的聲音。一切都在瞬間過

去了。我已應驗了自己的命運,成了一個俘虜、一個奴隸,我愛上了多拉·斯彭洛,愛得神魂顛倒。

多拉在我眼裡不是個凡人,而是個仙女,是氣精西爾弗,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是沒人見過的任何一樣東西,是人人想得到的每一樣東西。頃刻間,我便陷入了愛情的深淵,沒有在邊緣上駐足猶豫,沒有向下窺視,或者掉頭回望。我還沒來得及向她說上一句話,就猛地頭朝下栽了下去。

“我,”我鞠了一躬,嘴裡喃喃了點兒什麼之後,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從前見過科波菲爾先生的。”

說話的人不是多拉,不是,而是那位親密朋友,默德斯通小姐!

我認爲,自己並沒有感到多麼驚詫。我對自己最最恰當的判斷是,我已無力感到驚詫了。在這個物質世界上,除了多拉·斯彭洛,已沒有什麼東西值得驚詫了。我說:“您好啊,默德斯通小姐!我希望您一切都好。”她回答:“非常好。”我說:“默德斯通先生好嗎?”她回答:“我弟弟身體可健康啦,謝謝你。”

我估計,斯彭洛先生看到我們彼此相識很是驚訝,然後插了話。

“科波菲爾,”他說,“我很高興得知,你和默德斯通小姐原先就認識。”

“我本人和科波菲爾先生,”默德斯通小姐說,態度冷若冰霜而又鎮定自若,“是親戚。我們曾經有點兒認識,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從那以後,現實情況使我們彼此分開了。我幾乎都認不出他來了。”

我回答,無論身在何處,我都認得出她來,這可是千真萬確的。

“承蒙默德斯通小姐仁慈厚道,”斯彭洛先生對我道,“接受了這樣一項職務(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做了我女兒的親密朋友。我女兒遭受不幸沒有了母親,默德斯通小姐心懷一片好意,做了女兒的同伴兼保護人。”

我心裡產生了一個念頭,轉瞬即逝,覺得默德斯通小姐就像一件藏在衣服口袋裡的叫作護身棒的器具,與其說是用來防護,還不如說是用來攻擊人。但是,我當時除了對多拉一心一意,對其他任何事情都只是涌上一個念頭,就稍縱即逝了。因此,我隨後立刻看着多拉,心裡想着從她美麗可愛的面容上表現出執拗任性的態度,我看出來,她並非心甘情願地要對她那位同伴兼保護人保持特別親密的關係。就在這當兒,鈴聲響起來了。斯彭洛先生說,這是晚餐的預備鈴,接着領我去更衣。

在被愛弄得神魂顛倒的狀態下,還會想着去給自己梳妝打扮一番,或者進行任何活動,這未免有點兒太滑稽可笑了。我只能在火爐前坐下,咬着自己旅行包的鑰匙,想着攝人魂魄、充滿稚氣、明眸皓齒、美麗可愛的多拉。她的身段多麼迷人,她的面容多麼嬌豔,她的舉止態度多麼文靜嫺雅、儀態萬方、令人陶醉!

少頃,鈴聲又響了起來,所以我沒有按照自己的願望在當時的情況下精心梳理打扮一番,只是匆匆地換了衣服便下了樓。那兒已經有了些客人。多拉正和一位滿頭白髮的老紳士攀談。老紳士雖然滿頭白髮——而且已經做了曾祖父,他自己是這樣說的——但我仍然瘋狂地嫉妒他。

我陷入了一種怎樣的心境啊!對每個人都心生妒意。想到有人竟然比我更熟悉斯彭洛先生,我就受不了。聽着他們在敘說我沒有參與的活動,我就感覺在受刑。有個態度和藹可親、腦袋禿得鋥亮的人隔着餐桌問我,是不是頭一回光顧這座府邸庭院,這時候,我簡直能對他做出任何野蠻的事,以便施行報復。

我記不清當時在場的任何人,只記得多拉;不知道晚餐都吃了些什麼,只知道有多拉。我的感覺是,自己完全飽餐了多拉的秀色,五六盤食物連碰都沒有碰就讓撤走了。我坐在多拉旁邊,同她交談。她輕聲細語,娓娓動聽,笑聲輕盈,令人快樂無比,她的一顰一笑,令人舒心,使人陶醉,把一個失魂落魄的青年弄得無可救藥、甘願當牛做馬。她的一切都有點兒嬌小玲瓏,唯其如此,我才覺得越發彌足珍貴。

當多拉和默德斯通小姐走出房間時(客人中沒有別的女賓),我沉浸在幻想之中,只有一個殘酷的事實侵擾着我,那就是擔心默德斯通小姐會在她面前說我的壞話。那個和藹可親、腦袋鋥亮的人給我講了一個冗長的故事,我想那是關於養花護草的事,感覺聽到他說了好幾回“我的園丁”。我貌似對他的話洗耳恭聽,其實這期間,我一直在和多拉漫遊着伊甸園。

我們走進客廳,看到默德斯通小姐表情陰鬱、態度冷漠,這時候,我心裡又緊張起來,擔心她會在令我心馳神往的人面前毀謗我。但是,出乎意料的事讓我消除了緊張感。

“大衛·科波菲爾,”默德斯通小姐說着,一邊示意我到一扇窗戶邊,“有句話跟你說。”

我和默德斯通小姐面對面單獨待在一起。

“大衛·科波菲爾,”默德斯通小姐說,“我不必就家庭的事多費口舌,那可不是什麼津津樂道的話題。”

“確實不是,小姐。”我說。

“確實不是,”默德斯通小姐表示贊同,“對於過去鬧過的彆扭,或者說過去受過的侮辱,我覺得不堪回首。我曾遭受過一個人的無禮冒犯——說起來很遺憾,那是個女的,真替我們女人感到臉上無光——這個人不提也罷,一提起就令人充滿了輕蔑和厭惡。因此,我還是不提起她爲好。”

我替姨奶奶感到義憤填膺,但我說,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樂意,當然是不提她的名字爲好。我還說,自己如果聽到有人對她出言不遜,那我將義正詞嚴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默德斯通小姐閉上雙眼,歪着頭,一臉傲慢輕蔑的神情。然後,慢慢地睜開眼睛,接着說:“大衛·科波菲爾,我不打算掩飾事實,你小的時候,我是對你態度不好。或許是我看錯了,要不就是你長大後可能發生了改變,當時的看法不成立。但它現在不是我們之間的問題。我相信,自己出身於一個素有堅定剛毅性格的家庭,不是那種因時過境遷就會改變自己看法的人,所以,我可以有自己對你的看法,你也可以有自己對我的看法。”

這回輪着我歪着頭了。

“但是,我們各自的看法,”默德斯通小姐說,“沒必要在這裡發生衝突。在目前的情況之下,考慮到事情的方方面面,最好還是不要發生衝突。現在既然機緣巧合我們再度聚首,今後可能還會相見,那我得說,我們就按遠親相待吧。鑑於家庭的情況,我們有充分的理由以這樣的方式相處,大可不必把對方當作相互評頭論足的對象。你看這樣好嗎?”

“默德斯通小姐,”我回答,“我認爲,您和默德斯通先生曾經對我手段很惡劣,對我母親也極不友好,我今生今世都會銘記於心。但我很贊同您現在的提議。”

默德斯通小姐又一次閉上了雙眼,並且垂下了頭,用她那冰冷僵硬的手指碰了碰我的手背,然後整了整手腕上和脖子上的小枷鎖,走開了。她戴的這些刑具好像還是我最後看到的那些,一模一樣。這些東西和默德斯通小姐的性格聯繫起來,讓我想起了監獄門上的鐐銬,人在門外看到,就會想象到裡面的情形。

晚上剩下的時間裡,我心裡記住的全部情況是:聽到心中的女皇用法語唱着旋律悠揚的民歌。歌詞的大意是:不管情況如何,我們應該永遠舞蹈,嗒啦啦,嗒啦啦!她用一把類似吉他的光彩奪目的樂器給自己伴奏。我聽得如癡如醉,心馳神往,點心也不想吃,尤其厭惡喝潘趣酒。當默德斯通小姐監護着她,領着她離開時,她對我嫣然一笑,並向我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我對着鏡子照了照自己,完全是一副呆癡弱智和愚昧傻氣的樣子。我懷着極度悽婉的心情上牀睡了覺,但早上又乏力而癡迷地起了牀。

早晨天氣晴朗宜人。一大清早,我認爲自己要順着那上方搭着拱形架子的曲徑走上一圈,想一想多拉的倩影,縱容一下自己興奮的心情。穿過廳堂時,我遇上了她的小狗,名叫吉卜——吉卜賽人的簡稱。我態度溫柔地接近它,甚至連它也一道愛了。可是它並不買賬,齜出了滿嘴牙齒,立刻鑽到椅子底下衝我狂吠不止,一點兒也不理會我的親熱勁兒。

花園裡清新涼爽,靜謐無聲,我漫步園中,一邊思忖着,如果自己能同這位世上罕見的美女訂婚,那該是何等幸福。至於說到結婚、財產,凡此種種,我感覺自己幾乎就如同當年愛上小埃米莉一樣,天真無邪,沒有打算。要是我能得到允許叫上她一聲“多拉”,給她寫信,對她釋放愛意,對她頂禮膜拜,確信她和別人在一起時心裡依然想念着我,那麼在我看來,這便是人的雄心壯志的最高境界——毫無疑問,這一定是我能達到的最高境界。現在看來,毫無疑問,儘管自己當時是個多愁善感的小傻瓜,但在整個過程中心是純潔的,所以回想起來,儘管會覺得很好笑,但並沒有什麼可恥的感覺。

我漫步了沒多久,在轉到一個角落時便遇上了她。現在我的思緒轉到那個角落時,不禁又一次從頭到腳感到酥麻,手中的筆也在顫抖。

“您——出來得——好早啊,斯彭洛小姐!”我說。

“待在室內很無聊乏味,”她回答,“而默德斯通小姐又荒唐透頂!她竟然胡說八道,說什麼必須等到天干爽了,我才能出來活動。什麼乾爽了!”(說到這兒,她哈哈笑了起來,聲音悅耳動聽極了),“禮拜天的早晨,我如果不練習彈琴的話,總得做點兒什麼吧。所以,昨晚我就對爸爸說了,我必須得出來。再說,這也是一天中最最清爽明媚的時刻,您說是不是?”

我一時間勇氣陡增,壯起膽來說(但前言不搭後語),說我覺得這會兒清爽明媚,但一會兒之前還昏暗陰沉呢。

“您這是句恭維話嗎?”多拉說,“還是說天氣真的有了變化?”

我比剛纔更語無倫次,回答,不是什麼恭維話,而是明擺着的事實。不過,我並沒有注意到天氣有什麼變化。我滿含羞澀地補充了一句,是我的心情有了變化,想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

她搖了搖頭,讓一頭秀髮抖落下來,遮掩住羞得滿是紅暈的面容。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鬈髮——我怎麼可能見過,世間根本就沒有如此美麗的鬈髮!至於那罩在鬈髮頂上配了藍色飾帶的草帽,我如果能有幸把它掛在白金漢街我的房間裡,那可真是無價之寶!

“您剛從巴黎回來嗎?”我問了一聲。

“是的,”她回答,“您到過巴黎嗎?”

“沒有。”

“哦!我希望您很快就有機會去,您一定會很喜歡那兒的!”

我的臉上露出了內心深處的痛苦,她竟然希望我走開,竟然以爲我可能會走開,這簡直令人無法忍受。我討厭巴黎,討厭法國,於是說,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英國。任何誘惑都打動不了我。一句話,那條小狗沿着小徑跑了過來,給我們解了圍,她又一次抖動了自己的鬈髮。

小狗醋意大發,一個勁兒地衝着我狂吠。她把它抱起在懷中——哦,我的天哪!還撫摸着它,但小狗還是一個勁兒地狂吠着。我本想撫摸一下它,可就是不被允許,於是,她打了它。她輕輕地拍打小狗硬邦邦的鼻樑,作爲對它的懲罰。而小狗眨巴着眼睛,舔着她的手,喉嚨裡依然低聲吠着,像一把

低音提琴似的。看到這一切,我越發感到痛苦不已。最後,小狗安靜下來了——它頭頂着她那有酒窩的下頜,能不安靜嗎!——於是我們一同走開去,觀賞一間溫室。

“您和默德斯通小姐不是很熟,對不對?”多拉說,——“我的寶貝兒啊!”

(最後這句話是衝着小狗說的。哦,要是這話對着我說該有多好!)

“對啊,”我回答,“一點兒也不熟。”

“她是個討厭的人,”多拉噘着嘴說,“爸爸竟然會挑選這麼個令人不舒服的人來給我做伴,真想不出來他是怎麼打算的。誰需要保護人來着!毫無疑問,我不需要保護人。吉卜能夠保護我,比起默德斯通小姐要強多了——是不是這樣,親愛的吉卜?”

她吻了吻小狗圓圓的腦袋,而小狗只是沒精打采地眨巴着眼睛。

“爸爸稱她是我的親密朋友,可我看她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對不對,吉卜?我們根本就不想同這樣脾氣暴戾的人套近乎,我是說我和吉卜。我們要同自己喜歡的人套近乎,自己尋找朋友,而不是要別人來替我們尋找——是不是這樣,吉卜?”

作爲回答,吉卜發出了令人舒心的聲響,有點兒像水開了茶壺發出的聲響。而在我看來,她的每一句話都是在我的舊枷鎖套上的新枷鎖。

“由於我們沒有和善慈祥的媽媽,便弄來了一個像默德斯通小姐這樣一個滿臉怒氣、陰鬱沉悶的老東西,一天到晚跟着我們轉,此情此景簡直慘不忍睹,對不對,吉卜?不過沒關係,吉卜。我們不跟她套近乎就是,自己玩自己的,自得其樂,我們捉弄她,而不是讓她開心——對不對,吉卜?”

如果這種情形再持續下去的話,我覺得,自己一定會在石子路上跪下,很可能把兩個膝蓋擦傷,還會立刻被人趕出宅邸。幸好,溫室就在附近不遠,說完這些話就到了。

溫室裡種植着美麗的天竺葵,我們在這些植物前面徘徊。多拉時不時地停下來,一會兒讚賞這一株,一會兒又讚賞那一株,我也跟着停下來稱讚一番。可多拉一面哈哈笑着,一面充滿孩子氣地抱起小狗兒湊近花兒,讓它也聞一聞。雖不能說我們全都處在仙境之中,但是,毫無疑問,我肯定是這樣。時至今日,每當我聞到天竺葵葉子的清香時,都不禁會可笑而又嚴肅地驚歎,自己到底瞬間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啊。接着便看見了,繫着藍色飾帶的草帽,濃密的鬈髮,被兩條纖細的手臂抱着的一隻小黑狗,背景是盛開的鮮花和晶瑩剔透的葉子。

默德斯通小姐一直在找我們,在這兒找到了。接着,她把那副不討人喜歡的臉頰向着多拉湊了過來,讓多拉親吻,那臉頰的細小皺紋裡填滿了發粉。然後,她挽起多拉的胳膊,率領我們邁步進入宅邸去用早餐,情形就像是士兵的葬禮。

由於是多拉沏的茶,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但是,我記得真真切切,自己坐着開懷暢飲,直到全部神經系統——如果那時我還有什麼神經系統的話——毀滅殆盡。沒過多久,我們上教堂去做禮拜。我們坐在一條長凳上,默德斯通小姐坐在我和多拉之間。但是我聽到她唱聖歌時,會衆們的聲音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牧師布了一番道——當然是關於多拉的——恐怕這就是我記住有關佈道的全部內容。

我們度過了平靜祥和的一天。沒有別的客人,散了一次步,四個人一起吃晚飯,晚上看書和圖。默德斯通小姐面前擺着一本有關佈道講經的書,眼睛卻落在我們身上,神經緊繃着,監視着我們。啊!晚上用過晚餐之後,斯彭洛先生坐在我的正對面,頭上蓋着一方小手帕,他根本不會想到,我當時滿腦子幻想,想象着自己作爲他的女婿,正熱情奔放地擁抱着他呢!我向他道晚安時,他根本就想象不到,他剛剛一口答應,同意我和多拉訂婚,而我正祈求上帝賜福於他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們就動身離開了,因爲我們的海事法庭受理了一樁海上救助的案件。審理這個案件,需要對整個航海科學有精準的知識,其間(由於我們不可能指望民事律師公會的人精通這方面的知識),爲了澄清事由,審案法官已請了兩位領港協會老專家前來幫他審案。不過早餐時,多拉還是負責沏茶。分別時,她抱着小狗吉卜站在臺階上。我在馬車裡向她脫帽致意,心中既淒涼憂傷,又欣喜甜蜜。

那天我對海事法庭的事瞭解得怎麼樣;傾聽案件審理時,心裡關於案件的事胡思亂想了些什麼;斯彭洛先生撇下我回家去了(因爲我懷着癡心妄想,以爲他會再一次領着我回家),我彷彿是個水手,自己所屬的那條船離我而去,把我拋在一座荒無人煙的島上,這時候,我的感想如何;凡此種種,我不想徒勞無益地加以描述。如果那座昏庸沉睡的古舊法庭能夠自己甦醒過來,把我所做的有關多拉的白日夢以任何看得見的形式呈現,那便會真真切切地展示我心裡的一切。

我這裡所說的種種白日夢,可不是單指那一天的,而是日復一日、周復一週、季復一季。我到那兒去,不是去聽審案,而是去思念多拉。在案件慢條斯理、遙遙無期審理的當兒,如果說我曾把心思放在上面的話,那也只是在審理婚姻案件時(想起了多拉),心裡驚歎着,結了婚的人怎麼會享受不到幸福。而在審理遺產案件時,則會思忖着,要是案中涉及的金錢留給我,那爲了多拉着想,我要立刻採取的行動該是什麼。在心旌搖曳的頭一個星期當中,我一連買了四件昂貴的背心——不是替我自己買的,我並不醉心於那些東西,而是爲了多拉——我在上街時喜歡戴着淡黃色小山羊皮手套,而腳上的全部雞眼就是那時落下的。如果我當時穿的靴子能夠拿出來和我腳的實際大小比一比,那就可以展示我當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簡直令人感動。

雖說我對多拉頂禮膜拜,把自己弄成了一個可憐巴巴的瘸子,但我每日還是長途跋涉,爲的就是要見到多拉。不久,我不僅像諾伍德大道那一片的郵差一樣路人皆知,而且同樣走遍了倫敦。我走遍了有最豪華婦女用品商店的街道,像個遊魂似的徘徊在出售高檔衣物的商店。精疲力竭之後,還沒完沒了地遊蕩在公園裡。有時候,隔了很久,而且難得有這樣的時候,也會看見她。或者是看見她戴着手套的手在馬車的窗戶口揮舞着,或者是我遇上了她,陪着她和默德斯通小姐走上一段路,同她說說話。遇到後面這種情況時,事後我心裡總是沮喪得很,感覺自己淨說些不着要領的話,或者她壓根兒不明白我的一片癡情,或者她根本不在乎我。可以想象,我一直都指望着再次應邀到斯彭洛先生府上去,可我一直都是失望掃興,因爲一直沒有得到過邀請。

克魯普太太一定是個目光敏銳的女人。因爲我這一份戀情才持續幾個星期的時間,我在給阿格尼斯寫信時,沒有勇氣寫得更明確,只是說我到斯彭洛先生的府上,“其家裡,”臨了我會補充上這麼一句,“就一個女兒。”我說克魯普太太一定是個目光敏銳的女人,那是因爲,即便在這麼個早期階段,她也看了出來。一天晚上,我心裡正鬱悶,只見她上樓來到我的房間,問我可不可以給她一點兒和大黃精混合的豆蔻酊,外加七滴丁香精合成的藥水(她當時又患了我前面提過的那種疾病),因爲這是治她毛病的最佳良藥。——或者,如果我手邊沒有這些藥品,那就給一點兒白蘭地酒也行,因爲接下來就數這個最有效了。她說,她並非想要喝白蘭地酒,而接下來要數這個是良藥。前面那個藥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後一種倒是在櫃子裡一直備着。我給克魯普太太倒了一杯,而她當着我的面就把酒喝了(因爲這樣我纔不至於懷疑她把酒用到了什麼不正當的方面)。

“振作起來,先生,”克魯普太太說,“我不忍心看到您這副神態,先生,我自己也是做了母親的人。”

我不太明白,她這句話怎麼可以用到我的身上,但我還是沖剋魯普太太笑了笑,儘可能表現得態度友好。

“行啦,先生,”克魯普太太說,“請原諒我,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先生,這件事裡有個年輕小姐。”

“克魯普太太,您說什麼啊?”我回答,臉羞得通紅。

“啊,天哪!振作起來,先生!”克魯普太太說着,一面點頭給我鼓勁,“絕不能泄氣,先生!如果她不願意對您露出微笑,願意露出微笑的人有的是。您是位人家願意在您面前露出微笑的年輕紳士,科波福爾先生,您可要知道自己的價值啊,先生。”

克魯普太太老把我叫成科波福爾先生,第一,毫無疑問,這不是我的姓名,第二,我不由得認爲,她這是把我的姓和某個洗衣服的日子稀裡糊塗地牽扯到一起了。

“你怎麼就認爲這件事裡有個年輕小姐呢,克魯普太太?”我說。

“科波福爾先生,”克魯普太太說着,激情澎湃,“我自己也是做了母親的人啊!”

好一會兒,克魯普太太只能把手捂在紫花布衣服的胸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藥,以抵擋病痛的復發。最後,她又開口說話了。

“當初,您親愛的姨奶奶給您租下眼前這套公寓時,科波福爾先生,”克魯普太太說,“我就說過,我可找到一個可以照顧的人啦。‘謝天謝地!’當時就是這麼說來着,‘我現在可是找到了一個可以照顧的人啦!’您吃得不夠多,先生,也沒有喝什麼。”

“你就是根據這一點來猜測的嗎,克魯普太太?”我說。

“先生,”克魯普太太說着,口氣近於嚴厲,“除了您之外,我還給別的年輕紳士洗衣服來着呢。一位年輕紳士也許會過分注重自己的形象,也許會太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他也許太勤地梳理自己的頭髮,也許太不在意自己的頭髮。他也許穿太大的靴子,不合腳,要麼就穿太小的。這一切都要看年輕紳士原本是怎麼形成的性格。但是,他要走哪個極端那就讓他走吧,先生,無論哪種情況,都會有一個年輕小姐涉及其中。”

克魯普太太搖了搖頭,態度很堅決,我根本沒有半點兒招架的餘地。

“在您之前,就是那位死在這兒的紳士,”克魯普太太說,“談上了戀愛——和一個酒吧女招待——雖然喝酒喝鼓了肚子,但他還是立刻把背心改小了。”

“克魯普太太,”我說,“關於我的情況,我可得求求你,千萬別把那位小姐同酒吧女招待混爲一談。”

“科波福爾先生,”克魯普太太回答,“我自己就是個做了母親的人,不可能會那樣。要是打擾了您,可別見怪啊,先生。我對於不受歡迎的地方,可不會擅自闖入。不過,您是位年輕的紳士,科波福爾先生,我要對您提出的忠告是,振作起來,調整好心態,明白您自身的價值。如果您想要玩點兒什麼,先生,”克魯普太太說,“如果您想要玩玩九柱戲什麼的,因爲這種活動對身體有益,您會發現,它可以分散您的精力,對您有好處。”

克魯普太太說完這番話之後,裝出一副很珍惜那白蘭地酒的樣子——酒全部喝完了——朝我鄭重其事地行禮表示謝意,然後告辭了。當她的影子消失在門口的黑暗中時,毫無疑問,我心裡覺得,克魯普太太這一番忠告顯得有點兒冒昧。不過,同時,從另一方面來說,我還是樂於接受的,因爲對明白人來說,一言足矣,也是一種以便今後更好地保守秘密的警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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