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環顧四周,結果有所發現
我的學校生涯行將結束,即將離開斯特朗博士的學校,這時候,我說不準自己心裡是喜還是悲。我在學校裡的日子過得開心愉快,對斯特朗博士產生了深厚的感情,自己在那麼個小天地裡名聲卓著、出類拔萃。有了這個原因,我想到要離別,心裡就很難受,但還有別的原因,理由不是很充分,我還是很樂意離開。種種朦朦朧朧的意識誘惑着我離開學校,那就是意識到自己成了個獨立處世的年輕人,意識到一個獨立處世的年輕人所享有的重要地位,意識到一個活力四射的年輕人將要目睹的神奇事物和將要創造的豐功偉業,還有他會不失時機地給社會帶來的種種奇妙影響。在我幼稚的心靈中,這些空幻的想法很強烈,所以,根據我眼下對事情的看法,我當時離開學校,似乎並沒有那種自然的離愁別緒。這一次的離別不像其他那樣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極力想回憶起當時的感受,還有當時的情形如何,但無濟於事,因爲它們在我的記憶深處並沒有佔據重要地位。我估計,呈現在我面前的前景把我弄得暈頭轉向了。我知道,當時自己涉世不深的那點兒處世經驗並沒有多少幫助,甚至毫無幫助,人生更像是一部美妙的童話故事,而我只不過剛剛要拿起來閱讀而已。
對於我該投身於何種事業,我和姨奶奶進行過多次嚴肅認真的商討。她常常重複着這麼一個問題:“你究竟想幹什麼?”在一年多的時間裡,我竭盡全力,想就這個問題找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但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所以也沒有找到什麼事情。如果我對航海科學知識感興趣,率領一支遠航的船隊,乘風破浪,周遊世界,獲得重大發現,那我認爲,自己或許完全適合這個職業。但是,由於自己並不具備這樣神奇的條件,所以我渴望從事的一種職業就是,不會耗費過多姨奶奶的錢財,同時自己又能夠勝任,不管是什麼職業都行。
迪克先生定期參與我們的商討,他若有所思、態度審慎。除了有一次例外,他從不發表意見。那一次(我不知道他腦袋裡面怎麼想到的),他突然提議,我該去做“銅匠”。姨奶奶聽到這個建議後,心裡很不樂意,從此,他再也沒有提任何提議了,只是眼睛看着她,對她的提議洗耳恭聽,同時把口袋裡的錢幣弄得嘩啦嘩啦響。
“特羅特,你就聽我說吧,親愛的。”姨奶奶說,那是在我離開學校之後,聖誕期間的一天早晨,“既然這個棘手的問題仍然懸而未決,既然我們在做決定時必須避免出錯,我覺得,我們還是緩一段時間爲好。與此同時,你得以一個新的視角來看待這件事,而不是站在一個學生的角度。”
“我會的,姨奶奶。”
“我有一個想法,”姨奶奶接着說,“換一下環境,到外面去看看世界,這對你瞭解自己的心境,從而做出更加冷靜的判斷,或許有好處。比如你現在動身去做一次短途旅行。比如你再到鄉下過去住過的地方去一趟,去看看那個——那個取了野蠻人名字的怪女人,”姨奶奶說着,一邊揉搓鼻子,看來由於佩戈蒂取了這個名字,她永遠都不能原諒。
“姨奶奶,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啊!”
“嗯,”姨奶奶說,“這可巧了,我也喜歡這件事。不過,你喜歡,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我堅信,特羅特,不管你做什麼事情,都會是合情合理的。”
“但願如此,姨奶奶。”
“你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姨奶奶說,“要是活着,也會是個處世合情合理的姑娘。你會對得起她,對不對?”
“我希望自己將來能對得起您,姨奶奶,能做到這樣,也就知足了。”
“你那個可憐可愛的娃娃母親沒能活下來,也算是一種幸運,”姨奶奶看着我說,目光中充滿了讚許,“否則,看到自己的兒子現在這個樣子還不會自滿得忘乎所以,她那簡單愚笨的小腦袋要是還可以使喚一下的話,準會被攪得在雲裡霧裡。”(姨奶奶爲了我,總愛把自己表現出的缺點,以這種方式推到我可憐的母親身上去)“天哪,特羅特伍德!我一看到你就不禁想起她來了!”
“我希望,您想起她時心裡會感覺愉快,姨奶奶?”我說。
“他真像她,迪克,”姨奶奶加重語氣,“他真像她,那天下午她開始陣痛前的樣子就是這樣——天哪,瞧他兩隻眼睛看我的樣子,跟她一模一樣!”
“真是這樣嗎?”迪克先生說。
“他也很像大衛。”姨奶奶語氣堅定地說。
“他是很像大衛!”迪克先生說。
“不過,特羅特,我希望你將來成爲一個堅強的人,”姨奶奶接着說,“——我的意思不是指體格上,而是指意志上,體格上你已經夠強壯的了。一個道德高尚、意志堅定的人,有你自己的主見。有決心,”姨奶奶說着,一邊衝着我揮舞帽子,還握着拳頭,“有毅力,特羅特,有堅強的個性,除了有正當的理由,個性上不受任何人或任何事左右。我就是希望你能夠成爲這樣的人。這本來是你父母應該做到的。天知道,他們原本會因此獲得更多的幸福。”
我表示,自己應該成爲她所說的那種人。
“你可以從小處入手,依靠自己,獨自行動。”姨奶奶說,“我要你獨自一人外出旅遊。也確實考慮過要迪克先生陪同你一道去,但轉念想一想,還是要讓他留下來照顧我。”
一時間,迪克先生看上去有點兒沮喪,但聽到要他照顧世界上最最了不起的女人,感覺既有面子,又有尊嚴,臉上重新陽光燦爛了。
“除此之外,”姨奶奶說,“他還要寫呈文呢。”
“哦,那是當然,”迪克先生趕忙附和,“我打算,特羅特伍德,趕緊把呈文寫好——確確實實必須立刻寫好!寫完後就得呈上去,這你知道——然後——,”迪克先生說到這兒打住了,停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又接着說,“局面可就尷尬啦!”
姨奶奶有着一片仁慈之心,隨後不久按照她的計劃,她就爲我準備好了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和手提箱,體貼入微地送我踏上了旅途。臨別之際,姨奶奶給了我一些囑咐,還親吻了我好幾回,說她的目的就是要我環顧四周,好好想一想。還建議我去薩福克郡的途中或者返回的途中,有興趣的話,在倫敦待上幾天。一句話,在三個星期或者一個月的時間裡,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除了上面提到的“環顧四周,好好想一想”,還有要保證每個星期給她寫三封信,如實報告自己的行蹤,沒有用別的什麼來限制我的自由。
我先到了坎特伯雷,這樣可以跟阿格尼斯和威克菲爾德先生告個別(我先前在那兒租住的房間還沒有退掉),同時也跟心地善良的博士告個別。阿格尼斯見了我高興不已,還告訴我,自我離開之後,家裡不同往常了。
“我相信,自我離開之後,我也不同於從前了。”我說,“我沒有你在身邊,就像缺少了左膀右臂似的。當然,這樣說並不能準確地表達我的意思,因爲我的左膀右臂沒有頭腦,也沒有感情,但凡是認識你的人,都會遇事同你商量,聽從你的指導,阿格尼斯。”
“我相信,凡是認識我的人,都把我慣壞了。”她微笑着回答。
“不對,那是因爲你確實與衆不同。你心地善良,性情溫柔。你有一種賢淑的性格,對事情的看法總是正確。”
“聽你這麼一說,”阿格尼斯說(她坐在那兒做着針線活兒),突然發出爽朗的笑聲,“好像我是先前那位拉金斯小姐似的。”
“行啦!拿我說的肺腑之言來取笑,可不厚道,”我回答,想起我的那位藍衣天使,臉都紅了,“不過,我還是會一如既往,同你說心裡話的,阿格尼斯。這我永遠不會改變。不管什麼時候,我陷入困境,墮入情網,只要你願意聽,我都會告訴你——哪怕我嚴肅認真地戀愛了,也是如此。”
“喂,你可一直都是嚴肅認真的!”阿格尼斯說着,又哈哈大笑起來。
“哦!那是孩子所爲,或者是學生所爲,”我說着,自己笑了,還有點兒不好意思,“現在時過境遷了,我總得有一天要嚴肅認真起來。令我感到驚奇的是,你怎麼到現在還做不到嚴肅認真呢,阿格尼斯?”
阿格尼斯又哈哈大笑起來,還搖了搖頭。
“哦,我知道你沒有嚴肅認真,”我說,“因爲如果你態度是認真的,你一定會告訴我。或者至少——”因爲我看到她臉上微微泛起了紅暈,“你會讓我看出來。可是,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有資格愛你,阿格尼斯。一定得有某個出類拔萃的人冒出來,比我在這兒看到的任何人更品行高尚、更般配,那我心裡纔會感到滿意。從今往後,我會留意觀察所有愛慕你的人。我向你保證,對那個能夠贏得你芳心的人,我非要橫挑鼻子豎挑眼不可。”
迄今爲止,我們會時而玩笑嬉戲,時而嚴肅認真地交心,因爲我們一向無拘無束地親密交往,這種交流方式就是在這樣一種關係中自然而然形成的。可是,阿格尼斯現在突然擡起頭來,目光同我的相遇,用一種迥然不同的方式同我說話:
“特羅特伍德,我有件事想問你。或許以後很長時間裡,再沒有機會問了——我覺得自己要問的這個事情,不能去問其他任何人。你有沒有注意到,我爸爸慢慢有了變化?”
我已經注意到,而且心裡常常納悶兒她是不是也注意到了。我心裡的想法此時一定表現在臉上,因爲我發現她眼睛低垂,還看到雙眼裡噙滿了淚水。
“告訴我那是什麼變化吧。”她說着,聲音放得很低。
“我覺得——阿格尼斯,我很喜歡你爸爸,我可以開誠佈公嗎?”
“可以。”她說。
“我覺得,從我剛到這兒的時候起,他的那個嗜好就越來越嚴重,這對他毫無益處。他常常焦慮不安——也許是我多心。”
“不是多心。”阿格尼斯搖了搖頭說。
“他的手會顫抖,說話含糊不清,眼神失魂落魄。我注意到,那樣的時候,也就是他最最反常的時候,就肯定有人要找他辦事。”
“尤賴亞找他。”阿格尼斯說。
“沒錯。他感覺到自己力不從心,或者不明就裡,或者儘管自己努力剋制,但還是暴露出自己的狀況,這好像令他感到忐忑不安,結果第二天的情況更糟,一天比一天糟,被弄得面容憔悴、精疲力竭。我跟你說件事,你可別驚恐不安。阿格尼斯,就在前幾天晚上,我就看到他這個樣子,他把頭伏在桌上,像個孩子似的流淚了。”
我正說着這話的時候,她用手輕輕地擋住了我的嘴脣,片刻後,她便到房間門口去迎接父親,依偎在父親的肩膀上。他倆看着我時,我覺得她臉上的表情非常感人。她美麗的面容上,充滿了對父親的深深愛意,以及對他表現出愛和呵護的感激之情。她還表露出一種對我的懇求之情,請求我寬容待他,即便在我的內心深處,也不要對他有任何苛求。她既爲父親感到驕傲,又對父親一片忠心,然而,既對他充滿同情,又爲他感到很難受。她又很信賴我,希望我也懷着同樣的心情。不過,她的任何話語都不如她的表情那樣向我明白無誤地傳情達意,或者令我深受感動。
我們安排好要去博士家喝茶,於是在平常的時間到了那兒,結果看到了博士、他年輕的夫人和夫人的母親圍坐在火爐邊。博士很重視我這次外出旅行,好像我要長途跋涉到中國去似的,把我當作貴賓,他吩咐在火爐裡添加一段木頭,以便可以在火光下看清楚自己昔日學生通紅的臉龐。
“特羅特伍德走後,我就不準備招收更多的新生了,威克菲爾德。”博士說着,一邊在火旁暖着手,“我越來越懶惰了,想安逸放鬆。再過六個月,我就要同所有的年輕學生告別,然後過上一種清靜安寧的生活。”
“過去的十年當中,這話你隨時都在說啊,博士,”威克菲爾德先生回答。
“但這一回我決意要這樣做了,”博士說,“我的首席教師將會接替我的位置(我終於認真起來),所以你很快就得安排我們簽訂合同的事,用合同牽制住,就像對待兩個奸詐小人一樣。”
“要多個心眼兒,”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別讓你上當受騙,呃?——因爲如果讓你自己去訂什麼合
同,你肯定會上當的。行啊!我都準備好了。我這個行當裡,比這棘手難辦的差事多着呢。”
“到時我就無牽無掛了。”博士說着,露出了微笑,“但除了我的詞典之外,再就是另一樁需要合同約束的事兒——安妮。”
安妮靠着阿格尼斯,坐在餐桌邊,威克菲爾德先生把目光投向她時,我覺得她好像顯得異乎尋常的遲疑和膽怯,迴避着他的目光,他的注意力反而定格在她身上,好像心裡突然想起來了什麼。
“我看到有從印度來的郵班。”威克菲爾德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
“對啦!還有一些傑克·馬爾登先生的來信呢!”博士說。
“真的嗎?”
“可憐親愛的傑克啊!”馬克勒姆太太說着,搖了搖頭,“那兒的氣候真是要命!他們告訴我說,就像是生活在沙堆上,頭上還頂着凸透鏡!他看上去很強壯,實際上並非如此。親愛的博士,他英勇無畏地去冒險,是因爲他的精神,而不是體格。安妮,親愛的,我相信你一定清楚地記得,你表哥壓根兒就沒有強壯過——你知道,他是根本不能稱作健壯的那種人,”馬克勒姆太太說着,加重了語氣,朝四周看了看我們大家,“——我女兒和他從小整天待在一起,一同手拉着手散步,從那個時候起,他就那樣。”
安妮聽到母親這麼說之後,並沒有吭聲。
“太太,聽您這麼一說,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爲馬爾登先生有病啦?”威克菲爾德先生問。
“有病!”老軍事家回答,“親愛的先生,說他有什麼都可以。”
“除了沒有健康嗎?”威克菲爾德先生說。
“除了沒有健康,確實是!”老軍事家說,“毫無疑問,他得過可怕的日射病,還得過叢林熱病和瘧疾,還有您說得出的每一種疾病。至於他的肝臟,”老軍事家說着,語氣顯得無可奈何,“當然,從他離開家的時候起,他就全然不管不顧了!”
“這些全都是他說的嗎?”威克菲爾德先生問。
“他說的?親愛的先生,”馬克勒姆太太說,一邊搖着頭,打着扇子,“您這麼一問,說明您不瞭解可憐的傑克·馬爾登。他說的?他纔不會說呢,即便四匹野馬拖着他跑。”
“媽媽!”斯特朗夫人喊了一聲。
“安妮,親愛的,”她母親說,“只此一次,我得確確實實求求你,別打我的岔,除非我要你證明我說的不是真的。你和我一樣很清楚,你表哥馬爾登寧願被任何數目的野馬拖着跑——我幹嗎非得限定四匹呢!我不限制說四匹——八匹、十六匹、三十二匹,也絕不會說出任何話來推翻博士制定的種種計劃!”
“威克菲爾德的種種計劃,”博士說,一邊撫摸着自己的臉,一邊帶着懊悔的神色看着他的顧問,“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共同爲馬爾登制訂了各種計劃。我親口說過,可以在國外,也可以在國內。”
“而我說過,”威克菲爾德先生說,神情很嚴肅,“到國外去,是我安排他到國外去的,全是我的責任。”
“哦!什麼責任!”老軍事家說,“樣樣事情的安排都盡了最大的努力,親愛的威克菲爾德先生,樣樣事情的安排都是以最大的誠意,這我們都知道。但是,如果那親愛的寶貝兒不能在那兒活下去,那他就活不下去。而如果他在那兒活不下去了,他寧可死在那兒,也不會推翻博士爲他制訂的計劃。我瞭解他,”老軍事家說着,一邊替自己打着扇子,就像是一個沉着冷靜的預言家,忍受着內心的痛苦,“我知道,他就是死在那裡,也不會推翻博士爲他制訂的計劃。”
“行啦,行啦,夫人,”博士說着,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我並沒有要堅持自己的計劃啊,我可以自己來推翻,再製訂一些別的。如果傑克·馬爾登先生因爲身體不佳回來了,那就千萬不要叫他再返回去,我們得竭盡全力給他在本國安排更適合更實惠的職位。”
聽博士這麼慷慨大度地一說,馬克勒姆太太喜不自禁——對此,我不用說,她根本沒料到,或者往這方面去想——所以只能對博士說,這正是他爲人處世的風格,並且一次又一次地親吻扇子的柄,然後還用扇子輕輕地敲了敲他的手。這之後,她便數落起自己的女兒安妮,說人家對她昔日的玩伴表現出誠摯之意,正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可她並沒有做出更多感激的表示。然後又把自己家庭中其他一些值得關照的成員的情況說給我們聽,希望幫助他們立足。
整個過程當中,女兒安妮沒有吭過一聲,連頭都沒有擡起過。整個過程當中,威克菲爾德先生的目光一直注視着坐在自己女兒身邊的安妮。我感覺到,他似乎沒意識到有人在看着他,而只是全神貫注地看着她,以及想着同她有關的心事,所以顯得忘卻了周圍的一切。這時,他詢問起傑克·馬爾登先生信中有關自己的情況都寫了些什麼,還有,信是寫給誰的?
“你瞧,這就是,”馬克勒姆太太說,從博士頭上方的壁爐架上取下一封信,“那親愛的寶貝兒是對博士本人敘述的——在哪兒呢?哦……‘我很遺憾地告訴您,我的身體受到了嚴重的摧殘,恐怕不得不回國待上一段時間,這是恢復健康的唯一希望。’這說得再清楚明白不過了,可憐的寶貝兒!他恢復健康的唯一希望!不過,他寫給安妮的信說得更直白。安妮,把信拿給我再看一下吧。”
“不要現在看吧,媽媽。”安妮央求着,聲音很低。
“親愛的,在有些事情上,你真是世界上十足可笑的人。”母親回話,“對你自己家裡人提出的一些要求,你或許是最不近人情的了。我相信,要不是我自己索要,恐怕我們永遠也別想看到信。親愛的寶貝兒,難道這樣做,就叫作同博士心心相印嗎?我很吃驚,你該懂事一點兒纔是。”
安妮很不情願地把信拿了出來,信先是遞到我手上,再由我傳給老太太,這當兒,我看到安妮很不情願,手在顫抖着。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馬克勒姆太太說着,一面戴上眼鏡,“那一段在哪兒。‘回首往昔,最最親愛的安妮’等等,不是這一段。‘和藹可親的老搏士’——他指的是誰啊?天哪,安妮,看你表哥馬爾登的字寫得多麼潦草,看我多糊塗!當然是指‘博士’。啊,的確和藹可親!”她說到這兒又停了下來,再一次吻了吻自己的扇子,並拿着扇子在博士面前晃了晃,博士平靜地看着我們,怡然自得。“啊,找到了,‘你聽了之後可能不會感到驚訝,安妮,’——纔不會感到吃驚呢,毫無疑問,因爲知道他就從來沒有強壯過。我剛纔說什麼來着?——‘我在這遙遠的地方已經吃盡了苦頭,所以決定甘冒一切風險離開這兒,可能的話告個病假,如果行不通,就來個徹底了斷。我在這兒受過的煎熬,還有正在忍受的煎熬,已經讓我不堪忍受了。’要不是那個人世間最好的人有了敏捷果斷的承諾,”馬克勒姆太太說,還像先前一樣對博士表示了感激,然後把信折了起來,“我想一想都忍受不了。”
威克菲爾德先生一聲不吭,老太太倒是看着他,似乎希望他就這事發表一點兒意見。但他只是神情凝重地坐着,緘口不言,兩眼盯着地面。我們轉移了話題,談了很久別的事情。他依然如故,很少擡起眼睛,只是偶爾若有所思地皺皺眉頭,看一眼博士,或者他夫人,或者他們兩個。
博士酷愛音樂。阿格尼斯唱着歌,嗓音甜潤,富有表現力,斯特朗夫人也是如此。她們兩個都唱了歌,還表演了二重唱,我們欣賞了一個小型音樂會。但我注意到了兩個現象:首先,儘管安妮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一切如常,但她和威克菲爾德先生之間存在着一種隔閡,把他倆完全分開了。其次,威克菲爾德先生似乎並不喜歡阿格尼斯與斯特朗夫人之間關係密切,並且一直都懷着不安的心情注視着。現如今,我必須得坦陳,我回憶起來馬爾登先生離開的那天晚上自己所看到的情形,它在我頭腦裡第一次有了前所未有的含義,令我揪心不已。在我看來,斯特朗夫人那天真無邪的美已不再是從前那種天真無邪了。我對她自然嬌美的優雅風姿產生了懷疑。再看看一旁的阿格尼斯,想想阿格尼斯多麼善良誠摯,心裡就不禁產生一絲疑惑,感覺這是一種很不相稱的友誼。
然而,阿格尼斯對這種友誼樂此不疲,而安妮也是對此心花怒放,所以整個晚上就像是隻過了一個時辰,一眨眼就過去了。最後,出現了一件意外的事,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她們兩個正要相互告辭,阿格尼斯要去同她擁抱和吻別,就在這當兒,威克菲爾德像是上前一步立在她們中間,似乎不是有意爲之,就急忙拉着阿格尼斯離開了。然後,整個中間這一段時間似乎都消失了,我彷彿回到了馬爾登先生離別的那天夜晚,仍然佇立在門口,看到斯特朗夫人面對威克菲爾德先生時,臉上出現的表情。
我說不準,這樣一副表情給我留下了什麼樣的印象,或者後來每當我想起她的時候,怎麼也無法將她本人同這表情分離開,並且無法記起她那天真可愛的臉龐。我回到家裡之後,那表情仍然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我離開博士的家時,覺得他家的房頂上彷彿籠罩着一層黑壓壓的烏雲。我對他灰白的頭髮懷有崇敬之情的同時,也因他對那兩個背叛他的人真心誠意懷有憐憫之情,同時懷有對那兩個傷害他的人的憤慨之情。一場大災難日益逼近的陰影、一場尚未明朗的奇恥大辱,它們就像污漬一樣,玷污着那個我童年時代學習和嬉戲過的平靜安寧的地方,使之成爲邪惡污穢之地。那些莊嚴肅穆的古老闊葉龍舌蘭,歷經百年,默然不語,那片修剪得平整的草地,那些石甕,那條博士散步的小路,還有那縈繞在這一切之上的大教堂的悅耳鐘聲,我想到這一切的時候,已不再有任何快樂可言。我童年時代那座靜謐的神聖殿堂彷彿被人當面洗劫一空,平靜安寧的氛圍和尊貴榮耀的氣勢彷彿隨風而逝。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要同那座古宅邸告別,阿格尼斯的音容笑貌無處不在。我滿腦子都在想着這件事。毫無疑問,我很快就會再回到那兒,可能還會睡在我先前的房間裡——或許常常如此,不過,我在其中生活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昔日的時光已經過去。我的書籍和衣物還放在那兒,我要打點好,準備運往多佛爾,這時候,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但我並不想表露出來,以免讓尤賴亞看到。因爲他幫助我時顯得過於殷勤周到,所以我心裡並不領他的情,認爲他巴不得我離開。
不知怎麼回事,我充滿了男子漢的氣概,以一種默然淡定的態度同阿格尼斯和她父親告了別。接着我坐上了駛向倫敦的公共馬車。馬車穿過市鎮時,我的性情變得溫和起來,同時懷有一顆寬容之心,所以我都有點兒想同自己的宿敵(也就是那個屠夫)點頭示意,還想扔給他五個先令做酒錢。但是,他站在鋪子裡颳着大砧板,依舊是一臉蠻橫的樣子,另外,我曾敲掉了他的一顆門牙,他的樣子沒有多少改觀,所以我想還是不理睬他爲妙。
我記得,我們正式上路之後,我心裡主要考慮的問題是,自己要在車伕的面前儘可能顯得老成、說話也要粗聲粗氣一些。後面這一點,我做起來顯得很彆扭,但我還是堅持下來了,因爲我感覺這纔是成年人的派頭。
“您是走全程吧,先生?”車伕問。
“沒錯,威廉。”我說着,態度顯得屈尊俯就(我認識他),“我要去倫敦,然後還要到薩福克郡。”
“去打獵嗎,先生?”車伕問。
其實他和我一樣清楚,在這樣一個季節裡,到那兒去打獵,跟去捕鯨一樣不可能。不過,我還是感覺受到了恭維。
“我不知道,”我說,裝出一副還沒有拿定主意的樣子,“自己是不是該去打上一回。”
“我聽說,現在鳥兒都變得聰明瞭,見人就躲。”威廉說。
“我知道。”我說。
“薩福克郡是您的老家嗎,先生?”威廉問。
“沒錯,”我回答,顯得鄭重其事,“薩福克是我的老家。”
“我聽說那兒的水果布丁出奇地好吃。”威廉說。
我本人其實並不知道這個,不過覺得有必要維護一下自己家鄉的知名產品,同時也表明自己很熟悉那些東西,因此晃了晃腦袋,意思是說:“你說得沒錯!”
“還有矮壯馱馬,”威廉說,“
那可是上等的好牲口啊!一匹薩福克郡的矮馱馬,如果是真正純種的,馬有多重,就值多少金子。您自己飼養過薩福克郡的矮馱馬嗎,先生?”
“沒——有飼養過,”我說,“確切地說,沒有飼養過。”
“我身後的這位先生,我敢同您打賭,”威廉說,“他飼養過大批這種馬呢。”
他說的這位先生有一隻眼斜視,根本沒有矯正的希望,下巴頦突出,頭上戴了一頂很高的白色帽子,帽檐又窄又平,穿着一條淺褐色褲子,褲腿外側的鈕釦從靴子口一直扣到了臀部。他的下巴頦都翹到了車伕的肩膀上方,離我很近,他呼吸起來使得我的後腦勺直癢癢。當我扭過頭看着他時,他用那隻不斜的眼睛瞥着跑在前面的馬,一副很在行的神態。
“您是不是這樣的?”威廉問。
“我是不是怎麼樣的?”他身後先生問。
“飼養了大批薩福克郡矮壯馱馬?”
“我得說是這麼回事,”那位先生說,“沒有我沒養過的馬,也沒有我沒養過的狗。飼養馬和狗是一些人的愛好。但對我來說,它們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錢——住房、妻子、孩子——讀書、寫字、算術——還有鼻菸、菸袋、睡覺。”
“看到一個人這麼坐在車廂的後面,這不大合適,對不對?”威廉一面擺弄着繮繩,一面對我耳語着。
他說這話的意思,是要我把座位讓給那個人,於是,我漲紅臉,主動把座位讓了出來。
“呃,先生,您要是不介意的話,”威廉說,“我想這樣做更合適一點兒。”
我一直就把這事看成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失敗。我在公共馬車售票處訂座位時,就在登記簿上特別註明了“廂座”二字,還給了售票人半個克朗。我上車時特意穿了大衣圍了圍巾,爲的就是要彰顯這個座位的榮耀。我威風地坐在座位上,心裡覺得自己給這輛公共馬車增光添彩。現如今,行程還在第一站,自己的位子卻被一個衣衫襤褸的斜視眼取而代之了。此人身上除了散發出一股馬廄的腥臭味,別無任何長處,而在馬緩緩跑着的當兒,他竟然能從我身上爬過去,簡直就像是一隻蒼蠅,而不像是個人!
我這個人生來有一種自卑感,凡遇到不順的情況時,往往就會有這種感覺。其實,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的人生本來會更絢爛多姿。而現在,在坎特伯雷城郊外的馬車上出現了這樣的情況,毫無疑問,我這種感覺便有增無減。我說話的聲音裝得粗聲粗氣也無濟於事,掩飾不住自己缺乏底氣的心態。在接下來的行程中,我說話氣出丹田,但還是感覺毫無底氣,稚嫩得可怕。
然而,我高高地坐在四匹高頭大馬的後面,教養有素、衣着體面,口袋裡揣着不少錢,同時向窗外張望着,尋找當初自己長途跋涉、露宿野外的地方,這時候,我仍然興趣盎然,充滿期待。我朝下看着那些沿途的流浪漢,看到那一張張記憶猶新的面孔仰望着我們,這時候,我就覺得,那個爐匠黑乎乎的手似乎又一次拽住了我的襯衫前襟。我們的馬車轆轆地穿行在查塔姆狹窄的街道上,行進中,我瞥見買我上衣的那個老怪物住的小巷,這時候,我迫不及待地伸長脖子張望,尋覓當時我坐在陽光下和樹蔭處等着拿錢的地方。最後,我們到達了距離倫敦只有一站路的地方,路過了真真切切的薩倫學校,也就是克里克爾先生痛下毒手抽打學生的地方。我當時真想傾我所有,以便准許下車去合法地揍他一頓,把那羣像籠中之鳥一樣的學生解救出來。
我們到了查令十字架廣場處的金十字旅館,那是當時這個人口稠密地段一處散發着黴味的所在。先是一個侍者把我領進了咖啡室,然後一個負責整理房間的女招待把我領到了一間很小的臥室,房間裡瀰漫着一股出租馬車的氣味,像家庭中的儲藏間一樣房門緊閉着。我還痛苦地感受到了自己太年輕,因爲沒有人把我當回事。對於我就某些事情提出的要求,女招待充耳不聞、毫不理會,那位男侍者對我隨隨便便,看我沒有經驗,就對我指指點點。
“哎,我說,”侍者說,用的是一種套近乎的口吻,“晚餐你想要吃點兒什麼?年輕紳士一般都喜歡吃點兒家禽類的食物,來只雞怎麼樣?”
我告訴他,語氣盡可能顯得莊重嚴肅,我不喜歡吃雞。
“是嗎?”侍者說,“年輕紳士一般都吃膩了牛肉和羊排,那就來份牛排吧!”
既然點不出什麼別的菜,我便同意了他的建議。
“您喜歡吃土豆嗎?”侍者問了一句,臉上堆滿笑容,一副諂媚的姿態,腦袋側向一邊,“年輕紳士一般都吃很多土豆。”
我用最最低沉的聲音吩咐他,要一份牛排加土豆,還有全部配料,還吩咐他去前臺打聽一下,看有沒有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先生的信——其實我知道沒有,也不可能會有,但是我覺得,裝出等待書信的樣子顯得有男人氣概。
侍者很快就返回來,報告說沒有書信(對此,我顯出很吃驚的樣子)。然後,他開始在靠近壁爐的座位上鋪桌布,準備招待我用餐。他一邊忙活,一邊問我喝點兒什麼。當聽到我回答“半品脫雪利酒”之後,我估摸着,他心裡準覺得這下天賜良機,可以把幾隻小瓶子裡的剩酒合在一起,湊足這個量。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那是因爲,我在看報的當兒,注意到他在一道低矮板壁後面的小房間裡(那是他自己的房間),像個化學家和藥劑師配製藥品一樣,把多隻瓶子裡的剩酒忙不迭地併到一隻瓶子裡。酒上來之後,我也覺得它淡而無味,裡面更多的無疑是英國的麪包渣兒,而不是那種外國酒應有的清醇。但我羞於啓齒,沒有說什麼,就把酒喝下去了。
這時候,我感到很愜意(我由此可以推斷,在中毒的過程中,有些階段並不總是痛苦難受),於是,我決定去看戲。我選定了科文特加登劇院,坐在中部包廂的後座上,看了《愷撒大帝》和一部新啞劇。所有那些羅馬貴族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眼前,他們進進出出供我消遣娛樂,不再是那些我在學校時聲色俱厲的監工,這着實令我感到新奇和愜意。但是,整個戲劇現實感與神秘感結合在一起,詩意、燈光、音樂、觀衆、場景變幻無窮,流光溢彩,熠熠生輝,這一切令我眼花繚亂,給我展示了無限歡樂的勝景。因此,到了夜間十二點鐘,到了劇院外面細雨霏霏的街道上時,我感覺自己好像是來自雲端,曾在那兒度過幾個世紀的浪漫生活,現在來到了凡塵俗世。這兒人聲鼎沸,雨水四濺,火把照耀,雨傘相碰,車馬轆轆,木屐嘎嘎,泥濘不堪,苦難重重。
我從另一扇門走了出來,在街上佇立了一會兒,好像真是一位來到塵世的生客。但是,我被人們毫不客氣地推推搡搡,很快就清醒過來,於是踏上了回旅館的路。在返回旅館的路上,我腦海裡一直呈現着剛纔那氣勢恢宏的景象。回到旅館,我喝了些黑啤酒,吃了些牡蠣,然後到了一點,坐下來後,我眼睛盯着咖啡室裡的爐火,仍然回味着。
我滿腦子想着那場戲,也想着昔日的情景——因爲從某種意義上說,戲劇就像是個閃閃發亮的透明體,由此,我能看到早年的生活情景不斷呈現——以至於,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有個英俊瀟灑的年輕人出現在我面前,只見他體格勻稱,衣着考究,顯得風流倜儻,我應該清楚地記得此人。但是,我現在想起來,自己意識到了他的存在,但沒有留意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因爲仍然坐在咖啡室的火爐邊想着心事。
最後,我起身準備去睡覺,那個睡眼矇矓的侍者這下可鬆了一口氣。他的兩條腿已經麻木了,在他那個小食品儲藏間裡,他不停地揉搓、伸展,做着各種扭腿的動作。我向着門口走去,打從進來的那個人身邊走過時,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我立刻轉身折了回去,再看他一眼。他沒有認出我,可我立刻就認出了他。
要是換了其他時候,我或許會缺乏信心,或者不能決定是不是該同他搭訕,也許會把這事推遲到第二天,也許就同他失之交臂。但是,我當時處在那樣的一種心境之中,滿腦子還是戲劇中的情形,對他先前給我的保護,我似乎應該心懷感激之情。此時,昔日對他的仰慕之情又一次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於是,我立刻走到他的跟前,心情激動地說:“斯蒂爾福思!你怎麼不同我打招呼呢?”
他端詳着我——有如昔日他有時看人的眼神——但我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他沒有認出我。
“恐怕你不記得我了吧?”我說。
“天哪!”他突然激動地喊了起來,“這不是小科波菲爾嗎!”
我緊緊地握住他的雙手,久久不鬆開。要不是滿懷羞澀,同時還擔心會惹他不高興,我還要摟住他的脖子大哭一場呢。
“我從來——從來——從來沒這麼高興過!親愛的斯蒂爾福思,看到你,我喜不自勝!”
“見到你,我也很高興!”他說,熱情洋溢地握住我的手,“嘿,科波菲爾,成大男人了,別太激動啊!”不過,我覺得,他看見了我見到他之後表現出來的激動心情,也高興得不得了。
我極力剋制着自己,但淚水還是奪眶而出,於是,我抹去了淚水,同時尷尬地笑了笑。然後,我們挨着一道坐了下來。
“嘿,你怎麼會在這兒?”斯蒂爾福思說,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今天從坎特伯雷乘公共馬車來的,那兒有我一位姨奶奶,她收養了我。我剛在那兒上完學。你又怎麼到這兒來了呢,斯蒂爾福思?”
“是啊,現在別人都管我叫牛津人,”斯蒂爾福思回答,“也就是說,我每在那兒過一段時間,就會覺得煩膩透了——眼下我正要回家看母親去。你是個和藹面善的人,科波菲爾。現在我看你還同過去一模一樣!一點兒也沒變!”
“我剛纔一下子就認出了你,”我說,“不過,你更容易被人記住。”
他哈哈笑了起來,用手梳理着濃密的頭髮,然後興致勃勃地說:
“是啊,我這次的行程是要儘自己的義務,因爲母親住在離市區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路況很糟糕,加上家裡枯燥乏味得很,所以,我今天不回去,就住在這兒了。我在倫敦纔不過五六個小時,全在劇場裡打着盹兒、發着哼聲把時光打發掉了。”
“我也在看戲來着,”我說,“在科文特加登劇院,那可是一場精彩絕倫、氣勢恢宏的演出啊,斯蒂爾福思!”
斯蒂爾福思開懷大笑。
“親愛的小大衛啊,”他說着,又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可真是一朵雛菊。太陽初升時,田野裡的雛菊也沒有你鮮嫩呢!我也在科文特加登劇院,沒有比那更糟糕的演出。喂,喊你呢,先生!”
斯蒂爾福思衝那侍者喊了一聲。我們剛纔相認的情景,侍者站在遠處聚精會神地看着,這會兒,便畢恭畢敬地走過來。
“你把我朋友科波菲爾先生安排在哪兒啦?”斯蒂爾福思問。
“對不起,您說什麼,先生?”
“他睡哪兒?房號多少?你明白我的意思。”斯蒂爾福思說。
“是啊,先生,”侍者說,流露出歉意,“科波菲爾先生住在四十四號房,先生。”
“你這是何用意,”斯蒂爾福思質問着,“竟然把科波菲爾先生安排在馬廄上面的一間小閣樓裡?”
“呃,您看,我們沒有意識到,先生,”侍者回答,仍然一臉歉意,“因爲科波菲爾先生沒有表示出任何挑剔。如果您樂意的話,我們會安排科波菲爾先生住七十二號房,就在您的隔壁,先生。”
“當然樂意,”斯蒂爾福思說,“立刻去安排吧。”
侍者立刻退出去換房間了。斯蒂爾福思因爲我先前被安排住在四十四號房而忍俊不禁,又一次笑出了聲。他又一次拍了拍我的肩膀,邀請我次日十點同他一道用早餐——我受寵若驚,開心地接受了邀請。這時已經很晚了,我們端着蠟燭上樓,並且在他房門口熱情友好地分別。我發現更換後的臥室比原先那個高級多了,一點兒怪味都沒有,裡面有一張很大的四柱牀,簡直就是一座莊園。這兒的枕頭足可以睡六個人,我把頭枕在上面,很快就幸福美滿地入睡了,還夢到了古羅馬、斯蒂爾福思和友誼。直到次日一早,公共馬車在樓下的拱道上轆轆駛出的聲音,還使我夢見了打雷和天上諸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