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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滅絕_第二部 涅墨西斯

人類滅絕_第二部 涅墨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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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魯本斯接受幼兒園入園測試後,他的父母被園長叫了過去。“你們兒子的智商無法測定。”園長告訴他們。當然,這個“無法測定”是正面意義的,所以,在馬里蘭州經營小規模連鎖餐館的父親和身爲家庭主婦的母親,都高興壞了。

魯本斯滿十歲時,他的智商雖然在測定範圍內,但早已在正態分佈曲線的末端了。圖表上的數據顯示,魯本斯擁有萬里挑一的優秀大腦。將美國全國與他智力水平相當或在他之上的人集合起來,也不可能坐滿棒球場的觀衆席。

不過,同大家的期待相反,魯本斯很早就知道自己難成大器。十歲出頭時,他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缺乏獨創能力。儘管他可以繼承前輩所奠定的學問,但無法提出革新性的見解。人類歷史上,構建高度科學文明的,是天才們頭腦中的靈光一閃,而魯本斯在人生的早期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大腦中沒有接收這種天啓的天線。

所以,十四歲進入喬治敦大學的魯本斯,主動走下神童的寶座,滿足於普通優等生的地位。他對金錢和權力都沒有追求,只對知識有超乎常人的渴望。爲了滿足這一慾望,他所有的課都去上,其中最吸引他的是科學史。從公元前六世紀的自然哲學誕生,到二十世紀理論物理學的發展——魯本斯可以在科學史課堂上領略人類知識的全貌,享受其他東西難以取代的愉悅。從科學的角度反觀人類歷史,尤其令人唏噓不已的,是阻礙了歐洲人知識進步的黑暗時代。如果沒有這段歷史,人類最晚也可以在十九世紀登陸月球。

大學時代,魯本斯的學習生活很充實,但其他方面卻很糟糕。由於他年輕而聰明,還有一頭金髮,相貌出衆,所以飽受學長嫉妒。經常捉弄魯本斯的學長,總是流露出難以抹去的敵意。最令魯本斯氣惱的是,他們特別喜歡嘲笑魯本斯是處男。這羣得了紅眼病的男生,用開玩笑的口吻貶低他人。在反覆目睹他們醜陋的笑容之後,魯本斯發現了一種傾向:智力水平越是低下的男生,越是渴望在性方面處於優勢地位。如果見到魯本斯同女生親近,他們的語言就更加惡毒。這羣愚蠢的男生,讓魯本斯聯想到爲爭奪異性而兩角相抵的公鹿。

自那之後,魯本斯就成了一名冷酷的觀察者。他裝作懵懂無知,讓對方得意忘形,暴露出心中的獸性。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已被魯本斯看透,將自己的動物本性暴露無遺。

在魯本斯看來,社會生活中可見的所有競爭的原動力,都可以歸結爲兩種慾望:食慾和性慾。爲了比他人吃得更多,或者賺得更多,爲了獲得更有魅力的異性,人會蔑視、排擠他人。獸性越是強烈的人,就越愛用恫嚇和計謀,越汲汲於攀上組織的頂端。資本主義保障的自由競爭,就是一種將原始慾望的暴力性轉換爲經濟活動能量的巧妙制度。如果沒有法律,如果不關照全民福祉,那資本主義內在的獸慾就得不到抑制。總之,人類這種動物,總是用智慧來掩飾、隱蔽原始的慾望,冠之以正當之名,並滿足於這種自欺欺人。

進入大學六年後,二十歲的魯本斯憑藉數學基礎論研究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並頭一次瞭解到了女性肉體的美麗與溫柔。後來他離開了熟悉的喬治敦,前往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擔任博士研究員。爲了學習複雜系統這門新科學,魯本斯又到了聖菲研究所。在那裡的咖啡館裡,他偶遇一名心理學家,聽對方說了一番非常有趣的話,從此決定了今後的研究方向:美軍士兵在戰場的開槍率。

“你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與敵人近距離遭遇後,美軍士兵扣動扳機的比例是多少嗎?”

對這個閒談中提到的問題,魯本斯未作細想便答道:“十次裡有七次吧?”

“不對,只有兩次。”

見魯本斯臉上浮現出驚訝與懷疑的表情,心理學家繼續道:“剩下的八次,士兵都會以彈藥補給等理由迴避殺人行爲。即便在遭受日軍自殺式攻擊之後,這個數字也沒有變化。也就是說,對最前線的士兵來說,自己被殺的恐懼,其程度遠不如殺死敵人的緊張。”

“真沒想到,我還以爲人類很野蠻。”

心理學家聞言一笑,接着說:“還有呢。對這個調查結果感到驚慌的是軍方。士兵講道德可不是什麼好事。於是他們進行了如何提高開槍率的心理學研究,結果越南戰爭中的開槍率就陡增到百分之九十五。”

“軍方是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他們將射擊訓練的靶標從圓形換成了人形,並且讓靶標像人一樣自動豎起,然後根據射擊成績獎優罰劣。”

“操作性條件反射啊。”

“沒錯,就像通過投食器控制小白鼠的行爲一樣。不過……”心理學家沉下臉說,“這種‘一見敵人就條件反射開槍’的訓練方法有一個重大缺陷,士兵只有開槍時心理障礙纔會解除,但殺死敵人後仍然會產生精神創傷。結果,越戰老兵中出現了大量創傷後應激障礙症患者。”

“可是,”魯本斯不解地問,“如果人類如此憎惡殺人行爲,爲什麼還會有戰爭?就憑百分之二十的開槍率,美國又是如何在二戰中取勝的呢?”

“首先,在男性士兵中,有百分之二是‘天生殺人魔’,可以毫無顧慮地殺人,即精神變態者。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返回社會後會過着普通的市民生活,只有在戰爭中,他們纔會變成對殺人行爲毫無悔意和自責的‘理想的士兵’。”

“可是,光靠這百分之二的士兵,怎麼可能取得戰爭的勝利?”

“實際上,將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八的士兵培養成殺人惡魔是很簡單的。首先,通過對權威的服從和歸屬集團的同一化,消除個人的主體性。然後,很重要的一點是,讓士兵與殺戮目標保持距離。”

“距離?”

“嗯。這個詞由兩個概念構成:心理距離和物理距離。”

比如,如果敵人屬於其他人種,或者語言、宗教、意識形態不同,那就會有心理距離,殺起來會容易得多。平時就與其他民族有心理距離的人,即相信自己所屬民族優秀、其他民族劣等的人,在戰爭中很容易變爲殺人者。在日常生活中,這樣的人很常見。只要再將敵人劣等、與畜生無異的觀念灌輸進他們的意識,打着正義旗幟的殺戮就可以開始了。這種洗腦教育,在所有的戰爭中,乃至平時,都屢見不鮮。給敵人取諸如“日本佬”“越南豬”之類的蔑稱,就是這種教育的第一步。

“爲了保持物理距離,”心理學家繼續道,“就必須使用武器技術。”

在戰鬥最前線遲疑開槍和不願開槍的士兵,只要與敵人拉開一段距離,就會毫不猶豫地使用更具破壞力的攻擊手段——發射迫擊炮或艦載炮、飛機空投炸彈等。在眼前射殺敵人的士兵會揹負終身難以癒合的創傷,而參加空襲、奪走上百人性命的投彈手則感受不到絲毫內疚。

“有學者說,想象力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標誌。可是,在使用武器時,人連最低限度的想象力都被麻痹了。他們根本想不到轟炸機下亂竄的人們會如何慘死。這種反常的心理不僅出現在軍人身上,一般市民中也普遍存在。明白嗎?”

魯本斯點點頭。人們往往會鄙視用刺刀殺死敵人的士兵,卻將擊落十架敵機的飛行員視爲英雄。

“殺人武器的開發,強調儘量遠離敵人,儘量用簡單的手段大量殺傷敵人。於是,人類逐漸放棄了徒手搏鬥,發明了刀、槍、炮彈、轟炸機等武器,以至於洲際核導彈。而且,在美國,武器工業成了國民經濟的基礎產業。所以戰爭永遠不會消失。”

接觸到這類研究的魯本斯,察覺到現代戰爭的一個共通點。戰爭當事者中最爲殘忍、決定發動戰爭的最高權力者,往往與敵人的心理距離和物理距離最遠。出席白宮晚餐會的總統,既不會濺上敵人的鮮血,也聽不見戰友肉體被撕裂時發出的臨終慘叫。總統幾乎不用承受殺人所帶來的任何精神負擔,所以他與生俱來的殘忍纔會被徹底釋放。隨着軍隊組織的進化和武器的改良,現代戰爭中的殺戮必然愈演愈烈。戰爭的決定者下達大規模空襲命令時,不會感到半點良心上的責備。

那麼,明知數十萬人的性命將毀於一旦,卻仍下令開戰的一國領袖,其殘暴性與普通人一樣嗎?還是說,他們本就是異常的人類,在社交性的微笑背後隱藏着非比常人的攻擊性?

魯本斯推測答案是後者。被權勢欲所俘虜、在政治鬥爭中取勝的人,應該具有超常的好戰資質。可是,在民主國家,這樣的人反而會被選爲領袖。民主選舉遵從民意,被人民選中的人體現的正是集體的意志。換言之,戰爭心理學研究的其實是當權者的心理學。爲了瞭解人發動戰爭的原因,就必須破解發動戰爭的人的精神病理。

在聖菲研究所,魯本斯一邊加深對複雜適應系統理論的認識,一邊利用閒暇時間從事此類研究。返回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之後,他對以掌權者爲唯一研究對象的戰爭心理學的興趣也沒有減弱一分。他在短時間內學習了精神病理學和臨牀心理學,運用病理學,嘗試分析了下屆總統候選人的人格,得出的結論是:假如格雷戈裡・萬斯當選總統,更可能發生戰爭。半年後,萬斯在總統選舉中獲勝,魯本斯判斷人類歷史將朝壞的方向發展,他非常渴望一窺萬斯政府的內幕。當時他已經快三十歲,也萌生了結束學究生活的念頭。是時候走出象牙塔,投身到人類這種生物構成的汪洋大海中了。

他首先通過洛斯阿拉莫斯研究所的同事,尋找能接近白宮的就職機會。國家機構都非常欣賞魯本斯非凡的智力。陸軍情報部和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都向他發出了邀請,他不知作何選擇。就在這時,他得知了一個以前從未聽說過的智庫:總部位於華盛頓特區的“施耐德研究所”。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設立的諸多智庫之一。其他研究機構設有經濟、外交、軍事戰略等研究類別,而施耐德研究所專攻情報戰略。表面上是私營的公共關係公司,但實際上最大的客戶是中情局和國防部。之所以它的知名度遠不如蘭德公司,是因爲研究所謹小慎微地活動,儘量避免引起公衆注意。

施耐德研究所在保守派和自由派之間,持中立立場,所以同歷屆政府都保持着良好關係。魯本斯覺得這是絕佳的機會,於是經過人事負責人的面試,進入了研究所。

在波托馬克河河畔的一座外觀並不起眼的六層建築裡,魯本斯得到了專用的房間和“研究員”的頭銜。他被告知,在完成必須處理的繁雜工作後,他可以繼續從事自己喜歡的研究。他這才明白,自己那時還處在試用期。魯本斯在不經意中接受了心理測試和測謊儀測試。聯邦調查員走訪了他所有居住過的地方,對他進行了徹底調查。一年後,他們確認,魯本斯既不經濟拮据,也沒有外國親屬,既同所有反政府活動無涉,也沒有犯罪經歷或異常性癖,於是魯本斯獲得了絕密級情報的接觸資格。他立刻忙碌起來,被提升爲“分析員”,派往國防部主導的情報戰最前線。

這項機密任務是針對本國國民,而不是敵國的心理戰。當時,萬斯政權正在策劃對伊拉克的軍事入侵,必須將民意往支持開戰的方向誘導。於是,國防部選拔了約八十名對其馬首是瞻的退役軍官,僞裝成“基於個人見解支持進攻伊拉克的軍事評論家”,送入各家媒體。利用媒體操縱人心其實非常簡單。通過讓電視中的評論家反覆鼓吹伊拉克威脅論,萬斯總統的支持率急速攀升。

但就在這時,中情局派出的三十名伊拉克裔美國人潛入他們的祖國,掌握了伊拉克放棄開發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計劃,並揭露尼日爾向伊拉克輸出鈾的文件是僞造的。可疑的核燃料已經被歐洲和日本的公司作爲幾年後的期貨買斷。可是,萬斯政權卻無視所有的報告,一意孤行,挑起戰端。

除了完成分配給自己的工作,魯本斯秉持觀察者的立場,很早就看穿了這是一場旨在掠取石油資源的侵略戰爭。雖然不正義,卻對國家有益。他尤其注重的,不是國家或者軍工集團等抽象的存在,而是現實中的人。因爲所謂國家的人格,本質上就是國家最高決策者的人格。

在主導侵略的政權中樞中,有人利用戰爭大發橫財。上屆政府任國防部長的張伯倫,曾積極推動軍隊業務委託給私營軍事公司,政府換屆後,他便到曾受惠於他的私營公司擔任董事長,獲取了鉅額利益。萬斯上臺後,又將他召回白宮擔任副總統,充當進攻伊拉克的急先鋒。戰爭還未開始,他就着手勾畫起戰後復興業務的藍圖。當然,戰後承包伊拉克各種基礎設施重建工程的,就是他自己經營的能源公司。最近他的個人資產猛增了數千萬美元。

將自己的金錢欲披上新保守主義政治思想的外衣,這樣的政治家在政府內部數不勝數。國防部長拉蒂默自己也與軍需企業關係密切。

魯本斯最無法理解的是萬斯總統。從他的發言內容判斷,他對伊拉克獨裁者深惡痛絕,但爲什麼恨到必須殺掉對方?決定總統態度的,除了國家利益和軍工集團的利益輸送,或許還有萬斯本人都未察覺的無意識動機。就這一點,魯本斯以媒體報道爲依據,追溯總統的生活經歷,提出了一種假說:萬斯之所以要打倒伊拉克獨裁者,或許是他將其影射爲家庭中的專制型父親。魯本斯嘲笑過自己,竟以如此匱乏的數據得出武斷的結論,但倘若事實果真如此,那就太恐怖了。地球上某個人的父子關係不佳,竟然會導致十萬人以上被殺。萬斯如願以償的那天,一定會感到很空虛吧。自己打倒的其實並不是應該打倒的人。他所殺死的,只不過是自己內心深處虛構出的敵人而已。

無論如何,戰爭開始了。正當伊拉克戰爭打得如火如荼時,萬斯總統宣佈取勝。然後,如狼似虎的國家紛紛打着幫助戰後復興的旗號,進入伊拉克。如果戰爭結束的國家出現戰死者,會影響戰後聲譽,所以許多國家就僱用私營軍事公司的傭兵承擔警衛工作,這簡直就是一場黑色喜劇。費盡心思向美國表忠心的國家分得了主子施捨的殘羹冷炙,即部分石油權益。這些國家的領導人醉心於非人道的國家利益,以子虛烏有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爲口實,欺騙本國國民;這些國家的國民也甘心被騙,充當間接殺害伊拉克人民的兇手。各國能源企業冠冕堂皇地攫取了巨大的利益,市民也得以享受更便利的生活,被送往最前線的士兵則身心俱傷。

主導這場史上罕見的愚蠢戰爭的美國領導人,在人生走向終點時,一定會被他們所信奉的上帝打入地獄吧。

當伊拉克的戰後事務陷入泥潭之時,魯本斯被升級爲高級分析員,但他下定決心離開施耐德研究所。這個研究所裡能見到的東西他都見過了。接下來,他要去研究美國的再生能力。美國人不是笨蛋,萬斯政府的愚蠢行徑必將帶來餘震。下屆總統選舉,可能會誕生美國曆史上第一個非洲裔或者女性總統。如果進入有力候選人的選舉事務所中工作,就可以更近距離地觀察謀求最高權力者寶座的人的精神和獸性。

就在這時,他接到研究所內其他部門的傳喚。在保密措施嚴密的會議室內等待他的,是負責與中情局和國家安全局等情報機構聯繫的對外協調部部長。

“先看看這個。”部長將一份名爲《人類滅絕原因研究及對策建議》的論文遞給他。看到執筆者是“施耐德研究所首席研究員約瑟夫・R.海斯曼博士”,魯本斯不由得暗暗吃驚。海斯曼博士的專業是理論物理學,但對其他科學門類也都通曉,可以說是博學廣識、聲名顯赫的人物。尤其是科學史領域,他堪稱學界泰斗。魯本斯曾讀過他的好幾本著作。這位海斯曼博士,三十年前竟然曾隸屬於施耐德研究所,這點連魯本斯也不知情。

魯本斯饒有趣味地讀着《海斯曼報告》。通讀後感受最深的是,博士是一位徹徹底底的反戰人士。在冷戰如火如荼時提出這份報告,肯定需要相當大的勇氣。魯本斯對海斯曼愈發尊敬了。

“對這份報告,你有什麼看法?”對外協調部部長問。

魯本斯立即答道:“博士所言極是。”

部長點點頭,“那再看看這個。”說着,他遞出一份文件,“國家安全局監視非洲局勢的部門截獲了一通從剛果民主共和國發出的電子郵件,發信人是名爲奈傑爾・皮爾斯的人類學家,收信人是他的研究夥伴。你的任務是詳細調查和分析電子郵件中的內容,在一週之內提出報告。首要問題是,信中的內容是否可靠,這種事是否會真的發生,博士是否作了誤判。”

“我能問兩個問題嗎?”

“可以。”

“爲什麼要找我來做這件事?這難道不是國家安全局和中情局的分析員的工作嗎?”

部長淡淡一笑,“這是他們做不了的工作,只有你能解決。《海斯曼報告》發出的警告頗具現實意義,所以又輪到我們研究所登場了。”

魯本斯點點頭,提出第二個問題:“關於奈傑爾・皮爾斯這個人,是不是可以提供一些背景資料?”

“必要時參考一下這個。”部長從文件夾中取出一份報告。

魯本斯首先通讀了這份報告。根據國家安全局的身份審查,奈傑爾・皮爾斯是四十七歲的白人男性,父親是大型貿易公司“皮爾斯海運”的老闆。但奈傑爾・皮爾斯生來喜好學術研究,將家族產業的繼承權讓給了弟弟,二十七歲就取得了人類學博士學位,然後主要從事野外調查,四十一歲時成爲羅斯林大學人類學系教授。

外界對皮爾斯的學術水平評價不高,他所寫的關於俾格米人中的姆布提人的論文慘遭抨擊:“作爲遊記非常有趣,但缺乏學術價值。”皮爾斯之所以還能繼續擔任教授,其實是因爲家族運營的皮爾斯財團向學校提供了大量研究資金。中情局的報告對他的性格也有分析,說他“精神極其健康,不熱衷於學術上的競爭和功名,可以說是全憑興趣在從事研究”。可見,此人淡泊名利,與政治家的性格恰恰相反。

報告中附有一張照片。魯本斯把皮膚曬得黝黑、滿臉鬍子的皮爾斯的形象銘刻在腦中,然後把視線投向皮爾斯發送的那通電子郵件。那份文件上蓋着“最高機密”的印章。魯本斯原以爲那是關於致死性病毒的郵件,讀後卻驚愕不已。

親愛的丹尼斯:

如你所知,我相信了剛果政府和反政府勢力之間的停戰協議,返回了伊圖裡森林。我在那裡又見到了好朋友姆布提人。不過,那裡發生了令人驚異的事件,我想向你報告。但我下面談及的內容,請你務必保密。我之所以給你發送這通郵件,是爲了留下證據,證明我是最先見證人類歷史新一頁的人。

進入康噶遊羣的營地後不久,我就遇到了從未見過的生物,其形態很難用語言準確表達。儘管他的四肢和軀幹像人類的幼兒,但只要看一眼他那奇特的頭部,尤其是眼睛,就會知道他是另一種生物。我似乎天生就具備辨認異種生物的能力。我看到這奇特的人種時,思維霎時混亂,大腦中生出無數疑問,全身都僵硬了,絲毫動彈不得。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恢復正常的思考能力。我的腦海裡冒出一個自己不想使用的詞:畸形兒。我聽說,這個生物是三年前由一對姆布提人夫婦所生。可是,經過持續觀察,我發現這個生物不僅身體功能完全沒有問題,而且還擁有與其年齡不相稱的高度智慧。

此後幾個月,我確認了這個孩子驚人的智力水平。可以說,他簡直就是超人。詳情我回國之後再講,這裡只舉幾個例子。

我向他教授英語,包括讀寫在內,兩週時間他就掌握了。現在,他甚至能與我討論政治、經濟等複雜問題。不過,儘管他已出生三年,咽部卻還未發育,尚不能發聲對話。我們之間的溝通,都是通過筆記本電腦鍵盤進行的。

智力方面,他的數學抽象思考能力尤爲出色。最讓我驚奇的是,他能非常輕鬆地進行素因數分解。我在電腦上準備了四十位的合數,他只需要心算五秒鐘,就能分解爲兩個素數。人類尚未解開的與素數有關的數學規律,竟然被這個三歲的孩子發現了。倘若美國政府,尤其是國防部知道這個俾格米孩子可以解讀最高強度的RSA密碼,那一定會萬分震撼。不僅如此,就連證明黎曼猜想也並非遙不可及。

我寫到這裡,你應該已經猜到我想說的話了吧。考慮到異常發達的額頭,以及解剖學上的幼期性熟表現,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這個孩子極有可能是大腦新皮層發生突變的新型人類,也就是說,人類極有可能發生了進化。至於他的DNA的哪一部分發生了變異,以及他是否能與現在的人類**,要等帶他迴歸文明社會後才能檢測清楚。

順便一提,這個孩子的父親只是普通的俾格米人,母親已經病死,除此之外並無特別之處。我還去周圍其他遊羣做了調查,未能發現類似的個體。可見,康噶遊羣中的孩子雙親某一方的生殖細胞發生了突變。

剛果東部的戰鬥再次爆發,在戰火平息之前,我無法離開伊圖裡森林。政府軍和反政府軍都兇殘成性,我擔心他們會襲擊我們。我打算尋找機會,儘快將這個孩子帶到剛果。

電腦和衛星手機不太好用,我可能沒法再發電子郵件了。不要擔心,一旦我逃到安全地區,就會立即與你聯絡。我再重申一遍,以上內容請務必保密。

期待與你再會。

奈傑爾·皮爾斯

讀完郵件後,魯本斯竭力避免臉上流露出興奮的表情。這個職場不歡迎感情用事的人。“一週後我就提交分析報告。”他說了這一句,就離開了會議室。

魯本斯再次驚歎於美國的情報能力。國家安全局是凌駕於中情局之上的世界最大情報機構,它同其他四個盎格魯・撒克遜國家一起,建立了竊聽全世界的“梯隊”系統,竊聽世界上所有通信——固定電話、手機、傳真、電子郵件等。不過,因爲不可能處理所有的截獲數據,所以只有與美國安全有關的信息,纔會被電腦甄別程序篩選出來。這種甄別程序的詞庫中,肯定包含了皮爾斯博士郵件中提到的特定詞組。比如這封郵件中的“反政府勢力”“素因數分解”“最高強度”“RAS密碼”“美國”“國防部”“震撼”“戰鬥”等關鍵詞,多半就被檢測出來了吧。

國家安全局將皮爾斯博士的這封郵件視爲重大問題的理由非常明顯,那就是姆布提人孩子所表現出的素因數分解能力。倘若存在這種能力,那現代密碼就會失效。這對美國來說,將是國家安全的重大威脅。

可是,在魯本斯看來,這種對危機的認識是十分短視的。如果出現了超越人類智慧的生物,世界將會怎樣?苦心經營方纔維持住的人類世界的秩序,可能瞬間土崩瓦解。

看過截獲的電子郵件後,魯本斯返回母校喬治敦大學,一頭扎進了圖書館,着手調查人類進化這種事發生的可能性。

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和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兩人幾乎同時提出了“自然選擇說”,這種假說在此後的一百五十年裡一直都是生物進化的核心假說。生物通過突變改變性狀,不適應環境的進化被淘汰,反之則會代代相傳。這一過程經過世代重複,積累細微的變異,最終導致物種本身的改變。達爾文和華萊士連孟德爾遺傳學都不知曉,更別提DNA了。他們僅僅通過觀察自然就提出了這樣的假說,其洞察力着實令人驚歎。不過,正因爲這樣,自然選擇說也被批評爲只論述了進化的某一方面。達爾文進化論只考察了突變發生後的情形,卻對突變基於何種機制產生並無涉及。這種假說沒有揭示進化現象的全貌。

隨着分子生物學的發展,這一領域出現了許多新突破。核輻射等外部原因,或者形成生殖細胞時DNA的複製錯誤,都會導致生物遺傳信息變異。實際上,由三十億個鹼基對組成的人類基因組,每兩年就會有一個DNA上的鹼基被別的鹼基替代。可是,這種隨機的變異幾乎都是中性的,對生存無利無害,是否會作爲物種整體的變異固定下去完全取決於偶然。

最近數十年間,分子生物學領域的大發現層出不窮,定論接連被改寫。除了單個鹼基替換、即位點突變之外,基因組也會變化。一個基因被複制,然後移動到別的部位,或者整條DNA鏈被複制兩次,這些在生物進化史上都曾經發生過。這種劇烈的鹼基序列變化便是生物進化的原動力。此外,上世紀末,又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即使DNA不發生變化,生物的性狀也會變化。甲基和乙酰基等原子團,可以促進或抑制基因表達。而且,因爲這種化學修飾在親子間能準確遺傳,所以下一代將會繼承上一代的變異。

對這種DNA變異機制瞭解得越多,魯本斯就越是覺得,生物進化比從前認爲的更迅猛劇烈。換言之,生物進化的速度遠超過地質學變化。正如《海斯曼報告》所指出的那樣,“生物在漫長的時間中積累着細小的變化,然後在某個時候,性狀突然發生巨大的改變。”

對人類進化做一個總結吧。六百萬年前,某靈長類分出兩條分支,一條黑猩猩分支,一條人類分支。但不可思議的是,六百萬年間,黑猩猩基本沒發生進化,而從拉米達地猿進化到人屬期間,至少誕生了二十種以上的人類,最終演化爲現在的智人。但這種進化並非只有一條線,而是有多條分支並行。在太古時代,地球上同時存在多種人類。五萬年前離開非洲大陸、擴散到整個地球的新人應該也遇到了直立人和尼安德特人。與黑猩猩相比,人類的進化大大加速,對於這種現象,學界陸續提出了若干解答。

在人類大腦的基因中,有許多提高進化速度的物質,其中有一種同大腦皮質形成有關的基因,叫作“人類加速區1”。自從這個基因在生物進化過程中出現,在三億年的時間裡,就只發生過兩次鹼基替換。但在六百萬年的人類進化過程中,該基因卻有十八個鹼基發生了變異。也就是說,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人亞科的動物,朝智力爆發式增長的方向發生了進化。

魯本斯接着注意到了名爲FOXP2的基因。黑猩猩也具有這種基因。儘管人類和黑猩猩的FOXP2基因相差甚微,但正是這細微的差別,導致了人類在語言能力方面遠遠超過黑猩猩。FOXP2被稱爲轉錄因子,它能促進其他六十一個基因的表達,但同時也會抑制另外五十五個基因的表達。單單一個基因發生變異,就可以改變上百個基因的功能。正是FOXP2上的細微改變,使人類獲得了高度發達的語言能力。

鑑於人類DNA上的進化加速區及其細微的變異所帶來的巨大影響,不能判定皮爾斯博士報告中關於人類發生進化的論斷是謬誤的。魯本斯正要撰寫分析報告時,發現了具有決定意義的一項研究。大約二十萬年前出現的新人類,有十九萬年都過着原始生活,爲什麼突然就構建出文明社會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存在於人類基因組中。有跡象表明,六千年前出現的ASPM基因改造了人類的大腦。後來又發生了趨同演化,即地理上相互分隔的羣體演化出相似的能力,於是各地的文明相繼興起。倘若這一假說成立,那麼新人類就經歷了大腦的進化,儘管新人類的規模並不大。在判定皮爾斯的論斷是否正確之前,人類的進化就已經是既成事實了。

魯本斯在圖書館完成調查後,返回喬治敦郊外的家。他打開電腦,一口氣完成了上級交辦的分析報告。在結論部分,他措辭謹慎地寫道:

當前還不能斷定皮爾斯博士電子郵件中提及的姆布提人幼兒是新物種,將其判定爲頭部形狀奇特的人更妥當。不過,這種奇特形狀是鹼基序列變異所致,而且這種變異非但沒有對當事人造成傷害,反而促進了其智力發育。就這點而論,稱其爲“進化後的人類”或 “新物種”也是恰當的。

分析報告如期交到對外協調部部長的手中。部長當場就給魯本斯佈置了一項新任務。

“這件事已經寫進總統簡報裡了。總統可能會要求我們擬定應對計劃,你提前做好準備吧。”

“應對計劃是指什麼?”

“是指如何處理這種生物。”

魯本斯面前又出現了一道難題。因爲總統要的不是從生物學觀點出發的應對方案,而是如何消除這個國家安全上的問題。他頭腦中立即浮現出三個選擇:放任、捕獲和抹殺。但無論作何選擇,都稱不上完美的解決方案。

魯本斯再次返回圖書館,收集應對計劃所需的信息。他還沒有觸及那個根本性的問題:俾格米孩子的基因爲什麼會變異?進一步說,他父母的生殖細胞出了什麼狀況?

查閱所有資料之後,有參考價值的信息濃縮爲三個假說。魯本斯對這三個假說逐一做了仔細調查。

最先着手的,是DNA核小體結構方面的研究,即鱂魚的鹼基替換週期性研究。DNA並不是以雙螺旋的形態直接存在於細胞內,而是纏繞在被稱爲組蛋白的球形蛋白質上,兩者是線與線軸的關係。而且,因爲DNA比組蛋白長,所以一條DNA在纏完一個組蛋白之後又會纏上另一個,就像一條長線有規律地纏繞在一列線軸上。在鱂魚的DNA上觀察到的變異是,與組蛋白結構的週期性相呼應,變異每隔兩百個鹼基就會發生。如果將這一研究應用到人類的進化上,那可以得出這樣的推論:DNA上本來有些容易發生鹼基替換的位點,人亞科生物大腦產生有關的基因,只是偶然與這些區間重合而已。隨機的鹼基替換反覆進行,大部分受精卵都會因爲基因錯誤而自然流產,而這一次,在剛果雨林生活的姆布提人中,出現了大腦成功進化的個體。如果這一推測成立,那生殖細胞變異就不是發生在康噶遊羣的所有成員身上,而僅限於變異孩子的父母某一方。這樣一來,應對計劃只需要針對這一對親子即可。

第二個假說涉及“通古斯大爆炸”。1908年,西伯利亞深處的通古斯發生了神秘大爆炸。空中出現巨大的火球,八千萬棵樹被掀倒,距爆炸中心六十公里的人也被衝擊波卷飛。其破壞力相當於一千五百萬噸TNT炸藥,也就是一千枚廣島原子彈的能量。儘管還不明確是什麼引發了爆炸,但有人推測是彗星或小行星衝入地球大氣層後在空中爆炸。爆炸地附近的植物,有的生長速度是普通植物的三倍,有的形態完全變異,這明顯是核輻射導致基因異常引起的。但不可思議的是,儘管現場附近沒有檢測出殘留的核輻射,但爆炸中心的植物變異率比核輻射引起的變異率高得多。

得知這一情況後,魯本斯通過對外協調部部長聯繫上國家偵察局,取得了軍事偵察衛星的數據。數據顯示,每年大致有七次大氣圈內的小天體爆炸。儘管其規模與通古斯大爆炸相差很遠,但也相當於長崎原子彈的破壞力,即兩萬噸TNT炸藥。如果這種天文現象能導致生物基因異常,而且發生在姆布提人居住的伊圖裡森林上空,那它很可能影響到附近的所有居民。但國家偵察局再次確認,過去二十年間,從未觀測到剛果民主共和國上空發生過小天體爆炸。這種天體現象大多發生在無人知曉的海洋上空。於是,魯本斯放棄了這一假說。

最後剩下的,是決定了應對方案方向的“病毒進化說”。儘管這只是關於生物進化的許多假說中的一種,但這種假說中卻包含了魯本斯無法忽視的概念。病毒沒有自我複製的能力,所以它們利用感染的生物細胞實現增殖。將自己的DNA整合到寄生的細胞DNA中,然後進行復制。不過,在整合DNA時,病毒有可能停止活動。於是被寄生的細胞中就加入了病毒的鹼基序列,其變異在細胞分裂時被子細胞繼承,因此基因組也發生了變化。或者,病毒也可以通過進入宿主生物的基因,作爲其一部分實現增殖,而病毒在感染新的個體時停止活動,原來宿主的基因就被納入了新宿主的DNA中。如果這種現象出現在生殖細胞中,而生殖細胞成爲受精卵,添加的鹼基序列獲得新的功能,那麼進化就發生。倘若病毒進化說成立,那麼通過病毒感染,生物進化就會同時發生在多個地點。

將這一假說應用到這次的問題上,就可以得出這樣的推論:剛果雨林中出現了新型病毒,感染了姆布提人,促使其發生了進化。

接下來,魯本斯調查了針對姆布提人的病毒感染進行過的流行病學研究,發現名爲古賀誠治的日本病毒學者曾對姆布提人感染HIV病毒的情況做過實地調查,而調查對象恰好包括康噶遊羣的四十名成員。說不定,古賀博士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檢測出了導致人類進化的未知病毒。

魯本斯的學術興趣被點燃,他立刻索要了日語書寫的原始論文,交給國家安全局翻譯。但遺憾的是,結果令人失望。古賀做調查的時間在可疑俾格米孩子出生七年前,也就是距今十年前,而且康噶遊羣的四十名成員都沒有感染病毒。

由於新型病毒可能是在古賀博士的調查後產生的,所以在擬定應對計劃時,魯本斯沒有排除進化在若干個體身上同時發生的可能性。

大量研究結束後,魯本斯暫時放下心來。看樣子,“抹殺”這一最糟選擇可以避免。只要超人類可能通過病毒感染誕生,就不可能通過殺光康噶遊羣的成員來根除威脅。這樣的大屠殺應該是不會獲得允許的。

比較剩下的兩個選擇——“放任”和“捕獲”,就不得不放棄前者。倘若可能破解最高強度密碼的高智能生物,落入假想敵國手中,那將是極度危險的。

但不可否認,“捕獲”這個選擇也包含風險。根據《海斯曼報告》,超人類擁有“憑我們的悟性無法理解的精神特質”。面對我們發起的捕獲行動,對方將作何反應是無法預測的。爲了避免不測,就必須採取徹底的敵對行動,決不能心慈手軟。

所以,計劃的第一部分是調查。將由特種部隊護衛的專業隊伍送進當地,確認皮爾斯發出信息的真僞。

事實確認之後,計劃進入第二階段,即“將康噶遊羣的成員及所有計劃執行者隔離”。之所以連計劃執行者也要隔離,是因爲他們有可能在當地的活動中感染病毒。任務完成之時,必須捏造隔離理由欺瞞計劃執行者,比如爲了避免埃博拉病毒或其他類似致死性病毒的蔓延。

計劃的第三階段,是對所有被隔離的人員進行生化檢測,確定是否存在導致進化的病毒。如果檢測出病毒,那之後的處置就交給政治家,從政治角度判斷。政治家恐怕會開發抗病毒藥物,將進化扼殺在搖籃之中吧。如果病毒不存在,那就會釋放被隔離的人。

至於那個大腦發生變異的三歲孩子,應對辦法是讓他和他的父親都加入美國國籍,照顧其生活,並將其置於當局的寬鬆監視之下。大前提是必須保證他作爲一個人的權利,避免使用監禁等暴力手段,令其對現代人留下友好的印象,並利用其超人的智力爲美國服務。

然而,魯本斯擬定的計劃,在提交後的第二天就被退了回來。

“高層的意見是,你的計劃太拖泥帶水了。”施耐德研究所會議室裡,對外協調部部長說,“必須儘快消除對美國的威脅。”

“消除?”魯本斯立即明白了這個詞的含義。那就是抹殺。

“而且,你擬定的計劃,無論是費用方面,還是實效性方面,都有問題。中東進行的兩場戰爭已經讓我們疲於應付了,沒有精力隔離紛爭地帶的四十名俾格米人。”

“這件事可以不通過軍事方法解決,要用民事辦法。只要打着遏制致死性病毒蔓延的旗幟,就可以僞裝爲人道支援展開行動,在剛果戰鬥的各方勢力就不會以美國爲敵了吧?”

“我說,阿瑟……”部長放緩口氣,教育面前這位輕率無知的分析員,“你不知道本屆政府的脾氣嗎?即便你在這兒說服了我,他們也不會改變主意,只會去找另一個聽他們話的機構辦事。”

被上級點醒後,魯本斯對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恥。沒錯,那些傢伙的行事風格一貫如此。給反對意見挑刺,然後加以摒棄,讓周圍遍佈支持者。這是披着民主決策外皮的獨裁。萬斯政府就是這樣發動對伊拉克人民的殺戮的。

“高層的意見不會建立在你擬定計劃的適當性上,只會基於他們自己的偏好。本屆政府是典型的牛仔氣質,不喜歡慢條斯理的手段。他們的邏輯是:如果有人能破解最高強度的密碼,那就搶在假想敵國知道那人存在之前幹掉他。”

“可是,就算幹掉了那個俾格米孩子,潛在的威脅仍然存在。如果變異是病毒引起的,那康噶遊羣中可能還會誕生新的超人孩子。”

“高層也考慮到了這一點。”

魯本斯驚愕不已,直勾勾地注視着桌子對面的部長。本以爲自己已經掌握了萬斯政府的精神病理,但看樣子還是低估了他們的邪惡程度。儘管是在保密措施嚴密的會議室裡,魯本斯還是壓低了聲音問:“你是說,要把康噶遊羣的所有成員,連帶奈傑爾・皮爾斯一起抹殺?”

部長苦着臉點頭:“要想在華盛頓這裡生存下去,就必須注意措辭。不是‘抹殺’,而是‘消除’。只要存在病毒感染的可能性,那要消除的就不止你提到的四十一個人,連計劃執行者也必須消除。”

拼死抗辯的魯本斯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有如此強烈的道德意識。“但這樣做軍方是不會允許的。派去執行任務的是特種部隊,培養一個特種部隊戰士需要消耗數百萬美元的稅金。難道這樣的精銳部隊也要‘消除’嗎?”

“不是還有私營軍事公司嗎?派傭兵去做好了。而且,一旦方案具體化,就會成爲白宮主導的暗殺任務,採用外包的形式會更加安全。”

這可不是暗殺,而是種族屠殺,魯本斯想。目標是一個新人類個體,對一個人的種族屠殺。

“如果病毒感染擴大到康噶遊羣之外怎麼辦?周邊居民也全都要消除嗎?”

“到時候會再做商議。明天就把新計劃交上來。”部長命令道。離開房間時,他從門口轉過身,補充道,“你要小心啊,阿瑟。”

在魯本斯聽來,這不是威脅,而是親切的提醒。

魯本斯離開研究所時,太陽還高懸在空中。他沿着華盛頓特區最愜意的街道——M大街朝家走去。這條街上商店鱗次櫛比,儘管規模小,但出售的商品都質量上乘。在夏日陽光中,街道上充滿了活力。魯本斯眼中所見,是過着市民生活的善良人們。這平和的一幕可以抑制潛藏在心底的野蠻欲求。這纔是美國啊,魯本斯想。萬斯政府在侮辱這個美國。

在通往普洛斯貝克特大街的陡梯旁,魯本斯停下腳步,陷入沉思。抹殺進化後的人類,這一決定也有值得肯定之處。黑猩猩是無法利用人類的,同樣,人類也控制不了超人類。如果留下他的性命,極有可能會成爲人類社會的威脅。問題是被殃及的其他四十人。如果不考慮如何營救他們,魯本斯自己就會成爲大屠殺的罪魁。

辭職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但他很快打消了。就算自己辭職,狀況也得不到任何改變。萬斯會找一個順從他的人取而代之,執行大屠殺。如果有人能避免更多的人犧牲,那這個人就只能是自己。

雖然可以直接給奈傑爾・皮爾斯發警告,但唯一的通信手段只有通過皮爾斯的衛星手機發送的電子郵件。而信一發出去就會被“梯隊”系統截獲,並鎖定發送者身份。

你要小心啊,阿瑟。

魯本斯感覺到了危險。自己不知不覺就捲入犯罪組織中,受到脅迫,不得不參加暗殺的勾當。其實,白宮酷似黑手黨——總是遇到這樣那樣的麻煩,提出包括殺人在內的各種解決方案,然後付諸實施。

幾經思量,魯本斯終於決定了自己的路。

返回喬治敦大學附近的出租屋,進入小書房,魯本斯着手擬定新的計劃。

首先,爲了讓計劃執行者進行大屠殺,就要保留“致死性病毒感染爆發”這種說法。這一把人類從滅絕危機中拯救出來的虛假計劃,代號“守護者”。

至於計劃的背景說明,則要同之前的報告截然不同,不僅大量使用專業用語和難懂的概念,而且還不加註釋。並且暗示,這一計劃非常危險,極有可能以失敗告終。

魯本斯的言外之意是,對計劃負責人的要求極高。這一秘密計劃的指揮者,不僅要具備政治軍事素養,還必須擁有以生物學爲中心的跨學科知識,而且還可以被政府高層在必要時輕易解聘。滿足這些條件的人,是不可能輕易找到的——除了施耐德研究所的一名年輕分析員。

魯本斯將賭注壓在了這一點上。在伊拉克戰爭之前,智庫就佔據了軍工集團的一席之地,在各個研究所工作的民間人士建立起所謂的“特別計劃室”,主導了伊拉克戰爭。魯本斯極有可能參與機密計劃的實施。

凌晨時分,魯本斯完成了計劃制定,然後想出兩個代號,補充到空白欄中。暗殺目標,即那個三歲的孩子,代號“奴斯”(nous)。這是希臘語中“超凡的智慧”的意思。耶穌會教士、思想家德日進提出的生物進化第三階段“精神圈”(noosphere)的語源也是這個詞。而抹殺奴斯的計劃以希臘神話中的復仇女神“涅墨西斯”命名。這是“復仇”的擬人化神,導致恐龍滅絕的巨型隕石也是用這個名字命名的。

一個月後,被納入特批接觸計劃的“涅墨西斯計劃”得到了萬斯總統的批准,正式啓動。五角大樓輻射狀走廊中的第三條地下設立了行動指揮部。屋外掛着“特別計劃室第二科”的名牌。進屋之前,除了必須佩戴安保徽章和身份證外,還必須通過各種生物特徵識別系統。魯本斯獲得了通過這些系統的資格,因爲白宮已經任命他擔任涅墨西斯計劃的負責人。

一切都如魯本斯所料。四名計劃執行者來自私營軍事公司,在他們殺死俾格米人之前,魯本斯有權更改計劃。魯本斯下定決心,將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即超乎常人的智力,捍衛四十多人的生命。

行動指揮部由十一名成員構成。監督官是國防部負責非洲問題的助理國防部長幫辦,軍事顧問和科技顧問各一名,下面是指揮部部長魯本斯及其直屬的七名部下——一名來自國防情報局,其他六名是中情局總部臨時外派的。這些特工各有絕活,手下也有跟隨人員隨時待命。

科技顧問由梅爾韋恩・加德納博士擔任,這對魯本斯來說非常幸運。博士的研究領域從量子力學延伸到物理化學,後來憑藉分子生物學方面的貢獻榮獲國家科學獎。他不僅學識淵博,而且舉止穩健,在火藥味濃重的行動指揮部中,起到了緩和氣氛的作用。而美國特種作戰司令部派遣的軍事顧問格倫・斯托克斯上校很難相處,不過,其他成員倒喜歡看到兩名顧問之間發生分歧。

魯本斯在計劃開始前,同加德納博士單獨談過一次話,目的是就一些基本的問題徵求博士的意見。

“關於奴斯的處置方案,博士也支持抹殺嗎?”魯本斯劈頭便問。

加德納博士緩緩答道:“這也是逼不得已吧。那個三歲孩子長大後,如果能成功實現常溫核聚變,那全世界的勢力平衡就會被打破。除了能源問題,包括武器開發在內的科學技術、醫療、經濟等方方面面,人類都將受其支配。到時候,世界的財富和權力就會掌握在奴斯手中。”

看來,科技顧問同魯本斯一樣,對剛果雨林中出現的生物學上的威脅做出了正確的評估。威脅就是“力”。令人恐懼的,不是核彈的破壞力,也不是最尖端的科學技術力,而是催生這兩者的智力本身。

“遺憾的是,我們不大度。”博士繼續道,“我們不允許有比自己更聰明的生物出現。不過,我個人倒是想見見奴斯。”

魯本斯也有同感:“奴斯長大後,會是什麼模樣?”

“考慮到幼期性熟的可能,奴斯長大後的模樣應該與現代人的孩子一樣。儘管他在嬰兒期時相貌奇特,但慢慢就會跟我們的孩子沒有區別了。”

“原來如此。”

對類人猿祖先來說,現代人就是幼期性熟的類人猿。黑猩猩嬰兒的頭蓋骨和人類成人的頭蓋骨差不多。考慮到俾格米人本就身材矮小,奴斯長大後就應當同現代人的孩童別無二致。

“這次任務最重要的因素,你認爲是……”

“現階段來看,應該是奴斯的智力水平吧。”

“沒錯,從截獲的奈傑爾・皮爾斯的電子郵件判斷,奴斯腦容量的增加,還僅限於大腦新皮層。”

“大腦發育的強度現在還是個謎。”加德納嘆息道,“奴斯前額葉好像特別發達。”

“是的。”

“人類的精神活動主要集中在額葉,最好不要低估他的能力。”

“那就作最大程度的估量吧。”

“這才安全。”

最後大家一致認爲,奴斯與現代人之間的智力差,和現代人與黑猩猩的智力差相當。奴斯現在三歲,智力水平已與現代人的普通成年人相當。

“勢均力敵啊。”加德納就像是找到了對弈敵手一樣,不禁笑了起來。

計劃開始實施後,魯本斯立即着手信息管制。首先,他通過信息安全監督辦公室,將在國立檔案館中沉睡的《海斯曼報告》指定爲機密文件,同時撤銷互聯網上所有提及《海斯曼報告》的網站。通過國家安全局,令所有搜索引擎都搜索不出相關結果。

涅墨西斯計劃起初進行順利,但隨着準備的深入,不安的氣氛還是瀰漫開來。最困難的部分,是確定潛入剛果雨林的任務執行者名單。

特別計劃室的最高長官、助理國防部長幫辦哈里・埃爾德里奇將白宮的想法告知魯本斯:“將沃倫・蓋瑞特加入執行者名單。他是中情局的準軍事人員,負責監視任務執行。”

魯本斯驚訝地問:“讓中情局特工加入守護者計劃?”

“是的。”

“這樣做行嗎?”

埃爾德里奇皺眉答道:“這是上面的意思。”

根據“知悉權”原則,魯本斯沒被告知理由,但萬斯政府明顯想讓沃倫・蓋瑞特這個人消失。

至於剩下的三人,埃爾德里奇通過私營軍事公司找到了合適人選。但這些在伊拉克活動的人陸續遭敵人攻擊陣亡了。埃爾德里奇只好重覓人選,最後選定了陸軍特種部隊和空軍傘降救援隊出身的傭兵各一名,以及法國外籍軍團的日本人一名。各個成員的技能都沒問題,但魯本斯對喬納森・耶格這個“綠色貝雷帽”特種部隊前隊員的資質提出了質疑。背景調查中寫道,他的獨生子患有絕症,命不久矣。在遭遇如此不幸時,患者家屬都會產生強烈的自我破壞衝動。在執行殘酷任務的過程中,耶格有可能自暴自棄。

後來,耶格孩子的問題以完全預想不到的方式表面化了。首先出現的,是國家安全局的報告。他們發現,有人用日本國內的電腦對“Heisman Report”這個詞進行了搜索。見到國家安全局確定的搜索者姓名,魯本斯大吃一驚。

古賀誠治。

這不是對姆布提人的病毒感染進行流行病學調查的學者嗎?他爲什麼會對《海斯曼報告》感興趣?這應該不是單純的巧合。涅墨西斯計劃正是基於《海斯曼報告》中的警告才制定出來,決定抹殺古賀博士的調查對象——康噶遊羣的四十名成員。

最糟的情況是,機密已經泄漏。魯本斯立即着手調查,卻發現了出人意料的事實:古賀博士1996年到過扎伊爾,同時期,奈傑爾・皮爾斯正待在姆布提人的營地中。兩人很可能見過面。可是,剛果內戰爆發後,兩人各自回國,並沒有證據證明他們後來還有交流。

古賀誠治成了中情局和國家安全局的監視對象。它們首先竊取了古賀博士的所有通訊信息,結果不僅沒有掌握能解答疑問的證據,反而拿到了令魯本斯愈發困惑的報告:剛果東部和日本之間,存在着密碼化的電子郵件往來。

“發信人和收信人都不清楚,密碼也不可破解。”

聽到這番話,魯本斯質問國家安全局的聯絡員:“既然已截獲郵件,怎麼會不知道發信人和收信人?”

“雙方通過獨立的通信協議進行通信。也就是說,他們搭建了秘密通信網。”

“可是,通信需要IP地址吧?只要問問日本的網絡供應商應該就能查出來。”

“我們已經查過,同網絡供應商簽約的人失蹤了。”

“怎麼回事?”

聯絡員轉述了日本方面負責反恐的機構——警視廳公安部外事三課的報告:“簽約者債務纏身,已經失蹤十年以上。當地警察懷疑,有人通過非法渠道購買了戶籍,冒充失蹤者,取得了IP地址。購買戶籍是欺詐等犯罪中經常使用的手段。”

合同中登記的住址是東京北部平民區廉價公寓中的一個房間,警察在那裡沒有發現有人生活的跡象。無論是房屋租賃合同還是網絡使用合同,用的都是失蹤者的名字,根本無從查起。

“剛果這邊查過沒有?衛星通信服務使用合同是誰籤的?”

“還是同一個日本人。”

魯本斯暗忖,莫非這密碼通信是古賀誠治和奈傑爾・皮爾斯所用?如果是這樣,他們有何目的?

“難道國家安全局都無法破解密碼的內容?”

“是的。他們使用的密碼技術既不是RSA也不是AES,很有可能是一次性密碼。”

魯本斯馬上就明白了。對稱加密算法的一次性密碼,已經被數學證明是不可破解的。這種加密方式之所以沒有普及,是因爲發信人和收信人必須在事前共有龐大的隨機數,而這在現實中很難實現。現在使用一次性密碼加密的通信,僅侷限於美俄總統之間的直接通話熱線。而剛果和日本進行通信的電腦裡,一定有類似的密碼系統。加密解密時使用的隨機數,都提前儲存在硬盤裡。如果要破解密碼,就必須搞到這組隨機數。

“無法入侵用密碼通信的電腦嗎?”

“嘗試過,但失敗了。”

竟然有連國家安全局都無法入侵的電腦,魯本斯不禁咋舌。

“能否在守護者計劃中增加一項任務?”聯絡員說,“沒收皮爾斯的電腦。只要將電腦中的隨機數找出來,我們就能破解他們交流的信息。”

“好。”魯本斯同意修正計劃。反正守護者計劃註定要中止。

力圖整體把控計劃的魯本斯不得不承認,密碼通信的存在令人不安。他開始懷疑,這背後有奴斯智力的支持。目前還只是猜測。敵人的手法異常高超,但只要識破了敵人的伎倆,就可以制定應對方案。

“繼續剛纔的話題。”聯絡員說,“是不是可以通過聯邦調查局請日本警察配合行動,勒令網絡供應商停止服務?”

魯本斯接受了提議。只有消除不確定因素,計劃本身才可控。

“就這麼辦。”

幾天後,魯本斯接到新的報告。鎖定行蹤不明者的IP地址之後不久,日本和剛果之間的密碼通信馬上就又恢復了。據說是用另一個假名開設的IP地址。魯本斯覺得非常丟臉。可疑通信不僅沒被切斷,對方還覺察到了魯本斯他們的存在。

“要再請日本方面配合嗎?”

“不用了。對方多半會故技重施。繼續監聽通信,努力解讀。”

“好。”

剛果和日本之間到底在幹什麼?爲了整體掌握局勢,除了展開信號分析外,魯本斯還調動人員展開走訪摸排。他向以美國駐日本大使館爲據點的中情局東京分局下達指令,招募當地工作人員,徹底調查古賀誠治這位學者。中情局列出了與博士有關係的人員名單,國家安全局對這些人進行竊聽,選出有出軌行爲的人,然後利用出軌證據和現金報酬威逼利誘,使其提供協助。代號以工作人員的職業命名,定爲“科學家”。

然而,正當“科學家”開始秘密調查時,古賀博士卻因爲胸部大動脈瘤破裂而死。毋庸置疑,這是病死。接下來只有沒收他留下的電腦。這臺機器裡,應該儲存着破解密碼通信所需的隨機數。

這時,“梯隊”竊聽網又截獲了新的獵物,搜索“Heisman Report”的人再次現身。這個人就是古賀誠治的兒子,一個名叫古賀研人的年輕人。這個研究生又開始了古怪的行動——在網上搜索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這種絕症。而喬納森・耶格的兒子所患的就是這種遺傳疾病。

魯本斯本以爲誠治死後,剛果與日本之間的聯繫將就此中斷,但誠治似乎將聯絡方法告訴了兒子。國家安全局成功截獲的機密級別爲“A”的情報是這樣寫的:

打開被冰棍弄髒的書。

古賀誠治死後,通過自動發信程序給兒子發了一通電子郵件,裡面有這句話。古賀博士多半已經發現日本警察查封了一臺服務器,預想到自己可能被拘捕吧。要破解這段簡短指示,必然需要父子之間才掌握的某種信息。古賀博士預見到電子竊聽的危險,於是採用了這一簡單卻有效的反情報對策。

可令魯本斯費解的,是古賀研人的行動。研人完全不考慮自己可能處在國家安全局的監視之下,毫無防備地接入互聯網。後來,“科學家”與其接觸後報告說,這小子好像對父親生前的行動一無所知。

魯本斯輕信了這份報告,結果第二次出醜。日本的工作目標只剩下博士的電腦,於是他派出當地警察去沒收電腦。但有人提前給他的手機上發了警告。出人意料的是,這段電腦合成的聲音竟然是從紐約的公用電話發出的。美國大陸竟然也有人在幫他。收到消息的古賀研人擺脫警察逃走了。

到此爲止,魯本斯確信涅墨西斯計劃所涉及的機密情報已經泄漏。一個來歷不明的集團將剛果、美國和日本三國聯繫起來,並且掌握了魯本斯他們的行動。但魯本斯百思不得其解,這個集團的目的是什麼?就算奈傑爾・皮爾斯想救奴斯的命,他也沒有任何可以防備四名傭兵攻擊的手段。俾格米人只有原始的狩獵工具,根本無法對抗原特種部隊隊員的火力。即便想逃出營地,還有蹂躪伊圖裡一帶的衆多武裝勢力等着。無論如何他們也不可能活着逃出去。

與此同時,非洲大陸上的守護者計劃正在穩步推行。四名任務執行者結束了訓練,潛入剛果東部紛爭地帶,接近康噶遊羣的營地。

魯本斯判斷,儘管出現了機密泄露的問題,但計劃本身還在掌控之中。暗殺奴斯的任務應該能成功進行。他要做的只是掌握好時間節點,變更部分計劃,將其他人從抹殺名單中剔除。

現在——

美國東部時間夜晚九點,非洲中部時間凌晨三點。

守護者計劃進入最後階段。

魯本斯與留在特別計劃室內的六名部下一道凝望着牆上的屏幕。屏幕上播放着軍事偵察衛星從剛果上空飛過時拍攝的影像。正上方超級望遠鏡的鏡頭中,康噶遊羣的營地喪失了立體感,就像一幅黑白平面圖。紅外線攝影裝置根據偵測到的物體溫差,將其用從白到黑的漸變圖像表現出來。

“U”字形排列的是一列帳篷。覆蓋在帳篷上的樹葉很薄,可以透視到內部。正在睡覺的人們的白色輪廓從黑色背景中浮現出來。

這段作爲最高機密的現場直播讓人覺得有點滑稽,因爲守護者計劃的執行者也出現在同一畫面之內。營地南北各有兩個體溫華氏九十八度的人影,他們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監視着姆布提人的動靜。在魯本斯看來,他們就像是一羣熱衷躲迷藏的孩子。

利用行動開始前短暫的平靜,魯本斯開始思考機密泄露一事。

警告電話是從紐約打給古賀研人的,可見己方陣營中出了奸細。包括這個神秘人物在內的敵人是如何知道特批接觸計劃的?魯本斯梳理了總統以下的指揮系統,但只要美國機密通信網未被攻破,就不可能有人獲悉涅墨西斯計劃的概要。

想到這裡,魯本斯突然意識到了迫在眉睫的威脅。

奴斯會不會已經破解了現代密碼?

之前同加德納博士交流時,推測這個三歲孩子的智力相當於現代人的成人水平,但根據被截獲的皮爾斯的電子郵件看,他在素因數分解方面已擁有人類難以企及的能力。如果發揮這種才能,不僅RSA密碼,使用單向函數的其他密碼也可以破解。與奴斯一同行動的奈傑爾・皮爾斯將筆記本電腦帶入雨林中,從非洲大陸中央也可以連入賽博空間。

三排工作桌中最前排上的外線保密電話響了,是南非的澤塔安保公司的定時聯絡電話。接電話的國防情報局特工艾弗裡轉頭對最後排的魯本斯說:“還沒有收到他們發動強攻的信號。”

喬納森・耶格等四人打算今晚偵察攻擊目標吧。攻擊行動留待明天進行。

魯本斯判斷這是絕佳的機會,於是將準備在自己電腦中的文件打印出來。那是古賀誠治撰寫的學術論文,可以證明康噶遊羣的四十名成員沒有感染任何病毒。魯本斯偷偷更改了調查日期。他拿着文件,朝埃爾德里奇監督官的座位走去。

“還有變更計劃的餘地。”他報告道,正準備回去的埃爾德里奇停了下來。

“根據奴斯出生後的流行病調查,姆布提人沒有感染病毒。”

埃爾德里奇翻看着論文,皺起了眉。處在助理國防部長幫辦高位的埃爾德里奇無法理解以蛋白質印跡技術爲基礎的檢測報告。

“什麼意思?”高級官僚問,“簡單點說。”

對方的反應不出意料,魯本斯稍感安心,看來僞造論文不會被追查了。“基因變異不是集團性的,而是個體上發生的。這樣就不需要消除康噶遊羣的其他成員和奈傑爾・皮爾斯,以及守護者計劃的執行者。”

“就是說,只需要處理奴斯和他的父親?”

“不錯。”

埃爾德里奇皺眉深思。這是一張精於算計的政治家的臉。他將手放在魯本斯肩上,將他帶到行動指揮部的一角。“能避免不必要的殺戮,我很開心。但只能赦免康噶遊羣的其他三十八名成員。爲了保守機密,不能留下皮爾斯,還有四名計劃執行者。”

“執行者都有接觸機密的資格啊。”

埃爾德里奇固執地說:“這個決定無法更改。包括奴斯和他父親以及奈傑爾・皮爾斯在內的七個人,按照當初的計劃處置。”

魯本斯無法理解。爲什麼高層如此固執地要殺死計劃執行者?但他已隱隱覺察到這可能與沃倫・蓋瑞特有關。最終他還是得殺掉七個人,但這已經是他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是應該譴責自己參加了暗殺計劃,還是應該爲自己救下了三十八條人命而鬆一口氣?不管怎樣,正因爲埃爾德里奇和自己不用親手殺死計劃執行者,才能做此決斷吧。

爲緩解緊張氣氛,埃爾德里奇露出微笑道:“告訴行動現場,沒有必要將俾格米人都殺死。”

得到監督官正式許可後,魯本斯穿過桌子間的間隙,去向艾弗裡傳達指示。

“阿瑟!”

聽到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魯本斯轉過頭去。一名部下正指着屏幕。魯本斯將視線重新投向衛星畫面,發現守護者計劃的執行者開始行動了。但他們不是離開現場,而是佝僂着身子,慢慢地接近營地。

一開始魯本斯以爲這是偵察行動的一環,但他搞不懂爲什麼四個人要一起出動。就算要發動突襲,隊形也不對啊。觀察了一陣之後,他發現他們正從兩個方向接近那排小屋最靠邊的一個。魯本斯立即覺察出異常。

“再跟澤塔安保公司聯繫,確認有沒有收到進攻信號。無論回答如何,都下令‘GANG2’中止行動。”魯本斯連忙發出指示。他好不容易纔變更了計劃,傭兵又要搞什麼名堂?

“明白。”說着,艾弗裡就拿起了電話。

人造衛星拍攝的偵察影像將另一個大陸的實況傳回指揮部。應該是耶格的人影放下了突擊步槍,取出手槍。其他三人見狀,在小屋前面形成防禦圈。因爲這間小屋的屋頂覆蓋的樹葉很厚,紅外線攝像裝置無法透視小屋內部。

艾弗裡將話筒從耳朵上拿開,高聲道:“與‘GANG2’失去聯繫。”

“什麼?”

就在魯本斯反問的同時,耶格利索地展開了行動,從小屋側面繞到正面,雙手持槍從入口面朝內部。

魯本斯默默注視着衛星圖像。假如攻擊開始,就沒辦法停止了。康噶遊羣的四十名成員將被全部屠殺。

然而,畫面中的人全都靜止不動了,就像有誰按下了暫停鍵一樣。

不一會兒,魯本斯猜出發生了什麼事。

喬納森・耶格遇到了之前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智慧生命。

他看到了奴斯。

2

“請冷靜,我們不會反抗。”奈傑爾・皮爾斯抱着從未見過的生物,一字一頓地輕聲說道。

耶格保持射擊姿勢,一動不動。他與模樣奇特的生物四目對視。穿過夜晚雨林的風,無聲地拂過脖頸。

“你能不能看看右邊角落裡的電腦?”

耶格立刻挪開視線。小屋內,泥地的一角放着一臺開啓了的筆記本電腦。耶格瞥了一眼就明白了。軍事偵察衛星拍攝到的監視畫面,清楚顯示出包圍小屋的四人的身影。

“你們被五角大樓監視了。最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回森林裡去。”

耶格再次將視線投向令他頓時僵住的生物身上。那孩子畸形頭部上的雙眼熠熠生輝,宛如居住在森林中的精靈。

“監視衛星可能兩分鐘後就拍不到我們了。到時候我會去找你們。”

耶格背後傳來米克的低吼:“你在幹什麼?快動手!”

“請相信我。”皮爾斯繼續說,“兩分鐘後我就會給你看所有的證據。”

“證據?什麼證據?”

“你們將被殺掉的證據。守護者計劃的執行者將被五角大樓一個不剩地殺掉。”

就在耶格猶豫的一瞬,米克的身影進入了視界的一角。一看到米克雙手握着的格洛克手槍,耶格就條件反射地推開了他的槍口。儘管消聲器消減了高音,但低沉的槍聲還是讓覆蓋樹葉的小屋爲之一震。射出的子彈從皮爾斯和孩子頭上飛過,衝入屋外的雨林。

不知道是米克要殺死“從未見過的生物”,還是耶格的抵抗導致了手槍走火。無論如何,現在都沒時間爭論了。耶格按住米克的手臂:“不要把槍帶出去。”

“爲什麼?”

“衛星正在監視我們,可以探測到槍口的熱量。”

“可是……”米克突然閉口。

哭聲大作。耶格也大吃一驚,將夜視儀對準那個模樣奇特的生物。

孩子緊抱着皮爾斯,哭得眼淚直流。他似乎被槍聲嚇到了。儘管容貌奇怪,但他本質上還是普通的孩子吧。心情平復的耶格開始冷靜地分析現狀。既然皮爾斯說要主動投降,那就沒必要強行綁架他。

“撤退。”耶格對隊友說。離開前又告訴人類學者:“我們在南邊三十米處等你。假如你不老實,我們就會開槍。”

皮爾斯點了點頭,鬍鬚隨之上下飛舞。

耶格面朝半圓形小屋,開始往後撤退。米克將剛開過的手槍插入皮帶,用戰術背心蓋上。蓋瑞特和邁爾斯拿着槍,保持接敵準備姿勢,隨耶格後退。

他們朝廣場對面的森林移動,進入一個樹木茂盛的角落。這裡天空被樹冠遮蔽,不用擔心被偵察衛星拍到。耶格命令蓋瑞特發出迷惑信息:“告訴Z,我們試圖尋找了‘未曾見過的生物’,但沒有發現。”

“明白。”

“還有,告訴他們,‘天使’二十四小時後開始。”

“天使”是強攻開始的呼叫信號。

蓋瑞特放下揹包,取出軍用電腦,開始寫電子郵件。邁爾斯問:“裡面是什麼情況?”

“我看到了從未見過的生物。”

邁爾斯驚訝不已,連珠炮似的問道:“你看到了?是什麼生物?爬行動物?”

耶格不知如何作答,身邊的米克說:“是外星人。”

“什麼?”

小屋中射出一道光。奈傑爾・皮爾斯手持筆形電筒走出來,一隻手臂中抱着剛纔那個孩子。米克端起AK47,保持隨時可以射擊的姿勢。

“就是那個。”耶格對邁爾斯說。但從遠距離看,夜視儀中的圖像,顯示的是人類的孩童。

在四人的注視下,皮爾斯把頭伸進旁邊的小屋,然後將孩子放進去,吹了聲短短的口哨。廣場對面的一條狗站起來,跑到這個高個子白人男性的腳下。皮爾斯帶着瘦犬,遵照約定,來到耶格等人等待他的地點。

“怎麼把狗也帶來了?”米克警惕地問。

“做實驗。”皮爾斯答道,“現在我就接着剛纔的話講。”

“不,等等。”耶格打斷他,“首先由我們發問。你坐下。”

皮爾斯打量了全副武裝的四人一圈,彎腰坐在地上。

“剛纔那孩子是怎麼回事?看上去不像人類的孩子。”

對方用學者式的機敏答道:“那是大腦產生突變的孩子,但不是智障兒。因爲基因變異,他獲得了比我們更優秀的頭腦。”

“比我們更優秀?”

“比地球上任何其他人都優秀。白宮害怕的正是那孩子的智力。因爲他可以破解包括軍用密碼在內的所有密碼,所以白宮僱用你們殺他。”

“等等。”邁爾斯說,“突變讓頭腦更優秀?”

“是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只是基因異常罷了。人類發生了進化?”

“沒錯,就在這個地方,智人發生了進化。”

邁爾斯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無言以對。

耶格無法否認人類學家的話,因爲他已經看到了部分證據。“剛纔的衛星影像,你是怎麼搞到手的?”

“那孩子用我的電腦破解出來的。”

“這不可能。”蓋瑞特插話道,“不可能這麼容易就破解軍用偵察衛星的信號。”

“可以做到。因爲人類編寫的程序語言有漏洞,那孩子對此瞭如指掌。”

“可是,就算能截獲通信信號,信息也是被加密了的……”蓋瑞特突然打住話頭,“莫非他破解了密碼?”

“不錯,那孩子發明了破解所有單向函數的算法。我早就知道你們的計劃,因爲我可以接觸機密計劃。”

“那麼,上頭爲什麼要殺掉我們?”耶格提出了核心問題。

“這就要說到基因變異的原因了。守護者計劃的制訂者考慮到感染病毒的可能性,擔心踏足此地的人感染了能改變子孫大腦的病毒。也就是說,白宮害怕你們成爲感染者,你們生的孩子會發生基因異常。”

聽到孩子基因異常這句話,耶格不禁皺眉。這正是他的孩子身上發生的事。

“但我知道,這樣的病毒其實並不存在。當然,守護者計劃實施的理由,即致死性病毒也不存在。這都是編出來的藉口。真正的計劃代號是‘涅墨西斯’,目標是要殺死包括你們在內的康噶遊羣的所有人。”

“那回到剛纔的話題,你是不是說,你有我們會被殺掉的證據?”

皮爾斯點了下頭,像是終於等到時機似的說:“你們是不是得到指示,在大屠殺結束後吞服一種藥物?給你們藥物的理由,據說是驅除致死性病毒,對吧?”

皮爾斯說的是澤塔安保公司交給他們的白色膠囊。皮爾斯似乎真的什麼都知道。

“把膠囊給我。”

在猶豫不決的隊員中,只有邁爾斯早早地拆開了防水袋。全隊隊員的四顆膠囊都放在袋子裡。

皮爾斯拿出一顆:“我要拿出軍用小刀,請不要開槍。”他提前聲明,用刀將膠囊末端切斷。出人意料的是,透明的膠囊竟然有四重結構。膠囊中還藏着更小的膠囊,中心的空洞中塞滿微量白色粉末。

“這樣的設計是爲了延緩消化速度。”皮爾斯解釋道,從口袋裡取出燻肉片,撒上白色粉末,遞給旁邊的狗吃。狗咀嚼嚥下之後,立即兩眼翻白,嘴角流血,倒地斃命。

“你們服用膠囊後也會是相同下場。”

倒在地上的屍體一動不動。見到自己面對着的是如此強烈的殺意,傭兵們都愣住了。

“是氰化物嗎?”邁爾斯問。

“不錯。一顆膠囊中的劑量是致死量的十倍。”

耶格擡起頭,看着中情局的準軍事人員。感受到視線的蓋瑞特在夜視儀下咧嘴一笑,“你們這下知道,白宮有多麼恨我了吧!”

蓋瑞特似乎相信了皮爾斯的話。如今證據就擺在眼前,耶格已經不能再信任祖國了。服從命令的話,自己就會被殺。

“我們的敵人是美國?”

“嗯。”蓋瑞特不情願地點頭承認。

沉默片刻後,憤怒襲上心頭。

“國籍怎麼辦?”

“活着就好,別管是哪國的。”

“等等。”米克說,“你們相信這個人的話?”

“你不信的話,就把膠囊吞下去試試。”

米克俯瞰着死狗,無法反駁,沉默不語。

耶格轉身面對皮爾斯,他心頭還有些許疑惑。

“那你的目的是什麼?”

“將那個孩子、我,還有你們所有人帶出非洲大陸。”

四名傭兵面面相覷,大家的思緒又被拉回到難題堆積如山的現實。

“你有辦法?”

“多少有些,但沒有百分百成功的把握。敵人不僅是白宮。這一帶遊蕩的武裝勢力的動態也無法預測。”

“等等。”插話的又是米克,“我知道我們被鎖定了。但如果要逃,帶着這大叔和那怪孩兒是累贅。”

皮爾斯沒有看日本人,而是繼續盯着耶格說:“如果拋棄我們兩個,賈斯汀就沒救了。”

其他三人也望向隊長。自己孩子的性命被當作討價還價的砝碼,耶格心中不禁升起怒火,但還是假裝鎮靜地說:“你是說,你有救我兒子的辦法?”

“嗯。我的朋友正在開發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應該能在一個星期內完成。只要服用了這種藥,賈斯汀就會痊癒。”

如果皮爾斯所言不虛,那就能在賈斯汀邁進死亡深淵之前拉住他,耶格除了相信別無他選。如果什麼都不做,兒子將必死無疑。問題是,他們這撥人能不能從這裡逃出去。皮爾斯說得沒錯,他們的敵人不光是白宮。將伊圖裡一帶的武裝勢力加起來,至少有七萬兵力。怎樣才能從敵人的包圍圈裡突圍呢?

“而且,”皮爾斯轉向米克,“我和那個孩子還能幫你們。我們能掌握五角大樓的動向。我覺得這筆交易划得來。”

隊員們陷入沉默,彷彿融入了寂靜的森林。他們全都面臨着性命攸關的抉擇。

耶格最後問皮爾斯:“通信手段有保證嗎?可以同其他國家聯絡,並且不被‘梯隊’竊聽嗎?”

“辦得到,但多少有所限制,不可能想什麼時候聯繫都行。”

“我想知道賈斯汀的病情。”

“過幾天就能取得聯繫。”

“明白了。”耶格下定決心,面朝其他三人,“我跟皮爾斯行動,但有個條件。”

“條件?”皮爾斯滿臉詫異。

“我只在兒子活着時跟你走,一旦賈斯汀死了,我就會拋棄你們這兩個累贅。”

皮爾斯有點失算,臉上瞬間閃過驚愕的表情,但他立即恢復了堅定的口吻。

“好吧,完全沒問題,因爲你兒子肯定有救。”

人類學家的這句話贏得了耶格的好感。這五年裡,他和莉迪亞所渴望聽到卻從未聽到的那句話,今天第一次從皮爾斯嘴裡說了出來:你兒子肯定有救。

耶格終於找到了戰鬥的意義。不是爲了祖國,不是爲了意識形態,也不是爲了錢,而是爲了救兒子的命。他對隊友們接着說:“我不強迫你們。你們可以自己作選擇。”

蓋瑞特立即響應:“我跟耶格一起。”

“我也是。”邁爾斯說。

最後剩下的米克像西洋人一樣聳聳肩,說:“大家一起行動更安全吧。”

耶格讚許地點點頭,問皮爾斯:“那個孩子有名字嗎?”

“阿基利。”

“我們去什麼地方?”

“地球的另一端。逃離非洲,是一段非常遙遠的旅程。”皮爾斯答道,“我們的最終目的地是日本。”

研人離開雜誌圖書館,通過路邊標識牌找到了公立圖書館,進入館內。《海斯曼報告》並沒有解開父親生前的行動之謎。但他心中生出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彷彿自己已經掌握了某種決定性的線索。濃霧背後,他所搜尋之物的輪廓已若隱若現。

沿着公立圖書館的狹窄過道,他在“人類學”書架上抽出幾本書,朝閱讀角走去。《海斯曼報告》的第五節中涉及人類學,研人不具備這方面的知識。

通過瀏覽人類學入門書,研人瞭解了基本的人類史。六百萬年前,人類同黑猩猩有共同的祖先,但此後人類就開始獨立發展,許多人種在這個地球上誕生、滅絕。現代人是二十萬年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當時,直立人、尼安德特人等其他人類也還存在。

比如,直到一萬兩千年前,印度尼西亞的弗洛勒斯島上還住着一種名爲弗洛勒斯人的直立人。他們身高只有一米上下,大腦容量只有現代人的三分之一,但智力水平很高,會使用火,製作石質工具狩獵。令研人吃驚不已的是,就在同一座島上,從數萬年前開始就居住着現代人。也就是說,兩種人類在狹窄的小島上共存了數萬年。雖然不知道他們是否有過日常接觸,但現在弗洛勒斯島居民之中,還流傳着關於洞穴小人的傳說。不過,弗洛勒斯人後來不知爲何滅絕了。

不僅是弗洛勒斯原人,尼安德特人、北京人這些滅絕人種應該都有最後一個個體存在。該個體有意識,有感情,具備理解自己所處狀況的能力。他或她應該在某一刻意識到,不管如何搜索自己的世界,都找不到別的同伴。自己將陷入絕對的孤獨,得知不僅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連相同物種的成員都滅絕了,會是多麼寂寞而絕望啊。太可憐了,研人光是想象一下就心如刀割。

如果《海斯曼報告》的警告有一條應驗,那相同的災難不久之後就會降臨在人類身上。研人將書放回書架,離開圖書館,思考報告中的第五條。人類尚在進化之中,這應該是穩妥的推論吧。還沒有生物學證據證明現代人已停止進化。

研人走在世田谷的街上,從兜裡取出《海斯曼報告》的複印件。報告中說,“超人類”如果出現,他們的“智力水平將遠遠凌駕於我們之上”,具體地說,這種智力就是指“能理解四維空間,迅速掌握複雜的情況,擁有第六感以及無限發達的道德意識,擁有憑我們悟性所無法體會的精神特質”。

研人尤其在意的是“迅速掌握複雜的整體”這句話。對科學家來說,這是夢寐以求的能力。類似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發病機制,並不在單一細胞上發生。單單一個細胞中就有數以千計的生化反應交織糾纏,情況異常複雜,而要掌握病症的全貌無異於天方夜譚。那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智力極限。

但是,如果有人能做到這一點會怎樣?想到這裡,研人不禁停住了腳步,後面的人差點兒撞上他。研人在車站前的商業街上呆立不動,周圍的喧囂越飄越遠。

超越了人類的智慧。

自己說過的話浮現在腦海裡。緊接着又傳來李正勳的聲音——

現在的人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軟件。

如果出現了進化後的人類,那不就能寫出萬能的製藥軟件了嗎?那種軟件不僅能對靶標蛋白質的立體結構建模,設計與其結合的物質,還能準確預測藥物在體內的動態。

從表面上看,他對分子層面和電子層面極其複雜的生命活動都瞭若指掌。

難道“GIFT”軟件不是徒有其表,而是確實掌握了極其複雜的生命活動?難道《海斯曼報告》所警告的人類進化已經在地球上發生了?

研人垂下頭,用手指扶了扶滑下鼻樑的眼鏡,繼續思考。倘若地球上出現了凌駕於人類之上的智慧生物,美國這樣的超級大國會如何應對?會痛下殺手吧。儘管很想利用那種超人的智力爲自身牟利,但智力相形見絀的人類怎麼能做得到?自己反倒有被智慧生物支配的危險。

那麼,進化了的“超人類”會如何行動呢?《海斯曼報告》預測他們會滅亡我們人類,但研人覺得不一定。首先,超智慧生物將作何判斷,智力更低的我們是無法預測的。對方畢竟擁有“憑我們的悟性無法理解的精神特質”。而且,還有唯一暗示超人類存在的線索——“GIFT”。如果它是萬能的製藥軟件,那就不啻于贈與人類的“禮物”。它不僅不會滅絕人類,還是將人類從所有病痛中拯救出來的福音。超人類可能在通過發明這一軟件,向人類傳達友好的信號。

感覺自己的思維有點跳躍,研人又返回原點思考。難道父親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方式接觸到超智慧生物,得到了“GIFT”?而美國政府得知了這一點,於是過來搶奪?這樣想的話就說得通了。要證明這一假說,就必須掌握超人類存在的證據,但他現在沒什麼辦法。

研人謹慎地進行邏輯推理,最後得到一個答案:如果能用“GIFT”成功開發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就可以間接證明超人智慧生命的存在,因爲現階段憑人類的智力,開發不出那種萬能軟件。

但要開發特效藥就需要援軍。必須尋求那個頭腦聰明的韓國留學生的幫助。怎麼同李正勳取得聯繫呢?研人苦苦思索,想到了土井。

“是古賀啊?怎麼了?”話筒另一頭響起土井悠然的聲音,研人不禁心生期待,“來電顯示是‘公用電話’,我還說是誰呢。”

“我的手機壞了。我問你一件事,你有沒有聽說什麼古怪的傳聞?”

“古怪的傳聞?”

“沒什麼,你沒聽說就算了。”

土井還沒聽說自己被警察追捕的事。警察還沒有掌握他同其他實驗室的研究生的交友關係吧。這樣一來,警察也不知道自己經土井介紹與李正勳相識的事。

土井突然說:“啊,是那件事嗎?”

研人大驚:“那件事是什麼?”

“就是之前見過的那個文科女生。”

說的是河合麻裡菜。

“很遺憾,不是。”

“你要是請我吃飯,我就幫你約她出來。”

目前自己正在逃亡,絕對不適合約會。

“不用了。”

“不用了?那就不吃飯,請我喝罐裝咖啡就行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現在忙,沒時間。我掛了哈。”

“等等。你找我就這事?”

“嗯。”研人聽出了對方的不解,補充道,“不要告訴別人我給你打過電話。詳細情況過一陣子我再跟你說。”

“明白。”聽土井的語氣其實並不怎麼明白,“你要是想請我吃飯,隨時打電話。”

“好的。”

研人放下話筒,將河合麻裡菜的身影從腦海裡趕走,然後重新看向記有電話號碼的筆記本。請一定要接電話啊,他一面暗暗祈禱,一面撥號碼。話筒中傳出了他期待的聲音。

“喂,我是李正勳。”

“我是古賀。古賀研人。”

聽到古賀的聲音,正勳“啊”地驚叫了一聲。莫非出了什麼狀況?研人不禁提高了警惕。

正勳興奮地說:“剛纔我給你語音信箱中的留言,你聽到了嗎?”

“沒,怎麼了?”

“是‘GIFT’。我對那個軟件進行了細緻的檢驗。”

“然後呢?”

正勳猶豫片刻,答道:“我說出來你可別笑。我懷疑那玩意兒是真的。”

這並沒超乎研人的預想,但他還是忍不住暗暗吃驚。冷靜下來後,他問:“你是怎麼檢驗的?”

“我們實驗室正在跟製藥公司展開一項研究。我把新藥物的化學結構輸入‘GIFT’,令其預測結果。沒想到,包括副作用在內的所有結果它都預測對了。因爲這份數據從未發表,所以我只能認爲是‘GIFT’自己計算出來的。反過來說,‘GIFT’的預測得到了實驗驗證。”

“實驗化合物只有一種?”

“不,包括兩種先導化合物和十種衍生物,所有與結構活性相關的數據都在誤差範圍之內。這絕不是偶然。”

“正勳,”研人儘量壓制住興奮說,“你今晚有事嗎?”

“我六點可以從實驗室出來。”

“你能來町田嗎?雖然有點遠。”

“町田在哪兒?”

“東京都的另一頭。”研人說。

“那我騎摩托去吧。”

“注意別被人盯梢。”

“盯梢是什麼?”

“就是有人在後面跟蹤你。”先把風險說出來,這樣才公平,研人想,“我先道個歉,其實我可能遇到了大麻煩……”

“怎麼了?”

“最壞的可能是,警察抓捕你,或者把你驅逐出日本。”

正勳就像忘詞了一樣,沉默不語。

“如果你不怕,就來一趟。”

過了一會兒,正勳問:“這是最壞的可能,對吧?”

“不錯。”

“那最好的可能呢?”

“全世界十萬孩子的生命得以挽救。”

“明白了。”正勳恢復了剛纔爽朗的口氣,“那我去。”

3

等待上司到達期間,魯本斯待在行動指揮部附屬的小會議室裡,梳理過去的資料。

首先是國家安全局截獲的古賀研人的通信記錄。研人曾進入因特網上的蛋白質數據庫,對“變種GPR769”執行了BLAST搜索。後來,他給一個叫吉原的人打電話,要求見面,目的是蒐集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相關信息。根據中情局的調查,吉原是大學醫院的實習醫生。

接下來,是從紐約給古賀研人打去的警告電話。那是用公用電話打的。國家安全局查出,電話中的聲音是電腦合成的,日語說得很不自然。雖然意思聽得懂,但在母語爲日語的人聽來相當怪異。國家安全局的語言學者很快就弄清了緣由:這日語是用市面上的翻譯軟件從英語翻譯而來。發送警告的人多半不懂日語,加上警告本身很短,於是索性用機器翻譯了事。問題是,這個人是誰?他怎麼會得知涅墨西斯計劃的內容?

魯本斯瀏覽了最後一份資料,那是在伊拉克遭武裝分子襲擊身亡的私營軍事公司僱員的名單,其中包含原本選出執行守護者計劃的十五人。因爲候補者陸續死亡,沃倫・蓋瑞特以外的隊員,只好由不在名單中的人頂替,即喬納森・耶格、柏原幹宏、斯科特・邁爾斯三人。

白宮開始關注伊拉克武裝分子爲何會準確發動攻擊的問題。行軍路線不固定,敵人卻能發動伏擊,他們是怎麼得知絕密計劃詳情的?難道美國的軍事通信被截獲並破解了嗎?

魯本斯偏離正題,思索起在伊拉克發生的一起襲擊。在某個地方城市,四名私營軍事公司安保人員遇害。這些前特種部隊隊員在市區遭到伏擊,在非常短的距離內捱了幾十槍,當場斃命。在“真主偉大”的現場大合唱中,普通市民對美國人的憎恨爆發了。私營軍事公司安保人員本就不受法律約束,在伊拉克濫殺無辜也不會被問罪。如此傲慢的態度,必然加速反美情緒升溫。有一具屍體被民衆踢打得腦袋都快掉了,其他屍體則被吊在幹道的橋樑上。

野蠻行徑刺激了美國發動瘋狂報復。美軍聯合伊拉克軍,組織八千兵力,開始對被視爲反美勢力據點的地方城市展開總攻。爲了給四個人報仇,一場激烈的巷戰爆發,有一千八百名士兵和市民死亡。另外,美軍還大量使用貧鈾彈,導致該地被放射性物質污染。將來這裡將大量出現癌症患者和畸形兒。而這一切,都是這顆行星上自恃擁有最高智慧的生物所爲。

“出了什麼事?”一個冷靜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魯本斯轉身一看,加德納博士正站在門口。因爲是深夜被叫出來,他穿着便裝,沒有打領帶。

等科技顧問在桌子對面坐下,魯本斯開口道:“我們是不是低估了奴斯的智力水平?”

一聽魯本斯這麼問,加德納就意識到出現了重大問題,目光驟然嚴峻起來。

“有這種可能。關於奴斯的智力,現階段還無法給出確定的結論,只能做普通推定。”

“就是說,不能否定奴斯的智力可能已經超越了現代人?”

加德納點了點頭:“或者他在特定領域的能力尤爲出色,比如素因數分解。”

“還有呢?”

“回頭看看《海斯曼報告》吧。”加德納雙手交叉,放在腦後,仰視天花板,“那份報告對超人類的能力做了設想,在我看來,其中的‘理解四維空間’和‘擁有第六感’不靠譜。如果奴斯要思考四維以上的空間,就必須採用數學抽象。而‘擁有第六感’卻是神秘主義領域。作爲科學家,我對此無話可說。”

魯本斯也有同感。

“還有‘無限發達的道德意識’,擁有着這種意識的生命,相當於神。這也不是科學家該討論的問題。”

這一點魯本斯也同意。

“我認爲正確的只有兩點。首先是,擁有‘我們的悟性無法理解的精神特質’。現代人當然無法理解奴斯的思想和感情。因爲假如大腦產生了變化,精神和思維也會變化。現在我們不就是被胼胝體更粗的人擺佈,不得不屈服嗎?”

魯本斯笑了。胼胝體更粗的人指的是女人。

“我要強調的是最後一點。”加德納在椅子上坐直,從桌上探過身,“那纔是我們必須注意防範的問題。”

魯本斯爲自己的見解能與科技顧問一致感到欣慰:“是‘迅速掌握複雜的整體’的能力吧?”

“這句話雖短,內涵卻非常豐富,包括對簡化論的懷疑,在混沌狀態前的困惑,等等。這是上世紀後半葉的科學家期待下一代智慧生命所具備的能力。對了,你不就學過這方面的知識嗎?”

“我曾在聖菲研究所學習過複雜適應系統理論,對複雜系統有所瞭解。”

“如果奴斯具備‘迅速掌握複雜的整體’的能力,那具體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被我們稱爲‘混沌’的不可預測狀態,也許對奴斯來說就是可以預測的。換言之,在複雜系統這一領域中,發生了範式轉換。”魯本斯說到這裡才意識到,下一代人類與現代人的差距是多麼巨大,“如果是這樣,那不僅自然現象,就連心理現象和社會現象等複雜系統,奴斯都可以對其建立高度精確的模型。具體地說,他不僅能更加透徹地解析生命現象,還可以準確預測經濟動向、地震發生和長期氣候變動。”

“說不定,奴斯此刻就可以準確預測十年後的天氣。”

“可以這麼說。”

“我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奴斯獲得了這種能力,那我們可以理解他的思維嗎?假如奴斯寫了一本解釋如何預測氣象的書,我們是否能理解書中的內容?”

儘管問題尖銳而超乎意料,但魯本斯毫不遲疑地答道:“恐怕不行。奴斯的智力遠遠超過人類,人類不可能跟上他的思維。”

“應該是吧。”加德納淡淡一笑,“你是對的,阿瑟。”

討論氣氛熱烈的小會議室突然沉寂下來。在魯本斯看來,科技顧問露出的微笑中,既包含着無奈,也透露着輕鬆。承認人屬生物智力進化的可能性,就意味着認同現代人的智力有限。不僅是智力,《海斯曼報告》所指出的超人類的特質恰恰就是現代人所欠缺的。我們無法“迅速掌握複雜的整體”,也沒有“無限發達的道德意識”。這不是理性的問題,而是生物的習性。只有食慾和性慾都得到滿足的人才會奢談世界和平。一旦直面飢餓,隱藏的本性就會立即暴露。正像公元前三世紀的中國思想家所言,人類這種生物,“欲惡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則必爭矣”。

人類對永遠和平的祈求總是無法兌現,因爲在人類歷史中,始終存在着自相殘殺。除非我們自身滅絕,將問題交給新一代人類去解決,否則就無法根除這一野蠻行徑。

魯本斯的腦子裡浮現出一個問題:從道德層面說,奴斯是更加高尚,還是更加殘暴?他是願意同智力水平更低的人種共存,還是要將我們消滅乾淨?就算他願意與我們共存,我們依然會被他們支配。就像現代人保護瀕危動物一樣,超人類多半會把我們中的一小部分保留下來加以管理吧。

敲門聲傳來,監督官埃爾德里奇與軍事顧問斯托克斯上校一起現身。埃爾德里奇穿着高領毛衣和夾克,一副便裝打扮,斯托克斯則是一身軍服。

“我已對上校簡單說明了情況。”埃爾德里奇說。

斯托克點頭道:“我聽說,計劃執行者做出了超乎預期的行動。”

“是的。”

“我認爲沒必要驚慌。特種部隊隊員接受的訓練要求他們根據現場情況臨機應變。這次行動也是其中一環吧?”

魯本斯本打算把那個驚人的假設說出來,但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再等等,“負責衛星圖像分析的中情局分析員正在趕過來。他到後,就能瞭解詳細情況了。”

埃爾德里奇點點頭,“現在應該基於客觀證據展開行動。先前不是發現剛果和日本之間有加密通信嗎?現在仍然沒有破解。如果那是妨礙涅墨西斯計劃的行爲,那四名計劃執行者就可能遭遇了不測。”

斯托克斯問魯本斯:“日本方面的調查進行得怎樣?”

“已經鎖定了古賀研人的藏身地,他潛伏在一個叫町田的地方。明天我們開始監視車站。但日本可以動用的人數有限,其他方面的調查不盡如人意。”

“我們有多少人?”

“專職的當地警察有十名,但他們光是監視古賀研人的行蹤就忙得團團轉。此外還有中情局分局的負責人,以及他招募的當地工作人員。”

加德納問:“所謂當地工作人員,就是代號爲‘科學家’的人吧?”

“不錯。”

“他是什麼來歷?同古賀誠治是什麼關係?”

“這個嘛……”魯本斯與軍事顧問面面相覷,“因爲全權委託中情局,所以我不清楚。”

“好好梳理情況,做好面對最糟結果的準備。”埃爾德里奇說,“如果計劃繼續失控,就立即採取緊急處置措施。”

“什麼措施?”加德納問。

“將四名計劃執行者和奈傑爾・皮爾斯,以及古賀研人列入恐怖分子名單,請求各國治安當局逮捕他們,然後對他們實施特殊移送。”

“特殊移送是什麼?”

“這個不需要博士您操心。”埃爾德里奇敷衍道。

“就是所謂的‘野蠻手段’?”

面對一臉純真與好奇的加德納,政府高官打着官腔答道:“這是根據第77號國家安全令和第62號總統令制定的行政措施,具體內容保密。拿到總統簽字的命令,各個機構就會展開行動。這樣解釋您明白吧?”

這等於什麼都沒說,簡而言之一句話:不要深究這個問題。加德納也識趣地放棄了:“嗯,我明白。”

對魯本斯來說,最大的誤判是古賀研人的行動。區區一介研究生,竟然能從司法機構手中逃脫,並潛伏起來,這是魯本斯始料未及的。如果古賀研人早早地向警察投案自首,接受公安部的訊問,說不定還可以得到妥善處置。但如今埃爾德里奇腦中只有強硬對策。同華盛頓特區的其他官僚一樣,埃爾德里奇唯恐職業生涯出現污點,所以思考模式與萬斯政府保持一致。一旦古賀研人被捕,就會被立即送往代替美國實施拷問的國家,再也回不到家人身邊。魯本斯本想對他伸出援手,但日本的特工工作都由埃爾德里奇發號施令。

“日本的問題到此爲止。剛果那邊會採取怎樣的緊急處置措施?”加德納繼續提問。

“如果計劃執行者採取了意料之外的行動,那就立即將他們和奈傑爾・皮爾斯一同殲滅。我們打算利用雨林地帶的武裝分子對他們實施掃蕩。”

加德納瞪大了眼睛:“剛果的非法武裝會幫助我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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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打算讓一個在當地出入的武器商告訴武裝分子,伊圖裡森林裡潛伏着五個白人恐怖分子,抓到他們就可以獲得鉅額賞金。那些傢伙見錢眼開,會調動數萬兵力圍剿皮爾斯等人。”

“可是,如果導致進化的病毒真的存在,武裝分子也可能會被感染啊。”

“這個不用擔心。魯本斯取得的報告顯示,病毒說被否定了。”

魯本斯暗暗叫苦。自己本想僞造論文營救耶格等人,結果適得其反。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一名部下請求進入房間。

“進來。”魯本斯命令道。參加涅墨西斯計劃的中情局特工迪亞斯與同事一道進入會議室。

“這是負責圖像分析的弗蘭克・休伊特。”

迪亞斯介紹的瘦高男子的胳膊下夾着一臺筆記本電腦。必要的寒暄後,休伊特將電腦接上投影儀,開始彙報。

“這是不久前剛果上空拍攝的衛星偵察影像。”

監督官和兩名顧問仔細觀看。反映雨林內情形的畫面是黑白的,分不出晝夜。守護者計劃執行者正在接近“U”形排列的小屋中最遠端的那個。

“這個小屋應該是奈傑爾・皮爾斯住的。”

“有何證據?”魯本斯問。

休伊特放大了畫面的一部分,“小屋的陰影中,發現了幾何學結構物。那是太陽能充電器的面板。”

“原來如此。”在沒有電力的剛果雨林中,皮爾斯是利用太陽能爲自己的電腦供電的。

迪亞斯用激光筆逐次指着屏幕上的四個人說:“揹着醫用包的是邁爾斯;攜帶通信儀器的是蓋瑞特;剩下的兩個中,手臂更長的是耶格。”

魯本斯問軍事顧問:“上校,你覺得他們在幹什麼?”

斯托克斯狐疑地眯着眼說:“看樣子,他們不是要殺皮爾斯,而是打算綁架他。”

耶格將上半身探入小屋,其他三人繼續保持防守隊形。然後,一切都靜止了。十幾秒後,柏原放下突擊步槍,換上手槍,來到耶格身邊。這時不知出了什麼狀況,兩人的身體都劇烈運動起來,但因爲他們的上半身在小屋內部,所以無法看清詳細情況。

“就是這裡。”休伊特回放影像,並反覆了多次,“要知道發生了什麼,線索就在畫面的一角。”

畫面的中心轉移到小屋後方,一棵樹被放大了許多倍,直至一個灰色的正方形像素塊覆蓋在屏幕上。“同一時間,這裡發生的情況是這樣的——”最初黑色的正方形轉瞬間變成灰色,然後慢慢恢復爲黑色。

“樹幹的一部分瞬間升溫。當然,這不是自然現象。一個高速飛行的高溫小物體射入了樹幹之中。”

“也就是說?”埃爾德里奇急於聽到結論。

“從兩人進入小屋的行爲判斷,正要開槍的柏原被耶格阻擋,發射出的子彈偏離了目標。雖然不能準確判定彈道,但我想應該是上方三十度左右。而且,從小屋退出來後,柏原沒有把槍放回腿上的槍套,而是藏在腰間。他之所以這麼做,可能是意識到自己正在被紅外線偵察衛星監視。”

斯托克斯不解地問:“他們怎麼知道自己正在被監視?”

埃爾德里奇的臉上也浮現出困惑的神色,只好將視線投向高智商的計劃制訂者。

魯本斯相信事態正在向最壞的方向發展:衛星圖像被截獲了,美國已經面臨國家安全的重大威脅。不僅如此,萬斯政府可能完全落入了圈套之中。操控這個絕密計劃的不是自己,而是奴斯。魯本斯命令迪亞斯和休伊特離開房間,自己雙肘撐桌,雙手託頭,陷入沉思。

制定涅墨西斯計劃的最初依據,是奈傑爾・皮爾斯的那通電子郵件。但發信者發出前,應該預見到郵件會被“梯隊”截獲,目的是試探白宮在得知已進化出新人類後的態度。在剛果腹地被武裝勢力包圍的皮爾斯和奴斯,一定期盼美國政府會保護他們。

可是,萬斯政府卻決定抹殺超人類。這樣一來,皮爾斯等人就只有一個辦法來逃往外界,那就是武力反擊。但由於私營軍事公司的活動受到五角大樓監視,想利用傭兵是不可能的。於是他們想到了策反守護者計劃執行者,使其站到自己一方。

說服沃倫・蓋瑞特非常簡單。白宮想要他消失,估計蓋瑞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吧。要想活命,蓋瑞特只能背叛僱主。

剩下的三人,應該也是基於某種標準選拔的。所以,不符合這一標準的候選者,在伊拉克被陸續幹掉。奴斯將竊取的美國機密情報透露給伊拉克激進分子,借刀殺人。最後,符合標準的就只剩下耶格、邁爾斯和柏原。

至於選擇空軍傘降救援隊前隊員和日本傭兵的理由,魯本斯暫時還不知道。不過,選擇耶格的理由非常明確。結合日本的古賀研人的行動,可以推測,皮爾斯已經告訴這名“綠色貝雷帽”特種部隊前隊員,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有辦法治療。耶格爲了挽救飽受病痛折磨的兒子,已經決定與美國爲敵。

這個計劃的背後,存在着一個以剛果的皮爾斯爲中心,將日本和美國連接起來的網絡。已去世的古賀誠治結識了赴扎伊爾進行流行病學調查的皮爾斯,被捲入了這場陰謀當中。而他死後,他的兒子繼承了開發治療絕症的藥物的工作。可是,無論奴斯是否參與其中,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能否開發出來都尚存疑問。無論採用什麼手法,時間上都太緊張了。

埃爾德里奇打破漫長的沉默,問道:“你在想什麼?”

魯本斯猶豫了,到底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怎樣才能將犧牲控制在最小限度內?如今傭兵已經被吸納到奴斯一方,營救他們的同時,奴斯也會活下來。那樣做,不僅美國,整個人類社會都會陷入危機之中。

奴斯的智力水平已經足以截獲美國的機密情報。接下來,他不僅不會表現出無限發達的道德意識,反而會殘殺人類。他用極其巧妙的手法,將執行守護者行動的十五名候選人殺害了。這個三歲的孩子,難道不是人類的敵人嗎?

“啓動緊急處置措施吧。”斯托克斯上校打破沉默道,“儘管非常遺憾,但我們不能容忍計劃執行者的反常行爲。或許守護者計劃不得不進入最終階段了。”

魯本斯推測,傭兵必定會選擇背叛。他們已經知道,隨身攜帶的抗病毒藥物實際上是劇毒化學品。

“我也同意。”加德納博士接話道。

“包括我在內,三人贊成。”埃爾德里奇說,轉頭面向魯本斯,“你沒意見吧?”

“嗯,沒有。”魯本斯不敢提出異議。他覺得現在應該靜觀其變。

“那麼,從現在開始,本計劃進入緊急處置階段。”

涅墨西斯計劃將演變成人類與超人類之間的對決吧,魯本斯在心裡想。

可是,人類能有多少勝算呢?

森林的拂曉涼意襲人。

晨霧籠罩下的康噶遊羣營地,排列在一起的小屋中飄出說話的聲音,卻不見人影。從覆蓋着樹葉的屋頂升起煙柱,屋內正在燒火取暖。

守護者計劃的執行者只小睡了一會兒,因爲他們要趁太陽還未升起,返回森林深處取揹包。對耶格來說,他現在除了睡眠不足,身體還異常冰冷。他一直放心不下兒子。上次與莉迪亞聯繫是一週前。

“‘守護者’這名字還真是合適。”把裝備放在營地外蒼鬱茂密的樹木下,蓋瑞特說,“我們真成了人類學者和那孩子的守護者了,不是嗎?”

也是我兒子的守護者吧,耶格想。

邁爾斯迫切地說:“真想早點見到阿基利。”

“見到了會失望的。”米克冷冷地說,“他是個可怕的小鬼。”

耶格半開玩笑似的問日本人:“米克,你不喜歡孩子嗎?”

“那孩子不是人。”

“我問的是人類的孩子。”

米克注視着耶格,揣度着他提這個問題的目的:“我不喜歡弱小的人。被打了卻不還手,只知道哭,我一見到這種人就不舒服。”

“你小時候就是吧。”

米克的眼中閃過一絲憎惡,但他立即換上了招牌式的冷笑:“長大後,我十倍奉還了那些欺負我的人。”

耶格窺見了支配米克的陰暗心理。這個日本人通過服用類固醇藥物增強肌肉,特地到海外學習戰鬥技能,正是爲了能捱揍也不哭,爲了能反擊對手吧。這極端的做法恰恰折射出,他在幼年時飽受欺凌。

這時,霧中傳來了腳步聲,一個高個子男人正朝他們走來。傭兵們的視線被走在皮爾斯旁邊的小人影所吸引。阿基利只穿着粗布褲子,傭兵們得以觀察他的全身。脖子以下的部分都與人類的三歲孩童沒有差別。可是,一見到他那因突出而顯得沉重的額頭,以及那雙奇特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人類之外的物種。儘管他剛起牀,但昨晚令耶格驟然僵住的銳利目光依然威力不減。那個牽着皮爾斯的手、搖晃着腦袋走過來的孩子,怎麼看都給人不真實的感覺,彷彿是從電影裡跑出來的怪物。

“真可愛。”邁爾斯說。

其他三人驚訝地看着衛生兵,“你開玩笑吧?”

“沒開玩笑。阿基利的眼睛同貓眼很像。”

說起來還真是如此,但耶格可不覺得這有什麼可愛的。不可思議的是,看着眼前的阿基利,耶格竟然心生敬畏,彷彿在被迫瞻仰宗教繪畫一般,令他很不舒服。

“我喜歡狗。”

“確實像貓。”蓋瑞特說,“那眼神就像能看穿我們的內心一樣。不過,獅子的眼睛也像貓。”

“我猜他是獅子。”米克小聲說,“那孩子相當危險。最好早點解決他。”

“別亂開槍。”耶格出言制止。

“早上好。”皮爾斯來到隊員們面前,快活地打招呼,“諸位,這就是阿基利。”

隊員們彎着腰打量阿基利,那孩子眼睛上翻瞪着大家,表情嚴肅。皮爾斯逐一報上成爲孩子守護者的傭兵的名字,但阿基利的表情沒有絲毫放鬆。

蓋瑞特問:“這孩子懂英語嗎?”

“懂。不過,因爲咽部發育遲緩,他還不能開口說話。”皮爾斯露出夾在腋下的筆記本電腦,“想說話的時候,阿基利會通過鍵盤敲出來。”

在雨林深處堪稱秘境的環境中,這樣的表達手段顯得格格不入。耶格直接提問:“阿基利,剛纔皮爾斯先生說的話是真的嗎?”

阿基利立即點頭。隊員們不禁驚歎起來。

蓋瑞特接着問道:“你真的能破解密碼?”

阿基利再次點頭。

“怎麼做?”

阿基利擡頭看着皮爾斯,打手勢表示要用電腦。人類學者遞出鍵盤,阿基利的小手就舞動起來。兩根指頭交替敲擊,屏幕上浮現出一行文字:就算說出破解的方法,你們也無法理解。

蓋瑞特苦笑道:“被鄙視了啊。”

從旁觀察阿基利的耶格產生了一絲疑問。看那孩子敲擊鍵盤的樣子,實在太不敏捷了。動作如此緩慢,卻要編寫入侵軍事通信網的程序,姑且不論其智力水平,光是從工作量的角度考慮就不可能。於是耶格問:“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可以治療嗎?”

阿基利點點頭。

“怎麼治?”

電腦畫面上浮現出答案:“首先編寫製藥軟件,然後用該軟件設計藥物,最後實際合成化合物。”

“這個軟件由誰編寫?”

“我編寫。”

耶格想,這孩子也可能是經過了訓練,將事先預估到的問題的答案敲出來罷了。

“能否讓我做最後一次確認?”蓋瑞特徵求耶格的許可,“我想確認皮爾斯的話到底可不可靠。”

“你打算怎麼做?”皮爾斯問。

“把這裡所有的人都集合起來。”

“爲什麼?”

“如果你希望我們保護你,就照我說的做。”

皮爾斯面帶不滿,轉過身,朝着營地用當地語言呼叫起來。人們從小屋中探頭查看,走了出來。

耶格等人移動到營地中心的廣場裡,迎面走來矮個頭的姆布提人。四十名姆布提人並沒有表現出多少警惕。他們的身高僅到傭兵的胸部,一個個臉上都流露着靦腆的微笑。

姆布提人口中紛紛冒出“卡里布”這個詞,邁爾斯不明其義,也跟着說“卡里布”,逗得姆布提人大笑起來。

“‘卡里布’是‘歡迎’的意思。”皮爾斯說,“‘你好’是‘哈巴里’。”

耶格等人開始說“哈巴里”,姆布提人更加開心,也用“哈巴里”作答。

“告訴他們,我們是他們的朋友。”

蓋瑞特看了一圈姆布提人,用疑似斯瓦西里語的語言慢慢說了一句話。這名最早被納入守護者計劃的中情局特工似乎早就掌握了當地通用語。他好像是在問:“有沒有人懂斯瓦西里語?”過半數的人舉起了手。接着雙方一問一答,然後蓋瑞特朝一個男人招了招手。來到耶格等人面前的男人三十歲左右,神情落寞,穿着舊T恤和短褲,身高大概一米四出頭,體格在姆布提人中不上不下。

“他叫艾希莫,是阿基利的父親。”

聽完蓋瑞特的介紹,耶格仔細觀察起這個矮個子。他是一個普通人,除了比西洋人矮小外,身上找不出任何異常。

“我們還有個問題。”邁爾斯說,“能不能問問他,阿基利有沒有兄弟?”

蓋瑞特點頭,用斯瓦西里語向艾希莫發問。艾希莫打着手勢,表情悲痛地回答起來。蓋瑞特側耳傾聽,似乎非常費力才能聽懂,但經過一段漫長的問答之後,他終於把意思翻譯出來了:“阿基利沒有兄弟。艾希莫的第一個妻子在懷孕時生了病。他請求穆尊格,也就是白人醫生救治,但妻子被帶到遠方的醫院之後就再也沒回來,應該已經死了。”

“穆尊格,穆尊格……”艾希莫反覆嘟囔着,指着旁邊的米克。在他眼中,亞洲人也是白人的一部分。

“後來,艾希莫的弟弟被毒蛇咬死,他就娶了弟弟的妻子,也就是阿基利的母親。但她在生下阿基利後不久就因爲大出血死了。”

艾希莫臉上的悲傷反映了原始社會中的殘酷現實。因爲缺醫少藥,他失去了兩個妻子、弟弟,以及本應誕生的第一個孩子。

“後來艾希莫沒有再娶妻,所以只有阿基利一個孩子。”

“兩個妻子的死,應該都是胎兒造成的吧。”邁爾斯說,“如此看來,大腦的變異極可能是父系遺傳。艾希莫的生殖細胞發生了變異,被他的孩子繼承了下來。”

米克冷笑道:“有個不正常的父親,孩子真是受罪。”

“這一點非常重要。如果變異是父系遺傳,那要抹殺的就不止阿基利一人,還要將他父親包括在內。如果他再生孩子,可能也會帶有同阿基利一樣的變異。”

“這點不用擔心。”皮爾斯說,“我們一離開,康噶遊羣就會不復存在。這裡的四十名成員將分散到其他遊羣中去。他們沒有居民登記,外人無法找到阿基利的父親。”

這時艾希莫大叫起來,用痛切的語調重複着“庫艾利”和“艾克尼”兩個單詞。蓋瑞特詢問多次,終於將對方想說的話翻譯過來:“他說阿基利之所以生下來是那個樣子,是食物的緣故。阿基利母親懷他的時候,吃了不能吃的動物。”

“這不可能。”邁爾斯一本正經地否定道。

蓋瑞特擡起頭,用斯瓦西里語同周圍的俾格米人講話。邁爾斯的話被翻譯成當地語言後,俾格米人哇地齊聲呼喊起來。人羣涌到蓋瑞特身邊,愈發擁擠。儘管耶格聽不懂對話的內容,但看得出俾格米人的情緒都非常激動。

蓋瑞特逐一聽取完大家的發言,向同伴解釋說:“我向他們詢問阿基利的情況。這裡的所有人都覺得阿基利不是普通人。不光是外觀不同,能力也很不一般。”

“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面?”耶格問。

“他很早就聽得懂話。他能用的語言不只是金布提語,還包括斯瓦西里語,以及斯瓦西里語的方言金格瓦納語。他還懂英語。雨季期間,他們在農耕民村莊附近生活,他用這段時間掌握了算數。託他的福,他們把肉賣給農耕的比拉人時,纔沒有算錯賬。”

“這種事情,頭腦靈光點的孩子,不是都做得到嗎?”

“還有別的表現。說出來難以置信——”蓋瑞特帶着不解的神色繼續道,“阿基利可以用神奇的力量操控樹葉。”

“樹葉?什麼意思?”

“我也聽不懂。”

“問問本人不就行了嗎?”說完,邁爾斯蹲到阿基利面前,“剛纔的話你都聽到了吧?”

阿基利點頭。

“操控樹葉是怎麼回事?能不能演示給我們看看?”

阿基利的表情起了變化。他眯起眼睛,緊閉小嘴。耶格覺得這孩子是在笑。那是沉浸在遊戲中的孩子纔有的表情。

阿基利用手指在腳下的地面上畫了一個小圓圈,撿起落葉,站起身。然後伸直手臂,高舉樹葉,像是在計算什麼一樣,繞着圓圈移動,最後鬆開手指,丟下樹葉。樹葉搖搖擺擺地飄落下來,落入阿基利畫的圓圈中。

耶格等人花了一點兒時間才意識到,這是一個不可解釋的現象。邁爾斯也拿起樹葉,模仿阿基利的動作丟下樹葉。從他手中脫離後,樹葉被無法預測的氣流擾動,結果落在了偏離目標一米的位置。

“你是怎麼做到的?”邁爾斯問。

阿基利在鍵盤上敲出答案:“我知道樹葉的運動軌跡。”

“怎麼知道的?”

“我只能說,我就是知道。”

這樣的解釋無法令人信服,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阿基利具有其他人不具備的神秘能力。儘管人類可以發射火箭,登陸月球,卻無法預測從一米高度落下的樹葉的運動軌跡。

“諸位,咱們是不是可以到此爲止了?”皮爾斯一邊切換電腦上的畫面一邊說,“五分鐘後,偵察衛星就會來。”

傭兵們不解地面面相覷。

“我們只能選擇相信。”蓋瑞特說,“要是我們吞下之前攜帶的膠囊,早就被毒死了。”

隊員們不得不點頭贊同,然後轉移到森林中。

皮爾斯留在廣場裡,向俾格米人交待着什麼。多半是讓他們表現得如同往常一樣吧。姆布提人返回各自的小屋,開始燒火做飯。

在偵察衛星無法觀察到的森林中,守護者計劃的執行者同皮爾斯、艾希莫和阿基利父子會合。

“我想吃完早飯後再出發。”皮爾斯說,“給我看看地圖。”

蓋瑞特取出地圖,在衆人面前攤開。

“先介紹一下概況。儘管涅墨西斯計劃準備得非常周全,但緊急事態的應對之策都侷限在剛果國內。所以,只要我們越過國境就贏了。我們的任務是突破國境,而敵人一定會全力阻止我們。”

現在大家所在的位置是剛果東端,距烏干達只有一百三十公里,只要四天就能趕到。可是,國境附近還有二十多個武裝勢力虎視眈眈。用橄欖球打比方的話,這是球門區前五碼的攻防之戰。

耶格問:“穿越國境的路線決定了嗎?”

“準備了幾個方案。會結合實際情況選擇最佳路線。”

皮爾斯指着地圖介紹三個方案,三者都通向剛果東部國境。第一條是穿過東部的布尼阿,第二條是穿過東南的貝尼,這兩條線路進入的都是烏干達。第三條是南下到格瑪附近,逃往盧旺達。其他任何方向都不能選,比如往西走,剛果遼闊的國土就會成爲他們最大的障礙。

“你們怎麼看?”

“我贊成往東走,但時間上特別緊張。”耶格答道,“我們只有五天的口糧。雖然可以靠打獵爲生,但光是捕獲獵物就需要耗費大半天,哪有時間逃出去?”

“這個不用擔心。我已在沿途準備了補給物資和交通工具。”

“太好了。”蓋瑞特驚歎道,“可是,問題還不止這個。隨着時間的推移,五角大樓將會採用一切對抗手段。如果我們太磨蹭,就會遭到猛烈反擊。”

“那就選擇最短的路線吧,也就是正東那條。布尼阿前有一座叫科曼達的城鎮,那裡準備有車。考慮到道路狀況,這條路比東南那條更省時間。但我們必須徒步去科曼達。”

距離一百公里,行軍需要三日。耶格吩咐蓋瑞特聯絡澤塔安保公司。

“就說邁爾斯感染了瘧疾,‘天使’被迫延期。”

“明白。”

守護者計劃的執行期限還剩五天。只要騙過五角大樓,就能在被他們發現前離開剛果。

“大家在離開營地之前,將GPS的電源都關掉。否則會暴露我們的位置。”

米克立馬反駁道:“但如果關掉了GPS,如何在沒有參照物的雨林中導航呢?光靠指南針和步測,如何到達一百公里外的目的地?”

“艾希莫會與我們同行一段距離。”皮爾斯說。

“艾希莫?”

見大家都在俯視自己,阿基利的父親露出謙虛的微笑。

“那豈不是更糟?這傢伙連指南針都沒有啊。”

“在森林中,艾希莫判斷方向的能力比我們更優秀。”人類學家加強語氣道,“包括你在內。”

“既然要返回你的故鄉,你就少抱怨兩句吧。”邁爾斯安撫米克道,然後對皮爾斯說,“離開剛果後,如何前往最終目的地日本呢?”

“我準備了若干方案,但現在決定路線還爲時尚早。目前我們要集中精力突破國境,這是最大的難關。”

“明白。”

耶格看了眼手錶,確定了開始行動的時間。“六點出發,在此之前吃完飯,別忘了頭上有偵察衛星。”

衆人正要散會,突然響起了電子儀器發出的聲音。皮爾斯從腰帶裡取出一部小型電腦。這不是同阿基利溝通時所用的筆記本電腦。A5大小的黑色機器與衛星手機相連。

人類學者凝視着電腦屏幕,臉色漸漸陰沉下來。

耶格問:“是電子郵件?誰發來的?”

“別問了。”

“你在國外也有幫手吧?”

“有人提供情報,但我不會透露他的名字。”

“他提供了什麼情報?”

“敵人比我們預想的更強大,已經察覺到我們的行動了。”皮爾斯關上電腦屏幕,對衆人說,“涅墨西斯計劃進入了緊急處置階段。我們被列入了恐怖分子名單,懸賞一千萬美元通緝。這一帶的武裝勢力必定會趨之若鶩,對我們大肆圍剿。”

不過,守護者計劃的執行者都面不改色。

邁爾斯說:“出逃線路改爲南方怎麼樣?”

“不。”蓋瑞特搖頭說,“南邊也有武裝勢力盤踞。假如去那裡,我們就會被兩面夾擊。”

耶格打開地圖說:“東側的國境線有一百公里長,雖然敵人數以萬計,但我們應該能找到突破口。就按照原定計劃,向東部進發。”

4

“現在廣播找人:鈴木義信先生,如果您在,請到七樓諮詢臺。”

反覆播放的室內廣播令人生厭。這裡是新宿一座大樓內的大書店,圖書品種豐富,在東京數一數二。研人正在這裡尋找專業書籍。今晚,等李正勳到了之後,就要開始開發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但因爲研人現在不能去大學圖書館,所以必須提前準備一些與新藥開發有關的文獻資料。

“鈴木義信先生……”

厚厚的學術書都定價不菲,但研人不用擔心錢的問題,想買哪本都可以,因爲他手上有一張“鈴木義信”的銀行卡。

“鈴木義信先生,如果您在,請到七樓諮詢臺。”

研人突然擡起頭?

鈴木義信?

儘管鈴木這個姓很常見,但名也一致的話就不是偶然了。莫非有人在找我?

但會是誰呢?

研人的腦海裡條件反射般蹦出一個念頭:這會不會是警察的圈套?研人差點兒拔腿就跑,但總覺得這不太可能。警察應該不知道自己有“鈴木義信”的銀行卡。否則早就凍結賬戶,阻止資金流出了。此外還有一個疑點。現在播放廣播找研人,說明對方知道研人正在書店。但既然知道他在這裡,爲什麼不直接實施逮捕呢?

研人抑制住心頭的恐懼,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自從收到父親的電子郵件之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情,都受到嚴密邏輯的支配。如果有第三者知道“鈴木義信”這個姓名,那就應當是熟悉內情的人,也就是知道父親計劃的人。

也許自己還有同盟者,研人猜想。會不會是警察來搜查出租屋的那個早上給他打警告電話的人?那通電話,除了內容之外,還有許多地方令他費解。來電顯示不是“陌生號碼”,而是“不明號碼”。這就是說,對方很可能是從海外打來的。如果對方是外國人,電話中不自然的日語就解釋得通了。莫非那個人如今到了日本,要找自己?

研人將放回書架的書再次取出來。對方會通過室內廣播找自己,可能預估到研人會判斷對方不是警察。

書店內排滿書架,視野不開闊。研人離開“藥學”區,假裝平靜地朝收銀臺走。從書架間的過道偷看櫃檯,他發現那裡只有店員,沒有別的客人。

身穿制服、負責諮詢的女店員瞟了眼手錶,再次對準室內廣播用麥克風念道,“現在廣播找人:鈴木義信先生,鈴木義信先生……”

研人下定決心,朝諮詢臺走去。

“我就是鈴木。”他說。

女店員從麥克風前轉過頭,“啊,鈴木先生,讓您久等了。您丟失的東西送到了。”

“丟失的東西?”

“這是不是鈴木先生的東西呢?”

說着,女店員就遞過來一部手機。

“對不起,爲了查出失主,我看了手機裡的內容。”女店員打開手機說。在機主信息欄裡,顯示着這部手機的號碼、郵箱以及“鈴木義信”四個漢字。“當然,我只看了這些。”

“不好意思。”研人說,心想必須處理好這一突然事件,“是在哪兒找到的?”

“‘有機化學’區前面。”

“是誰送過來的?”

“是我發現的。”

“掉在地板上了?”

“嗯。”

“真不好意思。”

研人伸手去拿手機,但女店員在交出手機前說:“如果有能確認您姓名的物品,能否給我看看?”

“姓名?”研人竭力抑制住驚慌,“姓名……姓名……我這會兒只帶了銀行卡。”

“那也行。”

研人從錢包中取出“鈴木義信”的銀行卡,交給女店員。

“非常感謝。”女店員微笑着將手機交給研人。

研人移動到旁邊的收銀臺,給抱來的書付款。朝電梯走去時,他發現自己已渾身冷汗。必須儘早離開這座大樓,找個咖啡館之類的地方檢查這部手機。到底是誰,出於何種目的,費盡心思設計這麼一出?這時,尖利的手機來電鈴聲突然響起,研人嚇得差點跳了起來。

屏幕上的來電提醒寫着“帕皮”二字,這是研人小時候養過的寵物狗的名字。對方似乎想借此表示自己同研人是一夥的。研人衝入電梯旁很少有人經過的樓梯口,接起電話。

“喂?”

“你是研人君吧?”話筒中傳出瘮人的聲音。那是用機器改變了頻率的低沉聲音,彷彿從地底傳出一樣。“我要說一件重要的事,你要一字不落地聽好。”

研人沒有問對方的身份,而是照吩咐豎起了耳朵。從日語的流暢度判斷,對方不是外國人。看來,研人在日本和海外各有一名幫手。

“剛纔你拿到的手機,不會被竊聽,請安心使用。”

對方從頭到尾看到了手機到研人手裡的過程。那人此刻肯定就在這座樓裡。研人從樓梯口探出半截身子,觀察書店內部,但沒有發現打手機的客人。

“不過,”低沉的聲音繼續道,“打電話時,務必選擇好對象。給家人、朋友打電話非常危險。從他們的電話可以逆向追蹤到你。”

“那有這手機豈不是沒多大意義?”

“不,意義非常大。有了這手機,我就可以隨時與你聯繫。”

“你同我是一夥的?”

“不錯。”儘管被機器改變了聲調,但還是聽

得出對方聲音的親切。

“你叫什麼?”

“帕皮。”對方抿嘴笑道。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那要看問的是什麼。”

研人用手擋在手機送話器四周,小聲問:“《海斯曼報告》第五節中的內容,會在現實中發生嗎?”

“問題真尖銳啊。有出息。你讀過那份報告了吧?”

“是的。”

“我剛纔說的,就是對你問題的回答。”

研人將其理解爲肯定。

“今後,這部手機一定不能關機,要隨時保持可接通狀態。睡覺時也一樣,可以嗎?”

“好的。”

“還有,從町田的實驗室去別處時,不要乘電車。町田站的檢票口從明天起就會有警察監視。”

研人打了個冷戰。不知不覺間,警察的搜索範圍就離自己如此之近。警察到底是怎麼查到的呢?他想到的是電子錢包的使用記錄。上下電車時,需要使用鐵路公司發行的磁卡。如今已經到了必須懷疑周遭一切的地步了嗎?研人想。

“不坐電車,那用什麼交通工具?”

“坐出租車安全。你的錢足夠用吧?除了町田站之外,你住的出租屋、大學校園、大學醫院和你的老家,這四處地點也不能接近。那裡也埋伏了警察。追蹤你的警察總共有十名。聽懂了嗎?”

“明白。”

“那再聯繫。過一陣子,我會告訴你小筆記本電腦如何使用。”

“小筆記本電腦?是無法啓動的黑色的那臺吧?”

但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研人立即打開手機通訊錄,裡面只有帕皮一個人的電話。試着再打過去,對方卻已經關機。即便在書店中搜索,不知道對方的長相也是白搭。至於如何使用無法啓動的A5大小筆記本,看來只好等下次對方聯繫自己時再說了。

可是,研人暗忖,對方爲什麼不願以真聲示人呢?莫非對方是研人認識的人,怕研人靠聲音識破?

總之,研人走下樓梯,來到新宿的街上。只需這麼一部通信機器,孤立的自己就能再次與世界相連,他不由得安心下來。

研人在大街上邁開步子,考慮現在就把前幾天該打的電話給打了,於是從口袋裡取出記着電話號碼的筆記本。他聽從帕皮的警告,先在大腦中想了想給哪些人打才安全。警察知不知道他同報紙記者有交往呢?儘管他認爲應該沒事,但因爲剛好走過電話亭,所以以防萬一,還是決定用公用電話打過去。

投入硬幣,撥打號碼,往常立刻就接起電話的菅井,這次卻遲遲沒有應答。回鈴音響了大概十下,話筒裡終於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喂?”

“我是古賀。”

“啊,研人君啊。”

研人聽出對方所處的環境十分嘈雜。

“菅井先生,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出差,”父親的老朋友答道,“但接電話沒問題。你是想知道之前你問我的那個女研究者的事?”

“不錯,關於阪井友理這個人,你查出來什麼沒有?”

“研人君說的人我不清楚,但我找到了一個年紀相符的嫌疑人。東京都醫生聯合會的名簿上,記載着一個同名同姓的醫生。”

“醫生?”研人搜尋記憶,想起了大學校園的陰暗角落中,主動找到自己談話的阪井友理。不施粉黛的面龐,獨特的清爽感覺——說她是醫生,完全說得通。

“當時的電話簿上,刊登有這名醫生執業的醫院廣告。是父女兩代人經營的診所。”

“診所主攻什麼方向?”

“婦產科。”

回答出人意料。如果是內科或心臟科,那就同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有關了。

“去這家醫院的話,就能見到本人吧?”

“我是在八年前的醫生聯合會名簿上找到她的名字的,後來這個名字就消失了。她脫離了醫生聯合會,關閉了經營的診所。”

“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我會繼續調查。也許會查出她在什麼地方同你父親有聯繫。”

“不好意思。”有這名報紙記者做援軍,研人心裡踏實了許多,“菅井先生,真的非常感謝你。”

“怎麼又在感謝我?”菅井笑道,然後雙方簡單地道別,掛斷了電話。

研人走出電話亭,一邊朝新宿站走一邊思索。怎樣才能調查出阪井友理更詳細的情況?她在大學現身時,要是自己記下了那輛商務車的車牌號就好了。他正爲此後悔時,手機響了。

研人停下腳步。來電顯示是“不明號碼”,研人不禁緊張起來。是海外打來的電話。會不會是給自己發警告的那個外國人?研人跑進小巷,按下接聽鍵,將手機貼在耳邊。

“Hello?”

對方張嘴竟是英語,研人不由得驚慌失措。說話的是個女人。不知爲何,研人的腦海裡冒出了金髮美女的形象。

“哈……哈羅?”研人口齒不清地回覆。

對方用極快的語速喋喋不休地說起來,但研人一個字也沒聽懂。他唯一明白的是,這個女人正處在混亂狀態。

研人努力將大腦切換到英語會話模式,擠出了一句老套的英語句型:“你能說慢點嗎?”

對方頓了一下,然後說:“你是誰?”

“我?我的名字是古賀研人。”

“研人?你現在在哪兒?不,我是問,我在給什麼地方打電話呢?”

研人以爲自己理解錯了對方的話,於是又說:“請等等。我不明白你說的話。”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女人的口氣緩和下來,儘量讓自己恢復平靜,“研人,你聽好,我接到一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他告訴了我這個電話號碼,讓我打電話過去,向你報告我兒子的病情。他說,這樣你就能救我的兒子。”

“我能救你的兒子?”

“是的。難道不對嗎?”

研人突然想起了一句話:

某一天,將有一個美國人來訪。

“我能問問你叫什麼嗎?”

“莉迪亞。莉迪亞・耶格。”

“莉迪亞・耶古女士?”

對方放緩語速,糾正道:“是耶格。”

“耶格女士。”研人注意着發音,道,“你是美國人?”

“是,但我現在在里斯本。”

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世界權威就在里斯本。

“你打來,是爲了治你孩子的病?”

“是的!是的!”莉迪亞・耶格大叫起來,彷彿終於找到了救孩子的方法。

“你認識叫古賀誠治的日本人嗎?”

“不認識。”

“你丈夫認識嗎?”

“你是說約翰?他去國外了,我沒法同他取得聯繫,不知道他認不認識這個日本人。”

“約翰・耶格先生做什麼工作?病毒學研究者嗎?”

“不。”莉迪亞說,然後沉默片刻,告訴研人,耶格先生在私營軍事公司當傭兵。

研人反覆問過幾遍,但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多半是跟軍事有關的工作吧。“你認識我們嗎?”莉迪亞反問道,“約翰,也就是喬納森・耶格,我,還有我們的孩子賈斯汀?”

研人記下了賈斯汀・耶格這個名字,這是繼小林舞花之後第二個需要他拯救性命的孩子。

“我也不認識你們。你們多半是父親的朋友介紹來的吧。是誰讓你打這個電話的?”

“一個美國人。東部口音,上年紀了。”

這是不是就是給研人打來警告電話的人呢?

“這下你明白狀況了吧?”

“是的。”研人答道。

“那你如何救我兒子?”

“開發新藥。”研人答道,但雙肩立刻就感到了重壓。如果新藥開發失敗,那電話另一頭的女人就會墜入絕望的深淵。

“這種藥物能救賈斯汀吧?”莉迪亞說,聲音陰鬱,“我給你說說這邊的情況。檢查數值特別不好。按醫生的話說,狀況危急。也就是說,賈斯汀可能活不到下個月。”

研人無言以對,彷彿胸口遭受重擊一般。賈斯汀・耶格的病況同小林舞花一樣,離最後期限不到一個月。如果不能遵照父親的遺言,在“2月28日之前完成”,兩個孩子都會死掉。

“求你了,請你一定救救我的孩子。”莉迪亞的話語中聽不出惹人憐憫的軟弱,反而透露着與折磨她兒子的病魔對決的強烈意志。研人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這種堅強,一定是超越了語言、宗教、人種,爲所有人類所共有的“善”吧。我一定要讓遙遠國度的這位勇敢母親實現願望。

“耶格女士,”研人擡頭望天,儘量不讓對方聽出自己的喘息聲,然後下定決心,說出了堪稱人生最大賭注的一句話,“我答應你,一定會救你的孩子。”

魯本斯深陷在自家客廳的沙發裡,檯燈燈罩下的光灑在身旁。

非洲東部時間凌晨兩點,美國中部時間上午八點。

本打算回家小睡,但棘手的問題堆在面前,哪有心思睡眠。手中的便箋本上,問題被一一羅列出來。

魯本斯舉棋不定。儘管他不願看到有人在自己制訂的計劃中死亡,但爲了達到這個目的,就可以讓奴斯存活下來嗎?無論如何,現在涅墨西斯計劃還沒完全失控。必須預估對方的行動,搶佔先機。如果自己猜得沒錯的話,奴斯計劃在傭兵的保護下逃往國外。魯本斯的視線落在便箋本上。

皮爾斯等人打算從什麼地點逃離剛果?

這是最要緊的問題。非洲大陸廣袤無垠,中情局的工作人員有限,無法覆蓋全域。一旦皮爾斯等人逃離剛果,再想追蹤他們就幾乎不可能了。對涅墨西斯計劃來說,唯一的有利因素是剛果國內的交通狀況。以面積而論,剛果的國土與西歐相當。但這個國家的交通設施非常落後,只有一條連接東西的道路,除此之外,就得依靠飛機和沿剛果河而下的船。皮爾斯等人應該也非常清楚,這些交通網的要衝都被監視了。所以,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可以徒步穿越的東部國境線。軍事顧問斯托克斯正在拉攏當地反政府勢力。從地理上看,這是正確的判斷。伊圖裡森林東側,二十多個武裝集團林立。要想阻止皮爾斯等人逃往國外,只能將希望寄託在這些“名聲不太好的傢伙”上面。

逃離非洲大陸的目的地是哪裡?

如果皮爾斯等人逃出剛果,留在非洲大陸的可能性將非常低。這羣人中大多是白人,在非洲行動太惹眼。那他們打算去哪兒呢?

魯本斯望向便箋本上的第三條,尋找啓示。

四名傭兵的選拔標準是什麼?

奴斯陸續殺害了守護者計劃的其他候選人,選定如今這四個計劃執行者保護自己。

魯本斯推測,在選拔他們的理由中,一定隱藏着破解奴斯逃亡計劃的鑰匙。選拔耶格和蓋瑞特,是因爲他們具有背叛僱主的條件,這點魯本斯自己也考察過。那剩下的兩人,柏原和邁爾斯,選拔他們的理由是什麼?

魯本斯從公文包中取出報告,回顧選拔計劃執行者的過程。在柏原幹宏上升爲第一候選人之前,三名候選人遇襲身亡。這三個人同柏原有何區別?從技能考察,無論是空降資格還是實戰經驗,他們作爲傭兵的能力並無差異。唯一不同的是“使用語言”這一項,只有柏原懂他的母語日語。這時魯本斯想起了古賀誠治撰寫的論文。那篇學術論文竟然一反常規,是用日語寫的。考慮到科學世界中英語是通用語,只能理解爲古賀博士不擅長英語。換言之,柏原入選的理由會不會是讓他充當與日本聯絡的角色呢?如果這一推理正確,古賀博士死後,負責在日本聯絡的就是他的兒子,那個叫研人的年輕人。國防情報局的調查報告中寫着,古賀研人可以使用英語。如此看來,古賀博士意外身亡後,柏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基於這一點,魯本斯繼續深入思索。雖然沒有確切證據,但皮爾斯等人會不會打算去古賀博士的母國?魯本斯在便箋本上寫下了“日本”,後面跟着一個問號。

這個叫柏原的日本人的過去十分有趣。報告的特別事項記載,十年前,他的父親不知被誰打死了,母親也身受重傷。但應該目擊到犯人的母親卻拒絕提供證言,事件陷入迷宮當中。柏原投身法國外籍兵團,就是在這件事後不久。魯本斯感覺裡面有蹊蹺,但僅憑報告中短短几行字很難做出判斷。他覺得這件事應該影響不到涅墨西斯計劃,於是轉而關注下一份報告。

斯科特・邁爾斯。

這名空軍傘降救援隊前隊員被選定爲守護者計劃執行者時,在伊拉克已經有四名候選人遇難。邁爾斯之所以被選中,同他的出身密切相關——看重的就是他的醫療和戰鬥搜索救援技術。邁爾斯的經歷中,記載着其他四人不具備的一項特殊技能:航空器操作資格。這應該是出於危機管理的需要。奴斯等人很可能計劃乘飛機逃出非洲。

客廳中突然響起了手機鈴聲,魯本斯發出不滿的呻吟,拿起手機。是特別計劃室裡的國防情報局聯絡員打來的。

“你在睡覺?”

“沒有。調查出結果來了?”

“是。遵照你的指示,我們篩選了皮爾斯海運公司所有的船舶。一個月之內停靠非洲大陸港口的,只有兩艘。停靠的港口是埃及的亞歷山大和肯尼亞的蒙巴薩。”

“阿拉伯半島呢?”

“有若干油船會定期前往,但都在兩個月後。”

“好的,停靠埃及和肯尼亞港口的兩艘船中,有前往遠東的船嗎?”

“停靠肯尼亞的船會前往印度,然後返回美國。”

難道是經過印度前往日本?魯本斯琢磨起來。他們越過剛果國境線之後,直接往東走就會抵達肯尼亞的港口。“通知相關機構,監視兩個港口,肯尼亞優先。”

“明白。”

“皮爾斯海運公司的飛機調查得怎樣了?”

“只有一架公司董事使用的私人飛機,現在沒有前往非洲的跡象。我們會繼續監視這架飛機。”

“你們調查的對象包括聯營公司嗎?”

“是,連分包公司也徹底調查過。”

“我還想拜託你們調查一件事:皮爾斯海運公司的相關人員有無包租或購入飛機的計劃?”

魯本斯還未完全說完,對方就答道:“這個也調查過了。目前沒有。”

“明白了,謝謝。”

如此看來,皮爾斯等人乘飛機離開非洲大陸的可能性很低。那就只能坐船。只要切斷海路,就能封鎖他們。魯本斯掛斷電話,視線重新落回便箋本。

反情報。

毫無疑問,美國的機密情報已經被奴斯破解。而魯本斯被“知悉權”原則所阻撓,無法採取反情報對策。國家安全局運用的“梯隊”系統和國內的秘密通信網到底是怎樣的系統,他完全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各情報機構運用通信基礎設施的狀況錯綜複雜,不可能進行統一的通信管理。在這樣的條件下,涅墨西斯計劃進入緊急處置階段的消息肯定已經泄露。

目前只能採取權宜之計:編造假情報,擾亂對方的視線。

手機再次響起。電話另一頭是與聯邦調查局保持聯絡的弗蘭克・巴頓的聲音。

“緊急事件。你能不能回特別計劃室?”

說實話,魯本斯不願意回去,窗外已經開始下雪了。

“你在哪兒?”

“聯邦調查局總部。”

“能不能到我家來?”

“抱歉,不能。我們需要在採取了安保措施的房間中談。”

出了什麼事?魯本斯心中犯疑。

“到施耐德研究所的會議室怎麼樣?那個地方離我們雙方都比較近。”

“好吧。”

魯本斯使勁站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奧迪車鑰匙。

二十分鐘後,在沒有窗戶的會議室裡,魯本斯和巴頓碰面了。就是在這個房間裡,魯本斯第一次見到了被截獲的奈傑爾・皮爾斯發送的電子郵件。

“大事不好。我還沒把這個情況告訴別人。”說着,巴頓從公文包中取出一個牛皮信封,“我要說的,是關於從紐約給古賀研人打的警告電話。”

魯本斯忍不住探出身子,“查到什麼了嗎?”

“發出警告的人,用的是百老匯大街上的電話亭,來往行人衆多。打電話的時間是星期六下午四點,日本時間上午五點。同一天下午四點十分,與電話亭相距兩個街區的藥店監控攝像機捕捉到了走在街上的涅墨西斯計劃參與者的圖像。”

魯本斯馬上問:“是埃爾德里奇嗎?”

巴頓沒有作答,只是從牛皮信封中取出幾張照片。對準藥店入口的監控攝像機透過櫥窗玻璃,拍下了走在外面的一名五十歲上下的男人。

“聯邦調查局對模糊的圖像進行了分析。”

拍下的是誰一目瞭然。魯本斯倍感驚異,但轉瞬就釋然了,就像心中早就預感到會是這個人一樣。

巴頓死死盯着魯本斯,等待指示。魯本斯說:“單靠這個還構不成證據。只能說明他偶爾經過那裡。”

“那我們就拜託密碼城中的人調查吧。”巴頓答道。

世界上最大的情報機構——國家安全局規模龐大,以至於在馬里蘭州的一角形成了小城鎮。儘管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到這塊區域,但這裡卻矗立着五十多座大樓,超過六萬名職員和相關人員在此工作。他們的目標是竊聽世界上的所有通信,解讀密碼,獲取有利於美國國家利益的情報。國家安全局特別擅長旨在控制網絡戰爭的各種技術的開發。

“那幫傢伙什麼都查得了。”

接到李正勳的電話後,研人來到夜色下的街道上。騎摩托來的正勳似乎沒有想到,狹窄昏暗的小巷盡頭竟然有一座公寓,而私設實驗室就在樓上。這座兩層高的木質建築沒有長明燈,找不到也沒什麼奇怪。

正勳將摩托停靠在黑暗中的外樓梯旁,在研人的帶領下進入202室,在佔據了六疊大小房間的實驗設備前目瞪口呆。

“認識研人之後,驚人的事就接二連三。”

“還有更驚人的呢。”接着,研人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全盤托出。

聽完述說之後,正勳半信半疑。但如今,超越人類智慧的製藥軟件就在手中,不可能對研人的話付之一笑。正勳沉思片刻,道:“對於人類進化的可能性,既不能否定,也不能肯定。誠如研人所言,只能試着用‘GIFT’製造新藥。憑現代人的智力水平,無法治療那種病。”

得到正勳的認同,研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說起來,正勳你曾在美國軍事基地工作過吧?”

“嗯。‘龍山’軍事基地。”

“你對竊聽有什麼看法?不會是我的被害妄想症吧?”

“我不能打包票,但竊聽在技術上可行。美國和英國都在運用‘梯隊’系統竊聽全世界的通信。遠東方面,日本的三澤基地有竊聽天線,印度尼西亞的上空有巨大的電波竊聽衛星。海底光纜通信也全都遭到竊聽,可以說沒有一種通信方法是安全的。”

研人驚得說不出話來。自己活了這麼久,卻對所處的世界一無所知。我們就像被圈養在支配世界的一小撮人打造的小牲口欄裡。他們能確保我們的日常安全時,我們毫無怨言。但他們並不是慈悲爲懷的菩薩,而是人。一旦你觸犯他們,他們就會毫不留情地將你捻死。研人如今就在遭他們蹂躪。標榜人權的美國居然率先踐踏基本人權,這一事實本來就令人大跌眼鏡。“通信保密”難道只是傳說?

“因爲‘梯隊’系統也可以用於商業間諜活動,歐盟議會將其視爲問題,但具體有何行動不得而知。”

“真噁心。”研人道出心中的不快,“那麼美國聲稱的民主,不過是典型的雙重標準吧?”

“我也這麼看。不過,不光是美國人,我們所有人的行爲都不完美。無論是法律上還是經濟上,沒有一個系統是完美的。就像軟件發現缺陷後必須打補丁一樣,如果人類真的是‘智人’,那百年之後這個世界將會變得更美好。”

“那也是我的希望,但眼下還有迫在眉睫的問題。‘梯隊’系統正在監視我們。我還猶豫要不要讓正勳你介入。”

“我已經介入了。”正勳露出一如既往的溫和笑臉,“我也想幫助患病的孩子們啊。”

正勳輕鬆的語氣讓研人倍感欣慰。

“那就幹吧。”正勳從放在榻榻米上的揹包裡取出裝有“GIFT”的機器。

研人把桌面收拾乾淨,給機器留出位置。已啓動的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上,浮現出“變種GPR769”的CG圖像。受體在細胞膜上緩緩擺動,就像是一種生命體一樣。

“‘GIFT’的基本方法論同現行製藥軟件並無差別。”正勳用研究者所特有的幹練語氣說,“如你所見,受體的形狀已經確定。下一步,就是尋找能與受體在這個凹陷部位結合的化學物質。”

“找到了這種化學物質,就等於造出了藥物。”

“不錯。有兩種方法可以確定藥物的化學結構:一種是從零開始設計的全新設計法,另一種是從既有化合物中選出活性高的結構的虛擬篩選法。”

“你覺得應該用哪種方法?”

“試試全新設計法吧。也許會合成出複雜的結構,這個就不是我能搞懂的了,要你來判斷。”

“明白。”

像上次一樣,正勳將電腦連上網,然後面對屏幕。“這款軟件厲害的地方在於,只需要輸入你想要的結果,剩下的就無需擔心了。”

“就是說,它是全自動的?”

“不錯。”正勳樂呵呵地說,“將藥物活性強度設爲百分之百吧。”

正勳勾選了對話框中的相應選項,然後把手從鼠標挪到鍵盤上。隨着手指的快速敲擊,畫面不斷變化,從帶狀模型圖到數字和字母構成的原子座標一覽表,令人眼花繚亂。

“只要指定了結合的部位,剩下的都由‘GIFT’來計算。”正勳解說道,“好了,生成特效藥吧!”說着,正勳就按下了回車鍵。

屏幕上立即出現了“剩餘時間01:41:13”的字樣。

“一小時四十分。太厲害了!”

正勳差點兒跳了起來。看着他興高采烈的樣子,研人不由得心生羨慕。如果自己也能對研究有如此高的熱情,也許就會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吧。看着滿臉笑容的正勳,研人突然想起了父親生前露出的神秘微笑。“我不能停止研究啊。”父親說這句話時臉上洋溢着無上的幸福,跟正勳此時一模一樣。父親想必對研究也一往情深吧。可是,研究究竟有什麼樂趣呢?父親的研究生活似乎也沒有那麼充實啊。

“肚子餓嗎?”正勳問。

“餓了。咱們去吃點兒東西吧。”

兩人用等待軟件運行的時間,前往公寓樓附近的麪館。研人走在夜路上,瞪大眼睛觀察周圍,沒有發現警察的影子。

兩人坐在餐桌前,點了中餐套餐。因爲麪館通宵營業,兩人吃飽之後,繼續留在店裡,商量今後的行動方針。如果用“GIFT”成功設計出藥物,那製藥的第一階段就算完成了。接下來便是實際的合成操作、與受體的結合實驗,以及用小白鼠做簡單的藥理實驗。

“我覺得公寓裡的試劑不夠用。”研人說,“必須想辦法再搞一些。”

“試劑店賣不賣給我們?”

“他們不賣給個人。”

“那我去大學託其他實驗室的朋友想想辦法。”

“拜託了。就算成功合成出藥物,剩下的操作如何完成?需要體外培養細胞和小白鼠做實驗。”

“我沒有臨牀知識,只能努力學習了。去找土井好好問問。”

研人想起了將正勳介紹給自己的土井。那傢伙生性輕佻,對研究卻很在行,肯定能幫上忙。

確定行動方針後,還有點時間。研人道出了一直盤繞心頭的疑問:“跟正勳在一起時,感覺很自然。韓國人和日本人有什麼不同嗎?”

“唔……”正勳偏着頭思考了片刻。

“你別客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舉個例子吧。”正勳的視線重新落回研人身上,“我們韓國人有一種特別的感情。美國人、中國人、日本人都沒有這種心理。韓語中用漢字‘情’表示。”

“情?”

“嗯。漢字寫作‘情’。”

“這個字日本也有。”

“不,韓語中的‘情’同日語中的‘情’不一樣。很難講清楚。”

研人好奇地問:“你能解釋一下嗎?”

“非要解釋的話,那是一種將人與人聯繫起來的強大力量。我們通過與好惡無關的‘情’,與素不相識的人聯繫起來。”

“就是友好和博愛的意思吧?”

“不是這麼美好的東西。‘情’也是一種麻煩。因爲無論是多麼令你厭惡的人,都同你之間有‘情’相連。也就是說,我們無法百分百拒絕他人。韓國的電視和漫畫描寫的幾乎都是這個‘情’。”

“是這樣嗎?”研人看過幾部韓國電影,但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鑑賞同一部作品,每個人的觀點卻是如此不同,研人不禁咋舌。

“更進一步說,人與物之間也有‘情’相連。我這麼解釋你懂嗎?”

研人努力從感情上理解“情”爲何物,但內心深處卻沒有萌生絲毫感情。

“不懂。”

“是嗎?”正勳笑道,“‘情’這個詞的意思,只有知道‘情’的人才明白。如果不知道詞語指代的對象,就不能理解。”

這跟科學上的專業術語一樣,研人想。對於專業之外的人,你再怎麼解釋,對方也聽不懂。因爲那已經超過了此人理解能力的極限。

“我覺得與日本人相比,韓國人之間的距離更近。”

“嗯,或許是吧。”

正勳平時所表現出的溫文爾雅的氣質也是因爲“情”所致吧,研人想。

“好了。”正勳看了看手錶,“‘GIFT’的計算快結束了。”

研人從椅子上站起身,盤算着一定要成爲有情之人。

付完賬,兩人離開面館,再次提高警惕,返回矗立在黑暗之中的幽靈屋似的公寓樓。

六疊大小的房間的桌面上,A4大小的筆記本液晶屏幕閃爍着微光。研人打開屋裡的燈,同正勳一道注視着屏幕。躍入眼中的是“None”這個單詞。

“沒有?”正勳尖叫起來,“沒有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啊。”

“太奇怪了。等等。”

正勳撲在電腦上,一連串操作之後,屏幕上浮現出一個化學結構式。由苯環和雜環構成的母核上連接着功能團,結構十分簡單。“雖然‘GIFT’得出了結果,但受體只活性化了百分之三。也就是說,這個結構治不了病。”

“是讓我們對這一結構進行最優化?”

“不,如果是那樣的話,‘GIFT’就不會顯示‘None’這一結果了。採用全新設計法,本應得出更好的結果。”正勳思考了片刻,道,“放棄全新設計法,嘗試採用虛擬篩選法。”

正勳像先前一樣,在“GIFT”裡輸入指令,按下回車鍵,顯示計算將在九小時二十分後結束。

“一般來說,這種計算要幾個月才能得出結果。”正勳笑道,“明早就能有結果,你給我打電話吧。”

“你明晚也過來吧。”

一看手錶,已經快十一點了。正勳也要忙自己的事,研人感到很過意不去。

“正勳,真的非常感謝你。”

“不用謝。我也是出於興趣。”這名來自韓國的才俊露出可愛的笑臉,“再見。”說完,他離開了私設實驗室。

窗外摩托發動機的轟鳴漸漸飄遠,冷清的公寓驟然寂靜了許多。研人再次感受到有朋友相伴是多麼可貴。可是,他不能事事都靠正勳。研人想了想接下來的工作量,不禁緊張起來,於是坐在桌前閱讀專業書直至黎明,然後鑽進睡袋裡小睡了一會兒。

他好像做了夢,但記不起內容了。“GIFT”計算完成時,預先設好的手錶鬧鈴響了。

上午八點。

拉上了遮光窗簾的實驗室同睡前一樣黑。研人從睡袋中爬出來,沒有開燈,徑直來到筆記本電腦前。“GIFT”算出了什麼答案呢?一定要是高活性的結構啊,研人如此祈禱着,朝液晶屏幕望去。

屏幕上浮現出“None”這個單詞。

5

艾希莫和阿基利父子,以及奈傑爾・皮爾斯將從狩獵營地出發時,姆布提人悲傷不已,彷彿世界末日來臨。男女老少全都泣不成聲。

耶格最初抱着同情在一旁觀看,但哭哭啼啼的分別實在持續得太久,最後他只好出面催促。

行軍的第一天,皮爾斯告訴耶格,姆布提人之所以那麼傷心,背後其實另有隱情。誕生了阿基利的這個遊羣爲了避免被五角大樓攻擊,只好分散到其他遊羣中去。也就是說,艾希莫的離去,就意味着遊羣的解散。而且,年幼的阿基利進入森林也讓人憂心不已。俾格米人是狩獵採集民族,對他們來說,森林是充滿危險的異世界,嚴禁孩子踏足其中。

傭兵們排出菱形隊形,保護着中心的阿基利和皮爾斯。走在前面的是負責帶路的艾希莫,以及負責先頭偵察的米克。

皮爾斯的揹包裡塞滿了食物、衣物、筆記本電腦、太陽能面板充電器,還有若干衛星手機。蓋瑞特推測皮爾斯同國外的通信線路還是暢通的。就算通信被“梯隊”系統截獲,被迫切斷與電話公司之間的線路,只要換另外的手機就能立刻恢復通信。除了背這一大包東西外,皮爾斯還將裹着阿基利的襁褓斜挎在肩上,所以這名瘦高的人類學者總是走不快。

離開同胞後,阿基利沒有表現出半點悲傷。在雨林內移動時,他總是在打量四周。那眼神十分古怪,讓耶格禁不住懷疑他在謀劃着什麼。

此外,耶格對走在前面的艾希莫的表現也產生了懷疑。作爲嚮導,他滿懷自信地在雨林中行進,但有時候,他會折下樹葉,做出箭頭一樣的標記,放在地面上。倘若敵對勢力發動跟蹤,這箭頭不就成了絕佳的目標嗎?而且,每次休息的時候,他都會隨意躺在地上,在兒子面前吸大麻煙。

“他們有他們的行事風格。”皮爾斯對耶格說,“樹葉道標在這個森林裡隨處可見。吸大麻是爲了在狩獵時提高聽覺靈敏度。與我們不同,他們不會因爲吸毒而精神錯亂。”

“還有其他問題。”

耶格批評了艾希莫將火種包在大樹葉裡到處走的行爲。一旦雨林頂部的樹葉變稀薄,就有被紅外線探測衛星探測到熱量的危險。可是,皮爾斯卻堅持讓艾希莫攜帶火種,說這對俾格米人而言是必需品。

“給他一個打火機不就成了嗎?”耶格說。

但皮爾斯聽不進去:“不用擔心。衛星何時經過頭頂,我清楚得很。”

耶格覺得人類學者的頑固態度相當可疑,但還是順從了對方。他一看到艾希莫那懦弱卻和藹的笑臉,態度就強硬不起來。

結果,第一天他們只走了三十公里天就黑了。四名傭兵輪班站崗,兩小時一班。耶格站崗時,仔細觀察了依偎在父親身邊酣睡的阿基利。或許是閉上了眼睛的緣故,阿基利看起來沒有起初那麼可怕了。

耶格無法理解的是,爲何不同人眼中,阿基利的形象會迥然不同。現在的阿基利,只擁有不可思議的高度發達的智力,可能並不具備所謂的個性。他同人類的幼兒一樣,正處於既非善也非惡的原始狀態。邁爾斯和米克對他的印象之所以南轅北轍,應該是觀察者精神投射的結果吧。耶格會有如此推測,源自他的從軍經歷。作爲特種部隊的一員派駐海外,與語言和膚色不同的人接觸時,會自然而然地看不起當地人。面對阿基利時,這種心理機制也在發揮作用吧。

望着阿基利無邪的睡臉,耶格又想起了得知自己快當父親時的感覺。儘管阿基利屬於別的種族,但他也是有智慧和人格的,耶格希望他能成爲一個擁有強大而正確的思想的人。耶格心中潛藏着幼稚而好戰的思想,比如手持兵器就自以爲無所不能。倘若他任由這種思想支配,就很可能成爲米克口中“危險的存在”。阿基利是現代人所生,他也完全有可能成長爲那樣的生物。

天亮了,第二天的行軍開始。一個小時後,衆人停下來休息。耶格問人類學家:“俾格米人打不打仗?”

“不打仗。”皮爾斯立即答道,“根據我的調查,他們在五十年前發生過一次內部糾紛,一個遊羣分裂成兩個。僅此而已。”

“就是說,他們是天生的和平主義者?”

“他們只是比我們更聰明。俾格米人知道,人與人爭鬥會讓整個羣體陷入危機。所以,如果有人不能適應羣體,或者發生夫妻吵架,就讓當事者移居到別的遊羣,從而消除對立。”

“難道就沒有發生過爭奪食物資源的事?”

“不可能出現這種事。”皮爾斯立即否定道,“各個遊羣都嚴守各自所屬的區域,捕獲的獵物平等地分給所有成員。但這同我們世界中的所謂共產主義不同,是更富智慧的制度。首先,殺死獵物的人擁有獵物的所有權。然後,參加狩獵的成員,以及留守營地的成員,會分得他們的配額。通過這種複雜的分配方式,肉就會均等地分到每個人手上。一方面滿足了有功之人的所有欲,另一方面又防範了此人獨佔財富。”

耶格讚歎道:“你似乎很欣賞他們?”

“唔,可以這麼說吧。還有,艾希莫他們的族名‘姆布提’的意思就是‘人類’。”衆人在昏暗的雨林中稍作休息,聽滿臉鬍鬚的學者侃侃而談。自從與耶格等人相遇,他還是第一次表現得如此親切。

“耶格,你聽說過皮爾斯海運公司吧?”

“嗯。”

“我生下來就是那個公司的繼承人。”

耶格震驚了。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人,因爲過着原始生活而幾近營養失調,沒想到竟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

“那你豈不是很有錢?”

“研究資金有所保障。”皮爾斯謹慎地肯定道。

“那爲什麼沒繼承家業?”

“我年輕時也想過,專攻人類學只是出於興趣。但我很快就明白,自己當不了大企業的經營者。那個世界對我來說太骯髒了。”皮爾斯的臉上流露出厭惡和挫敗的神情,“金錢只能吸引逐臭的可鄙之人。銀行家和投資公司的人,只願意同腰纏萬貫的人握手。律師則同螞蟥一樣,貪婪地吮吸着財富的血。那些搜刮他人錢財的傢伙的嘴臉,我一看就噁心,所以決定回去做自己喜歡的研究。在我眼中,俾格米人是最可愛的研究對象。”

不知何時,蓋瑞特湊過來旁聽。他看了看手錶:“抱歉打擾了你們談話,但馬上就該出發了。”

耶格站起身,譏誚道:“你生下來是俾格米人就好了,還當什麼富二代啊。”

皮爾斯微微一笑,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我不這麼想。我同那些誇誇其談的自然愛好者不同。我會用電腦,生病了會求助於最新的醫療技術。我離不開科學萬能的世界。原始社會中存在現代人所遺忘的烏托邦,這種說法荒唐透頂。在一個闌尾炎就能致人死地的世界裡,怎能長久生活下去?”他眼睛裡閃爍着既非悲傷也非驚歎的光芒,繼續道,“在這殘酷的自然環境中,俾格米人生存了數萬年。他們的肉體得到了進化,依靠協作獲取並分配每天的食物。這不是很了不起嗎?”

“嗯。”耶格直率地表示同意,暗暗祈禱愛好和平的祖先之血也流淌在阿基利的身體之中。

衆人重新開始行軍,大約十分鐘後,林海突然中斷,視野豁然開朗。深褐色的伊圖裡河橫亙在面前,河岸低矮,泥土**。河面寬約百米,河水奔騰不息。河對岸,離水面不遠的地方就又是林海。伊圖裡河彷彿延伸在雨林之中的粗大血管。

艾希莫畏畏縮縮地指着這邊的河岸,提醒傭兵們留意。一艘剖空大樹造出的獨木舟和幾支船槳零亂地堆放在岸邊。

耶格再次對艾希莫的能力感到震驚。爲了避開敵人,他們離開姆布提人的生活圈,選擇走雨林深處的道路,但在沒有地圖也沒有指南針的條件下,艾希莫仍能準確地將衆人引導到放置獨木舟的地點。就連特種部隊出身的耶格也無從得知,在沒有標記的雨林之內,艾希莫是如何判斷方向的。

“請注意兩點。”皮爾斯對衆人說,“第一,這條河裡有鱷魚,當地已有好些人喪命,大家一定要小心;第二,過河之後就能走到農耕民族的村落,可能會遭遇那一帶遊蕩的武裝分子。”

離開康噶遊羣的營地時,耶格等人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好,過河吧。”

帶上裝備的話,獨木舟一次只能坐四人,所以船往返了兩趟纔將所有人運過去。過河後又走了大約十公里,雨林的植被明顯發生了變化。不久後,他們就看到了樹林背後的耕地。這說明不遠處便是街道兩側的農耕民族村落。

耶格停止行軍,在地圖上確認現在的位置。沿着土路每隔幾公里就是一個村落。眼前這個村子名叫阿曼貝雷。道路兩側是一間間小土屋。離目的地科曼達鎮,直線距離還有大概六十公里。

“衛星到什麼地方了?”

皮爾斯從腰包中取出小型電腦,確認道:“四十分鐘後就到達我們上空。”

“我們從村莊之間穿行,以免被人發現。”

“等晚上再行動不是更安全嗎?”

“現在還不到正午。我不想浪費時間。”

衆人迅速制定了路線,保持菱形隊形,朝森林內側走去。

可是,從阿曼貝雷村背面繞道的時候,艾希莫愕然回頭看着皮爾斯。與艾希莫並排行走的米克詫異地看了看艾希莫,然後猛然轉過頭,注視前方。他打手勢示意大家停下來,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聽到了古怪的聲音。

耶格側耳傾聽。街道向北延伸,從那邊傳來微弱的鼓聲。

仔細聽了一會兒後,皮爾斯小聲說:“不好了,民兵組織朝這邊過來了。”

“你怎麼知道?”

“那是比拉人使用的對話鼓。將語言的抑揚轉換爲鼓聲進行通信,可以傳達相當多的內容。”

“你能掌握民兵組織的規模嗎?”

“這個不清楚,但他們都是窮兇極惡之徒,到處屠殺別的民族。他們本應該在更靠北的地方活動。”

傭兵們交換了一下眼神。

“他們是衝着我們來的?”米克問。

“看樣子是。”蓋瑞特點頭道。

阿曼貝雷村的方向傳來尖叫。大概村民們聽到對話鼓的聲音了吧。遠遠望去,仍能清楚地看到村民們從小屋中飛奔而出,一邊嚷嚷一邊東跑西竄。

耶格放下揹包,將便攜式無線電通話器的耳機戴在頭上,指示皮爾斯道:“把艾希莫和阿基利帶到樹蔭裡趴下!”

模樣奇特的孩子顯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緊緊抱住父親的腰,怯生生地望着耶格。

“我們不能從這兒逃出去嗎?”皮爾斯問。

“必須等民兵組織通過了才能走。”耶格說,爲了讓對方安心,又補充道,“這比沒頭蒼蠅似的亂竄更安全。”

皮爾斯緊張地點點頭,帶着俾格米人父子躲到大樹背後。邁爾斯留下來保護他們,耶格、米克和蓋瑞特三人則打開槍上的保險,朝森林的邊界走去。走出雨林便是開墾出來的土地,二百米之外排列着若干土屋。透過軍用望遠鏡,可以看到附近跑回來的村民因恐怖而扭曲的面龐。

快逃啊!耶格在心中大叫。慢騰騰的話就會全被殺掉的!

這時,忽然響起了與現場格格不入的活潑音樂,彷彿是非洲民族音樂和搖滾的融合。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用雙筒望遠鏡朝北望去,只見三輛滿載黑人的皮卡正飛速向村子駛來,所過之處,捲起漫天的塵土。打頭那輛車的載貨平臺經過改造,安放着重機槍。民兵們擠作一團,身上裹着凌亂的野戰服,像是搶奪而來的。

蓋瑞特計算着敵人的戰鬥力。“四十三人。”

米克繼續道:“重機槍一挺,輕機槍三挺,若干AK,此外還有手槍、開山刀、柴刀、斧頭和長槍。”

聚集在一處的村民們尖叫着一鬨而散。有人逃慢了,被衝過來的武裝車隊撞飛出去。

四散的人們逃往周圍的密林。耶格所在的方向,也跑來五個人,是一對父母帶着他們的孩子。但毫無遮蔽物的田地最不利於逃跑。民兵們跳下車,從一家人背後用全自動武器射擊。晴朗的天空下立刻鮮血四濺,父母和孩子相繼倒地。他們被擊中後,尖叫變成了恐懼的咆哮,那是瀕死動物發出的絕望呻吟。

“邁爾斯,”耶格通過無線麥克風下達指示,“讓皮爾斯他們堵住耳朵。”

“明白。”

田裡痛苦打滾的親兄妹身旁,一個未受傷的男孩正在大聲哭喊,年紀八九歲,與賈斯汀相仿。民兵們的彈雨毫無憐憫地襲來,孩子腦袋登時被炸開了花,倒地身亡。

“耶格,”邁爾斯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皮爾斯問我們能不能出手幫幫村民?”

“不能。”耶格忍住吐意答道,“敵人的戰鬥力是我們的十倍,我們沒有勝算。”

耶格身邊的蓋瑞特輕輕哼了一聲,“那是什麼?你們看看那些傢伙的頭飾。”民兵們的頭上都垂掛着什麼東西。用細線串起來的裝飾物是人的耳朵和男人的陰莖。有人也把這些東西綁在步槍上。耶格記得,越南戰爭期間,有些美國兵也幹過類似的事情。

五分鐘前還一派祥和的阿曼貝雷村,如今成了戰爭的舞臺。這是赤裸裸的戰爭,沒有披上任何意識形態和宗教對立的虛假外衣。士兵闖入異族家中,開始搶奪食品、燃料、生活物資。士兵們將村民們集中在路旁的廣場裡,在衆目睽睽之下,將女性村民逐個強姦。從女童到老婦,都成了民兵發泄獸慾的對象。

強姦完畢後,暴力繼續升級,場面慘不忍睹。耶格從軍時接受過訓練,面對如此場景仍能保持鎮靜。蘇聯士兵虐殺俘虜的電影他看過很多遍。可是,倘若監視地點再靠近一些,他能否如此淡定就說不準了。無論如何,現在目睹的悽慘光景,他到死都不會忘記吧。

男人們生來就具有的暴力傾向,一旦爆發,其行爲之殘暴沒有人種之分。武力取勝的一方對異族大肆屠戮,他們砍斷村民手足,割下村民頭顱,這一幕與歷史上重複上演無數次的大屠殺有何分別?無論是什麼人種、什麼民族,屠夫都是一樣的。這個地球上,人類從未建立天國,卻常常創造地獄。

如果這個地方有記者,一定會將殺戮記錄下來吧。這種文章在喚起讀者心中和平渴望的同時,也會撩撥他們對恐怖的獵奇心。低俗娛樂製造者和消費者只是口頭上高呼世界和平,其實本質上與殺戮者屬於同一物種,只是他們對此渾然不覺。

阿曼貝雷村的所有成年人都被殺死了。目睹父母遇害的孩子們被集中趕到某個地方,其中的十幾歲少女被選出來,押上卡車。是要將她們當作性奴嗎?瞅準機會想逃跑的男孩,被地上剛砍下的人頭絆倒,一個民兵衝了上來,舉起柴刀就砍,將男孩的額頭劈成兩半。其他孩子戰戰兢兢地注視着小夥伴倒在地上,腦花四流。大家都明白,厄運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了。手持重武器和刀具的武裝分子將孩子們包圍起來。

耶格已經忍無可忍。必須殺死那些野蠻人。耶格將突擊步槍的準心,對準了首領模樣的男子。

“住手,耶格。”米克低語道,“那樣做會給我們帶來危險。”

看到日本人的臉,耶格差點嘔吐出來。

“難道你只會開槍打猴子?”

“你說什麼?”

“米克說得對。”蓋瑞特壓低聲音說,然後心有不甘地補充了一句,“我也想救那些孩子,但無能爲力。”

爲了抑制殺意,耶格回頭望向森林,那裡有他必須守護的人。結果他發現,那個孩子正瞪大了眼睛注視着這邊。阿基利從邁爾斯的腳邊露出臉,凝望着遠處的村落。從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感情。而在他視線的彼端,對孩子們的大屠殺開始了。

耶格打了個冷戰。不能讓阿基利目睹這場慘劇,不僅因爲擔心異形孩子的心理受到影響,更因爲阿基利並不站在與人類相同的立場。阿基利觀察人類這種動物的殺戮行爲,正如我們觀看黑猩猩屠殺小猴子一樣。我們擁有道德觀念,卻又經常屈服於獸性,而異質的智慧生物就在觀察我們這種生物的習性。

“邁爾斯。”耶格連忙對無線麥克風說話。如果阿基利覺得我們人類是劣等動物,那就不妙了。“阿基利在看呢。”

邁爾斯轉過頭,發現阿基利正伸着頭往外看,便將他拉回了樹蔭。但皮爾斯接着爬了出來,打手勢讓耶格等人返回雨林。耶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焦慮的皮爾斯拽下邁爾斯的耳機,通過麥克風對耶格說:“快回來!要被衛星拍到了!”

“什麼?”耶格瞟了眼手錶,離偵察衛星運行到他們上空還有二十分鐘啊。耶格一邊留意着民兵組織的動向,一邊返回雨林。皮爾斯向他展示了小型電腦上的畫面。衛星拍下了阿曼貝雷村的全貌,畫面的一角,清晰地呈現出蓋瑞特和米克趴在地上監視敵情的身影。

耶格通過無線電通知兩人回來,湊到皮爾斯面前說:“不是還有時間嗎?”

“也許我們被假情報騙了。在他們通過圖像識別出我們之前,我們必須逃離這裡。”

“去哪兒?”跑回來的蓋瑞特問,“我想了解周邊的狀況。衛星圖像能擴大範圍嗎?”

皮爾斯操作電腦,縮小畫面比例,切換成邊長十公里的四方圖像。以阿曼貝雷村爲中心,街道的北部和南部浮現出若干小點。將其放大後發現,那是搭載着重武器的車隊。不是民兵組織,而是別的反政府軍。

“混蛋,敵人越來越多了。我們必須對付三組人馬。”

耶格不禁皺眉。他們原本要往東走,但現在那裡被武裝分子堵死了。

“喂,”米克提醒大家注意,“看看那幫傢伙。”

傭兵們用雙筒望遠鏡朝村子望去。還有少數孩子沒死,不過民兵們停止了殺戮。首領模樣的男子將身子探入停在一邊的皮卡,對着無線麥克風說話。不一會兒,男子就突然轉過頭,朝耶格等人所在的方向張望。

“糟糕!”蓋瑞特說,“他是不是得到了衛星傳回的情報?”

看起來,五角大樓已經鎖定了耶格等人的位置,通過武器商將其告知了民兵組織。

首領模樣的男子對下屬下達了命令。一個民兵跳上皮卡的載貨平臺,將重機槍對準了耶格等人的方向,開始掃射。傭兵們悄悄朝附近的大樹移動,尋找掩蔽物。彈雨掃過左側的灌木,朝他們逼近。

耶格對驚恐的皮爾斯說:“冷靜,別亂動。”

子彈將周圍的落葉打得飛舞起來,阿基利一動不動地抱住父親的胳膊。

耶格等人冒着紛飛的彈雨,交替保護着三名要員,陸續朝森林深處撤退。突然,滯留村中的民兵們活躍起來,一邊殺氣騰騰地叫嚷着,朝耶格等人的方向指指點點,一邊拿起槍就往田裡跑。他們似乎發現了雜草的晃動。

“快跑!”耶格壓低聲音指示道,“返回原來的路線!”

在邁爾斯的保護下,皮爾斯和姆布提人父子跑了起來。

田裡毫無遮蔽物,蓋瑞特和米克用自動武器對身後的民兵進行壓制射擊。十個敵人應聲倒地,追擊暫時停了下來。

耶格用步槍瞄準民兵組織的首領,扣下了扳機。子彈射出的瞬間,命中的快感就從右手傳遞到大腦。子彈的軌道比預估的稍稍偏低,但獵物並沒有逃脫。目標所穿的迷彩服霎時破裂,漫開一片紅色。以超音速襲來的7.64毫米口徑子彈射穿了首領的下腹,撕裂了他的**和**,他當場死亡。剛纔還叫喚不已的男人立即閉嘴,身體一軟,跌倒在地。

這是耶格當兵之後不借助瞄準鏡狙殺的第一個人。但他心中毫無殺人的罪惡感,反而爽快無比。窮兇極惡的野獸就應該遭此報應。殺!殺死這幫畜生!

耶格挨個狙殺了四個呆若木雞的民兵才撤走。

晚七點。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研人從一本血氣分析的專著上擡起頭。李正勳該到了。莫非他要遲到,所以打電話給我?研人如此想着,拿起連在充電器上的手機,屏幕上浮現出帕皮這一名字。

研人連忙接通電話:“喂?”

話筒裡立刻傳來了被機器處理過的低沉聲音:“現在馬上把無法啓動的筆記本電腦拿出來。”

說的是A5大小的黑色電腦。等了這麼久,謎底終於要揭開了,研人心中充滿了期待。

“我現在就教你使用方法。快!”

對方似乎很着急。研人從堆放實驗器具的桌子一角取出電腦,打開屏幕。

“你待的這間町田的房間,接入了高速因特網,你知道吧?”

“知道。”上次正勳來的時候使用過網絡。

“將網線接入電腦,按下電源鍵。”

遵命行事之後等了片刻,電腦一如既往的藍屏。“又死機了。”

“沒有死機。應該可以正常啓動。屏幕上會出現對話框,要求你輸入密碼。”

“沒有。”

“背景、對話框和輸入的文字都顯示爲同一種顏色,也就是保護色。”

怪不得是藍屏啊。秘密原來如此簡單,研人不禁大失所望。

“這臺機子已經連上網了。我下面告訴你密碼,你不要輸錯了。”

帕皮告訴是一串小寫字母:genushitosei。不知這是隨機組合而成,還是隱藏着某種規律。

“輸完之後,按回車鍵。”

但畫面沒有任何變化。

“這裡是第二道密碼。”

帕皮又說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字母:uimakaitagotou。

輸入完畢,按回車鍵,突然屏幕切換成動畫。筆記本電腦的小屏幕中,出現了另外一個世界。圖像的清晰度很低,而且還在劇烈搖晃,無法辨認。只能從揚聲器中傳出的聲音推測,局面相當混亂。可以聽見衣服摩擦的窸窣聲,還有痛苦的微弱呼吸聲。

“你看到什麼了?”帕皮低聲問道。

“看到了圖像,雖然不是很清楚,但看上去像是有人在雨林裡奔跑。”

“你看到的是戰爭的實況轉播。”

“戰爭?”

“此刻發生在剛果民主共和國的戰爭。”

父親曾前往剛果進行研究,研人聽到這個國名,不禁一怔。莫非這一系列神秘事件與非洲大陸中央有關?

“同時按下Ctrl鍵和Esc鍵,切換畫面。”

研人如此操作後,戰爭的實況轉播圖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白的航拍照片。仔細一看,又發現這不是照片而是視頻。電視新聞上見過的那種衛星圖像。不過,聲音依然沒變,仍在轉播“戰爭”實況。

帕皮將放大和縮小圖像的操作方法告訴研人,最後說:“如果畫面中的人物向你提問,你就回答。對着電腦說話即可。你們之間的通信都加密了,沒人能破解,不用擔心被竊聽的問題。”

“等等,發生什麼事了?”

“這是在營救進化人類。他們的命運就掌握在你的手中。”

“什麼?”研人還未反應過來,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

研人張大嘴,望着衛星圖像。過了一會兒,他認出這是從雨林上方拍攝的。看似佈滿斑駁黑點的海面,實則是茂密的雨林。雨林下方有白點時隱時現。放大圖像觀察,發現那是若干米粒大小的人,他們在熱成像攝像機中呈現爲白色的輪廓。

實況轉播中就是這些人吧,研人想,又切換回剛纔的畫面。圖像仍在晃動。手持攝像機的人似乎在專心奔跑。畫面中閃過一個體格健壯的西洋人的身影,手中拿着步槍。那名白人男子看着攝像機,用英語怒吼道:“你到底在幹什麼?”

研人以爲說的是自己,不由得驚訝地注視着屏幕。不一會兒,一個聲音回答道:“通信線路還沒有連上。”然後屏幕上浮現出一張覆滿鬍鬚的臉,正是手持攝像機奔跑的那人。戴着通信用耳機的男人似乎看得到研人,凝視着鏡頭問:“你是古賀研人嗎?”

研人一頭霧水,但還是用英文答道:“是的。”

“我們也能看到你。”男人的頭像屢次離開屏幕,他痛苦地繼續奔跑,但聲音仍在繼續,“這是通過因特網撥打的電視電話。”

筆記本電腦上部的嵌入式攝像頭正在發光。對方也能實時看到町田公寓中的研人。

“你是誰?”

“奈傑爾・皮爾斯,我是你父親的朋友。”

“我父親?”研人注視着屏幕,發現奈傑爾・皮爾斯的眼神有些不正常。他努力避免眨眼,瞪圓的眼睛中充滿了恐懼。

“停下!”畫面之外,剛纔拿槍的那個男人大叫道,攝像機停止晃動。男人用焦急而粗嘎的聲音問:“什麼情況?”

皮爾斯連珠炮似的說:“把你看到的畫面切換到衛星圖像。我沒有看衛星圖像的時間,我想讓你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研人按照帕皮教的方法操作畫面。奈傑爾・皮爾斯的圖像消失了,屏幕上再次浮現出衛星圖像。只有聲音傳輸還保持着原來的狀態。

“想象我們就在圖像中心。你看到周圍別的白點沒?”

“時隱時現。”

“方向和距離呢?”

研人費力地讀取着比例尺:“東北一公里,東南九百米。其他地方也有。剛纔東邊也出現了白點。”

“有三組人?”皮爾斯大驚,接着又提了問題,但他聲音顫抖,研人沒有聽懂。

“你說什麼?”反覆詢問幾次之後,揚聲器裡傳出了另一個人的聲音。令研人吃驚的是,他聽到的是流利的日語。

“你是什麼時候看到白點的?距離是多少?”

語氣咄咄逼人。到底是誰在說話?研人一邊想一邊用母語答道:“大概兩分鐘前。距離,唔……好像有五百米。”

“不要好像,說準確點兒。”

研人氣不打一處來:“這我可說不準。”

“笨死了。”看不見模樣的日本人罵道,“現在還看得見那個白點嗎?”

“看不見。藏到樹下了。”

“繼續爲我們傳遞情報。”日本人撂下這一句後就走了。

皮爾斯又用英語問:“研人,你跟莉迪亞・耶格通過話嗎?”

話題轉換得太突然,研人好不容易纔跟上:“通過。”

“她的兒子賈斯汀還活着嗎?”

“活着。”研人答道,突然察覺房間中來了人。他驚愕地擡起頭,發現正勳正站在六疊大小房間的入口。他曾告訴這位韓國朋友,進來的時候不用敲門。正勳咧嘴一笑,好奇地用脣語問研人在做什麼。

“你先待那兒好嗎?”研人制止正勳道。

皮爾斯驚訝地問:“你旁邊有人?”

“沒有。”研人立即撒謊道。要是讓對方知道自己違背了父親“這項研究只能由你獨自進行”的遺言就糟了。“只有我一個人。”

“那就好。繼續爲我們傳遞情報。用英語。”

“明白。”

“剛纔那個點,是不是接近圖像中心?”

研人將視線移回屏幕,上面全是樹木的黑影:“不知道。全被樹擋住了。”

揚聲器中傳出一聲交雜着痛苦與焦躁的呻吟。

“假如出現白點,就通知我。”皮爾斯說,然後轉頭告訴耶格,“賈斯汀還活着。”

森林中,正聚精會神應對武裝分子追擊的耶格突然一愣。“你在跟誰通話?”

“日本的援軍。”

爲什麼偏偏是日本佬?耶格暗罵。到了日本,豈不是還有一堆米克這樣的混蛋等着我們?

“掌握敵人的動向了嗎?”

皮爾斯搖頭,臉色蒼白。“消失在樹冠下了。”

“安靜!”負責警戒東面的米克說,“剛纔的民兵應該還在追蹤我們,馬上就要追上了。”

現在敵人增加爲三組。其他從北面和南面接近阿曼貝雷村的武裝分子,也進入了森林搜索耶格等人。

“那我們去西南。”

皮爾斯將耶格的指示傳達給領路的艾希莫,只見艾希莫小聲問了什麼。皮爾斯皺起眉,小聲對大家說:“等等。艾希莫說不要動。他好像確定敵人的位置了。”

“什麼?”

傭兵們俯視着這個只有孩童般身高的森林居民。艾希莫單膝跪地,一動不動,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在他的臉上,平常悲慼的神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彷彿蘊含着森林神秘力量的超然。艾希莫微睜着眼睛,像雷達天線一樣緩緩地左右搖頭。耶格意識到,他是在捕捉細微難辨的聲響。

艾希莫伸出手臂,指了指東北、東、東南三個方向,然後對皮爾斯囁嚅了幾句。

“東邊的敵人最近。”皮爾斯翻譯道。恐懼不已的人類學家顫抖着雙肩,慢慢趴在地上。“他說,對方在狩獵網的範圍,也就是兩百米以內。”

耶格等人壓低身子,將突擊步槍的槍口對準濃密的樹林。

“耶格。”邁爾斯從旁低聲呼喚,耶格轉過頭,看見阿基利緊緊地拽着衛生兵戰鬥服的下襬。“阿基利好像也有話說。”

陪伴阿基利的皮爾斯將小型電腦放在阿基利面前。阿基利在鍵盤上敲擊出一串文字:

現在馬上向東南偏東60米的地點投擲手榴彈。

耶格立刻猜到阿基利的意圖——聲東擊西。很難想象這個孩子竟然會有如此計謀。

“行得通嗎?”

年僅三歲的軍師點了點頭。

“你確定?這樣做只會暴露我們的位置吧?”耶格又確認了一遍。但阿基利胸有成竹的模樣沒有絲毫改變。這孩子的眼中射出令耶格相形見絀的殘忍光芒。耶格憂心忡忡:對人類這一敵人的憎惡,是不是正在阿基利心中快速發芽?

阿基利發出第二道指示:

投擲地點變爲前方五十米。快!

耶格沒有選擇交戰,而是聲東擊西。他端着步槍,躡手躡腳地在森林中前進。在他身後,另外三名傭兵做好掩護射擊的姿勢。耶格終於聽到了逼近的民兵的腳步聲。敵人就在一百米以內。

耶格從戰術背心上取下手榴彈,拔掉保險,瞄準阿基利指出的地點投出去。爆炸物在空中畫出一條拋物線,衆人全都趴到地上。手榴彈落在腐葉土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短暫的寂靜之後,突然爆炸。無數金屬片飛濺,搖晃着周圍的樹木,幾乎與此同時,耶格左前方十點方向傳來齊射的轟鳴。靠近他們的民兵朝手榴彈爆炸的方向開了槍。樹葉在彈雨中飛舞,樹枝紛紛落地。這時,右前方又響起了槍聲。從另外兩個方向靠近的武裝分子也都朝手榴彈的爆炸地點射擊。

阿基利通過片段式的情報,就能準確預測到兩組人的行動。耶格一面向後撤退,一面對這個孩子的能力驚歎不已。現在就算髮出點聲音,也不用擔心被察覺。

衆人離開現場,朝西南方前進。

然後就是一路疾走,緊繃的肌肉彷彿都在嘎吱作響。與“日本的援軍”通信的皮爾斯告訴大家,東北的第三組敵人正在靠近。但爲了避開衛星的偵察,他們在厚密的樹冠下行進,無從得知現在的位置。掌握不了正確的緯度和經度,就無法判斷敵人的距離和方位。

逃亡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艾希莫的方向感。這個在森林中如魚得水的姆布提人,以令人驚異的精確度,返回了上午來時的路。艾希莫一路回收留下的標記,帶着大家連續行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走出森林,再次來到伊圖裡河的岸邊。

只要渡過了這條河,就能擺脫敵人的追擊。耶格嘆了口氣,呆呆地看着一百米外的河對岸。獨木舟就在對岸,當地人似乎就是用這種船渡河的。

耶格通過皮爾斯的翻譯問艾希莫:“其他船在哪裡?”

皮爾斯將艾希莫的回答翻譯爲英語:“上下游都有,但都太遠了。走路去的話,需要很長時間。”

“位置清楚了。”蓋瑞特攤開地圖,指着河流曲線上的一點說,“我們就在這裡。敵人是什麼情況?”

皮爾斯通過耳麥與日本通信,然後指着地圖說:“根據三分鐘前的情報,追擊我們的敵人在這個位置。”

他指着的是距現在位置兩公里的後方的一點,與耶格等人的來路一致。

“他們在追蹤我們的腳印。”米克說,“二十分鐘內就能追上我們。”

耶格與同伴們對視,發現旁邊有一雙大眼睛正盯着自己。阿基利默默地觀察着人類這一物種。耶格開始卸下沉重的裝備,“我去把船弄過來。”

皮爾斯揚眉道:“你想游泳?不是說河裡有鱷魚嗎?”

“爲我祈禱吧。”

耶格只在褲腿上插了把槍,便站到岸邊的淤泥中。河面波浪翻滾,河水渾濁,看不清水中的情況。

耶格下定決心,登山靴剛邁入溫水之中,邁爾斯就大叫道:“等等!保險起見,大家都趴下!”

邁爾斯將手中的手榴彈投入離岸十米左右的水中。伴隨着一聲悶響和一道閃光,手榴彈在水面上炸開了花。周圍浮現出一條條脊背線——是鱷魚羣,大概有十頭,其中一半正偷偷朝岸邊爬過來。傭兵們舉起步槍,將皮爾斯和姆布提人父子置於防禦圈中。耶格一邊感謝邁爾斯的機智,一邊跳入河中。

他撥開濁流,開始自由泳。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河水的實際流速比看上去快多了,稍不留意就會被急流捲走。在什麼都看不到的水中,耶格使勁全身氣力划水,突然感覺肚子碰到了什麼東西。隔着襯衣傳來了某種生物的感觸。多半是魚吧,不會是鱷魚。他儘量將注意力集中在目標上,避免陷入恐慌。游到對岸去,將同伴救出來。必須讓阿基利看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自己這樣的人。

游到寬闊河面的中央附近,耶格全身就像灌了鉛一樣,突然沉重起來。不可思議的是,肉體的痛苦竟然讓耶格接受了迄今爲止充滿重壓的人生。父母離婚,投身軍旅,愛子患病——令他痛苦的所有苦難彷彿化爲了濁流的水壓。“夠了。”耶格在水中吐出短短几個字。我要渡過這條河。不是爲了別人,而是爲了我兒子。

如果此刻在岸邊看着自己的不是阿基利而是賈斯汀,那該多好啊。爲了救你,我就算溺死也在所不惜。

耶格踩着水,大口大口呼吸着氧氣,他抹掉臉上的泥水,意外地發現自己離岸邊已經不遠了。不到二十米了。用最後的氣力游過去,手腳終於碰到了水底的淤泥。耶格爬上岸,喘息着站起來,左右打量,觀察抵達的地點。自己被衝到了下游,離獨木舟已有相當一段距離。必須抓緊時間划船返回對岸,將阿基利等人載過河。

耶格踩着淤泥走出淺灘,但水面上突然躥出一條鱷魚,血盆大口一開一合,彷彿上了彈簧。看那架勢,好像要將獵物撕成碎片。耶格抽出手槍,朝鱷魚頭部連續射擊。最初的五發子彈打斷了鱷魚的神經。鱷魚失去大腦控制,巨大的身軀在水中翻滾,濺起無數水花,甚至數次躍入空中。耶格又射出五發子彈,要了鱷魚的命。

這頭巨大生物一動不動,堅硬的表皮上滴着血。耶格俯視着鱷魚說:“別小看我!”

研人一直凝視着衛星圖像,完全不知道“剛果的戰爭”進展如何。揚聲器中偶爾會傳出說話聲,但被嘈雜的背景音沖淡了,聽不清內容。

距上次通話大概二十分鐘後,研人聽到了通信線路那一頭爆發出歡呼聲。如此高興,事態大概有所好轉吧?切換畫面後,屏幕上浮現出那張瘦削的佈滿鬍鬚的臉,他背後是一條大河。

“研人,好樣的。通信會暫時中斷。”剛果雨林中,皮爾斯通過麥克風與研人對話,接着對另一個人說話,“切斷我跟研人之間的通信線路。”

研人這時才知道,有一個第三者在監控通信。多半就是帕皮吧。小型筆記本電腦的電源自行切斷,戰爭的實況轉播結束了。

“剛纔是怎麼回事?”正勳問。他站在桌子旁觀察,以免自己被電腦攝像頭拍進去。

“我也不太明白。”

“顯示的衛星圖像是真的。”曾在美軍基地上班的正勳說,“研人的話好像可以相信。”

“你還不相信我?”

“在製藥成功之前,還不能妄下定論。”

確實是這樣。研人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努力切換思維,從剛果的戰爭轉向製藥。自稱是父親朋友的奈傑爾・皮爾斯、營救進化人類的計劃、戰爭的舞臺剛果,這些線索彙集起來,爲一連串事件勾勒出大致的輪廓。參與這個計劃的有四人:父親、皮爾斯、從外國打來警告電話的人,以及自稱帕皮的日本人。研人覺得帕皮應該是所有人的頭目,但對此人的身份依舊毫無頭緒。

此外,隨着小型電腦功能的明確,另一個問題也迎刃而解,即那晚在大學校園裡現身的阪井友理的目的。那個女人之所以要奪走小型電腦,不就是爲了切斷日本與剛果之間的通信線路嗎?

“那麼,結果怎樣?”

被正勳催問後,研人才回過神。那感覺相當奇妙,就像自己飄到非洲大陸的魂魄,又被召回到町田的公寓一樣。研人打開A4大小的筆記本電腦給正勳看。

“虛擬篩選也沒得出類似藥物的結構。”

正勳望向裝有“GIFT”的電腦,盯着“None”這個單詞,嘟囔道:“奇怪啊。”

研人不知道正勳在想什麼。“GIFT”很可能是用數百萬種已知的化合物與變異受體匹配,尋找可以結合的物質。但如果是這樣,應該就能找到至少一種合適的結構啊。“這軟件難道真是騙人的?”

“不是。對我們來說,‘GIFT’就像真理一樣,只能相信。如果懷疑,就只好放棄製藥了。”正勳撲在電腦上,重複上次的操作,“奇怪。有若干低活性的候補結構。”

“如果有活性,就表示至少是可以結合的吧?”

“嗯,但每種結構的活性都不到百分之二。”

“虛擬篩選當然只能得出這種結構。所謂虛擬篩選,就是通過更換化合物的側鏈,選出活性高的結構。”

“那爲什麼‘GIFT’還是得出了‘None’的結果呢?”正勳調出受體的CG圖像,“這是模擬對接的圖像。有一種候補化合物,在這裡結合了。”

細長的“變種GPR769”貫穿細胞膜的透視圖呈現了出來。看得出,另外的小化合物插進了半透明的袋狀部位。正勳將低活性化合物逐一與受體結合,受體的形狀微微扭曲變細,伸入細胞膜內側的末端部分小幅搖擺。

“啊!”正勳叫了一聲,轉頭看着研人,“我終於明白了。不光是結合部位,整個結構都變了。”

“怎麼回事?”

正勳打着手勢解釋道:“與配體結合後,正常的受體會往內側萎縮。這種變化會使受體的末端部分激活其他蛋白質。然而,這個受體的一個氨基酸被替換,結果不僅結合部分,連整個受體的形態都發生了改變。所以,無論與什麼化合物結合,本來應該發生的萎縮都無法進行。”

研人理解了朋友想表達的意思,“也就是說,受體發揮不了應有的作用?”

正勳點頭道:“無法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原因就在於此。我們解開了‘變種GPR769’不爲人所知的一個秘密。”

正勳異常興奮,研人卻高興不起來。他望着父親遺留下來的這間寒磣的實驗室,用絕望的口吻說:“這麼說,藥是造不出來了?”

正勳一直閉着嘴,目光渙散,開始思索起來。

在研人的腦中,本來應該柔軟的受體,變成了僵硬的贗品。“不可能治療那種病。無論合成什麼藥物,受體本身都不起作用。特效藥更無從談起。”

正勳擡起頭,猶豫地問:“研人,我能不能說句話?”

“什麼?”

“科學的歷史,就是那些不說‘不可能’的人創造的。”

正勳委婉的斥責,激起了研人心底的共鳴。

“只有我們才能救那些患病的孩子。可能行不通,但我們必須想辦法。”

研人想起了應該救助的兩個孩子的名字。小林舞花、賈斯汀・耶格——在徹底失敗之前,必須打消放棄的念頭。

“明白了。我們試試!”

正勳微笑起來。

兩人不約而同地擡起頭,凝望着木紋天花板。兩人頭挨着頭,彷彿在仰望星空一般,陷入深深的思索。如果有第三人在場的話,只會覺得這是兩個坐着發呆的年輕人吧。但科學家的工作就是這樣。

半小時後,正勳站起身,在實驗臺和牆壁之間來回走動。一會兒用韓語,一會兒用日語,就像說夢話一樣嘟噥着專業用語。研人抱着頭趴在實驗臺上,下意識地抖着腿,然後去盥洗臺用冷水洗臉。怎麼樣才能控制這全長僅十萬分之一毫米的受體?

“總感覺我們漏了什麼。”正勳望着壁櫥上層的小白鼠說,“說不清是什麼,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不對勁?具體怎麼說?”

“說不清楚。感覺不自由,就像困在牆壁中一樣。”

所謂牆壁,就是思維的藩籬吧,研人想。

“我們不研製藥物,直接進行基因治療怎麼樣?”

“成功的可能性更低。而且我們沒時間了。”

正勳表示同意,痛苦地呻吟道:“能不能拋棄既有概念,換一種截然不同的視角?”

這句話讓研人想到了一個形象:從外部注視着他們的一雙眼睛。這雙眼睛的所有者,是“GIFT”軟件的編寫者,智力水平超越人類的新人類。”

還是要製藥。一定會有製造激動劑的方法。”

“爲什麼?”

“父親去世後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好像經過了完美設計。照這樣的趨勢,既然得到了‘GIFT’,只要使用‘GIFT’應該就能開發出特效藥。”

“‘GIFT’?”正勳大叫起來,就像直到現在才意識到萬能軟件的存在一樣,“解決問題的關鍵就是‘GIFT’。我們去做那些現有軟件做不到、只有‘GIFT’可以做到的事情不就行了嗎?啊,等等。”

正勳單手扶額,緊皺眉頭,一動不動。不光熒光燈照亮的狹小六疊房間,整個公寓都悄無聲息,彷彿空無一人。

正勳的視線終於聚焦在遠方的一點上。看他那忘我的表情,就像在注視某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挑戰難題、尋求答案的科學家都會有這樣的表情吧,研人想。

“異位。”雙頰立起雞皮疙瘩的正勳說,“誰也沒用過的新方法。用它就能治那種病。”

研人聽過“異位”這個詞。就是“不同部位”的意思。藥物與受體結合的部位,不光是中央的凹陷。受體的外側也露出了帶有化學/物理性質的分子,只要製造出合適的化合物,就能與這“不同的部位”結合,使受體整體的形狀改變。想到這裡,研人也明白了。

“就是說,讓化合物在受體外側結合,改變受體整體的形狀?”

正勳點頭道:“既然受體無法活性化,那隻好用這個手段了。只要輸入想要的結果,‘GIFT’就會設計出合適的激動劑。而且,我們指定的結合部位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糾正變形受體的異位部位,以及與激動劑結合的原來的活性部位。”

“就是說,製造兩種藥?”

“不錯,就是所謂的‘異位並用藥’。世界上還沒有製藥公司使用過這種新方法。但有‘GIFT’的話就可以做到。”

可是,在所剩不多的時間內,能合成出這兩種新藥嗎?研人惴惴不安起來,但還是學着正勳的樣子,將“不行”二字吞下肚。什麼都沒做就打退堂鼓,這樣的惡習該改了。

正勳坐進椅子裡,操作“GIFT”。爲了復活變異的受體,正勳設定了條件,按下回車鍵。屏幕上顯示一行信息:“剩餘時間42:15:34”。兩天後纔會得出答案。

“我無法確定異位部位在哪裡,只能制定一個範圍。如果不行,就只好重新來過。”

研人終於沒能忍住,叫苦道:“可是,如果重複計算太多次,就沒時間合成了。”

“只能賭一把了。”正勳神情嚴肅地說。

自從冒險開始後,自己的生活便充滿變數,研人想。每每山重水複疑無路,結果總會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次說不定也是這樣。

6

埃倫站在門廳中,像往常一樣目送丈夫上班,但這次她佇立良久,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分別時丈夫說的話,是她不安的原因。

“我也許會離開一段時間。”梅爾說,埃倫同他已結婚快四十年了。“不用擔心,過幾天我就回來。”

埃倫不解地皺起眉,丈夫吻了她一下,朝車庫的方向走去。最近丈夫突然喜歡開玩笑,這也是其中一個吧,埃倫想。大約半年前,丈夫的工作時間就變得不規律起來,每次問他,他總是會用電影中常用的臺詞逗妻子開心:“我爲政府辦事。”埃倫當然知道丈夫在爲政府辦事。他身居高位,是家人的驕傲。可他沒告訴家人,他在忙什麼。

梅爾到底在什麼地方?他在幹什麼工作?

小雪沒完沒了地下着,丈夫開着福特轎車緩緩駛入車道,對妻子微微一笑,然後離開了。站在門口的埃倫想起了那臺神秘的機器。去年夏天快結束時,家裡收到了一臺小型筆記本電腦。丈夫唯一的興趣就是擺弄機器,埃倫猜這應該是他郵購的。但梅爾卻怔怔地盯着電腦,好像對此一無所知,然後就帶着電腦進了書房。

那天之後,梅爾的性格就變了。話越來越少,沉思的時間越來越多,但自從得到那臺小型筆記本電腦之後,他臉上就經常掛着快活的笑容,似乎從人生所有的苦難中解脫出來了一樣。當然,埃倫也問過丈夫那臺電腦裡有什麼,但丈夫卻敷衍說:“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這是智力超羣的丈夫的口頭禪。埃倫想知道的,不是電腦裡的內容,而是丈夫表情背後隱藏的秘密,但一看到他無憂無慮的笑臉,埃倫就明白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於是埃倫不再追問。

可疑的電腦放在一個古怪的地方——廚房的抽屜裡。現在,惶惶不安的埃倫很想取出電腦打開看看。但她不像丈夫,對電子儀器不在行,很難做到看過之後不留痕跡。

梅爾打開轉向燈,繞過遠方的十字路口。埃倫正要返回溫暖的家中,猛然發現丈夫的車消失的剎那,一輛大篷貨車啓動了。那輛停在路邊的黑色貨車並沒有跟蹤丈夫,而是朝她這邊開來。埃倫想起了丈夫半開玩笑似的說的一句神秘的話。

“要是有陌生男人闖進家裡——”丈夫一邊將小型電腦放入廚房的抽屜一邊說,“你就第一時間來這裡,把這臺電腦給煮了。”

“煮電腦?”妻子反問道。

梅爾說:“就是把它放進微波爐,打開開關。”

黑色大篷貨車無聲無息地靠過來,在前院對面停下。埃倫的不安一點點變爲恐怖。她看見陌生的男人跳下大篷貨車,不禁雙腳發軟。沒想到,恐怖電影中常見的畫面,有一天會變成現實。進入前院的四個男人都戴着墨鏡,穿着黑西服。

“早上好!”

打頭的男人低聲致意,但完全聽不出親切。埃倫畏縮後退,好不容易纔把自己的身子移進屋裡。

“不好意思。”男人們對驚懼的埃倫毫不客氣,直接跑到玄關,“你是加德納夫人嗎?”

“是。”埃倫答道。

“我是聯邦調查局的莫雷爾探員。”男人出示了證件,其他三人也利索地照做,“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可以讓我們進屋嗎?”

埃倫相信丈夫說過的就是這種情況。

“有什麼事?”她用盡量平穩的語氣問。

“你丈夫的事。”

“我丈夫?你們知道我丈夫是美國總統的科技顧問吧?”

“嗯。我們知道這是梅爾韋恩・加德納博士的府上,所以才請求你讓我們進去。”

埃倫腦子裡想的已經不是質問男人的來意,而是是否遵照丈夫的吩咐去做。近四十年來,丈夫對妻子總是言聽計從,自己至少必須報一次恩。

“我們有法院的搜查令,詳情我們進屋再說吧。我們可以進來嗎?”

埃倫沒有點頭,而是將來者關在了門外。因爲動作很快,她沒來得及看到莫雷爾探員的表情有無變化。埃倫匆忙擰上門鎖,朝房間裡面跑去。急促的敲門聲,估計連後門也聽得見。埃倫沒時間確認這是不是錯覺,也顧不上重新穿好跑掉的鞋,她徑直衝進廚房,拉開洗碗池下的抽屜,取出黑色的小筆記本電腦,遵照丈夫的囑咐,將電腦放進微波爐,將定時旋鈕轉到最大。轉眼間,電腦就迸出噼噼啪啪的火花。埃倫擔心電腦和微波爐會一起爆炸,正要離開,一條粗壯的胳膊伸過來,將定時旋鈕轉回原位。

埃倫驚恐地轉過頭,發現八個男人全都涌入了廚房,自己幾乎就要被擠成肉餅。

“請不要干擾搜查。”莫雷爾探員說,“那樣對你丈夫會更不利。”

一個男人打開微波爐,取出裡頭的電腦。

“梅爾做了什麼惹總統不高興了?”埃倫問。

“他有泄露國家機密的嫌疑。我們已經掌握了證據。”

“他被捕了嗎?”

莫雷爾頓了一下:“是的。現在應該被捕了。”

“可是就算他從我面前消失,過幾天就會回來的。”

“哦?”執法者似乎被勾起了興趣,“此話怎樣?”

“他離家之前說過,‘過幾天就能回來’。我丈夫總是說話算數。”埃倫對丈夫深信不疑,“你們可不能小瞧國家科學獎的獲得者。”

見面地點定在地圖室,這是爲了營造友好的氛圍,算是對老部下的最後一次關照。同總統辦公室和內閣會議室不同,在地圖室裡可以輕鬆地交談。

萬斯總統沿着白宮一樓的走廊,來到總統科技顧問等候的房間,打開了門。加德納博士坐在火爐前的齊本德爾式扶手椅上,手銬被解開了。他即將被移送到聯邦調查局本部,卻絲毫看不出緊張和動搖。不僅如此,他還彰顯出與洛可可風格裝飾的房間相匹配的不凡氣度。萬斯想不通,博士輝煌的人生已經破滅,爲何還能如此沉穩。

萬斯把特勤局的跟班留在走廊上,自己進入房間與博士單獨會面。他斜對着博士坐下,蹺起腿,嘆了口氣,緩緩開口道:“博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加德納用一如既往的恭敬語氣答道:“我也不知道,總統閣下,到底發生了什麼?”

“根據我得到的報告,他們懷疑你泄露了涅墨西斯計劃的機密。”

“要把我送上法庭受審?”

“你如果不配合,就只好如此了。”萬斯強作憂慮狀,想讓博士明白,他得到了總統的特別優待。畢竟總統親自給了他解釋的機會。

“我只不過是星期六傍晚去過紐約的百老匯大街而已。僅憑這一點根本構不成證據,到法庭上也判不了罪。”

“不,情況比你想象的更糟。”萬斯拿不準該說明到什麼程度。除了涅墨西斯計劃,萬斯還發起了另一項特批接觸計劃——國家安全局與民間通信業者勾結,未經法院授權,就對美國國內的所有通信進行竊聽。加德納博士的背叛行爲多半就是被這一竊聽網所發現的。

“他們採用了我不知道的某種方法,找到了什麼證據,對吧?”

萬斯正要張嘴肯定,博士緊接着又問:“換句話說,您確信掌握了證據?”

萬斯不知道博士爲何會一反常態地強硬。但聽他的語氣,又不像是犯罪嫌疑人被逼入絕境後惱羞成怒。非要說他有何言外之意的話,那就是警告。萬斯驚詫地注視着這位向來舉止穩重的紳士,慎重地措辭道:“你似乎在強烈質疑你的犯罪證據。”

加德納聞言開心地笑了,“不知您是否願意撥冗聽我談談我的興趣呢?”

萬斯看了眼手錶,他的日程安排得相當滿。國務院即將發表《人權白皮書》,擔任講解的顧問官員還在另一個房間等着,總統必須與他商討如何譴責中國和朝鮮的人權侵害行爲。但科技顧問的警告引起了總統的注意。最後,萬斯答道:“好,但只給你五分鐘。”

“我從小就喜歡擺弄機器。”加德納開始說,“到如今,我最喜歡乾的,就是買來零件自己組裝電腦。上週休假時,我又去逛電器商店,購買了CPU和硬盤。這些零件都是店裡的新品,我隨機選出了一些。”

萬斯將一個稍顯怪異的詞重複了一遍:“隨機?”

“嗯,然後我回家組裝了新機器,安裝操作系統,安裝了最新補丁,還裝了殺毒軟件,做了病毒掃描。當然,沒查出任何病毒,因爲機器是全新的,還沒接入過外部網絡。”博士豎起食指,提醒總統注意,“重要的是接下來的部分。我將以前在別的電腦上生成的短文輸入這臺電腦,那是一篇用市場上出售的翻譯軟件生成的日語文章。因爲我有急事要聯繫日本人,於是製作了這篇譯文,用作誘餌。後來我才知道對方會說英文,自己做了無用功。”

博士剛纔是在承認自己的罪行嗎?萬斯想着,繼續聽下去。

“我在路由器上做了手腳,安裝了報警系統,對通信進行監視。接着,我將新電腦連入網絡,但既沒有瀏覽網站,也沒有發送電子郵件,而是就那麼放了一段時間,然後切斷了網絡。但令人驚訝的是,不知爲何,機器竟然進行了自動通信,並將日語消息發送了出去。我檢查了報警系統,沒有發現電腦遭到‘零日’漏洞攻擊的跡象。”

加德納擡頭瞥了眼總統的反應。雖然萬斯對數碼技術知之甚少,不怎麼理解博士的話,但他注意到了博士陳述的一個事實,他沒收發任何電子郵件。那麼國家安全局是怎麼搞到證據的呢?

“總而言之,事情是這樣:我將略有瑕疵的一段文字輸入新電腦,連上網,但沒有瀏覽網站,也沒有進行任何通信,這臺電腦沒有遭到任何針對未知漏洞的攻擊。如果從我的電腦中找到了什麼證據,那從技術上講只有一種可能,即全世界通用的美國產操作系統中,暗藏了可供美國情報機構入侵的後門。”

萬斯心生戒備,努力控制身體的顫抖,保持認真聆聽的姿勢,眉毛沒皺一下,絲毫看不出他內心的真實情感。

“如果被起訴,我會在法庭上重複剛纔說過的話。我還會向法庭出示我操作電腦的全程錄像。”

萬斯拿不準博士這番技術上的考證是否準確,但從博士悠然自得的神態判斷,也可能是在故弄玄虛。萬斯謹慎地權衡各種風險。雖然也可以將博士送上非公開的軍事法庭,但很難判他終身監禁。與其這樣,還不如將他從涅墨西斯計劃和政權中樞趕出去,那樣就能立刻解除威脅。這不就足夠了嗎?

“應該是哪裡搞錯了吧。”萬斯說,“我也覺得沒有足夠的證據逮捕博士。”

“我可以相信您的話嗎?”

“當然可以。我會讓司法部長出面取消起訴。機密泄露不是博士的責任,我可以保證。”

見博士仍不相信,萬斯站起來,身子探進走廊,叫來艾卡思幕僚長,命其撤銷起訴。艾卡思和等候在外的聯邦調查局特工都面露疑惑。萬斯當着他們的面關上門,返回火爐前。

“博士,你馬上就可以重獲自由回家了。”

“謝謝您的好意。”國家科學獎的獲得者微笑道,“我妻子一定很擔心。”

“只有一點,你不能再擔任我的顧問了。你應該可以理解吧?”

“嗯,沒問題。”

交易完畢。萬斯又蹺起了腿,讓自己平靜下來。憤怒被熟練地壓制下去,但與此同時,他又忍不住感慨萬千:“博士,可以閒聊兩句嗎?”

加德納警惕地點點頭:“可以。”

“這只是一種假設。”萬斯強調,不涉及任何真實的東西,純粹是爲了滿足好奇心,“假設有這麼一位科學家,他經過了徹底的身份審查,年齡六十多,性格溫厚,成績斐然,被所有人尊敬。但他的生活相當樸素,與其地位極不相稱。他不求名,不貪財,最看重的就是家庭,堪稱市民的楷模。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知爲何卻背叛了自己的國家。既不是因爲被金錢所誘惑,也不是因爲被人抓住了小辮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到底是爲了什麼甘冒如此風險?”

“也許是爲了謀求高額的回報吧?”

“可是,根據當局的調查,他的財產絲毫沒有增加。他沒有獲取其他的利益,比如美食、美酒或美女,更沒有因此而得到特權地位。他出賣國家卻沒有獲得半點利益。”

“總統閣下,您不太瞭解科學家這一人羣吧。我們可是慾望特別強烈的人哦。”

加德納從正面注視着萬斯。總統意識到科技顧問的容貌開始變化。

“我們對智慧有着本能的慾望,強烈程度遠超普通人的食慾或性慾。我們生來就渴望知識。”說到這裡,老科學的目光突然陰鷙起來,充滿野蠻和飢渴,萬斯不由得心頭一震。博士拋棄了溫厚篤實的面具,露出了自己身爲梅爾韋恩・加德納的本性。可是,博士同汲汲於富貴的人不同,他並不虛僞矯飾。科學家臉上的慾望露骨而又強烈。

“素數背後的真相、概括宇宙的理論、生命誕生的秘密——我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渴望瞭解。不不,我最想了解的還不是這些。我最想了解的是人。智人是否具備理解宇宙的智力,抑或我們永遠也無法理解宇宙?在與自然之間的智力交鋒中,我們何時才能取勝?”

“博士,你已經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了嗎?”

“嗯,我偶然得到一臺電腦。用這臺電腦通信後,網絡另一頭的人回答了我。一開始我還以爲是惡作劇,但很快我就領略到了令人恐懼的智慧之光,從此深信不疑。部分物理學者所倡導的‘強人擇原理’只不過是妄自尊大的癡話。正確認識宇宙的主體不是我們。我們之外還有更高等的存在。”

“莫非同你通信的就是奴斯?”萬斯說出了自己下令抹殺的生物的代號。

加德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請總統閣下允許我履行作爲科技顧問的最後一項工作。大概五十年前,杜魯門總統曾經問過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一個問題:‘如果外星人來到地球,該如何應對?’愛因斯坦的回答是:‘絕對不能發動進攻。’即便對超越人類的智慧生命發動戰爭,我們也沒有取勝的可能。”

萬斯開始思考,是不是自己輕視了非洲大陸中央突然出現的生物學上的威脅。然後,就像之前感受到不安時一樣,他挺起胸,低頭俯視對方。“博士的意思是,涅墨西斯計劃是個錯誤?”

“對,殺死在這個地球上剛誕生的新智慧生物,你的這一決斷完全是錯誤的。涅墨西斯計劃應該立即中止。”

博士是第一個在萬斯就任總統後,當面指責他錯誤的人。總統冷冷地說:“難道博士想救奴斯,即使叛國也在所不惜?”

對總統的不信任與不寬容,博士只能報以絕望的嘆息,搖頭道:“我這麼做不光是爲了這個國家,也是爲了全人類。如果我們向奴斯開戰,對方爲了種族延續,必定全力反擊,將我們徹底打垮。”

“我們會滅絕?”

“這要看奴斯有多殘忍。”

爲了驅散沉重的空氣,萬斯換上輕鬆的口吻說:“如果他同我們一樣有道德,就完全不用擔心了。”

加德納注視着最高權力者,打心底感到輕蔑,但轉瞬之間,他又恢復了憂鬱的神色,說:“我當初也是這樣想的。既然奴斯是進化後的人類,應該不會立刻就消滅我們吧。他需要繼承人類積累的知識和技術;爲了增加個體數,他還需要找到生殖的對象。當然,前提是雙方可以**。可是,涅墨西斯計劃招致了嚴重的危機。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智慧生物,如果意識到有別的生物想殺他,他會怎麼辦?”

“無法想象。”

“不,很容易想象。請您想一想人類的孩子。對幼童來說,唯一的世界就是家庭,如果他知道這個家庭中有人要虐待他,他會怎樣?將一個無力而幼小的生命拋入沒有保護者、充滿暴力的環境中,他會怎樣?”

博士說的沒錯,萬斯很容易想象到答案。童年時如巨人般聳立的父親的身影浮現在他腦海中。總統頓時怒不可遏,“誰說在那樣的環境中,就培養不出正常的人類?這是科學家不應有的偏見吧。”

“我討論的是風險。大多數人都會克服環境問題,過上正常的市民生活。還有人將憤怒轉化爲動力,最終出人頭地。但也有一部分人,將對外界的憤怒與天生的暴力傾向相結合,最終走上暴力犯罪的道路,比如在職場上拿槍亂射的傢伙。他們想毀滅自己和這個世界。而現在,涅墨西斯計劃將恐懼、不安和憤怒植入了奴斯內心,破壞了他的自尊,讓他認定自己被這個世界憎惡。如果繼續推進這個計劃,那奴斯就會淪爲只有高度智力,靈魂卻荒廢的生物。”老科學家注視着總統,自顧自地說下去,“可怕的不是智力,更不是武力。這個世界最可怕的,是利用智力和武力的人。”

開着奧迪行駛四十分鐘後,魯本斯抵達了馬里蘭州米德堡的國家安全局總部。他將車開進可以停放一萬七千輛車的大型停車場的一角,那座堪稱密碼城象徵的總部大樓便映入眼簾。整個大樓主體上覆蓋着黑玻璃,透露着神秘和威嚴。這層黑玻璃以及大樓主體上安裝的防護層,不僅可以防範外部偷窺,還可以阻斷建築內部發出的電波和聲波。

魯本斯來到訪客管理中心,經過嚴格的身份檢查,領取了代表重要訪客的優先徽章。這時,等在一旁的微胖男子走上前來,“你是魯本斯先生吧?我是W集團的洛根。”

是國家安全局總部的特工。W集團的正式名稱是“地球規模諸問題・武器系統局”。洛根的胸口佩戴着藍色身份卡,表明他有權閱讀最高機密密碼。“請進。”他打開一扇旋轉門,引導魯本斯入內。他們的目的地是第一業務大樓。走廊裡到處張貼着保密須知。

“好像出大事了。”洛根邊走邊說。

他說的是加德納博士的事。國家安全局真是什麼都知道。“你聽說過撤銷起訴的原委嗎?”

“我們也不清楚。”

多半是博士覺察到自己正遭到調查,想辦法“起死回生”了,但具體用了什麼手段還不得而知。審問都沒進行就把博士釋放了。博士從何時開始跟奴斯通信,他向對方泄露了什麼情報,這些問題的答案都無從知曉。除了實際業務方面的問題,博士公然反對涅墨西斯計劃這件事,本身帶給魯本斯內心的觸動更大。莫非博士認爲那個計劃是錯誤的?

洛根在走廊裡停下,敲了敲門。大門敞開着,房間裡擺放着一張會議桌,桌邊坐着三名特工,年齡從二十歲到四十歲不等,脖子上全都掛着藍色身份卡,但沒有一個人穿西裝。雙方自我介紹後便直奔主題。

最先開口的,是名叫傑根斯的年長特工:“從梅爾韋恩・加德納家中沒收的小型電腦產自臺灣,去年夏天在東京的電器店出售。無法確定購買者。”

魯本斯問:“電腦裡有什麼東西?”

“電腦遭到電磁波破壞,硬盤數據大部分丟失。”

“很難復原嗎?我們想掌握通信記錄。”

“數據已經丟失了。”

魯本斯大失所望。加德納博士和奴斯之間通信的內容將永遠成謎。

“不過,”傑根斯繼續道,“通過物理實驗室的不懈努力,提取出了總計15MB的碎片信息。”

“哦?有什麼內容?”

“我們發現了許多有趣的東西。”傑根斯說完,就將發言權交給了身旁的部下。

名叫杜根的三十多歲特工接着介紹:“在15MB的信息中,有3MB是操作系統的代碼。但這一操作系統與既有的所有操作系統都不一樣。”

“怎麼說?”

“這臺電腦中安裝的是自制的操作系統。多半是爲了防範電腦遭到外部入侵,從零開始編寫了系統代碼。我們之所以無法入侵剛果和日本使用的電腦,原因即在於此。”

“找不到漏洞嗎?”

“找不到,這個系統非常堅固。這臺小型電腦很可能經過改造,專門用於通信。”

截獲了通信卻破解不了密碼,想入侵通信裝置卻不得其門而入。魯本斯很想問問世界最大的情報機構對此有何感想。

“這麼說,只剩下通過電信運營商切斷雙方的通信線路了?”

“這也是個辦法。不過如果對方準備了備用IP地址,就封堵不住了。”

看來他們已經用過這一招了。

“還查到什麼信息?”

傑根斯意味深長地笑了,“剩下的12MB信息由菲什解說。”

受上司委託,戴着厚鏡片眼鏡的二十多歲特工說道:“從可疑電腦中提取的12MB信息都拷貝到了這張盤上。”

菲什將一張光盤放在桌上,光盤表面印有機密分類代碼:VRK。

“那是‘僅限內部使用’的意思。”菲什用神經兮兮的口吻說。這個學生模樣的男人似乎是數學家。“要看看內容嗎?不過你看了也不明白。”

“是什麼內容?”

“隨機數。”

“啊?”魯本斯不禁叫了起來。

“疑似隨機數,但不知是用什麼算法生成的。”

出人意料的成果。魯本斯目不轉睛地盯着光盤,就像收到了超乎期待的聖誕禮物的孩子。

“這就是解讀密碼的鑰匙?”

“是。對方就是用這組隨機數進行加密解密的。我們立即着手破解過去截獲的所有通信。”

“破解出什麼沒有?”

“一無所獲。”

魯本斯並不失望。相反,他十分清楚國家安全局的意圖。“那麼,用這組隨機數可以破解未來的通信?”

“可以。”

“也就是伏擊。”傑根斯說,“剛果和日本之間的通信還是不切斷爲好。繼續竊聽下去,可能就會截獲有意義的情報,例如敵人現在的位置。”

12MB的信息量可以印成幾十本書。魯本斯不禁心生期待,說不定自己會重新掌握正趨失控的計劃。

“那就這麼辦。非常感謝你們的協助。”

“不客氣。”傑根斯微笑道,“我還要報告一件事。昨天凌晨六點左右,日本和剛果之間的密碼通信史無前例地增多了。”

魯本斯算了下時差,那時正是剛果東部的三組武裝分子追蹤奴斯等人的時間段。

“敵人的中樞是在日本,這沒錯吧?”

“我們也這麼認爲。日本有一個指揮部,向剛果的奈傑爾・皮爾斯發出指令。”

在日本掌控營救奴斯行動的,是古賀研人吧?根據中情局的情報,還存在一個可疑人物,但沒有確切的證據。這時,魯本斯想起了一直縈繞在腦裡的問題:“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們。”

“什麼問題?”

“超級電腦的開發狀況如何?”

“‘藍色基因’已經開發完畢。”杜根說,“我們已經在超級電腦的開發競爭中戰勝了日本。”

“聽說,那臺機器是爲了預測蛋白質的三維結構而製造的?”

“是爲了能獲得與其相當的計算能力。只要能掌握蛋白質的正確形狀,就幾乎能獨佔醫療品的專利,從而鞏固美國的優勢地位。”杜根答道,但隨即聳了聳肩,“不過,生物結構的複雜性超乎想象。即便擁有‘藍色基因’的計算能力,也可能無濟於事。”

“那麼現在還不能確定受體的正確形狀?”

“嗯,計算能力不足。只能期待將來在算法方面取得重大突破,但現在還做不到。需要二三十年的不懈努力。”

既然古賀研人着手開發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藥物,那他應該有相當的把握。他無疑得到了奴斯的幫助。魯本斯這麼想是有理由的,那就是日本警察提供的報告。在警察就其父的犯罪行爲搜查古賀研人的住所時,他問了警察一個問題:“父親竊取的是實驗數據,不是軟件吧?”

這一臺詞暗示的是,古賀誠治留給了兒子某種軟件。莫非是進行電腦輔助藥物設計的軟件?如果這種軟件與開發治療現代醫學無能爲力的疾病的藥物有關,那奴斯的智力水平就已經遠超先前的設想。儘管他只有三歲,其智力已超過人類認識的極限。

可是,真會有這樣的事情嗎?對這一無法理解的生命,魯本斯開始感到本能的恐懼,但與此同時,他又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彷彿自己忽略了什麼重大的問題。

“你怎麼了?”杜根問沉默不語的魯本斯,“假如還有問題,我也會回答。”

“我正在整理思緒,能否稍等片刻?”魯本斯微笑作答,全力思考是什麼令他不安。

襲擊孩子的絕症、特效藥的開發——關於這些事情,他已經思考得相當透徹。這是爲了讓兒子患此病的傭兵喬納森・耶格反叛的計謀。可是,魯本斯轉念一想,治療絕症對奴斯來說應該也相當困難吧。與其如此,爲何他不用更簡單的辦法呢?比如,用金錢收買傭兵。難道還有別的理由,迫使他必須採用開發治療絕症的藥物這種方法?想到這裡,一個念頭躥入腦中,令魯本斯的心臟幾乎停跳。

“抱歉。”魯本斯佯裝鎮靜,起身詢問廁所的位置,然後離開會議室,來到無人的走廊。

進入廁所的隔間中,魯本斯呆立在馬桶旁邊,對突然面對的倫理問題展開深思。

如果繼續推進涅墨西斯計劃的緊急處置措施,將古賀研人逮捕,他所做的新藥開發就會陷入停滯,結果等於間接剝奪了身患絕症的孩子的性命。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預估患者數,全世界有十萬人。這個數字與萬斯政府在伊拉克戰爭中殺死的人相同。

你想怎麼辦啊?魯本斯在心底自問。奴斯在不違背道德的前提下,將十萬名人質攥在了手中,然後開始試探魯本斯的良心,看魯本斯會不會阻止古賀研人的善行,對爲疾病所折磨的孩子見死不救?

魯本斯這輩子第一次遇到如此精於算計的頭腦。即便魯本斯絞盡腦汁佈局,奴斯也會以超乎常人想象的妙計破解。何況,魯本斯所有能採用的對策,都在涅墨西斯計劃開始前準備好了。魯本斯越來越意識到自己處在不利的位置,他的焦慮正一點點帶着他滑向危險的深淵。

難道不應該抹殺奴斯?這樣的智慧生命,如果放任不管,實在太危險。

剛果的喬納森・耶格也意識到了吧?奴斯正在利用他保護幼子的動物本能。

魯本斯走出隔間,在盥洗臺洗臉,清醒大腦。在日本進行的以古賀研人爲目標的反情報活動,魯本斯無權制止。即使向監督官埃爾德里奇建言,那個典型的官僚也聽不進去。就算埃爾德里奇犧牲十萬名兒童,也不會惹總統不高興吧。現政府的閣僚在贊成進攻伊拉克時就是這樣,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權益,死多少人都不在乎。

魯本斯作出結論,如今只有一種辦法可以保護患病的孩子,那就是達成涅墨西斯計劃本來的目的。如果抹殺奴斯,消除對美國的威脅,就不用逮捕那名日本研究生。

魯本斯回到會議室,傑根斯正拿着裝有保密終端的話筒。這是一部可以將通話內容實時加密的數碼保密電話機。

“有人找你。”

“不好意思。”魯本斯接過話筒,是行動指揮部的國防情報局特工艾弗裡打來的。

“我們聯繫不上埃爾德里奇先生,他在你那邊嗎?”

這是事先約定的原始暗語通信。萬一被奴斯竊聽,他也不可能知道其含義。

“不在。”魯本斯答道。

“他是去看電影了?”艾弗裡漫不經心地問。

涅墨西斯計劃的緊急處置措施已進入第二階段。如果埃爾德里奇“去博物館了”就表示出現了問題,如果“去看電影了”就表示準備已經完成。

“有提案需要獲得監督官的認可。”艾弗裡繼續用暗語說。

“如果不緊急的話,你們直接實施就行。”

“明白。那就這麼辦。”艾弗裡說着便掛斷了電話。

簡短的對話過後,駐肯尼亞的美國空軍便展開了第二次掃蕩。因爲沒有使用之前的通信系統,被奴斯察覺的可能性非常低。這一次,應該會殲滅奴斯、人類學家和傭兵那夥人吧。

雨林內逐漸腐朽的男屍浮現在腦海中。魯本斯竭力喚起心底的愧疚。不能對殺人這項工作安之若素。不能成爲格雷戈裡・萬斯那樣的人。可他知道這只是自欺欺人,他的心底仍然毫無罪惡感。他只能安慰自己,爲了拯救十萬名患病的兒童,只能這麼做。被救的兒童中也包括賈斯汀・耶格,他的父親喬納森・耶格將用自己的命來換兒子的命。

7

“皮爾斯,快起來!”

凌晨五點,負責警戒的耶格搖晃着蜷縮在鋪滿樹葉的地面上的人類學者。皮爾斯發出低聲呻吟,睜開眼睛。阿基利跟其他人都在睡覺。

“怎麼了?”皮爾斯不快地問。

“我聽到鼓聲。”耶格小聲說。

皮爾斯朝幽暗的東方轉過頭。打擊樂器的低沉音色,從黎明前的雨林彼端傳來。

“聽出是什麼嗎?”

皮爾斯凝神細聽,然後搖了搖頭:“太遠太微弱,聽不出。”

前一天好不容易纔擺脫了武裝勢力的追擊,但耶格等人也被迫返回伊圖裡森林深處,離最近的村落也有十五公里以上。

“武裝分子又開始行動了?”

皮爾斯沒有回答,而是將水壺中的水倒在手中,洗了把臉,然後從揹包中取出筆記本電腦。睡在一旁的阿基利彷彿得到信號似的,也爬了起來,兩隻大眼睛在黑暗中發出光芒。耶格下意識地做好了防禦姿勢。

皮爾斯啓動電腦,接受新消息。是“日本的援軍”發來的電子郵件。

“有什麼新消息?”

“沒有特別重要的。全都是寫給阿基利的郵件。”

“給阿基利的?”

皮爾斯將電腦轉向阿基利。阿基利戴上耳機,注視着屏幕。

耶格漸漸看懂了阿基利的表情。現在,這個異形孩子臉上浮現出的是快樂,就像出神地觀看電視兒童節目的孩子。耶格也饒有興致地看着屏幕,上面浮現出與字母表不同的古怪文字。

“這是什麼?”

耶格本來是問阿基利,但答話的卻是皮爾斯。

“他在學習語言。”

“什麼語言?漢語?”

“日語的一種。”

戴着耳機的阿基利不時點頭,似乎還在學習那種語言的發音。

“寫的是什麼?”

“我也不懂日語。會不會是‘謝謝’和‘再見’?”皮爾斯站起來,再次凝聽對話鼓的聲音,然後說,“我們早點出發比較好。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也一樣。”

兩人分頭叫醒了其他人。進入雨林已經一個星期,傭兵身上都開始散發惡臭。

耶格抓住起牀的米克,讓他瞧一瞧阿基利正全神貫注盯着的電腦屏幕:“那是日語嗎?”

米克掃了一眼,道:“我想是的。”

“什麼內容?”

“不知道。”

“不知道?難道你是文盲?”

米克瞪着氣呼呼的耶格:“那上面寫的是與科學和數學有關的東西。但太艱深了,而且看起來有點古怪。”

“你一句話也翻譯不出來。”

“不行。全部都是專業術語。”米克敬畏地注視着阿基利說,“這傢伙的腦袋裡裝的都是什麼啊?”

“不要打擾阿基利學習。”皮爾斯說,將兩人從三歲孩子的身邊拉開。

衆人迅速洗臉,吃完早飯,圍着地圖確定行軍路線。因爲原本打算要走的路線上傳來了鼓聲,所以只好放棄前往科曼達,轉而往東南部的貝尼前進。據皮爾斯說,貝尼近郊的飛機場安排了備有補給物資的小型飛機。

在消除夜營痕跡、準備出發的過程中,持續不斷的打擊樂器聲令耶格心緒不寧。用這麼長的時間在村莊之間傳遞信息,一定是發生了非常重大的事件。不過,無論聽得多麼仔細,都聽不到槍炮聲。

衆人背上揹包,皮爾斯向艾希莫解釋行軍路線,一直撲在電腦上的阿基利突然站起來,打手勢叫皮爾斯過來。

“最新情報來了?”皮爾斯盯着屏幕,神情越來越陰鬱。

“出什麼事了?”蓋瑞特問。

“涅墨西斯計劃的緊急處置行動進入第二階段:大規模掃蕩。”皮爾斯調出地圖,向衆人解釋道,“五組武裝分子正沿着幹道向雨林進軍,總兵力四千人,正往西尋找我們。”

他指着敵人的進軍路線,橫貫衆人所在地點的北部。

“正好。這樣南部就空出來了。我們能一口氣逃到貝尼。”

但皮爾斯猛烈搖頭:“不,一點兒都不好。他們這條路線與俾格米人的營地一致。他們打算一個不留地消滅姆布提人遊羣。”

傭兵們面面相覷。他們想起了訓練會議上聽到的可怕傳聞:武裝分子會獵殺俾格米人作食物。

“將發生種族屠殺。”人類學家黯然道,“這一帶的俾格米人也許會滅絕。”

艾希莫似乎察覺到了異樣,開始大聲詢問。阿基利注視着慌亂的父親。皮爾斯介紹情況的同時,很少開口的蓋瑞特說:“怎麼辦?”

“沒辦法。”米克立即答道,“我們有四千個敵人。”

“難道要坐視姆布提人被殺?”邁爾斯壓低聲音道,“艾希莫和阿基利的同胞會被殺光的。”

“別說傻話。你忘了昨天的事嗎?我們已經坐視阿曼貝雷村的村民被屠殺了。”米克吐了口唾沫,嘲笑道,“你真是個僞善者。”

“混蛋,你說什麼?”邁爾斯正要去抓米克,卻被尖叫聲打斷了。艾希莫正揮舞着雙手,向傭兵們訴說着什麼。

“他說讓他回去。”皮爾斯翻譯道,“他想回到同胞身邊。”

耶格搖頭道:“不行,會沒命的。”

“難道就不能想點兒辦法嗎?”皮爾斯替憤懣的艾希莫代言,“就沒辦法幫助俾格米人嗎?”

“我們能做的只有逃。”耶格斟酌了敵人的實力與位置之後,得出結論道,“要想救出阿基利,只能拋棄其他俾格米人。”

“等等。”蓋瑞特開口道,“大家冷靜。有一個辦法可以救艾希莫的同胞。”

“什麼辦法?”

“打開我們的GPS。”

傭兵知道蓋瑞特在想什麼,全部陷入沉默。見皮爾斯不明所以,蓋瑞特又補充說明:“只要打開GPS,澤塔安保公司就會知道我們現在的位置,而這一情報將由五角大樓立即傳達給北邊的武裝分子。他們就會轉而向南進軍,偏離姆布提人的營地。”

皮爾斯邊聽解說邊評估其中的風險,然後神色嚴峻地說:“但如果這樣做,四千敵人就會全都奔我們而來。”

“不錯。”

耶格看着地圖,計算敵我之間的距離。“與我們最近的敵人在十公里以外。或許我們逃得掉。”

“幹不幹?”

“幹吧。”邁爾斯答道,搶在米克前說,“反對的話就自己逃吧,你這混蛋。”

米克只是不服氣地淡淡一笑,並沒有反對。

蓋瑞特放下揹包,只留下便攜式無線電通話器,拋棄了其他不需要的衛星通信裝置,然後接過皮爾斯的一部分儀器,減輕了他的負擔。蓋瑞特拿着GPS裝置對衆人說:“我只開十秒鐘,然後我們立即出發。接下來就是跟敵人之間比速度了。我來讀GPS數據,誰來做記錄?”

邁爾斯取出防水筆記本和鉛筆,說:“我來。”

蓋瑞特打開GPS,讀出小屏幕上顯示的經緯度。邁爾斯用鉛筆記下,旁邊的耶格拿出地圖,標出衆人所在的準確位置。現在,南非的澤塔安保公司正在忙不迭地聯絡五角大樓吧。

“好了,走吧。”

蓋瑞特關閉GPS裝置,傭兵組成菱形隊形,朝東南方前進。必須抓緊時間拉開與敵人的距離。負責右面防衛的耶格剛確認完安全狀況,就突然發生了大爆炸。毫無前兆,連炮彈的飛行聲都沒聽見。突如其來的灼熱衝擊波貫穿耶格的全身,將他朝前拋了出去。

耶格一頭栽進小河裡,雖然臉被擦傷,但所幸沒昏厥。耶格拍了拍腦袋,希望恢復因爆炸而喪失的聽覺。站起來轉身查看,在剛纔大家所在之處約莫五十米的後方,被炸開了一個大洞,以此爲中心,四周的灌木都被掀翻了。

耶格趴在地上做好射擊姿勢,卻不知道敵人是從何處發起攻擊的。他慢慢擡起頭,這才發現頭上覆蓋的樹枝都折斷了,他不由得毛骨悚然。敵人在頭頂上。“捕食者”武裝無人偵察機從六百米高空向他們發射了“地獄火”反坦克導彈。內華達州空軍基地的“飛行員”遠程操作無人偵察機發動攻擊,就像玩電腦遊戲一樣。

耶格這才明白自己落入了陷阱。敵人肯定一直在等待他們打開GPS。

倒地的傭兵們一邊發出悲慘的呻吟,一邊挪動身軀。

“阿基利!阿基利!”

艾希莫走在隊列最前面,所受衝擊最小。他大聲呼喚着兒子的名字。隨着皮爾斯應聲倒地,阿基利整個嬌小的身軀被拋了出去,此刻他正坐在落葉上放聲大哭。

“保護好皮爾斯!小心無人機!”

耶格對其他三人大吼,然後丟掉揹包,跑了出去。阿基利頭上的樹冠空缺了,毫無遮擋,倘若被“捕食者”紅外線攝像機拍到,這個三歲幼童就會被“地獄火”導彈轟炸。

耶格伸出雙臂,抱起阿基利,剛繞到大樹背後,第二波爆炸就緊隨而至。超音速襲來的導彈在爆炸前沒發出半點聲響,準確擊中了阿基利剛纔所在的位置。大樹背後的耶格雖然躲過了衝擊波和火焰,但內臟卻感到了激烈的震盪。

“‘捕食者’搭載的導彈只有兩枚。”躲在大樹背後的邁爾斯大叫,“不會發動攻擊!注意監視!”

耶格一門心思安慰阿基利。他像過去安撫賈斯汀那樣,伸開雙臂,從背後抱住阿基利,讓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邊溫柔地搖晃。無論是體溫,還是柔軟的身體,阿基利給雙手帶來的觸感,跟賈斯汀一模一樣。耶格撫摸着阿基利的腦袋,終於意識到,這孩子其實跟賈斯汀一樣。本來,這孩子會是個普通人,卻因爲某個微小的基因變異,遭到被人追殺的命運。他沒有任何過錯,成爲新人類也不是他的願望。

“阿基利!阿基利!”艾希莫尖叫着跑過來,身後跟着步履蹣跚的皮爾斯和負傷的傭兵。

耶格將正在鬧彆扭的阿基利交給艾希莫,問邁爾斯:“你沒事吧?”

邁爾斯嘴角流血,道:“嗯,只是擦破了皮。”

兩人都還在耳鳴,只好大聲交談。邁爾斯放下醫用包,開始檢查同伴們的傷情。阿基利、艾希莫以及米克並沒有明顯的外傷,鼓膜也沒問題。皮爾斯緩過神,他跟耶格一樣有跌傷和擦傷,不過沒受重傷。唯一傷勢嚴重的是隊列末端的蓋瑞特,他的雙腿內側插入了無數金屬片,血肉模糊。多虧他揹着揹包,軀幹部分沒受傷。

“骨頭沒斷,大動脈也沒傷到。”邁爾斯一面處理一面說,“血止住就沒事了。”

“能走路嗎?”耶格問。

蓋瑞特點點頭。

皮爾斯臉上顯出放心的表情,取出通信用小型電腦。他打開電腦,見畫面正常顯示,便長長地舒了口氣。這臺小小的機器纔是大家的救生索。

“照料好蓋瑞特後,我們立刻離開這裡。”耶格說。

米克插話道:“等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不是應該能掌握五角大樓的動向嗎?”

遭到逼問的皮爾斯皺起眉頭,瞥了一眼日本人:“情報的收集和處理都是有極限的,敵人鑽了我們的空子。”

“別開玩笑了!你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吧!我們就是相信了那傢伙,才倒了黴!”

“住口!你這混蛋!”人類學家怒吼道,連正在接受包紮的蓋瑞特也被嚇了一跳,“我已經盡了全力!你這蠢貨沒資格對我說三道四!”

“什麼?再說一遍試試,你這個飯桶!”

米克的英語雖然說得不利索,罵人的詞彙卻相當豐富。兩人的罵戰愈演愈烈。

“夠了!”耶格出言制止,從米克身後拉住他。爭吵很快平息了。破口大罵的皮爾斯突然歪着臉,泣不成聲。在目睹阿曼貝雷村的屠殺後,他數次面臨生命危險,精神開始崩潰。耶格摟住人類學家的肩膀,帶他遠離其他人。

“對不起。”皮爾斯止住哭聲,“我知道我不太正常。”

“這件事是你發起的,不能半途而廢。如果你喪失理智,我們所有人都會有危險。”

皮爾斯點頭,斷斷續續地說:“我不知道戰爭竟會如此恐怖。”

這時,艾希莫抱着孩子走過來。姆布提人憂心忡忡地擡頭看着皮爾斯,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談起來。艾希莫似乎想安慰自己的朋友,對耶格說了些什麼。

終於平復情緒的皮爾斯翻譯道:“他說,‘謝謝你救了我兒子’。”

耶格不禁微笑起來,氣氛稍有緩和。“不用謝。”

艾希莫也笑了,又對皮爾斯說了一段話。這次語氣中帶着懇求。皮爾斯聽着,臉上略有困惑之情。

“他說什麼?”

“他想帶阿基利返回同胞身邊。”

這顯然不可能。倘若阿基利返回營地,那裡的所有人都可能被殺。儘管艾希莫註定要跟自己的孩子訣別,但耶格還是對矮個子的父親抱以深深的同情。

“告訴他,如果你兒子返回營地,所有姆布提人的性命都會受到威脅。”

艾希莫聽到回答後,臉上流露出了絕望。他垂下目光,猶豫片刻,然後拿定主意說:“那我可以獨自回去嗎?”

耶格明白艾希莫的內心鬥爭。他很想陪伴兒子,卻又對相依爲命、互助互愛的同胞放心不下。

耶格必須做出現實的判斷。如果沒有艾希莫做嚮導該怎麼辦?他問皮爾斯:“有新情報嗎?”

皮爾斯操作着手中的電腦,注視着屏幕。“是聯合國維和部隊的監視情報。北部的武裝分子已經開始朝這裡進攻了。他們正在通過無線電通話器傳送我們的GPS座標。”

耶格查看了地圖。假如以東西走向的伊比納河爲參照,即便沒有艾希莫的協助,他們也可以抵達東南部城鎮貝尼。不過,倘若“捕食者”出現,局勢就可能變得不利。因爲在渡過寬廣的伊比納河時,無人機能從上空將他們看得一清二楚,他們只會淪爲“地獄火”導彈的靶子。如果北方的大軍抵達河岸,切斷退路,那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無論如何,艾希莫結束嚮導任務後,都要獨自返回同胞身邊。爲了他的安全着想,現在讓他回去反而更好。

“告訴艾希莫,他可以回營地。不過,最好從西邊繞回去,否則很可能被敵人發現。”

皮爾斯用金布提語翻譯後,艾希莫連連道謝。耶格回到隊友身邊,說明了情況,讓他們短暫道別。

不光蓋瑞特、邁爾斯,就連板着臉孔的米克,也對艾希莫表示感激。傭兵們都沒有忘記,是這個小個子的姆布提人,將他們從險境中救了出來。

艾希莫挨個與大家握手。最後,高個頭的皮爾斯彎下腰擁抱了艾希莫。出生成長於人類社會兩極的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姆布提人的臉上始終帶着靦腆的笑容,當臨別前將兒子託付給皮爾斯時,他發出了短促而尖利的叫聲,那是從他心底噴薄而出的悲涼之音。

阿基利伸出雙臂,好像在挽留即將離開的父親。艾希莫邊哭邊走,每走兩三步就回頭張望。看不見的羈絆,令這個做父親的依依難捨。

旁觀的傭兵們忽然聽見輕聲的呼喚,驚訝地朝異形孩子看去。之前從未說過一個字的阿基利,由皮爾斯抱在懷裡,正動着小嘴,拼命對父親說着什麼。

“艾帕……”

這不是嬰兒的胡亂發音。阿基利正笨拙地張合着雙脣,反覆唸叨着一個詞。

“艾帕……艾帕……”

聽到阿基利的發音,皮爾斯瞪大了雙眼,悲苦地搖了搖頭,小聲對傭兵說:“‘艾帕’在他們的語言中,是父親的意思。阿基利正在呼喚爸爸。”

耶格想到了里斯本醫院中臥病不起的兒子。賈斯汀多半正因爲無法呼吸而痛苦得打滾,同樣一聲聲地呼喚着“爸爸”吧。

“告訴艾希莫。”耶格按捺住悲痛說,“我們會誓死保護阿基利。他一定能再見到自己的兒子,請他等着那一天。”

艾希莫聞言,連聲道謝,緊緊擁抱了一下兒子,然後跑着離開了。傭兵們輪流安撫着痛哭不止的阿基利。

不一會兒,艾希莫矮小的身影就被雨林吞沒。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到守護自己的森林精靈消失了,但他們沒有時間傷感。再這樣下去,一小時之內他們就會被武裝分子趕上。蓋瑞特包紮完畢後,耶格催促大家上路:“走吧。”

蓋瑞特起身:“他有東西落下了。”然後拾起落在地上的大樹葉。捲起的樹葉中,殘留着艾希莫珍視的火種。

“這是他們的生命之火。”皮爾斯說,“我長期同俾格米人生活,但仍然有一個謎未能解開。除了使用火種外,我從未見過他們使用過其他取火的方法。說不定,這火已經在森林中燃燒了數萬年,在俾格米人中世代相傳。”

艾希莫回到了同胞身邊,回到了這溫暖的火光旁。耶格暗暗祈禱,俾格米人的生命之火能永遠燃燒下去。

8

研人忍飢挨餓,將自己關在六疊大小的私設實驗室中。桌上,父親留給他的兩臺筆記本電腦正在高速運轉。

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上,“GIFT”軟件的倒計時正在跳動。明晚就會計算出新藥物的結構。

另一臺黑色的筆記本電腦再次與剛果連接了起來。同上次一樣,帕皮打來了電話,指示研人向奈傑爾・皮爾斯傳遞情報。可關鍵的衛星圖像,每十五分鐘就會中斷一次,他只好這樣斷斷續續地傳遞剛果的情報。他所見的圖像不是地球同步衛星所攝,而是繞地球運行的若干衛星陸續經過剛果上空時拍下的。衛星上搭載的攝像機也不一樣,一會兒是普通視頻,一會兒是紅外線圖像,一會兒又變成了古怪的黑白圖像。

黑色林海的特寫畫面出現時,研人緊盯着屏幕,搜索新的情報,但他看不見被樹木遮擋的森林內部的狀況。

“沒有更低位置拍下的偵察圖像嗎?”非洲大陸的皮爾斯問。

但研人看到的只有高軌道拍攝的圖像:“沒有。”

對方陷入漫長的沉默。偵察圖像剛消失,手機就響了起來。來電顯示爲“不明號碼”。這是里斯本的定時聯絡。研人一邊再次感嘆將全地球聯繫起來的通信網,一邊接起了電話。

“我通報一下今天的數值。”莉迪亞・耶格哽咽着說。

她報告的是賈斯汀的血氣分析結果。通過分析動脈血就可以知道肺的狀況。研人在筆記本上記下了三個指標性數值。

“你那邊的情況怎樣?”莉迪亞問。

“正在進行藥物研發。”等待“GIFT”給出計算結果的研人只能如此回答。

“我等你的好消息。”莉迪亞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研人蔘照莉迪亞告知的動脈血氧分壓和ph數值,根據專業書上的氧離曲線,計算出了動脈血氧飽和度

。這是表示血液中氧氣與血紅蛋白結合度的數值。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末期症狀特徵,即肺泡出血一旦出現,氧飽和度就會急劇下降,不久後患者便會死亡。因爲氧飽和度的下降速度是一定的,所以根據數值的變化,便能準確地計算出患者的生命還有多久。賈斯汀・耶格所剩的時間只有十七天。如果日本時間三月三日之前他沒能服用新藥,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

父親生前定下的最後期限是二月末,可以說準確地預測到了賈斯汀病情的走勢。這恐怕也是智力遠超人類的新人類所爲。

研人擔心的,是應該救治的另外一個患者小林舞花的病情。他很想掌握那孩子的檢查數值,但大學醫院已由警方監控,他無法聯絡實習醫生吉原,只能祈禱那孩子能活到藥物製成那天。

通信用的A5筆記本電腦發出短促的提示音,吸引了研人的目光。電腦收到了郵件。屏幕上出現了一段文字。研人告訴地球另一側的皮爾斯,他收到了新的情報。

在雨林中穿行的皮爾斯痛苦地喘着氣說:“給我念一下內容。”

郵件使用的是英文。研人一邊讀一邊在腦中將其翻譯爲日語。看樣子是無線電通信記錄,裡面有一句說“導彈落點沒有發現屍體”。

“好了。謝謝,研人。”

“這是什麼?”

“應該是維和部隊截獲的敵人通信。”自稱父親舊友的美國人答道。

又到了等待時間。研人保存了文字,凝視着小型筆記本電腦。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如果這臺機器有接收電子郵件的功能,它會不會也保存有過去的通信記錄?

父親從何時開始,基於何種理由牽扯到這件事中,這一直都是一個謎。研人覺得現在是解開謎團的絕佳機會,於是大膽地操作起電腦來。由於不熟悉這個從未用過的操作系統,他謹慎地操作鼠標,從硬盤中調出儲存的數據。打開的新窗口中出現了一長串文件,文件名都是英文。文件列表太長,研人不知從何入手。好不容易找出搜索功能後,研人將父親的姓名用英文拼出來,進行全文搜索。

瞬間搜出了許多文件。依次查看後,全是記錄父親經歷的報告。報告的擡頭都是一樣的:“Defense Intelligence Agency”。研人對這個名字全無頭緒,查看手邊的電子詞典後才知道它表示“國防部國防情報局”,是一種情報機構。

可是,爲什麼這臺電腦中會有情報機構的文件呢?研人迷惑了一會兒,很快想到了一個可能的答案。肯定是帕皮入侵了美國政府的通信網,竊取了情報機構的文件。既然他可以截獲軍事偵察衛星的圖像,這種事對他而言自然也易如反掌。

繼續查看文件,不久,研人發現了父親用日語撰寫的學術論文。那是關於姆布提・俾格米人病毒感染的調查報告。國防情報局的報告中增加了註釋:同一時期,奈傑爾・皮爾斯博士在同一地域進行人類學野外調查。對啊,研人也想了起來。1996年,當剛果的國名還是扎伊爾的時候,父親和皮爾斯就在那個國家相識了。文件中還有一項是“已確認的其他在剛果的外國人”,人名有一大串。研人草草掃了一下,發現了父親之外的一個日本人的名字,不由得失聲叫了起來。

Dr. Yuri Sakai。

是阪井友理。那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人,同時期也在扎伊爾東部。父親和阪井友理在遠離日本的異國見過面?研人產生了不祥的預感,他想起了母親提過的一個詞:出軌。

研人對這個神秘的女醫生的名字進行搜索,結果發現了一份附有大頭照的文件。

研人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躍入眼簾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似乎是護照或者別的什麼證件上的照片。雖然照片上看起來稍顯年輕,但那張不施粉黛的小臉讓研人斷定,此人正是那晚在大學校園找他說話的阪井友理。

這份報告的擡頭是: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也就是中央情報局。中情局對阪井友理做過調查。研人瀏覽了用英文書寫的阪井友理的身份調查報告。

阪井友理 醫學博士

1964年1月9日 東京都目黑區出生

1989年 城真大學醫學院畢業

1991年 父親經營的私人醫院阪井診所上班

這些信息與報紙記者菅井的調查結果相符。但接下來記載的事實,則是研人聞所未聞的。

1995年 參加了國際醫療援助團體“世界救命醫生組織”(非營利機構)

1996年 作爲該組織的成員奔赴扎伊爾東部,因該國爆發內戰回國

1998年 父親死後,關閉阪井診所,前往醫療設施簡陋的貧困地區,進行義務診療活動

其他情報:日本國內無犯罪記錄

無經濟問題

納稅記錄見附件

戶籍資料見附件

最後說的戶籍資料是怎麼回事?研人如此想着,向下滾動窗口,出現了一份日語文件的掃描件。是戶籍的複印件。也有英文翻譯,但研人不需要。研人最想知道的是阪井友理的現居地,但沒有找到與她居住地有關的信息。研人接着查找她的籍貫和父母姓名等其他個人信息,卻發現了一個無法忽視的事實。

平成八年十一月四日,阪井友理生了一個孩子。不僅如此,戶籍上只寫着這個孩子名叫“惠麻”,性別爲“女”,父親一欄卻是空白。她也沒有婚姻記錄。也就是說,阪井友理是未婚生子。研人忐忑地將年號紀年換算爲公曆,惠麻出生的平成八年正是1996年,即父親誠治和阪井友理去扎伊爾的同一年。

研人不由哼了一聲。父親出軌的嫌疑,似乎正以最糟糕的方式被證實了。自己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父親生前向母親解釋自己爲何回家越來越晚時,說自己是給常年閉門不出的孩子當家庭教師,但實際上,他應該是去見女兒了。研人腦海中浮現出的一個模糊的形象,從旁印證了這一推測。與阪井友理接觸的那晚,停在路邊的商務車中隱隱約約的人影,恐怕就是她的女兒。

研人拼命在電腦中搜索否定這一猜想的材料,但再也沒有找到更多關於阪井友理的信息。

研人離開桌子,在狹小的房間中來回踱步,反覆思量。報紙記者菅井應該還在對阪井友理做身份調查。不知他查到何種程度了。即便他掌握了這一事實,也會向研人隱瞞吧。研人自己也不打算將這一事實告訴母親。

研人揪着頭髮,用手絹擦拭髒兮兮的眼鏡,然後返回小型筆記本電腦前。不過,父親這一段可能震動整個古賀家的過去,也解答了困擾研人的問題:爲什麼中情局要調查阪井友理?爲什麼阪井友理要從研人手中奪走這臺小型筆記本電腦?阪井友理的醜事被中情局掌握,所以主動出擊,試圖消滅證據。這樣想就說得通了。她現在肯定正在東京的什麼地方搜索失蹤的研人吧。

惶惶不安的研人進行了第三次搜索,這次,他敲入了自己的名字:

Kento Koga

按下回車鍵,電腦列出包含自己名字的文件。排在開頭的是中情局製作的報告。打開報告,研人大驚。文件中是自己被偷拍的照片。大學校園內,跟河合麻裡菜說話的自己被長焦鏡頭捕捉了下來。原來早在那時,自己就已經處於美國情報機構的監視之下了。

報告中記載着研人的經歷,鉅細無遺,十分準確,其中有日本警察提供的人際關係報告。研人逐一覈對羅列出的友人姓名,沒有發現菅井和李正勳,這才稍感安心。美國方面還不知道研人有強大的援軍。跟那兩人聯繫是安全的。

另有記錄表明,在對“町田地區”的搜索問題上,日本警察與中情局還發生過沖突。中情局要求日本警察“檢查當地所有住戶”,而警視廳公安部回答說“考慮到町田市的人口密度,十名搜查員是完不成任務的”。就目前來說,這個私設實驗室還是安全的。

最後一份文件中,記錄了一段不明所以的話。在給中情局“特種行動作戰單位”的命令中這樣寫道:“對已被作爲恐怖分子通緝的古賀研人,根據罪犯引渡條約,從當地警察手中接管後,必須立即進行特別引渡處理。”還說“移送目的地是敘利亞”。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被送到敘利亞去,但卻真切地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巨大危險。一旦被警察逮住,就不是坐牢那麼簡單了,也許會被帶到國外,再也回不了日本。

他再次想起了父親的遺言:“這項研究只能由你獨自進行。不要對任何人說。不過,倘若出現了讓你覺得有性命之虞的事態,你可以立即放棄研究。”

研人的雙手顫抖起來,忽然產生了尿意。我只是想幫助患病的孩子而已,怎麼會攤上這檔子事啊?可是,就算現在放棄新藥開發,狀況也得不到絲毫改變。美國的情報機構和日本的公安警察將繼續對自己緊追不捨吧。

研人又打開剛纔那份文件——偷拍照裡,河合麻裡菜巧笑嫣然,彷彿在鼓勵研人“加油”。不管未來如何,如今自己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手機響了起來,研人回過神,接起電話。帕皮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要看不需要看的東西。”

研人驚訝地反問道:“難道你能監控我的電腦?”

“不錯。”帕皮答話的同時,電腦上的畫面自己動了起來。硬盤中的文件被一個個消除。小型筆記本電腦似乎與帕皮的主機連在了一起。本來研人想懇求留下河合麻裡菜的照片,結果所有內容都被刪得乾乾淨淨。

“我會向你傳達重要事項,你專心幹自己的工作吧。”

“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研人竭力控制住顫抖的聲音:“我被抓住的話會死嗎?”

“會,死前還要接受拷問。”

想到指甲被拔掉的痛苦,研人不由得膽戰心驚。

“不過,只要你按照我的指示行事,就不用擔心。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擅自行動。”

研人只能相信對方。自己如今所在的公寓可是攻得破的要塞。

“明白了。”

“衛星圖像傳過來了,聯絡皮爾斯吧。”帕皮下達指示後就掛斷了電話。

研人只好繼續原來的工作。在高軌道拍下的雨林黑白圖像中,出現了一條東西走向的大河。

揚聲器中傳出皮爾斯疲憊不堪的聲音:“我們現在抵達了伊比納河。東南方向有一個名叫貝尼的大城鎮。”

衛星圖像上,雨林中呈現出灰色的一塊,彷彿上面的樹木被巨人拔掉了一樣。那裡就是貝尼吧。皮爾斯等人位於貝尼西北三十公里左右的地點。

“貝尼應該有一條通往北邊的道路。那條路附近有什麼動靜?”

研人放大了畫面,凝神細看。一列長長的車隊周圍有許多手持步槍的人影在晃動。

“似乎有軍隊。”

“多少人?”

“太多了,數不清。”

沉默片刻後,皮爾斯說:“我來確認,你稍等一會兒。”

伊比納河的水聲,隔着樹林也聽得見。昏暗的森林中,耶格等人進退維谷。只要過了面前的這條河,就能逃往南方,但渡河半途很可能遭到武裝無人偵察機的攻擊。

“不行,東邊全被封死了,大概有一千敵軍。”皮爾斯從筆記本電腦上擡起頭說,“只要我們去貝尼就會遇到他們。”

米克留意着北方追來的軍隊,道:“事到如今,我們只有渡河。”

耶格問皮爾斯:“我們對‘捕食者’一無所知嗎?”

“‘日本的援軍’正在努力,但目前暫無成果。無人機運用的是與涅墨西斯計劃不同的指揮系統。”

耶格看着地圖,處境令人絕望。北面和東面有武裝分子,南面有“捕食者”無人機。往西走的話,又會遇到拐了彎的伊比納河。難道就沒有逃出生天的辦法了嗎?耶格想,朝坐在地上的阿基利望去,而對方也在看他。

“你有什麼好主意嗎?”耶格問,但阿基利表情僵硬,沒有開口。

先是身陷險境,又與父親分別,幾經打擊,這個異形孩子似乎對世界關閉了心扉。

這時,注視着筆記本電腦的皮爾斯說:“日本方面發來了變更計劃的郵件:放棄前往貝尼的機場,讓在南部的等待接應者北上,我們南下,與此人會合,然後經過名叫魯茨魯的城鎮逃往國外。”

耶格在地圖上查看變更後的路線。那條路通往烏干達。這樣一來,就等於放棄了當初後備的三個行動方案,將所有人的命運交給了最後一個選擇。

“可是,現在怎麼辦?過不過河?”

“暫時在這裡待到明天早上,就可以確保安全。”

“什麼意思?”

“意思是,天上的‘捕食者’會被趕走。”

傭兵全都面露懷疑。邁爾斯代表大家說:“這不可能。沒有地對空導彈,怎麼趕走無人機?”

“相信日本的援軍吧。”皮爾斯自信滿滿地說,“可是——”他臉色一沉,“問題是過河之後。就算我們平安過河,假如南部的叛亂軍開始進軍,也會不可避免地同我們發生正面衝突。這將是我們最後、也是最大的難關。”

“南部的傢伙是‘聖主抵抗軍’吧?”

“不錯。”

這是本地區最令人恐怖、最大規模的武裝勢力。據說已經強姦、屠殺了數十萬當地人。

“看來我們怎麼都得死了。”米克說,“死在這片該死的森林裡。我們先想好遺書怎麼寫吧。”

誰都沒搭理米克。面對令人絕望的處境,大家都不想把精力浪費在吵架上。

見傭兵結束了對話,皮爾斯呼喚耶格:“過來。我想給你介紹一個人。”

雨林裡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啊,耶格想。

“看電腦屏幕。”

耶格依言望向小屏幕。皮爾斯敲擊鍵盤,衛星圖像就切換成一個亞洲少年的面龐。

“研人。”皮爾斯對着麥克風說,“我想向你介紹一個人。”

畫面中,一個戴着小號眼鏡的少年正看着耶格,看起來身材瘦小,弱不禁風。

“這傢伙是誰啊?莫非所謂‘日本的援軍’就是這小子?”

“不是。他是開發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特效藥的研究者。”

“什麼?”耶格憂心忡忡地問,“他只是個高中生吧?”

“不。他二十四歲,在東京讀研究生。名叫古賀研人。”

耶格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注視着這個即將拯救賈斯汀性命的研究者。

看着屏幕中強壯的美國人,研人爲他們的魄力折服。對方臉上全是傷,戰鬥服下,雙肩肌肉隆起,彷彿穿着鎧甲一般。這就是之前與皮爾斯通信時,不時進入畫面的士兵。對方深陷於眼窩中的雙眼放着光,默默地凝視着研人。

“這是喬納森・耶格。”畫面外的皮爾斯說,“他是賈斯汀的父親。”

父親?自己要救的就是這個人的兒子?研人心頭一驚,結束介紹的皮爾斯已經將耳機戴在了耶格頭上。

“是研人嗎?”

聽見對方低沉的詢問聲,研人連忙點頭。

“你真的在開發藥物?”

“是。”

耶格的神色依然嚴峻。研人覺察到對方並不信任自己。

“你瞭解賈斯汀的病情嗎?”

“嗯,瞭解。前不久我纔跟你夫人通過電話。”

“你和莉迪亞通過電話?那賈斯汀現在怎麼樣了?把你知道的統統告訴我!”

儘管有些躊躇,研人還是準確傳達了賈斯汀的病情:“根據檢查數值,他還有十七天的命。”

耶格立即垂下了目光,但鬥志昂揚的表情沒有變化。

“你的藥來得及製作嗎?”

研人本想回答“應該可以”,但還是決定換另一種表達。他覺得自己如果回答得模棱兩可,屏幕中的耶格就會伸出手來揍他。“嗯,沒問題。”

耶格放下心來。這是當父親的人才有的神情。另一個困擾研人的謎團迎刃而解——

某一天,將有一個美國人來訪。

“你要來日本嗎?”

“嗯,我們有這個打算。不過——”耶格的聲音愈發低沉,“這裡局勢嚴峻,還說不準能不能抵達日本。搞不好,我再也見不到妻兒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研人將其理解爲,喬納森・耶格做好了犧牲的心理準備。“明白。”

“如果那樣的話,請你告訴我的妻兒,爲了救賈斯汀,我已經盡了全力。”

研人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這名士兵佈滿血和泥的臉。雖然他不清楚具體情況,但他知道,這位父親爲了救自己的兒子正在拼死戰鬥。驚訝之餘,研人提出了一個質樸的問題。這個問題在日語裡不常用,但用英語問出來則相當自然。

“你愛你的兒子嗎?”

“嗯。”耶格答道,然後不解地問,“爲什麼這麼問?難道你的父親不愛你嗎?”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意思?”

研人不知如何作答,耶格繼續問:“你沒有父親?”

“我父親最近過世了。”研人答道,暗暗咒罵自己的境遇,父親死了,自己自暴自棄,結果連命都搭進去了。

“太遺憾了。”耶格關切地說,“我父母離婚後,生活就一團糟。不過我好歹還是活到了現在。”

研人想說:我沒有你那樣堅強。

“我也曾一度懷疑父親不愛我,但我有了孩子之後才知道,父親都是愛孩子的,無論發生什麼都會保護孩子。”然後他自嘲似的補充道,“不過比母親還差點兒。”

研人想到了耶格妻子莉迪亞,感嘆她組建了一個好家庭。

“總之我想救我兒子。請你一定趕快開發藥物。我會感謝你的。”說完,耶格就把耳機還給了皮爾斯。

研人對屏幕中滿臉鬍子的人類學家說:“我能問個問題嗎?”

“抓緊時間的話可以。”皮爾斯瞥了眼手錶說,“視頻通信會快速消耗加密用的隨機數。希望你長話短說。”

“是我父親的事。爲什麼古賀誠治會參與這件事?”

“九年前,你父親和我在這裡,在剛果相識。以此爲契機,我將他帶入了這個計劃。”

“父親也想拯救進化後的人類?”

“他最後做了這個決定。一開始他只是出於單純的學術興趣,但知道必須開發新藥後,他決定冒險一試。你父親想救助那些患病的孩子。”

研人不相信父親有這樣的熱情:“真的嗎?”

皮爾斯點頭:“研人,你好像不怎麼了解你父親。古賀博士對自己未能在專業領域,即病毒學中取得重大成果而深感懊惱,所以他同意進行新藥開發。他認爲科學家的使命就是要對別人有用。”

父親的自卑被徹底暴露出來,研人不懷好意地想。

“不久後,你父親就覺察到自己陷入了危險,於是選擇你作爲繼承者。他相信自己的兒子一定能完成藥物開發。你父親對你在藥學方面的進步感到非常自豪。”見研人將信將疑,皮爾斯繼續說,“你父親是一位誠實的科學家。你現在努力製造藥物的行爲就是最佳證明。你的這種熱情就是你父親遺傳給你的。”

研人不接受皮爾斯對父親的稱讚是有理由的,他試着把那個關鍵人物拋出來:“你知道一個名叫阪井友理的日本女人嗎?”

皮爾斯表情驟變,眼神警惕起來:“嗯,知道。”

“她九年前也在剛果,對吧?她同我父親是什麼關係?”

“對阪井友理,你還是什麼都不知道更好。接近她很危險,別理她。”

“爲什麼?我有權知道父親的事。”研人緊逼不放。

皮爾斯岔開話題道:“視頻通信差不多要切斷了。你回去開發藥物吧,有事再聯繫。”

皮爾斯通過主機進行遠程操作,突然關掉了小型筆記本電腦。房間中一片死寂。研人覺得自己彷彿是世上剩下的唯一的人,事實上,他已經獨自一人很久了。自從在三鷹的醫院同父親永別之後,自己就變得無依無靠。

關機的屏幕上映出自己的面龐,從中似乎看得出父親的影子。故事還沒結束。父親留下的另一臺電腦還在計算着新藥的化學結構。

“這次由你來當守護者。”父親好像這樣說過吧。他說:“去用科學這一種武器,守護十萬個孩子!”

可是,留下如此遺言就撒手塵世的父親,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9

安迪・羅克韋爾有一個不爲人知的愛好。他從高中時代就有了這個愛好,但當時他沒錢投入,進大學後又忙於學業,所以這麼多年來,他不得不滿足於入門水平的設備。直到進入薩克拉門託的銀行工作,開始有了固定收入後,他才得以毫不吝惜地將閒錢都用到了這項愛好上,並在公寓的角落裡闢出一塊專門的區域。

高性能電腦、三臺大型顯示器、操縱桿、方向舵,還有令人彷彿身臨其境的音響。投資額高達一萬美元。由於擔心被周圍人說三道四,安迪並不打算讓同事知道自己的這項愛好。一有空閒,安迪就會坐進自制的駕駛艙中,操作虛擬現實中的飛機,在地球上自由飛翔。

不到一年時間,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雙翼機到最新型的大型噴氣客機,他都能操作自如。其中他最中意的是最新銳的F16噴氣戰鬥機,他曾駕駛這種飛機擊落過無數俄製戰鬥機。在市場上,模擬飛行軟件的技術日新月異,坐在多塊顯示器拼接成的大屏幕前,就會產生自己正在征服天空的幻覺。

把幾乎所有遊戲軟件都玩膩之後,他收到了購入油門杆的網站發來的一份郵件。

在線遊戲的革命!超真實飛行模擬遊戲!

安迪產生了興趣,當即點擊進入了這家遊戲網站。他最關心的是操作什麼樣的飛機,結果網站上竟然沒有透露操作飛機的類型。不過,操作手冊上寫着“主力武器的使用方法”,看來應該是戰鬥機的一種。似乎是空中打擊地面恐怖分子的模擬遊戲。這個遊戲的特色,是飛行開始的時間異常嚴格。據說迄今已有八千多玩家嘗試挑戰,但沒有一個人完美地完成任務。

只有自己能完成任務。安迪忽然鬥志高昂,獲得登錄密碼之後,便開始等待明天戰鬥時刻的到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一點,安迪坐進自己房間的操作席。登錄遊戲網站後,三塊屏幕上呈現出一條向前方延伸的跑道。這是從駕駛艙看到的景象,但卻令安迪無比失望。這哪裡是什麼超真實遊戲嘛。黑白圖像根本談不上精細,甚至讓人懷疑,遊戲開發者是不是偷工減料。而且,指定的時間到來後,畫面竟然自己動了——飛機自動起飛了。

自己是不是上了劣質網站的當啊?安迪本打算退出了事,但最後決定看看再說。拋開畫質不說,起飛時浮游的感覺確實真實。突然,三面屏幕中,左右兩面都切換成別的畫面。左邊的屏幕上出現了一條指令:升至10000英尺時切換到手動操作。右邊的屏幕上則是飛機底部的攝像機拍下的地面圖像。從模糊的黑白畫面判斷,這架飛機被設定爲正飛行在沙漠或熱帶大草原上空。

左邊的屏幕上又出現了新指令:

切換爲手動操作後,緊急下降,高度保持在500英尺以下。

安迪漸漸對這個在線遊戲產生了期待。說不定這真是個超真實模擬飛行遊戲。

不斷上升的飛機抵達了10000英尺的高度。安迪遵照昨晚讀過的操作手冊,將飛機切換到手動操作模式。他一面留意着屏幕上的高度計,一面根據指示緊急下降。他將視覺情報和操縱桿傳來的觸感相結合,在腦中形成了假想的感覺。這是一架螺旋槳飛機。但機體非常輕,對地速度緩慢,時速只有90節,相當於每小時165公里。

太棒了!安迪激動不已。自己正在操作之前從未在遊戲中出現過的飛機。這無疑是一架武裝無人偵察機,正在超低空飛行避開雷達網。屏幕上飛機正面和地上的景象,正是安裝在無人機上的紅外線攝像機捕捉到的。

安迪玩上癮了,一面抗拒着對墜機的恐懼,一面駕駛飛機貼着沙漠地表飛行。大概一小時後,他收到了緊急升高到7000英尺的指令。安迪拉起操縱桿,擡升機頭。轉爲水平飛行後,機體不時搖擺,安迪調節着油門,努力掌握無人機的特點。兩小時後,他彷彿同整架飛機合二爲一。他有自信駕馭自如。

屏幕上又出現了新指令:緊急下降到2000英尺。他前推操縱桿,飛機朝身下連綿的羣山俯衝。越過羣山後,景色便截然不同。他看到了一座相對現代的城市。大片低矮建築包圍着中心的高層建築,安迪說不準這裡是什麼地方。也許是中東,也許是非洲。

飛機進入市區上空,右邊的屏幕上出現了車隊。十六輛車排成直線,行駛在看似高速公路的道路上。

這時,左邊的屏幕上浮現出一條簡短的命令:

攻擊第六輛高級轎車。

飛行三個多小時後,攻擊目標終於出現了。安迪在操縱飛機追蹤車隊的同時,也在進行攻擊操作。如果這是真的“捕食者”無人機,發射導彈的就不是飛行員,而是操作員。但在遊戲裡,這隻能靠一個人辦。

安迪的左手鬆開油門杆,用鍵盤調出準星,右邊的屏幕上浮現出一個白色十字線,安迪將其鎖定在從前往後數的第六輛車上。綿延的車隊立刻加速,但十字線精準地緊跟着目標。安迪在目標周圍畫出一個四邊形的框,框住轎車的黑色車體,準備好發射激光制導導彈。

安迪右手食指按在了操縱桿的發射按鈕上。手指只消動幾毫米,“地獄火”反坦克導彈就會將目標炸成齏粉。

任務即將完成。能完美地執行這項任務的果然只有我啊,安迪不由得洋洋得意,緊跟着他就扣動了扳機。就在這一瞬,他產生了一個疑問:這裡不會是美國吧?

亞利桑那州鳳凰城的演說結束後,張伯倫副總統坐上護衛車隊中的第六輛車,前往天港國際機場。

關於人權問題的演講遠談不上成功,但他訪問此地還有別的目的。張伯倫之前曾擔任過能源企業的董事長。今天,這家企業的總裁從德克薩斯來到這裡,在下榻的酒店密會張伯倫,向他彙報了公司蒸蒸日上的經營業績。

伊拉克戰爭開戰之前,這家公司的股價就開始上漲。萬斯總統宣佈勝利之後,伊拉克的復興業務正式展開,公司因爲承包下基礎設施建設,股價持續創歷史新高。而這一次,因爲得到政府的鉅額擔保融資,承接下國防部總額高達七十億美元的大型項目,所以公司的利潤預計將比去年增長八成。對張伯倫來說,這是令人興奮的消息。這家能源企業的政治獻金一定會大幅增加。

不過,身處軍工集團中樞位置後,張伯倫纔對這裡的最高邏輯之單純深感震驚。這個邏輯就是恐怖。爲了借戰爭大發橫財,政策制定者只需要擴大別國的威脅,然後向國民宣傳即可。只要將判斷的根據作爲國家機密掩蓋起來,媒體就會不加區分地大肆傳播威脅論。然後鉅額稅金就會被投入國防預算,而軍需企業經營者的收入也會飆升。國家之間的緊張關係,會因爲彼此猜忌而被無限誇大,有時候甚至會爆發戰爭,爲一撮人提供取之不竭的金礦。而且,對當政者來說,樹立外敵,還有提升支持率的附加效果。

艾森豪威爾預見到這一事態,於是在總統任期內的最後一場演說中,提醒國民警惕軍工集團的危險性,但他沒有得到迴應。只要世界各國還存在貪圖戰爭利潤的企業,戰爭就不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沉思良久的張伯倫猛然擡頭。他發現,十五英寸厚的防彈玻璃外,風景掠過的速度突然加快。裝甲轎車正在加速,但完全隔音的車內卻仍然十分安靜。張伯倫通過麥克風詢問隔着一層玻璃的副駕駛席上的特勤局特工:“爲什麼開這麼快?”

揚聲器中傳來回答:“請不要擔心,早點到機場比較好。”

“出什麼事了?”

這時,安放在後排的保密電話響了起來。張伯倫伸手製止同車的警衛,親自拿起了話筒。

“國土安全部通知我們,克里奇空軍基地正在訓練飛行的一架‘捕食者’無人機突然失去了聯絡。”

張伯倫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無人機從基地起飛後不久就失去了控制,開始緊急下降。本以爲墜毀了,但沒有搜索到殘骸。”

擴大搜索範圍不就行了?張伯倫想着,便問:“爲什麼要把這件事報告給我?”

“首先,這架無人機上裝滿了實彈。其次,剛纔雷達探測到有一架小型飛機越過了內華達州邊境進入亞利桑那州。”

“捕食者”無人機起飛的克里奇空軍基地位於拉斯維加斯近郊,距鳳凰城僅三百英里左右。張伯倫下意識地望着車頂。

“但這條航路上也有不少民間企業的塞斯納小型飛機提出了飛行計劃,雷達探測到的不大可能是‘捕食者’。”

“有沒有同小型飛機的飛行員通信?”

“嘗試過。但飛行員對管制員的問題沒有反應。”

張伯倫開始感到一絲不安。“捕食者”機體小,作戰高度高,即使從頭頂飛過也沒辦法知道。

“‘捕食者’不會是遭到黑客攻擊了吧?”

張伯倫話音剛落,一枚反坦克導彈就毫無徵兆地刺入車內。眨眼之間,導彈就鑽進了副總統懷裡,他還沒來得及覺察到異變,身體就被炸得四分五裂。黑暗驟然降臨,張伯倫當場殞命。“地獄之火”瞬間蒸發了飛濺出的血液,但緊接着又有一枚導彈襲來。已經同軀幹脫離的張伯倫的頭顱被炸成燒焦的骨片,在空中散開,撞在後面三輛車的防彈玻璃上,墜落在地。

大發戰爭財的當權者用自己的屍體證明了美國製殺人武器有多麼優秀。

魯本斯握住租車的方向盤,飛馳在印第安納州南部的鄉間公路上,全然不顧車速已經超過法定速度。他看到的盡是破破爛爛的電線杆、毫無生機的樹木,以及零星的房屋。擋風玻璃的上半部分都被陰霾的天空所佔據。

獲知張伯倫副總統被炸身亡後,華盛頓特區陷入了狂亂之中。萬斯總統被迫躲進白宮地下的緊急防空壕——總統緊急作戰中心。他的家人則進入特情局的相關設施中避難。與國家安全有關的所有政府機構總動員,全力追查事件真相,但缺乏統一協調。很明顯,所有人都慌了神。在受現政府新保守主義影響的人當中,甚至出現了應當對伊斯蘭激進分子潛伏地區發動核打擊的聲音。

魯本斯起初也猜想這次恐怖襲擊是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發起的,但在得知全世界配備的所有武裝無人偵察機都收到了飛行禁止命令之後,他立刻明白是誰殺害了副總統。現在,非洲大陸中央,本應死路一條的奴斯一夥,應該已經逃脫了“捕食者”的監視,越過了伊比納河,擺脫了危機。

魯本斯將車停在路邊,朝內後視鏡看去,等待後面的車通過。看來他沒有被跟蹤。然後他取出地圖,查看訪問對象的住址。

涅墨西斯計劃開始實施後,兩名美國市民就被置於當局的嚴密監視之下,其中一名是收到過奈傑爾・皮爾斯報告“發現超人類”的郵件的文化人類學者。這個名叫丹尼斯・謝菲爾的老人因爲嚴重的肝病正在療養。國家安全局和中央情報局都報告說,沒有理由懷疑這位年邁的人類學家。

魯本斯想要拜訪的,是另一名監視對象。這一行爲多少伴隨着危險,但魯本斯已別無良策。局面持續惡化,多遲疑一秒都不行。加德納博士被解除科技顧問職務之後,能跟魯本斯交流的只有這個人了。

在單車道行駛了一段距離後,到達一片零星分佈着住宅的區域,魯本斯終於找到了落葉林掩映中的一座小房子。魯本斯將車停在路邊,朝兩層高的白色木屋門口走去。他偷偷環顧四周,說不準中情局的監視小組就潛藏在附近。

敲門後,門很快就開了,但裡面的人沒有應答。魯本斯看着眼前矮小的老人,問道:“您是約瑟夫・海斯曼博士嗎?”

“對。”對方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

三十年前撰寫《海斯曼報告》的學者從第一線退下已過了許久,如今他已年逾古稀。破舊的粗藍布襯衫外披着一件毛織長袍,白髮短而稀疏,訝異的視線中意外地透露着陰森。他的眼光彷彿拒人於千里之外,不知這是他窮盡一生試圖看穿自然真理的結果,還是與世俗戰鬥的痕跡。

“能見到您,是我無上的榮幸。”魯本斯沒做自我介紹,就將帶來的《科學史概說》遞到了海斯曼博士面前,“我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喜歡閱讀博士寫的書,所以打聽到您的住址,想請您給我籤一個名。”

魯本斯打開書,印刷着書名的扉頁上,用膠帶貼着國防部發給魯本斯的身份證。海斯曼仔細看了好一會兒證件,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不耽誤您的工夫,假如方便,是否可以去房中談談?”

“請進。”博士說。

“謝謝。”

進入鋪着木地板的屋內,樓梯右側是飯廳,左側是整潔的客廳。客廳中裝飾有一排相框,裡面裝着包括孫子在內的全家福。考慮到房外沒有車,魯本斯推測海斯曼夫人可能外出購物了。

“找我什麼事?”海斯曼博士邊問邊落座。

魯本斯站在房間中央,檢查了所有的窗戶以及窗後的情況。設置在遠方的激光竊聽器能通過探測窗戶玻璃的震動,重構室內的聲波。魯本斯必須確保海斯曼博士的安全。

“我叫阿瑟・魯本斯。我目前在五角大樓工作,原來是施耐德研究所的高級分析員。實際上,除了請您簽名外,我還有事想同您談談。”

說着,他就取出夾在書裡的卡片給博士看。卡片上寫着這樣一句話:

聯邦政府正在監視、竊聽你。

我下面提的問題,請你以“不”作答。

等博士看完這句話,魯本斯繼續說:“關於您寫的《海斯曼報告》,能不能問您一些更詳細的問題?”

“不行。”海斯曼拒絕道,“跟華盛頓那幫無聊的傢伙打交道,是我這輩子犯下的最大錯誤。我不想回憶那時的事。”

話中飽含感情,不像是在演戲。魯本斯希望這並不是博士的真實想法。

“您只需回答兩三個問題就可以了。”

“沒什麼好說的。”

“就五分鐘也不行嗎?”

“不行。”

“這樣啊,那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這樣一來,就僞造出博士從未聽說過特批接觸計劃的事實。魯本斯對博士表達出毫無僞飾、發自肺腑的尊敬,繼續說:“我剛纔在玄關說的話都是真的。大學時,博士的書令我受益匪淺。請您至少爲我籤一個名吧。”

魯本斯將書和第二張卡片遞出去。

爲了避免竊聽,是否可以帶我去裡面的房間?廁所也可以。

“好吧。”博士說,“你專程前來,我送你一本別的書吧。到藏書室來吧。”

“謝謝您。”

魯本斯跟在老人身後,穿過廚房,進入後院。那裡有一座擴建的小屋,屋內的牆壁和屋子中央都被書架佔據。從周遭數千冊藏書,便能窺見博士的博學。

海斯曼順手關上門,打開電燈,說:“窗戶全被書架擋住了。沒有椅子也沒有火爐。這裡可以嗎?”

“可以。”魯本斯答道。在昏暗的燈光下,能與仰慕已久但一直無緣得見的學者面對面,令魯本斯興奮不已,他就像與心儀的搖滾明星見面的少年一樣忐忑不安。“麻煩博士您了,非常抱歉。但這都是爲了博士的安全。”

“他們爲什麼監視我?”海斯曼不快地說,“法院基於什麼證據允許他們竊聽?”

“他們沒有得到法院的許可。格雷戈裡・萬斯的行事風格就是這樣。”

“這裡是蘇聯還是朝鮮?愚蠢而可憐的總統。”海斯曼唾棄道,“這恰好證明了庫爾特・哥德爾是對的。”

“哥德爾?”聽到這個天才邏輯學者的名字,魯本斯不禁一愣,想起了科學史上的一段趣聞。

通過證明自然數論的不完全性震動了整個數學界的哥德爾,決定離開被納粹佔領的奧地利,逃往美國。要取得美國的公民權,就必須接受法官的面試。哥德爾對任何事都一絲不苟,他學習了美國憲法,卻有了驚人的發現。從邏輯的角度看,美國憲法中隱藏着巨大的矛盾。標榜自由民主主義的憲法,背地裡卻構築了合法誕生獨裁者的系統。但哥德爾偏偏在面試時向法官講解了他的發現。幸好他的擔保人愛因斯坦事前同法官商量好了,哥德爾才得以順利過關,正式取得了美國公民的資格。

這是科學史上一段罕爲人知的笑話,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到了二十一世紀,它就不再是笑話,因爲自認爲凌駕於法律之上的獨裁者已經出現。本來,以司法部長爲首的法律顧問會討論總統決定的合法性,但這一保險機制已經失效。在萬斯政府中,法律專家的工作是迎合總統,歪曲法律。擔任全軍總司令的總統,可以不受法律約束,這事實上標誌着獨裁政治的確立。

美國已經在與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的戰爭中敗北,魯本斯想。那個最看重自由的國家消失了。可是,爲什麼越是想守住自由民主主義體制,當政者就越容易陷入集權主義的泥淖呢?莫非在國家這一構架之下,自由只不過是幻想?

“對了,剛纔說到……”

魯本斯試着轉移話題,但海斯曼打斷了他的話:“我之所以被監視,是因爲那份報告吧?”

“不錯。”

“第五種情況真的出現了?”

魯本斯驚訝於對方清晰的思維。

“是的。”

“出現在什麼地方?不會是亞馬遜。東南亞還是非洲?”

“您爲什麼排除了亞馬遜?”

“據我所知,亞馬遜的少數民族有掐死畸形兒的習慣。即便那裡誕生了新人類也活不下來。”

博士的話令魯本斯略感震驚。二十萬年的人類史中,直到醫療科技不發達的一百多年前,與智人長相明顯不同的新生兒,在任何文化圈中都會被扼殺。排除異質者的人類習慣,很可能撲滅了進化的火種。

可是,爲什麼這次姆布提人會讓頭部與常人迥異的嬰兒活下來呢?莫非俾格米人社會形成了接受畸形兒的文化?這一點魯本斯無從知曉。

“如您推測的那樣,地點位於非洲的剛果民主共和國。新人類是俾格米孩子,已經三歲了。白宮主導的、正在進行的秘密計劃發生了機密泄露,所以將博士納入了監視範圍。”

魯本斯將涅墨西斯計劃的內容和經過簡明扼要地作了說明。海斯曼凝神傾聽,在頭頂電燈泡的照耀下,他彷彿一座佇立的雕像。途中聽到三歲的俾格米孩子代號“奴斯”時,他笑着說:“好名字。”然後問,“你覺得進化的原因是什麼?”

“或許是轉錄因子發生了變異。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此外還可能夾雜有基因中發生的中性變異。不過,就算分析了奴斯的整個基因組,以現在的科學水平,也無法破解變異基因如何生成進化了的大腦。如果其中還有表觀遺傳學的影響,那就更加難以探究了。”

博士點頭道:“請繼續。”

當他聽魯本斯講完後,再次流露出陰險的目光。

“三歲的孩子將超級大國玩得團團轉,真痛快!”

“今天我來拜訪您,正是爲了聆聽您的建議。”

“我沒任何建議。”海斯曼冷冰冰地拒絕道,“只是對見不到萬斯那張哭喪的臉感到遺憾。”

“博士,”魯本斯努力用鎮定的聲音問,“您似乎非常厭惡現政府。”

“不光是現政府。我討厭當權者。他們是所謂‘必要的惡’,但惡得太過分了。說白了,我討厭人類這種生物。”

魯本斯認識到自己的心中潛藏着同博士一樣的憎惡。

“爲什麼?”

“在所有的生物中,人類是唯一會對同類進行大屠殺的動物。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人性就是殘暴性。我認爲,地球上曾經存在的別的人種——原人和尼安德特人——就是被智人滅絕的。”

“我們之所以活下來,不是因爲更高的智力,而是因爲更殘暴?”

“沒錯,在腦容量方面,尼安德特人比我們更大。可以確定的是,智人不願與其他人類共存。”

雖然魯本斯懷疑這一判斷下得太草率,但許多發掘出的尼安德特人骨骸上,都有遭受暴力的傷痕,以及被烹食的痕跡。四萬年前的歐洲大陸上,只有兩種動物具備烹飪獵物的知識:尼安德特人和智人。

“只要追溯人類歷史就會發現,這是經得起推敲的假說。”海斯曼繼續道,“進入南北美洲的歐洲人,用武器和疾病殺死了百分之九十的原住民。幾乎所有的土著民族都在這場大屠殺中滅絕。而在非洲大陸,爲了捕獲一千萬奴隸,歐洲人殺害了數倍於此的無辜者。智人對同類都能如此兇殘,對其他人類當然可想而知。”

想起剛果民主共和國的歷史,魯本斯不由得抑鬱起來。那個國家所遭遇的災難,不光是奴隸貿易。在被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納爲私有地的剛果,反抗暴政的當地人都會被砍掉手,並被殘忍殺害。比利時人的種族歧視思想愈演愈烈,以至於爲了收集被砍下的手而屠殺一千多萬人,連老人和孩子都不放過。到二十世紀,非洲大陸還貧窮落後,就是因爲奴隸貿易和殘酷的殖民地統治掠奪了人口這一重要資源。

“人類無法將自己和其他人種作爲同一種生物加以認識,往往用膚色、國籍、宗教,甚至地域社會和家庭作爲自己的屬性,其他集團的個體則被視爲必須提防的異類。當然,這不是理性的判斷,而是生物學上的習性。人類這種動物,天生就能區分異質的存在並加以提防。我認爲這恰恰是人類殘暴性的佐證。”

魯本斯理解博士的主張:“換言之,這種習性對生存有利,所以作爲物種整體的習性保留下來。反過來說,那些不提防異類的人,都被作爲異類殺掉了。”

“是,就像不怕蛇的動物因被毒蛇咬而導致個體數下降一樣,結果怕蛇的個體存活了下來,作爲其子孫,我們大多數人對於蛇都存在本能的恐懼。”

“但我們不是也具備希望和平的理性嗎?”

“空談世界和平,要比同鄰居搞好關係簡單得多。”海斯曼揶揄道,“可以說,戰爭是另一種形式的同類相殘。人類運用智慧,編造出政治、宗教、意識形態、愛國心等詞彙,試圖掩蓋同類相殘的本能。而本質上,那只是人類的獸慾。爲爭奪領土而互相殘殺的人類,和因爲領地被侵犯而暴跳如雷、大打出手的黑猩猩,這兩者有什麼不一樣?”

“那您怎麼解釋利他行爲呢?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善行和行善的人的啊。”說到這裡,魯本斯腦中浮現出一個寒酸的日本人形象。在中情局報告的那張照片中,是一個邋里邋遢、完全不招女性待見的小夥子。爲什麼這個叫古賀研人的人會甘冒生命危險開發新藥呢?

“我沒否定人類也有善良的一面。但正因爲善行與人的本性相悖,所以纔會被視爲美德。符合生物學本能的行動是不會受到稱讚的。國家只有通過不殺害其他國家的國民來行善,但如今的人類連這一點也做不到。”

以魯本斯的辯論能力,很難駁倒博士對人類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魯本斯甚至覺得,海斯曼期望他報告中所警告的人類滅絕能夠實現。

“對不起,我不能幫助你實施五角大樓的計劃。出現新人類是可喜的事。智人是誕生二十萬年也仍未停止互相殘殺的可悲生物。只有在積聚殺人武器相互威脅的情況下才能共存,這就是人類倫理的極限。我想,是時候將這顆星球讓給下一種智慧生物了。”

“博士,”魯本斯不禁哀求起來,如今的事態讓他不得不依靠海斯曼的睿智,“除了剛纔說到的事,其實今天我來這裡還有別的理由。您能不能再多給我點時間?”

“無論您說什麼,我的態度都不會改變。”

“本來預定今晚正式發佈消息,但我可以提前告訴您,張伯倫副總統被暗殺了。”

這似乎也出乎海斯曼意料,但他只是微微挑眉。

魯本斯說明了武裝無人偵察機被入侵的始末,以及在剛果被圍困的奴斯等人的狀況。

“我下面要說的是最高機密,請您務必保密。國家安全局追查了空軍網絡的入侵者,迅速鎖定了信號源。入侵‘捕食者’無人機的是——”

“伊斯蘭激進主義分子?”

“不,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負責網絡戰的總參謀部第四部。”

海斯曼目光遊移起來。

“不過,真正的入侵者是誰,只有涅墨西斯計劃的參與者清楚。那便是奴斯。問題是沒有證據。美國政府先入爲主地認爲這是中國發動的網絡恐怖襲擊。如果美國與中國爆發軍事衝突,那麼被稱爲‘不穩定弧形帶’的亞洲全域,以及俄羅斯、歐洲,乃至阿拉伯諸國和以色列都極有可能被捲入世界大戰之中。”

“可是,如果這樣的話……”海斯曼打住話頭,雙眼凝視着魯本斯。

“沒錯,掌握核導彈發射按鈕的正是萬斯。”

藏書房陷入沉寂。魯本斯感嘆於人類社會的和平是多麼脆弱。爲什麼我們必須懷着人類自相殘殺的恐懼活着呢?從人類誕生到現在的二十萬年中,這種不安都一直伴隨着人類。人類唯一的敵人就是自己。“再這樣下去,《海斯曼報告》中的第三種可能說不定就會發生。即便是有限使用核武器,只要第一枚核彈爆炸,人類的滅絕就無法避免。”

海斯曼沉默良久,終於擡起頭說:“好吧,我回答你的問題。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魯本斯表示感謝,然後徑直問道:“您認爲涅墨西斯計劃的成功率是多少?”

“零。在進化的智慧生物面前,我們毫無獲勝的可能。”

“那現階段該如何是好?”

“掌握奴斯的意圖。”

“奴斯的意圖?這怎麼可能?對方擁有‘憑我們的悟性無法理解的精神特質’啊!”

“奴斯對我們的思維方式洞若觀火,所以他給我們提出的問題,我們可以解答。換言之,他是可以與我們交流的。”

魯本斯反思之前奴斯的種種表現,發現博士的話是對的。奴斯對人類在想什麼瞭若指掌。

“對於毫無勝算的我們來說,必須理解奴斯的意圖,選擇正確的失敗方式。這樣才能避免滅亡的命運。我們只有兩種失敗方式可以選擇。”

魯本斯以手扶額,拼命轉動大腦。這是他人生頭一次感到跟不上他人的思維。

“請等等。您是什麼意思?”

“你還不明白?殺死副總統,不是一時氣憤所爲。奴斯是要通過無人飛機這件事告訴我們,他採取了什麼策略。”

“奴斯的策略?”

“請將我們同奴斯的力量關係模型化。對人類來說,什麼是我們的智力無法匹敵的?”

魯本斯說出了腦中浮現出的唯一答案:“上帝。”

“沒錯。人類和超人類的力量關係等同於人類和上帝的關係。畢竟對方是用超越人類智力的方式展開反擊的。奴斯選擇的便是‘上帝的策略’。首先向人類表達和解的意願,如果人類不聽話,上帝就會痛施反擊。如果人類願意和解,上帝就會立刻收斂暴戾,不再報復。《聖經》中的上帝,不就是這樣馴服人類的嗎?”

魯本斯啞然。奴斯被海斯曼識破的策略,酷似通過電腦模擬技術發現的囚徒悖論的必勝法:以牙還牙策略。

“上帝是不可捉摸的,但並無惡意。”

海斯曼輕輕一笑,然後正色道:“因爲我們一上來就發動攻擊,所以對方也只好以牙還牙。如果我們繼續攻擊,對方的反擊也會愈發強烈。等待我們的只有滅亡。不過,如果我們提出和解,就會得到赦免。但奴斯和我們之間支配與服從的關係不會改變。我們沒有勝算,除了跪倒在他的腳下,別無他法。”

“結論,馬上中止涅墨西斯計劃。”

“嗯,那樣一來,奴斯就會立即停止反擊,通過某種方法消除核戰爭的威脅。因爲如果不保護地球環境,他就會喪失生息之地。”

魯本斯這才忽然意識到了之前忽略的一個問題及其答案。奴斯明明可以入侵“捕食者”,爲什麼不在剛果上空避免無人機的攻擊,而要用無人機襲擊副總統呢?

“如果現階段殺死奴斯,那核戰爭的危險就無法消除。”

“對,他之所以殺死張伯倫,嫁禍給中國,就是爲了達到這個目的。爲了種族的存續,我們不得不保護奴斯。”

魯本斯都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被這三歲孩童的智力所震驚了。

“如果我們不停止攻擊奴斯,事態將會繼續惡化。接下來,奴斯可能會暗殺中國政要,並嫁禍給美國。遭到黑猩猩攻擊的人類也會反擊,而且不會覺得這樣做不道德。同樣的道理,從倫理角度譴責奴斯是不對的。”

被人類用獵槍打死的猴子,不會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魯本斯想。

“總而言之,必須立即保護奴斯。我能告訴你的僅此而已。你滿意吧?”

“是的。謝謝您給出的寶貴意見。”魯本斯說,對自己做出的抹殺奴斯的決定深感恥辱,“我深受啓發。”

海斯曼伸出手:“給我書吧。我不簽名的話,你會被懷疑的。”魯本斯一面感激博士的細心,一面將鋼筆夾在《科學史概說》中交出去。海斯曼接過書,爲了托住書而挽起左袖,這時魯本斯有了意外的發現,不由得驚叫了一聲。博士左腕內側有一道微微變色的刺青,是一個字母和四個數字的組合:A1712。那應該是他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中的囚犯編號。

納粹德國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堪稱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後的慘禍。海斯曼博士是大屠殺的倖存者。以年齡推算,博士當時只是十多歲的少年。魯本斯回想起客廳中連一張古老的相片都沒有,於是明白,博士的家人全都沒能活下來。

冷戰時代,博士在美國政府的諮詢機構就職,卻堅決反對戰爭,倡導和平。他是當代首屈一指的學者,正是他讓魯本斯領略到科學的真正魅力。魯本斯偷偷注視着在自己的著作上簽名的博士的手。這曾是一隻在親友接連遇害的極端環境中,被迫整日勞作的小手。這隻手上,是否還保留着最後一次觸摸母親時感到的溫暖呢?

想到這裡,魯本斯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感激之情——感謝眼前這位老人戰勝了殘酷的命運,將生命延續至今。魯本斯很想告訴這位厭惡人類、態度冷淡的猶太科學家,我發自肺腑地敬愛您。

“給你。”

海斯曼將書遞給魯本斯,訝異地擡頭看着魯本斯。魯本斯眨着眼,強忍住即將漫出眼眶的淚水。海斯曼瞟了眼自己的左腕,似乎覺察到了魯本斯的感情。他翻着滿是油污和筆跡的書,說:“你似乎很喜歡我的書,謝謝。”

“我也要感謝您。博士的成就不光是您家人的遺產,也是全人類的財富。”

海斯曼點點頭,神情溫和了許多,用與友人交談似的溫和口吻說:“現在地球上的六十五億人,大概在一百年後就會全部消亡。既然如此,爲什麼要互相殘殺呢?”

“因爲有太多暴露出本性的人吧。”

博士笑道:“歷史總是一再上演——愚者被權力慾支配,發動殺戮,卻被美化成英雄傳說。”

“所言極是。”

“關於你制訂的那個計劃,請容我再補充一句。”

“請講。”

“你忽略了一個重大的問題。”

魯本斯詫異地皺起眉:莫非還有別的問題?

“但這個疏漏影響不了大局。你姑且在工作的間隙,當作謎題思考一下好了。”

魯本斯將涅墨西斯計劃從頭梳理了一遍,卻沒有找到謎題的答案。

“能不能給一點提示?”

“爲什麼奴斯要尋找治療絕症的方法呢?”

魯本斯先前已向博士談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目的有兩個,其一是策反兒子患病的耶格,其二是以患病孩子爲人質以確保古賀研人的安全。

“除了我提過的兩點,難道還有什麼隱蔽的目的?”

“對,從奴斯的角度看,開發特效藥是最合理的解答。”

“解答?就是說,奴斯還有其他需要解答的問題?”

博士點頭,意味深長地笑道:“你在監控計劃實施的過程中,有沒有發現什麼怪事?有沒有細微的疑問潛藏在心中一角,但沒有浮現到意識的表面?”

說起來,還真有這樣的感覺。但沉澱在無意識之下的問題無法呈現出清晰的輪廓,就像回想不出兩天前做了什麼夢一樣。

海斯曼用說不清是單純還是狡黠的眼神注視着魯本斯,彷彿一位給學生出了難題的大學教授。“就把這個問題當作課後作業吧。再給你一個提示:你仍然低估了敵人的智力。請務必萬分小心,衝破難關。”

10

“GIFT”上的倒計時單位切換到秒。

“還有五十九秒。”正勳說。軟件即將計算出特效藥的結構。

研人凝視着筆記本電腦的液晶屏幕,心中卻恐懼起來。如果“GIFT”再次顯示“None”,拯救患病兒童就無望了。相反,如果計算出了答案,那新藥物的開發便由引導階段進入製藥階段,負責人也由正勳變爲研人。對自己能否挑起這副重擔,研人完全沒有信心。

還剩三十秒。研人有意識地放慢呼吸。如果一次呼吸量不到正常水平的一半,很快就會產生難以忍受的窒息感,這就是肺泡通氣量低下的痛苦。患有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孩子,就是在這樣的痛苦中絕望地掙扎。研人想到了小林舞花,藥學者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要打倒帶來死亡的病魔,拯救那個孩子的性命!

“還有十秒。”

聽到正勳的聲音,研人連忙將視線轉移回“GIFT”上。

“五、四、三、二、一。”研人和正勳一齊倒數,在數字跳到“零”時,兩人的頭都碰到了一起。屏幕中出現了一個全屏窗口,正勳大叫:“有了!”

窗口中浮現出的是化合物列表。“GIFT”給出的解答遠遠超出兩人的想象:足足二十種預計活性百分百的候補物質。列表中還包括各種藥物的體內動態,點擊之後,便出現從吸收到排泄、毒性的詳細預測值,甚至還有可以並用與禁止並用的既有藥物一覽。

“我不會是在做夢吧?”正勳說着,興奮地趴在電腦上,仔細查看各種候補物質。大致看完後,他說:“這些都是合格的藥物,但我有一個地方想不通,比如這個……”

正勳調出一種候補物質,指着“代謝”指標說:“這種藥物的效果因人而異。生成代謝酶的基因不同,效果也會不同。某些人服用了這種藥物,卻因爲藥物被肝臟代謝殆盡,導致藥效不佳。”

“也就是說,這種藥物只能給擁有特定鹼基序列的人使用?”

“對,比如有些藥物可能會引起某類患者腎臟毒性反應。”

如果不知道要救助的那兩個孩子——賈斯汀・耶格和小林舞花——的鹼基序列,那麼讓他們使用這些藥物就會有危險。“沒有所有人都適用的藥物嗎?”

“其中八種藥物是安全的。點擊這裡就可以看到結構式,你來看看是否可以合成吧。”

“好。”

終於輪到自己上場了。研人做了一次深呼吸,坐進正勳讓出的椅子裡,面對超越人類智力水平的製藥軟件。點擊列表中的一串連續編號,屏幕上便出現了兩種化學結構式,分別表示能改變受體形態的變構藥,以及進入凹陷部分的激動劑。

碳、氫、氧、氮等元素相互連接,構成六角形的環狀結構和鋸齒形線條,這便是各種藥物的形態。

研人緊盯着結構式,在腦中進行“逆合成”。要製造“GIFT”計算出的藥物,就得讓既有化合物和其他物質反應,再用合成出的物質與其他物質反應,如此不斷更替,最終生成所需的藥物。所謂“逆合成”,就是沿着反應鏈條逆向推算出從起始原料到目標藥物之間的合成路徑。通過這種方法,就能推定製造藥物所必需的試劑與反應。

研人首先剔除了含手性中心的候補物質。因爲製作這類物質,可能會同時生成它的對映異構體。要在合成過程中避免出現“鏡中的牛奶”,必須耗費許多時間和精力。接下來,還要尋找可以發生酰胺化或酸化等簡單還原反應的部位。能不能酮還原?有沒有帶鹵素或雜原子的碳氫化合物?各反應的收穫率是多少?儘管可以參考手中的專業書,但不明之處仍然很多。

“文獻不夠。”研人說,“不過,假如使用大學的終端,我倒是可以登錄數據庫看看。”

“是這個吧?”正勳緊跟着說,在“GIFT”的菜單裡打開“數據庫”功能。屏幕上跳出了研人希望查閱的化學信息網站。

“應該直接可以登錄。‘GIFT’似乎通過不正當方式連入了數據庫。”

研人決定不再糾結於細節。使用這個網站就可以搜索一億種化合物的數據,以及超過兩千萬種既有有機化學反應。

研人馬上在編輯化學結構式的軟件裡,輸入他所設想的反應,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搜索到可靠的合成路徑。他反覆嘗試,卻越來越不安起來。碩士二年級的自己,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但時間不等人,決不能在這裡止步不前。他只剩十六天時間來合成兩種藥物。

無奈之中,研人只好將合成不出的候補化合物往後推,逐個檢查剩下的候補化合物,但沒有一種行得通。筋疲力盡的研人試到了最後一種候補化合物。以前要是多學習就好了!研人一面後悔,一面打開第八種結構式。

出現在屏幕上的激動劑呈細長型,由兩個苯環和一個雜環,以及硫、氮和氨基構成。這個包含三個環狀結構的功能團,可以同“變種GPR769”特異結合嗎?與其並用的變構劑,也由三個環狀化合物構成,只是組成方式和結構不同。

研人死死盯着屏幕上的這對組合。雖然沒多少證據,但他有一種直覺,這兩種藥物可以合成出來。研人將大腦中浮現的結構式逐個寫在筆記本上,確認相應的反應。

“我感覺這回能成。”研人研究了半個多小時後說。儘管合成路徑上還有不明晰之處,但兩種藥物都可以由起始物料通過大約七次反應生成。剩下的問題是合成所需的時間,但研人覺得應該剛剛趕得上。

“啊,是第八種嗎?”正勳的語氣輕快起來,“體內動態的預測值也是最好的,生物利用率也有百分之九十八。”

正勳恢復了研究者特有的嚴肅面孔,口齒伶俐地詳細說明起來。研人一面聽取血中半存留期詳細數據,一面在腦中勾勒合成藥物的模樣。用藥方式不是注射,而是口服。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口服藥物。用量一日一次,一次十毫克,兒童減半,服用後三十分鐘就會見效。

“毒性呢?”

“非常低。沒有致癌性和致畸性。長期毒性比阿司匹林都安全。不過,這種藥物還可以與酷似‘變種GPR769’的十二種受體結合。”

藥物可以同靶標之外的蛋白質結合,這意味着藥物有副作用。

“但活性很低,‘GIFT’判斷這種藥物是安全的。”

“也就是說,基本沒有副作用。”

“沒錯。”

一切都令人滿意。但成功好像來得太突然了,研人反而心生警惕。

“怎麼辦?”正勳問,“試試合成第八種候補化合物?”

猶豫不決的研人想起了園田教授的一句話。這位已成功開發多種新藥的教授,曾在討論會間隙對研究生們說:“藥物開發順利時,就像有製藥之神提前設計好了一樣,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研人決定相信教授的經驗法則。製藥之神肯定存在吧!他一定在命令藥學者,要平等地救治世界上所有被病痛折磨的人。

“就這麼辦。”研人說。

“好,那就定了。”正勳用力點頭,“對了,藥物的名字想好了嗎?”

“這個嘛……”研人看着結構式思索起來。假如採用正式命名法,化合物的名稱會長得離譜。“激動劑叫‘GIFT1’,變構藥叫‘GIFT2’,怎麼樣?”

“好。”正勳微笑道,“這些就是給孩子們的禮物。”

因爲要同時合成兩種藥物,如今實驗室裡的試劑和器具都不夠。天亮後必須跟正勳分頭去採購。

出色完成工作的正勳疲憊地問:“讓我睡會兒行吧?”

研人看了眼手錶,已經凌晨三點了。“睡吧。”

正勳鑽到實驗臺下,用揹包當枕頭,皮夾克蓋在身上當被子,倒頭便睡。

研人取下眼鏡,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油脂,偶然瞥見了小型筆記本電腦。昨天與剛果的通信斷絕後,便再沒收到那邊的消息。

士兵喬納森・耶格那邊,現在是什麼情況呢?

對研人來說,A5大小的黑色筆記本電腦如同一扇通往非現實世界的窗戶。這幾天他都買了報紙,但國際新聞版面壓根兒沒有報道剛果民主共和國的那場戰鬥。倘若那裡真的爆發了大規模戰鬥,爲什麼日本的媒體會無視呢?對地球另一頭髮生的事,如果新聞機構不報道,那就跟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

無論如何,他都希望喬納森・耶格還活着。如果賈斯汀戰勝了絕症,他的父親卻死了,那就太遺憾了。

耶格在黑暗中睜開眼,聽見有人小聲呼喚自己。他在防水墊上撐起身子,努力思考聲音的主人是誰。累積的疲勞令他的身體和頭腦都異常沉重。

“快起來!我掌握情況了。”

“情況?”

恢復清醒後,耶格想起了過去二十四小時裡發生的事。“捕食者”的威脅消除後,耶格等人渡過伊比納河,在雨林中往南挺進。關於爲什麼武裝無人偵察機會離開剛果上空,皮爾斯沒有做任何說明,傭兵們也不打算貿然詢問。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迫在眉睫的最大威脅上,佔據南方國立公園的聖主抵抗軍開始北上,似乎是要封鎖耶格等人的去路。

現在是凌晨兩點半,負責周邊警戒的是邁爾斯。得到邁爾斯未發現異常的報告後,耶格問人類學者:“有發現什麼嗎?”

“看這個。”

原始森林籠罩在夜色之下,只見地面上,小型電腦的液晶屏幕發出微茫的光。阿基利蜷縮着瘦小的身軀,正在一旁熟睡。邁爾斯說得沒錯,阿基利的睡臉就像小貓一樣。耶格躡手躡腳地移動到電腦前,避免吵醒孩子。

“終於接收到偵察衛星的圖像了。這是十五分鐘前的圖像。”

耶格緊盯着屏幕,倦意一掃而空。衛星圖像中密密麻麻全是熱源,那代表有人,有數萬之多。

“他們並非全是敵人,大部分是分散在東北方向的當地居民。隨着武裝集團從南北兩方面逼近,他們都成了難民。”

“他們這是在森林裡四散奔逃嗎?”

“嗯。”皮爾斯指着屏幕說,“從北追擊的敵人距我們三十公里以上,可以說已經被甩掉了。問題是南邊。聖主抵抗軍正在全速進軍,打算將我們殲滅。”

皮爾斯指着南北走向的幹道以及向西分出的岔道。“敵人分成幾隊,彼此相距十公里以上,對我們展開掃蕩。”

耶格大驚。敵人的數量遠遠超出設想。而且,現在這個野營地就在敵人“L”字形的包圍圈中。東、南兩面都被封鎖。天一亮,敵人就會大批涌入森林吧。

“這些傢伙爲什麼如此氣勢洶洶?”

“殺了我們,一方面能獲得大筆酬金,另一方面又能討好美國。”

“局面對我們極其不利。”

“未必。我認爲反倒是機會。”皮爾斯加重語氣道,“聖主抵抗軍是最後一關。只要突破了他們,就不會有武裝勢力阻截,我們就能逃到國外。”

“沒那麼簡單吧。”

“別擔心。”皮爾斯的手指在衛星圖像上移動,越過塞滿道路的聖主抵抗軍,指向南方,“四十公里外有座叫布蘭潑的鎮子,裝有補給物資的汽車就停在那裡。只要通知他們,三十分鐘內就能趕到附近。我們坐上車,很快就能抵達烏干達。今天上午就能逃出剛果。”

“開車的是什麼人?”

“臨時僱傭的年輕人。烏干達導遊。”

“那傢伙靠得住嗎?”在耶格聽來,皮爾斯的計劃就像癡人說夢,“問題是聖主抵抗軍的包圍圈。分佈在這一帶的兵力應該在一個師以上,即一萬五千人到兩萬人。我們如何突破包圍圈呢?”

“突破敵人的正中心。”皮爾斯敏捷地操作着電腦,打開了另一份文件,“看這個。日本援軍破解的維和部隊作戰要領。”

“維和部隊?”耶格深感意外,快速瀏覽了這份聯合國維和部隊的機密文件。內容是針對聖主抵抗軍的偷襲計劃概要。今天早上六點,維和部隊開始進攻聖主抵抗軍主力部隊。

“不會吧?聯合國軍會這麼主動?”

“在剛果,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大概十天前,聖主抵抗軍設伏,殺死了九名維和部隊士兵。這次是維和部隊的報復行動。”

“維和部隊的主力是巴基斯坦軍?”

“是的。”

這幫維和部隊會強姦逃難的當地婦女,臭名昭著。他們確實很可能發動報復攻擊。耶格打開電筒,展開地圖查看,儘量避免光線照到旁邊的阿基利。預定的攻擊地點是L字形的中心,也就是幹道和分岔道的交匯點。如果巴基斯坦軍在這裡將敵人分割開,就會打開一個向南突破的缺口。耶格等人或許就能逃出生天。

耶格重複讀着計劃要領。巴基斯坦軍的計劃並不是與聖主抵抗軍全面對決,而是打了就跑,警告他們“不要惹我們”。執行整個計劃只需要十五分鐘。

“只好如此了。”耶格也表示贊同,“關鍵是時間。我們必須馬上移動到缺口附近,越近越好。”

聽到兩人談話的邁爾斯叫醒了蓋瑞特和米克。

耶格開了個小會,但皮爾斯的高風險計劃引來了不少反對。討論來討論去,大家也沒有別的辦法。如果要繞開敵人的包圍圈,就得花更長時間,而且被北方來的武裝集團追上的可能性也很大。此外,大家只剩下兩頓口糧了,必須在一天之內獲得補給物資。

最後,大家一致認定只能強行突破,於是戴上電量已不多的夜視儀,匆忙準備出發。因爲攜帶的口糧不多,裝備的重量減輕了二十公斤左右。

耶格看着熟睡中的阿基利,問:“不叫他起來吃飯?”

“還是讓他睡吧。”皮爾斯答道,用布將阿基利裹起來,抱在胸前。

“戰鬥開始後,蓋住這孩子的眼睛和耳朵。”耶格吩咐道。

距目標地點有八公里左右。先打開手電筒,在日出前黑暗的森林中前行四公里,剩下的行程中則關閉手電筒,打開夜視儀。

清晨五點,微光逐漸射入雨林。衆人停止行軍,蓋瑞特和米克出去偵察。不到半個小時,兩人就回來了,向大家通報狀況。

“幹道上全是聖主抵抗軍。”

皮爾斯問:“能偷偷穿過縫隙,不被敵人察覺嗎?”

“不可能。到處都是哨崗。”

蓋瑞特指着地圖說:“我們準確的位置在這裡。如果要從分岔道口突圍,再往東南方向前進一點更好吧。”

“需要靠近敵人多少米?”邁爾斯問。

耶格斟酌了各種風險,給出了結論:“四百米。”

“到極限了。”

“已經在步槍射程之內了。需要注意流彈。”

四名傭兵排成一列縱隊,皮爾斯和阿基利跟在後面,朝待命地點移動。可四周的景象毫無變化,視野被樹林隔阻,只能看到前方二十米。

“在這裡等着。”耶格說,“我和米克去最前面,看清狀況後用無線電通知你們何時行動。”

“但超過兩百米就收不到電波了。”蓋瑞特說,“我們必須再靠近些。”

衆人只好繼續接近敵人,最後在樹林一角停住。耶格和米克留下皮爾斯等人,繼續朝敵陣前進。

兩人左側與前進方向平行的是幹道,橫在前方的是岔道。兩條路都是森林中闢出的,路邊聳立着一排排大樹。當然,從森林中,是看不清外面的情況的,耶格和米克必須走到距岔道二十米的地點。那裡距離幹道和岔道的分叉點大概一百米。

耶格躲在大樹背後,探出身子查看。在只容一輛車通過的泥路上,停着聖主抵抗軍的車隊。能見到的只有運送士兵的卡車,載貨平臺上的士兵有的在抽菸,有的準備做飯。與之前的民兵組織不同,他們穿着統一的戰鬥服,甚至還戴着貝雷帽。

米克輕輕放下揹包,從中取出克萊莫定向人員殺傷地雷、C-4高性能炸藥以及引爆裝置。日本人指了指周圍的四個點,示意在那裡設置炸彈。

耶格點頭,然後爬上樹,尋找視野更開闊的場所。爬到距地面五米左右,來到底層灌木之上,幹道和岔道便映入眼中。透過雙筒望遠鏡,他看到了俄製坦克和裝甲車,以及士兵們手中無數的兵器:迫擊炮、火箭推進式榴彈、重機槍、AK突擊步槍。這些是從中國、原共產主義國家,以及西方諸國流入的“窮人的武器”。這個地方的殺人武器恐怕比生活物資都多吧。

距離維和部隊開戰只剩十分鐘了。耶格將步槍換成帶消音器的手槍,一面掩護米克一面想:我纔不想死在這兒呢。

耶格堅信,自己之所以活到現在,就是爲了闖過眼前的難關。

晚上十點半,魯本斯接到白宮的緊急電話。“你去跟總統閣下當面彙報涅墨西斯計劃的情況。”埃爾德里奇指示道。魯本斯立即離開了行動指揮部。

與海斯曼博士見面後,魯本斯通過各方渠道表達想要面見總統的訴求,現在總算得償所願了。但還不能高興得太早,剛果最強大最兇狠的武裝集團“聖主抵抗軍”已經完成了對奴斯的包圍。在他看來,這次奴斯肯定是難逃一死,涅墨西斯計劃的達成已經指日可待。

雖然已是深夜,國防部內部卻人頭攢動。魯本斯在一樓的走廊上遇到了身後跟着一大批隨從的拉蒂默國防部長。他們正急匆匆地趕往五角大樓的國家軍事指揮中心。總統的核攻擊命令最早會傳到這些人耳裡。

張伯倫副總統被炸身亡後,美軍將戒備狀態提高到了第三級。所有軍事通信被加密,以防敵國竊聽。如果網絡戰也設置有戒備狀態級別,那肯定已經提升到象徵全面戰爭的第一級了。

魯本斯坐進停車場裡的奧迪,一面朝首都中心行駛,一面思考總統會在這個時間段召喚自己的意義。安理會連日在白宮開會,從外交、軍事兩方面,比較、討論應對中國的方案。總統在會議間隙叫自己去,可見白宮開始關心涅墨西斯計劃了,儘管這種關心的程度還相當有限。魯本斯知道,暗殺副總統並非中國所爲,而是誕生在剛果的新人類,但政府內部有人知道嗎?如果有,那人便是自己的盟友,但那個人是誰?如果他是位高權重、能說服萬斯總統中止涅墨西斯計劃的人就好了。

抵達白宮後,魯本斯接受了嚴格的身份覈查,還被金屬探測器從上到下掃了一遍,終於獲准進入西廂。兩名海軍陸戰隊員正守在門外,他進入大門,來到門廳。這是一個僅容十人的小房間,從內飾判斷不像公共場所,倒與富人私宅角落中的會客室有幾分相似。

入口旁放着一張桌子,秘書坐在桌後負責登記。魯本斯報了自己的姓名,坐在牆邊沙發裡的一個人站了起來。

“你就是魯本斯?”

看到這個滿頭銀髮、留着小鬍子、穿着西裝的男人,魯本斯大吃一驚。此人是中情局局長霍蘭德。原來他就是暗中幫助自己的“同志”?

“見到您我深感榮幸,長官。”

魯本斯做完自我介紹,與情報機構的首腦握手,坐到紅色的皮革椅上。

“時間不多,我們長話短說。”霍蘭德說着,瞥了眼負責登記的秘書,然後小聲說,“那個計劃進行得怎麼樣?”

“緊急處置階段即將結束。”魯本斯看着牆上的掛鐘說。現在時間是晚上十一點,非洲大陸中部爲凌晨五點。今晚向總統的彙報,或許是自己最後的機會。“當地最大的武裝勢力已經對奴斯形成了包圍網,兩小時後就會開始掃蕩。”

“我們的目標會活下來嗎?”

“不會。”

霍蘭德點點頭,向魯本斯投去責難的目光,“你是不是見過海斯曼博士?”

“是。”魯本斯坦率地承認。他知道中情局的監視網捕捉到了他的行蹤。

“博士說什麼了?”

“什麼都沒說。”

“那就好。”

霍蘭德回答得很乾脆,魯本斯判斷長官並非敵人。

“海斯曼博士想保持沉默也無妨,我要問的是你的想法。這次張伯倫遭遇不幸,起因不在中國而在剛果,對吧?”

“對。”

“就是說,目前的危機是奴斯造成的?”

“沒錯。”

“那涅墨西斯計劃還有變更的餘地嗎?”

“有。我的結論是,我們應該儘快保護奴斯,而不是大開殺戒。”

霍蘭德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彷彿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回答。“不過,我們怎麼知道他們的準確位置?”

“將駐留吉布提的‘資源’送入剛果。奈傑爾・皮爾斯會使用衛星電話的電波,情報支援特遣隊可以通過捕捉電波,確定他們的位置,然後命令三角洲特種部隊的兩個小隊實施營救。”

“但這跟派無人機完全不同,光是向鄰國申請通過領空,就要幾天時間。更何況那裡是第一次非洲大戰的開戰區域,我們不能隨便採取軍事行動。”

“那就立即將他們從恐怖分子通緝名單中劃除吧,再告知當地的武裝勢力,就算殺了奴斯等人,他們也得不到一分錢。現在應該能做到這點。”

霍蘭德依然板着臉,一言不發。

魯本斯壓低聲音問:“長官,這個計劃是我提出的,但裡面有連我這個制訂者都不知道的情況。爲什麼我們必須消滅沃倫・蓋瑞特?”

“那傢伙是叛國賊。”中情局局長一臉憎惡地答道,“他收集了有關‘特殊移送’的證據,打算到國際刑事法院起訴總統。”

魯本斯聞言大驚。涅墨西斯計劃原來還暗藏着另一個目的。他感嘆沃倫・蓋瑞特的大膽圖謀,卻也佩服他的勇氣。

霍蘭德剛要接着往下說,門開了。打開門的是總統幕僚長艾卡思。

“總統閣下在等你,請到辦公室來。”

魯本斯同霍蘭德一道站起來,對他耳語道:“不抓緊的話,局面很可能難以收拾。”

“我知道。”霍蘭德語速極快地答道,“我們低估了剛果的威脅,但現在變更計劃極其困難。”

魯本斯非常沮喪。難道涅墨西斯計劃非得繼續下去,直到殺死沃倫・蓋瑞特嗎?但這樣會將世界帶入更危險的境地。

魯本斯跟着艾卡思來到細長走廊的盡頭,那裡放着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個魁梧的男人,左手手腕上銬着手銬,手銬的另一端銬在男人腳邊的手提箱上。魯本斯不寒而慄。這個手提箱就是所謂的“核足球”。從三軍中選拔的軍官總在總統身邊待命,以便總統隨時下達核攻擊的命令。

當艾卡思敲門時,魯本斯回憶起自己走過的漫長道路。自從在聖菲研究所開始對掌權者的精神病理感興趣以來,他幾經周折,終於得到與最高研究對象會面的機會。魯本斯即將見面的這個人,可能與任何時代都有的殺人狂魔無異。他手握核導彈發射按鈕,可以隨時對別國發射貧鈾彈。

幕僚長打開門,進入總統辦公室。萬斯總統在辦公桌後看着他們,他穿着深藍色西裝,打着同色系領帶,肌肉結實,可見平日裡常健身。他的眼神既有幾分粗野,又帶幾分多疑。

“這位是涅墨西斯計劃的負責人阿瑟・魯本斯。”

聽到霍蘭德的介紹,萬斯走到房間中央。魯本斯壓制住心中莫名產生的畏懼感。如果不克服盲從權威的人類天性,就無法看穿對方的真面目。

總統不快地瞟了魯本斯一眼,“現在那邊是什麼情況?”他問中情局局長,“如果是計劃已完成的報告,我會很開心。”

“計劃應該已經完成了,但是……”

“意思是,剛果的威脅可以解除嗎?”

“可以。”

“那很好啊!”

萬斯揮了揮手,示意兩人坐下,自己也坐向沙發,從動作可以看出他已相當疲憊。

“爲什麼在這麼忙的時候,討論這個不重要的計劃?是不是出現了什麼問題?”

“今晚請您騰出時間,是要向您彙報一種可能性。無人機被入侵一事,可能與涅墨西斯計劃有關。”

萬斯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緊張。魯本斯對會談開始不久萬斯就表情驟變感到迷惑,總統那眼神竟然像個擔心父親責罵的孩子。他到底在害怕什麼?

“什麼意思?難道是上次提到的那個叫‘奴斯’的孩子乾的?”

“有可能。”

“你們有明確的證據嗎?”

“這次悲劇後,我方很快就掌握兇手是中國的證據。這讓我想到,之前美軍中央司令部的網絡遭到入侵,最後沒查出攻擊的來源。我相信憑中國網絡戰部隊的實力,應該不會這麼輕易就被追查到。”

“這話說不通,一個三歲的俾格米族小孩能幹出這事?這不是天方夜譚嗎?”萬斯補充道,“我說‘俾格米族’,意思是他們生活的地方原始,沒別的意思。”

“可假如他真的具備了《海斯曼報告》中提到的那種能力……”

“我纔不信那些鬼話!”

魯本斯看出萬斯很激動,眼眶周圍微微充血。副總統之死所帶來的恐懼,在他身上轉化爲強烈的攻擊衝動。

霍蘭德平靜地勸說總統變更涅墨西斯計劃。魯本斯在一旁專心揣測萬斯的心理。想成功說服總統,就必須知道總統害怕、憤怒什麼。魯本斯首先想到的是種族歧視。任何假借政治思想之名發動暴力的右翼分子,例如新納粹主義或白人至上的信奉者,都有個共通的心理,那就是被扭曲的自尊。他們在成長過程中遇到一些問題,造成他們無法直接認同自己,只能通過認同自己所屬的集團,來間接增加自己的自信。但實際上他們只關心自己,因此假右翼會將攻擊的矛頭指向任何提出不同意見的同胞,而這些人原本應該是他們完全認同的集團成員。信奉新保守主義的萬斯,也有全面肯定自己所屬集團的傾向,但魯本斯無法理解的是,總統剛纔爲何會表現出難以抑制的憤怒?在美國,如果政治家遭到種族歧視的指控,是非常嚴重的事。如果萬斯的種族歧視強烈到難以自制,那他應該會在先前的政治活動中表現出跡象。所以他多半不是種族主義者。或許他只有少許的種族意識,但他平時具備足夠的理性抑制住。

中情局局長繼續彙報,但很快萬斯就皺着眉頭打斷了他的話:“我還是不相信區區一個孩子會讓美國陷入危機。地球上的最高智慧生物,難道不是我們人類嗎?”

“但假如這麼想,就與本次計劃相違背了。涅墨西斯計劃的目的,是消除威脅人類的新智慧生命啊。”

“批准涅墨西斯計劃,只是考慮到密碼有被破解的危險。除此之外,別無他由。這個孩子只是碰巧數學才能非常突出吧!”

“既然如此,我們可以保護奴斯,利用他破解密碼的能力,爲美國服務。何況……”霍蘭德猶豫片刻後道,“我們只拯救奴斯,不包括四名傭兵和人類學者。”

這是霍蘭德能做出的最大妥協,但萬斯當即否定:“不,沒必要改變計劃。”

政治決定看上去都是理性的判斷,但很大程度上受到決策者人格的影響。魯本斯從總統堅決的態度中窺見了人格偏見的痕跡。他之所以固執地要抹殺奴斯,應該是基於某種個人信念。這種信念是什麼?答案只有一個。沒錯,在走上政治家道路之前,萬斯就患上了酒精依賴症,是信仰的力量讓他重新振作起來。魯本斯已明白,變更涅墨西斯計劃是不可能的。

“你叫阿瑟?”萬斯將視線轉向魯本斯。

“是的。”

“阿瑟,我對你非常失望。爲了對付一個孩子,你竟然如此大費周章。你這樣很無能啊!”

“與奴斯相比,人類都很無能。”

魯本斯口出不遜,令霍蘭德不禁繃緊神經。總統也被震住了,愣愣地盯着年輕的計劃負責人。

“請允許我向您解釋一下我們的敵人。”魯本斯換作恭敬的語氣,開始將海斯曼的分析講給總統聽,只是沒有提及海斯曼的名字。當然,他知道這段分析中暗藏地雷。果不其然,萬斯聽到奴斯採用的是“上帝的策略”時,立刻做出了反應。

“別再胡說八道了!”

萬斯明顯急躁起來,想繼續詢問,霍蘭德搶先罵道:“你這個比喻不恰當,難道不能用更單純的政治措辭嗎?”

“失禮了。”魯本斯致歉道,“這個比喻確實不妥,但是……”

“魯本斯想說的是……”霍蘭德沉穩地接過話頭,示意魯本斯不要再說下去,“如果我們停止攻擊,威脅可能也會消失。”

總統將視線轉移到霍蘭德身上,無視魯本斯的存在。魯本斯注視着這個策劃伊拉克戰爭時向上帝祈禱的人。他被公認爲虔誠的基督教徒。然而每當他沐浴着天上的光芒時,腳下不可避免會出現“誅殺異教徒”的陰影,但這並不意味着萬斯的行爲異常。崇拜全知全能的神,同時將異教徒視爲敵人,這是人類常見的習性。區分敵我的標準不僅是膚色和語言,還包括信仰。不僅如此,信仰還有一種技能,那就是即便殺人如麻,只要在神面前悔過,就可以當什麼都沒發生。

魯本斯漸漸看透了總統的內心。在萬斯眼中,進化後的人類就跟異教徒沒什麼區別。

“好了,到此爲止吧。”霍蘭德還沒說完,總統就站了起來。他似乎忍無可忍了,“我認爲你們對這次威脅的分析太誇張了,希望你們別說那些不存在的威脅。當初發動伊拉克戰爭,不是也聽取了你們的話嗎?我問你,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到底在什麼地方?”

魯本斯從這番話中聽出了“罪惡感”和“轉嫁責任”這兩種心理狀態。萬斯曾在公衆場合爲入侵伊拉克雄辯滔滔,看來那只是身爲總統的表演吧!

中情局局長無力還擊,只好沉默不語。

“不過,我並不反對對伊拉克使用武力。”萬斯一邊走回辦公桌,一邊爲自己辯護。這反而透露出他心中的罪惡感。“是我們將伊拉克人民從獨裁者的暴政下解放出來,讓他們獲得了自由。”

美國是不是太強大了?魯本斯想,統帥這個超級大國的重責怎麼能交由一個人承擔?大權在握的萬斯,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權力,濫用暴力。面對自己的決定所導致的慘禍,他又驚慌失措,深感罪惡,只好藉由信仰來獲得心靈上的救贖。

對萬斯而言,一旦承認世界上出現了更加進化的人類,就等於承認現存的人類,不是神依自己的形象所創造出來的生命。人類將失去神的寵愛,那萬斯犯下的罪過也就得不到赦免,殺害十萬伊拉克平民的罪過,將由萬斯永遠揹負下去。不僅如此,萬斯面對神秘的高智慧新生物,就好像面對着自己。萬斯很清楚,無論是權力還是智力,只要掌握了某種無法控制的巨大力量,就能將其轉化爲暴力。所以他纔會懼怕那個新生物。那新生物從天而降的一擊,輕而易舉地葬送了張伯倫副總統。萬斯心知肚明,必須率先發動攻擊,否則下一個遭到攻擊的就是自己。

魯本斯直視着站在面前的最高權力者。

萬斯一輩子與父親對抗,曾經因爲經營企業失敗而嗜酒如命,最後靠神的力量才得以重塑人生。他是無法愛敵人的基督教徒。

這個名叫格雷戈裡・S.萬斯的五十幾歲的男人,只是一個平凡人類。

“我們換個話題吧!”萬斯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對霍蘭德說,“請阿瑟迴避一下,我們倆單獨談談梅森的事。”

“哦!梅森的事嗎?”霍蘭德說。梅森是衆議員的政黨領袖,曾被提名擔任副總統。

“你去外面等一下。”霍蘭德對魯本斯說。

“真的非常抱歉,總統閣下。我是爲了改善現在的危機狀況,纔會口無遮攔。請您諒解。”魯本斯說。

“快把剛果的問題解決掉。”萬斯只說了這一句,揮手讓魯本斯出去。

魯本斯離開辦公室。房間外,腳邊放着“核足球”的“乾淨美國人”依然保持着同樣的姿勢。魯本斯走過狹窄的走廊,返回門廳。

魯本斯坐向沙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將頭埋進雙手中。他之前一直認爲,政治領袖的霸氣是發動戰爭的必要條件。無論保有多少枚核導彈,假如沒有敢按下核導彈發射按鈕的人,就無法對外國構成威脅。但通過近距離接觸,魯本斯發現,美軍最高司令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而且是人類這種生物的典型範本。也就是說,只要有足夠的地位,任何人都可能按下核導彈發射按鈕。只要發動戰爭的領導人缺乏想象力,不在乎自己的指令將間接害死多少人,就有可能爆發真正的戰爭。

魯本斯回顧從聖菲研究所到現在的經歷,印象最深的還是海斯曼博士的深刻洞察力。

過去二十萬年間,人類不斷地相互殘殺,爲了自我防衛,人類各自組成國家。人類永遠害怕被外來集團侵略,終日處在被害妄想症的狀態下。這種異常的心理狀態存在於每個人類心中,反而成了“正常狀態”。之所以人類無法達成完全的和平,就是因爲人類彼此心存戒備,很難相信對方沒有危險。人類爲了掠奪食物、資源和領土,不惜傷害他人。人類覺得自己是這樣,敵人當然也是這樣,於是人類相互恐懼、相互攻擊。不僅如此,人類還有國家和宗教作擋箭牌,來赦免自己的罪過。反正只要是非我族類,就是異端分子,就是敵人。

人類之所以一直對這種罪惡視而不見,是因爲除了人類,沒有別的智慧生物能譴責人類。神也會鼓勵屠殺異教徒。然而,現在不一樣了。非洲大陸出現了另一種智慧生物,擁有譴責人類同類相殘的智慧。在比人類更接近於神的生命面前,爲了表現人類的尊嚴,只能違背動物本性去維持和平。

但人類做得到這一點嗎?

“魯本斯。”一個聲音從上方傳來。

魯本斯擡起頭,只見中情局局長霍蘭德正站在面前。中情局局長露出極不痛快的表情說:“你想幹什麼?事情全搞砸了。”

“對不起。”

“我們還談到對你的處分。”

魯本斯心中一凜,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是要解僱我?”

“不,你的職位還是照舊。”

魯本斯驚訝了片刻,很快意識到這背後的意義。倘若計劃失敗,他們需要一個人背黑鍋。

“不過,所有指揮權都要交給埃爾德里奇。你只能在行動指揮部坐着。”

“明白了。”

霍蘭德匆匆朝白宮西廂的出口走去。

一出門,刺骨的寒風便撲面而來。中情局局長的專用轎車已等在外面,但霍蘭德沒有上車,而是將魯本斯帶到離特勤局特工稍遠的位置。

“魯本斯,”局長小聲說,“我下面說的話不是命令。對國防部主導的計劃,我本來也沒有指手畫腳的權力。”

“我明白。”

霍蘭德慎重地打量周圍,確認安全之後說:“請救奴斯。”

魯本斯默默地注視着情報機構的首腦。

“這個計劃,埃爾德里奇肯定無法獨自承擔。他早晚會請你幫忙。到時候,請你盡力挽救奴斯。”

“是,長官。”魯本斯站直身子答道。

霍蘭德轉身朝轎車走去。

魯本斯看了眼手錶。現在是非洲中部時間凌晨六點。地球的另一側,最大的危機已逼近奴斯,但魯本斯卻無能爲力,只能期待喬納森・耶格等四名傭兵可以對抗剛果最大的武裝勢力。

即將爆發的這場小規模戰鬥,或許會成爲左右世界命運的歷史性一戰。

到時候,奴斯便會看到人類這種動物最醜陋的一面。

手腕上的電子錶顯示已到六點,聯合國維和部隊作戰的時間已到。

在樹上監視的耶格觀察了一會兒,但沒有發現任何戰鬥開始的徵兆。地上,米克也一動不動地注視着“聖主抵抗軍”。

“還沒動靜?”無線電通話器中傳來蓋瑞特的聲音。

耶格按了兩下通話鍵,這是表示“等等”的信號。就在這時,幹道的方向傳來爆炸聲。耶格用雙筒望遠鏡一看,一輛被破壞的坦克冒起了黑煙。坦克周圍,聖主抵抗軍士兵正指着南方叫嚷着什麼,看來戰鬥終於打響了。耶格將視線再次投向二十米開外的岔道,原本守在路旁的士兵紛紛跳上運兵車,拿起武器。

在斷斷續續的槍聲中,幹道上連續發生了多起爆炸。遠方發射來的導彈擊中裝甲車,鮮血四濺,殘肢橫飛。隨着尖利的呼嘯,無數迫擊炮彈從天而降。

米克擡頭看耶格,等待耶格發出行動開始的命令。耶格看到前方的敵人依然保持着戰鬥隊形,便搖了搖頭。敵人訓練有素,現在強行突圍,只會遭到對方反擊。

過了三分鐘,幹道上的主力部隊纔出現混亂。攻擊直升機的黑影從敵人頭上飛過,送來一連串格林機槍炮掃射。曳光彈精確地射進敵人的隊列,中彈的士兵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巴基斯坦軍發動的報復攻擊完全違背了維和部隊的交戰規則。又來了一架“眼鏡蛇”攻擊直升機。這架直升機懸停在空中,瞄準了與幹道直角相交的岔道。

耶格對着無線麥克風,小聲而堅定地說:“前進!”

“明白。”後方兩百米的蓋瑞特答道。

攻擊型直升機發射了機身兩側的反坦克導彈,開始分割包圍岔道上的敵人。其中一枚導彈落在耶格附近,差點兒把耶格從樹上震下來。不遠處,聖主抵抗軍開始迎戰,但步槍的火力根本不值一提。攻擊直升機一邊用格林機槍掃射,一邊逼近,耶格面前的敵人只好逃竄進森林之中。

耶格向米克打了個手勢。同時,呈扇形分佈的四枚簡易炸彈爆炸,涌來的敵人被直接掀翻。耶格和米克用裝有消聲器的手槍射殺了殘餘的士兵,將左右二十米範圍內的敵人清除,從而打開突破口。

耶格連忙爬下樹,蓋瑞特等人也已趕到。抱着阿基利的皮爾斯張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氧氣。阿基利似乎醒了,卻像小貓一樣緊閉着雙眼。

攻擊型直升機低空飛行,發出隆隆巨響,來到岔道上空,捲起漫天塵土。趁視野模糊的良機,耶格大叫:“衝!”

傭兵們手持突擊步槍衝入岔道,分爲兩組,各自對付左右兩面的散兵。皮爾斯抱着阿基利從中間的縫隙穿出。短短五秒,蓋瑞特和邁爾斯就打死了發現他們的四名敵兵。米克跳上運兵車,將繳獲的火箭推進式榴彈和狙擊槍裝進揹包。四名傭兵追上皮爾斯,開始在森林中狂奔。

敵人潰不成軍,分散在森林中。傭兵們一見敵人,就用步槍和槍榴彈將其殲滅。混戰中,耶格的右肩膀被後方射來的子彈擦過,但在戰鬥中,這點兒傷根本不算什麼。耶格完全沒有感到疼痛,將三發子彈射入了朝自己開槍的敵人。

在周圍傭兵們的保護下,中心的皮爾斯和阿基利都安然無恙。他們專心朝南奔逃,原來近在耳邊的槍聲漸漸遠去。聖主抵抗軍的威脅似乎解除了,全力奔跑的皮爾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十分鐘前收到的衛星圖像顯示,前方有一支大約兩百人的獨立部隊。”

耶格大聲問:“聖主抵抗軍?”

“沒錯!”

莫非巴基斯坦軍漏掉了這夥人?

“距離呢?”

“前方五百米。”

皮爾斯才說完,前方傳來了AK47的槍聲。耶格大驚,再這樣下去,雙方就會迎頭撞上。

“裝補給物資的車在哪裡?”

“正在幹道上朝我們駛來,但因爲有維和部隊,車只能在兩公里外等候。”

該直行還是該繞路呢?無論怎麼走,前面等着他們的敵軍兵力都有一個連以上。如果兩百個敵人分散在森林中,己方無論怎麼走都繞不過。如此看來,只好集中火力強行突破。

就在耶格舉棋不定時,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森林中開闢出的村落。圓形廣場旁邊,有一排粗陋的土屋。此外,便是一座特別惹眼的紅磚建築。

“那是什麼?”

“天主教教堂。”

這座教堂可以充當防禦敵人的堡壘。耶格掃了一眼村子,村民好像都逃難去了。

“好,我們進教堂。”

“什麼?”蓋瑞特馬上反問,“要是被敵人發現,我們就無處可逃了。”

“我們不是要躲在那裡,而是要攻擊敵人,將他們從森林中吸引出來。如果巴基斯坦軍發現了他們,就會幫我們把他們解決掉。”

蓋瑞特領會了耶格的意圖,看了眼手錶,說:“離維和部隊作戰計劃結束只剩七分鐘。快!”

耶格和米克充當先鋒,衝到教堂前面。整棟建築蓋得方方正正,像巨大的磚塊,儘管是平房,天花板卻有兩層樓高。耶格緊貼牆壁,透過窗戶窺視內部。窗戶上都是灰,什麼也看不見。耶格只好同米克沿着牆根摸到木質門前。門口掛着汽車車輪,也許是某種形式的詛咒。

兩名傭兵交換了眼神,一同踢開門,衝進教堂。耶格上下左右挪動槍口,準備接敵,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得忍不住往後退。教堂堆滿了腐爛的屍體,從嬰兒到老人,大羣蒼蠅如黑霧一般籠罩在教堂裡。濃烈的屍臭將耶格和米克薰了出去。

“太臭了!”米克眉頭緊皺着說。

耶格喘着氣,怒不可遏。

“巴基斯坦軍還不夠狠,應該把那羣人趕盡殺絕。”

“裡面太臭,根本沒法待。”米克大口喘着氣,像潛水員那樣深吸一口氣,衝進教堂,將靠着牆壁的梯子拉出來。“上屋頂吧。”

耶格表示贊同,招手叫蓋瑞特等人過來。敵人潛伏的森林中傳出斷斷續續的槍聲。爬上梯子,來到教堂屋頂,眼前呈現出三百六十度全景。一望無際的雨林如同黑色的大海一樣覆蓋着地表,山頂覆蓋着冰雪的魯文佐裡山脈聳立在東方。回望北部,巴基斯坦軍的直升機攻擊還在進行。在他們返回基地前,一定要將他們引過來。

耶格將同伴們拉上來,抽起梯子,以防敵人攀登。然後耶格分配任務:皮爾斯負責監視北側,其他四人則集中火力防範南邊的敵人。蓋瑞特和邁爾斯分別在屋頂兩側,警戒東西兩方的來敵。所有人都打開無線電通話器,以防槍聲大作後聽不見指示。

一百米外的廣場對面森林中,出現幾道槍口的閃光,其中夾雜着女人的尖叫。孤立的聖主抵抗軍連隊似乎不是在同巴基斯坦軍地面部隊交戰,而是在屠殺他們綁架的村民。他們是要趕在維和部隊發現之前,消滅大屠殺的目擊證人吧。

耶格對敵人愈加憎惡。一定要讓他們爲自己野蠻行徑付出代價!一定!

四個傭兵在屋頂邊緣架設槍架,開始用步槍齊射敵人潛伏的森林。考慮到可能有村民還活着,他們故意壓低槍口。三十發子彈自動射盡,第一個彈匣打光,幽暗的樹林中出現敵影。敵人發現了他們。

“現在開始要節約彈藥!”耶格發出決戰前的最後指示,“堅持到維和部隊到來。”

傭兵們換上彈匣,繼續瞄準前方。光線昏暗的雨林中隱隱浮現敵人的身影,就像風中的稻穗。轉眼之間,敵人就從樹木的縫隙中涌了出來。

耶格瞄準打頭的敵人,卻沒有扣下扳機。眼前是不該存在的人間地獄。揮舞着AK突擊步槍衝上來的,是一羣孩子。十歲上下的男孩們一邊尖叫,一邊朝耶格殺來。

半年前一個晴朗的日子,奧內卡的人生髮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在那之前,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住在沿街的一個小村子裡。他有個懶惰的父親,和勤勞的母親,以及與自己年齡相差不多的哥哥和妹妹。早上起牀後,他跟其他孩子負責去打水,然後去上學,或是到田裡幫母親幹活、與同村的朋友玩耍,如此日復一日。最高興的事,就是每兩週一次去遠方的市場買東西,還有偶爾在晚上吃到雞肉。儘管居住的土房非常狹窄,但每次吃飯的時候,他都會和哥哥阿嘎可、妹妹阿提艾諾滿臉笑容地分享食物。

惡魔進村那天,奧內卡正在屋子前面同哥哥阿嘎可踢足球。阿提艾諾坐在門前,邊唱歌邊望着兩個哥哥,但她的歌聲突然被尖叫所掩蓋。尖叫是村子邊上的女人發出的,聽上去與平常夫妻吵架的喧譁大不一樣,是令人膽寒、充滿恐怖的吶喊。

奧內卡與哥哥來到街上,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一輛卡車正朝這邊駛來。每到一家門口,就會跳下三個士兵。

“爸爸!媽媽!”阿嘎可大聲呼喚父母。

在房後田裡勞作的母親、睡午覺的父親,都面無血色地跑過來。這時,一輛卡車剛好停在奧內卡面前,三個持槍的男人從載貨平臺跳下。

“快跑!”父親大叫,抱起一旁的阿提艾諾。一名士兵衝上來,用綁在步槍頂端的長刀刺入父親懷中的阿提艾諾。

近距離目睹這一幕的奧內卡,彷彿身處噩夢中一般。阿提艾諾只是在唱歌,沒有做任何錯事,爲什麼要受這樣的懲罰?

妹妹頓時斃命。父親表現出的不是悲哀,因爲刺入阿提艾諾的長刀也扎進了他的胸膛。父親發出痛苦的呻吟,雙臂抱胸,滿地打滾。

個子最高的士兵走到驚恐不已的母親面前,說:“我們要帶走你兒子。”母親下巴顫抖着,但沒有說一個字。另一個士兵將一把刀伸到哥哥面前,命令道:“強姦你媽,然後割下她的腦袋。”阿嘎可瞪大了眼睛,使勁搖頭。第三名士兵見狀,立即揮斧朝哥哥砍去。

奧內卡低下頭,閉上眼。但哥哥的尖叫和肉體被肢解的聲音,還是傳進了他的耳朵。

奧內卡抽泣起來。士兵將沉甸甸的大刀塞進了他手中。那個惡魔說:“強姦你媽,然後割下她的腦袋。不然你的下場就跟你哥哥一樣。”

淚水模糊了視線,奧內卡只看到哥哥的軀體,四肢和頭顱都不見了。奧內卡不想死。他看着母親,母親已經臉色青紫。

“上吧。”惡魔脫下奧內卡的褲子,撥弄他小小的**。

母親一直在哭,直到一切結束之前。

自那刻開始,奧內卡徹底變了一個人。感覺就像從另一個世界,眺望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他被帶上了車,從塵土飛揚的街上駛離。他看見了還在地上打滾呻吟的父親。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回到這個地方。

奧內卡與同村的十個孩子,一起被帶到了訓練營。他成了一名士兵,被迫上戰場。排列在草原一角的簡陋營房中,聚集着幾百個孩子。他們不能洗澡,空氣裡飄蕩着難聞的惡臭。

訓練過程中,只要犯一點兒錯,就會被當場殺掉。有的孩子只是因爲摔倒了就被打死,或者從頭淋上汽油燒死。每個孩子都會在死前發出動物般的嘶叫。奧內卡不想被殺,從拆卸步槍、打掃衛生到衝鋒訓練,他總是默默執行着分配的工作。三個月後,他參加實戰,襲擊與自己故鄉一樣的村子,幫助掠奪食物、燃料和女人。那個綁架奧內卡的指揮官,有個綽號叫“嗜血將軍”。他將村民們綁在樹上,命令孩子用刺刀刺殺,以鍛鍊膽量。奧內卡殺死了好幾個人。

“我們要忍耐。”每個殺人結束後的晚上,奧內卡的好朋友洛卡尼就會反覆唸叨着,“用不了多久,美軍就會來幫我們了。”

“美軍?”

“嗯,美國軍隊會來懲罰壞人。你聽說過‘筆比槍更厲害’這句話嗎?”

奧內卡搖頭。

“意思是報紙記者比任何軍隊都強大,他們一定會來救我們。”

可是,美軍沒有來,筆也沒有比槍更強大。洛卡尼再也等不下去,在某個晚上試圖逃出營地,結果被抓住了。指揮官叫來奧內卡,命令他用棍棒打死逃兵。奧內卡敲碎了朋友的頭顱。他再也沒有人可以相信,再也無法關愛任何人。他對一切都無所謂了。這就是奧內卡的戰爭。

兩天前指揮官下令屠殺聚在教堂中的村民,他沒有半點猶豫。指揮官甚至命令孩子兵割開死者的屍體,吃掉心臟和肝臟。至於年輕的女子,則被帶入森林,成爲指揮官發泄性慾的玩物。然而,今天早上卻發生了超乎預料的事情。炮彈從遠方呼嘯而來,戰鬥直升機發起了進攻。奧內卡接到命令,收拾好搭在廣場裡的帳篷,進入森林。收好帳篷後,他們開始殺害村中殘留的女性。五個指揮官似乎非常驚慌。一個念頭蹦進了奧內卡的腦子:發動襲擊的是美軍吧?如果是的話,自己這樣的壞人不就大難臨頭了嗎?因爲此時此刻,自己正在射殺哭泣着乞求赦免的女人。

“組成衝鋒隊形!”“嗜血將軍”突然大叫。

這時奧內卡才意識到自己正在遭受攻擊。靠近廣場的同伴中槍後紛紛倒地。奧內卡朝子彈飛來的方向望去。教堂屋頂上,幾個人正在朝他這邊射擊。

“攻擊那座教堂!把他們全都殺掉!”

孩子們裝上彈匣,端着突擊步槍,朝紅磚建築排成衝鋒隊形。

“嗜血將軍”舉起的手往下一揮,“全軍衝鋒!”

兩百個孩子兵大喊着,朝廣場另一側的教堂衝去。奧內卡在前鋒當中。他一如既往地沒有感到任何恐懼。只是去殺人罷了。他一邊跑,一邊用步槍瞄準教堂屋頂射擊。不知從哪一刻起,硝煙味消失了,風送來了泥土的芬芳。這讓奧內卡想起了故鄉。一直塵封在記憶中的家人,竟然復甦了。

泥土的芬芳變成了母親溫柔的體香。奧內卡感覺自己就像被母親抱在懷裡一樣。令奧內卡吃驚的是,母親竟然沒有生氣。被自己強姦殺害的母親,如今竟然如此疼愛自己?

奧內卡哭了起來。他一邊奔跑,淚水一邊飛入空中。

我不是生而爲人就好了。

假使我生下來是鳥獸,就可以同家人永遠相親相愛地生活下去吧。

敵人開始反擊。教堂屋頂的人用全自動武器射擊。奧內卡分明聽見左側傳來子彈擊穿頭蓋骨的破裂聲。他斜視着被射殺的同伴,心想:我也死了吧。

噴射着火焰的槍口轉向自己。然後,奧內卡被一槍爆頭。他再也看不見,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了。

米克朝孩子兵發動壓制射擊。衝在最前面的孩子鮮血四濺,紛紛倒地。後面衝上來的士兵被屍體絆倒,跌在屍體上。

耶格叫道:“停止射擊!”

但米克沒有遵守命令,一邊繼續掃射,一邊大叫:“過來吧,王八羔子們!”打完彈匣裡的子彈後,他又大喊:“裝彈!”這時,後續的孩子兵越過前面的屍體,再次發起衝鋒。蓋瑞特和米克不得已只好開槍,但兩人都只是威懾射擊。子彈在孩子們腳邊畫出一條線,終於遏止了他們前進的腳步。

“停止射擊!”耶格命令道,拔掉手榴彈的保險。預測殺傷範圍後,將其扔到孩子們前方。爆炸的同時,孩子兵全都趴到地上。不過,即便有人站着也不會受傷。

孩子們的哭聲和尖叫在寂靜的廣場上回蕩。耶格心如刀割,暗自祈禱他們能儘快撤退。之前的計劃已經破產。巴基斯坦軍故意對孩子兵視而不見,現在無法指望維和部隊伸出援手了。假如戰鬥繼續進行下去,恐怕只會兩敗俱傷。

祈禱應驗了。趴在地上的幾個孩子掉頭朝森林的方向撤退。這是全軍撤退的信號吧,耶格隱隱期待着。但現實很快擊碎了他的幻想。森林中射出曳光彈,臨陣逃亡的孩子兵被處決。目睹着這幅光景的耶格,噁心得直想吐。

撤退就是死路一條,孩子兵只得絕望地再次衝鋒。這跟二戰時日本軍的自殺式攻擊如出一轍。他們衝入毫無遮蔽物的廣場,淪爲活動的人肉靶子。雖然只是孩子兵,但他們手中的輕武器卻是真傢伙。AK步槍一齊亂射,對耶格等人構成壓倒性火力。在數百發子彈的狂轟下,耶格等人藏身的屋頂邊緣都被削掉了。最後一排的孩子兵站定,朝他們舉起反坦克火箭。

“火箭推進式榴彈!”邁爾斯大叫着往後跑。直線飛來的火箭彈擊中了教堂左側的牆壁,房屋搖晃,磚塊橫飛,邁爾斯腳下的房頂坍塌了。邁爾斯拼死抓住殘缺的房頂纔沒有跌下去。教堂中的猛烈屍臭噴涌而出,邁爾斯用盡全力將自己的下半身拖上來,爬到耶格旁邊。

“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邁爾斯面色蒼白地叫道,“怎麼辦?”

耶格背後的米克用繳獲的火箭推進式榴彈對準孩子們。從爆炸中心,飛散出被炸裂的孩子的頭顱和內臟。

“停止射擊!停止射擊!”耶格制止道。

米克充耳不聞不問,接着用AK步槍毫無憐憫地狂射。

“殺死那幫臭小子!一個個都該下地獄!”

米克的聲音中似乎流露着歡喜。爲了緩和死亡所帶來的緊張,他的大腦大量分泌麻醉物質,讓他陷入了戰鬥癡狂的狀態。米克被殺戮的快感所支配,一邊惡毒咒罵黑人孩子,一邊興奮地繼續掃射。

灼熱的**從耶格的胃裡涌上喉嚨。雖然孩子兵衝到了廣場中央,但近半數的孩子都被米克殺死了。

這時,孩子兵發射的第二發火箭推進式榴彈炸開了教堂左前側,屋頂劇烈搖晃起來。再來一發炮彈的話,整座建築就會崩塌。

米克將AK47換成了槍榴彈發射器。

“米克,住手!”

“閉嘴!這是戰爭!”米克說,繼續發射槍榴彈。榴彈在最前排的孩子兵腳下爆炸,造成七個孩子死傷。

耶格判斷,現在只能戰鬥。就算要遭受永世的懲罰,也必須開槍。

“懂嗎?這是戰爭!”耶格大吼着拔出手槍,射中了米克的太陽穴。

九毫米口徑子彈沒有貫穿頭部,而是在米克頭骨內來回反彈,完全破壞了整個大腦。微微彎腰的日本人瞬間喪命,向前倒去,屍體的頭部和鼻孔不斷流出黑色的血液。

邁爾斯和蓋瑞特目瞪口呆地看着同伴的屍體。耶格扣動扳機的右手也沾上了米克的腦漿。

“蓋瑞特,用威嚇射擊阻止敵人前進!用手榴彈!”耶格接連不斷地下達指示,“邁爾斯,發射槍榴彈!”

邁爾斯接過槍榴彈發射器,皺眉看着耶格。

“朝森林後方射擊,將躲在裡面的指揮官轟出來!”

“明白!”

邁爾斯調整射擊角度,開始發射40毫米口徑槍榴彈。耶格端起繳獲的SVD狙擊槍,用光學瞄準器瞄準森林入口的大樹樹幹,試射了一發子彈,然後根據着彈點修正瞄準器。

殘餘的孩子兵漸漸逼近教堂。每個孩子的眼睛裡都閃爍着邪惡之光,眼神迷離,透露出無法想象的暴力。耶格從中看到的是無法挽救的空虛靈魂。

幾個孩子兵開始投擲手榴彈。雖然沒有扔到屋頂上,但卻在教堂不遠處連續爆炸,令教堂搖搖欲墜。

蓋瑞特一邊拼死迎戰一邊說:“就要頂不住了!快發射槍榴彈!”

邁爾斯發射了槍榴彈,着彈點從森林深處由遠及近移動,但隱藏在黑暗中的指揮官依舊沒有現身。

孩子兵似乎看出耶格等人沒有殺傷他們的意思,漸漸加快了逼近的速度,離教堂僅剩三十米。一個少年從屍堆中刨出了一把火箭推進式榴彈發射器。如果讓他再轟一次,耶格他們多半難逃一死。耶格趴在地上,用狙擊槍瞄準少年的大腿。

這時,耶格忽然察覺身邊有人。他一開始還以爲是已死的米克又動了,驚訝地擡起了頭。結果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那個異形孩子。不知何時,阿基利來到他身邊,俯視着他。那孩子表情痛苦,流露出與孩子兵相同的憎惡。

耶格保持着伏射姿勢,怒吼道:“趴下!”

但阿基利對此置若罔聞,在米克的屍體旁彎下腰,從揹包中取出了什麼東西。是一捆一萬美元的活動資金。阿基利用小手拆開封條,將兩百張五十美元紙幣從屋頂撒下去。

小紙片隨風飛舞,從教堂飄到廣場。孩子兵被這突然飄來的東西吸引,頓時停住不動。發現這是從天而降的高額紙幣後,他們爭相搶奪。看着扔掉武器、圍着金錢打架的孩子兵,阿基利的嘴角露出一絲譏笑。他已經將人類的慾望看得一清二楚了吧。

“耶格。”

聽見邁爾斯的呼喚,耶格立即將視線挪回瞄準器上。驅策孩子兵的指揮官們,被連續爆炸趕到了雨林邊緣。那是五個戴着貝雷帽的男人,其中一人似乎被槍榴彈所傷,渾身是血。

耶格毫不猶豫地扣下了狙擊槍的扳機。第一個指揮官頭部中彈,向後栽倒。他癱軟的身體尚未完全着地,耶格就爆了第二個指揮官的頭。

一槍致命,真是便宜了他們。他本想用更加殘暴的方法懲罰這些披着人皮的惡魔。

剩下三個指揮官覺察到有狙擊手,轉身便往雨林中跑。耶格又狙殺了兩人,發現沒子彈了。但邁爾斯射出的槍榴彈落到最後一個渾身鮮血的指揮官腳下,數百枚金屬片扎進全身,指揮官像破布一樣當場癱倒。

耶格從屋頂邊緣探出身子,朝地上大喊:“指揮官死了!大家快逃!”

孩子兵們全都停止爭搶,擡頭看着耶格。

蓋瑞特大吼着,用斯瓦西里語翻譯出耶格的話。

孩子們回過神來,舉起步槍繼續攻擊,但耶格和蓋瑞特俯下身子繼續叫喊:“指揮官死了!不會殺你們了!快逃吧!”

槍聲越來越稀疏,最後消失了。耶格舉起信號反射鏡觀察廣場的狀況。返回森林的孩子們看到指揮官的屍體,面面相覷,交談了兩句後便四散而逃。

轉眼間,戰場上就闃寂無聲。孩子們丟掉武器,一個不剩地跑掉了。

確認安全後,耶格宣佈:“敵人撤退了。”他站起身,感到一股強烈的眩暈。

阿基利凝視着米克的屍體,然後擡頭看着耶格,嘴角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耶格太累了,不想再去猜測阿基利的想法,只是默默地抱起他,交給了從背面跑來的皮爾斯。

傭兵們麻利地從米克的揹包中取出身份證等證件,重新分配了食物和彈藥。

“別介意。這就是戰爭。”蓋瑞特俯視着米克的屍體,寬慰耶格道,“真實而殘酷的戰爭。”

邁爾斯點頭表示贊同。

耶格對二人道了聲謝,思索起來。自己殺掉的這個叫柏原幹宏的日本人,沒有攜帶一張家人或朋友的照片,就來到了戰場。恐怕他一輩子沒有人愛,一輩子都生活在仇恨當中吧。

“走吧。”邁爾斯說。

衆人放下梯子,從教堂北側下到地面。

“待命車輛剛纔發來消息。”皮爾斯說,“維和部隊開始返回基地了,它正朝我們這邊駛來,應該很快就到。”

“什麼車種?”耶格問。

“車子。我們去一百米外的幹道邊等吧。”

耶格與蓋瑞特領頭,皮爾斯和阿基利居中,邁爾斯殿後,一齊向東面進發。教堂前的廣場上堆疊着大約一百具孩子的屍體。耶格忍不住嘔吐起來。

“快!”蓋瑞特轉身催促。他正要加快腳步,卻像突然撞上了看不見的巨大物體,緊捂右腹,兩膝跪地,向前倒去。

耶格趴到剛吐出的嘔吐物上,用無線電通話器告知邁爾斯:“三點鐘方向有狙擊手。”

那裡是廣場的一角,孩子的屍體橫七豎八。耶格透過瞄準器,發現了一個只剩半條命的少年擡起身子,彷彿就要在屍海中溺死一般。中槍的蓋瑞特趴在地上,發出痛苦的呻吟。

“挺住,蓋瑞特。邁爾斯馬上就到。”耶格鼓勵道,將視線再次投向廣場。

少年被火箭推進式榴彈擊中,左臂被炸斷,一隻眼睛也瞎了。他用剩下的手臂舉着AK步槍,表情呆滯,精神恍惚。儘管他拼死射擊,但槍口卻上下晃動。

耶格不禁自問:到底爲什麼?爲什麼要跟那個孩子廝殺?

耶格不顧零星的槍聲,衝到蓋瑞特身邊,將他拖到附近民宅的牆邊。

“啊!可惡!痛死了!”

耶格卸下蓋瑞特的所有裝備,解開戰鬥服,傷口顯現了出來。血正從肋骨右側涌出。子彈射入肝臟附近,熱量損傷了五臟六腑。

蓋瑞特臉色蒼白,呼吸也急促起來。耶格將揹包墊在他腳下,擡高他的雙腿,以應對休克症狀。

“可惡!”蓋瑞特用嘶啞的聲音說,“竟然被小屁孩打中了。”

“沒事的,不是什麼大傷。挺住!”

耶格壓住傷口止血,蓋瑞特痛得打起滾來。耶格一邊從醫療包裡取出嗎啡注射液,一邊尋找衛生兵。邁爾斯先前被困在教堂背後,此刻正掩護着皮爾斯和阿基利朝這邊艱難移動。

“我會不會死在這裡?”蓋瑞特奄奄一息地說,“我還想做些好事呢。”

“你這麼想,說明你是個善良的人。”

“不對……我把許多人送去敘利亞和烏茲別克斯坦接受拷問……”

“那不是你的主意。”耶格不禁打斷道,“其實你可以一個人逃離這個雨林,卻跟着我們一塊兒,你是爲了我的兒子,對吧?”

他沒有回答。

蓋瑞特閉上雙眼,停止呼吸,表情平靜地躺在地上。

耶格用手指摸着蓋瑞特的頸動脈,確認心跳已停,立即進行心肺復甦術,但他知道人不可能起死回生。蓋瑞特的靈魂應該還沒飛遠,他很想問問,是否聽到了他最後說的那句話。

趕過來的邁爾斯檢查了蓋瑞特的脈搏、呼吸和瞳孔,制止了仍在做心臟按壓的耶格。年輕的衛生兵哭喪着臉,無力地搖着頭,宣告戰友已經死亡。

皮爾斯悲痛地自言自語道:“爲什麼會這樣?”

“開槍的孩子兵怎麼樣?”耶格問。

“倒在地上不動彈了。”邁爾斯說,“應該是死了。”

兩人閉上嘴,默默祈禱片刻。他們從蓋瑞特的隨身物品裡找出一張僞造的護照。在側袋裡還發現了一張蓋瑞特與同齡女性的合影,以及一封遺書。收信人是“朱迪”,家住弗吉尼亞州北部。

耶格將這封信小心翼翼地放進褲兜。

“要埋起來嗎?”皮爾斯問,“畢竟他救了姆布提人的命。”

雖然耶格知道應該儘快離開這裡,但他更不忍心讓蓋瑞特曝屍荒野。他環顧四周,發現已經沒有敵人的跡象。

“埋吧。”邁爾斯說,“三個人一起挖,用不了多少時間。”

耶格點點頭,與邁爾斯一起將遺體搬進附近的森林,用摺疊鏟挖出一個坑,將蓋瑞特放進坑中,在地圖上標記出埋葬的場所。

把土蓋在遺體上時,邁爾斯和皮爾斯都低垂着頭,嘴裡念着簡短的禱詞。耶格注視着那個異形孩子,現場唯有他沒有流露出哀傷情緒。他在人類學者懷中,看起來竟然十分開心。他第一次見到宗教儀式,正津津有味地在一旁觀察。

難道這孩子只是將遺體看成一件東西,心中沒有半點感情?想到這裡,耶格一把抓住阿基利的小下巴,那感觸與人類的幼兒沒有區別。阿基利驚恐地擡頭看着耶格。耶格將三歲孩子的臉轉向蓋瑞特的遺體,說:“阿基利,你聽好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也不知道你有什麼感覺。或許你會覺得我們人類是愚蠢的物種,可你不要忘了這個人。他是爲了保護你而死的。他捨棄最寶貴的生命,全是因爲你。”

阿基利的雙眼泛着淚光。耶格想起了兒子被自己訓斥時的模樣。他此刻也是在教導阿基利。“從現在開始,你要揹負着沃倫・蓋瑞特的生命活下去。也就是說,你要像他一樣好好活下去,懂了嗎?”

阿基利輕輕點頭,好像被強迫點頭一樣。

“好。”耶格說着鬆開了手。見阿基利懼意未消,便拍了拍他的大腦袋,對另外兩人說:“咱們離開這個國家吧。”

埋葬蓋瑞特後,四人用僅存的力氣,開始穿越雨林。維和部隊已經返回南部的基地,聖主抵抗軍的士兵和村民全都不見了。清晨的陽光從樹葉縫隙中灑下,小河畔,一大羣蝴蝶正翩翩飛舞,宛如無數的花瓣。

世界如此美麗,耶格想。但這個世界上,偏偏有一種名爲人類的有害動物。

走出森林前,皮爾斯取出電腦,確認沒有偵察衛星監視。“安全。”

來到泥濘的幹道上,停在南面的車子發動了引擎,朝他們駛來。耶格告誡自己不可大意,卻抑制不住心頭的狂喜。

大型SUV停在衆人面前,駕駛席上的年輕黑人開口問道:“你是英國的羅傑嗎?”

“是的。”皮爾斯答道,“你就是薩紐?”

“沒錯。”

“見到你真的很高興,薩紐。”

“我也是。”薩紐爽朗地答道。但一見到皮爾斯身邊穿着戰鬥服的兩人,他就斂起了笑容,而看到皮爾斯懷中的孩子時,他眼睛瞪得都快掉下來了。

“這個孩子有病。”皮爾斯說,“其他的情況以後再說。我先問你,補給物資準備好了嗎?”

“嗯,準備好了。”薩紐又恢復爲陽光青年,跳下駕駛席,打開後備箱。裡面堆放着裝滿食物和衣服的紙板箱。

耶格等人將礦泉水箱擡進森林洗澡,快速剃掉鬍鬚,換上衣服,穿戴整齊,以免引人注目。耶格給阿基利戴上嬰兒帽,遮擋他與衆不同的頭部和眼睛。

最後,皮爾斯給所有人分發了表明記者身份的報道證和僞造的護照,完成了逃往國外的準備工作。

“我們經魯茨魯進入烏干達。”

“然後呢?”邁爾斯問,“怎麼離開非洲?”

“我有幾套方案,但現在只能重新規劃。我們的戰鬥力發生了變化,日本的援軍應該在制定新的計劃。”

“戰鬥力發生了變化”是指有兩名計劃執行者陣亡了吧。

謹慎起見,大家決定在越過剛果國境時,薩紐以外的四人全部下車,徒步繞過檢查站。邁爾斯坐進駕駛席,耶格坐進副駕駛席,其他三人則坐到後排。邁爾斯發動汽車,朝邊境駛去。

耶格眺望着窗外的伊圖裡森林,下意識地在褲子上擦拭右手。他的手上似乎還殘留着米克的腦漿。

進入這個國家以來,我都做了哪些正確的事?耶格想。還是說,我已經墮落到跟這裡的武裝集團一樣,只是在慾望的驅使下殺死敵人和戰友?冷靜地反思,如果米克沒有在教堂屋頂攻擊孩子兵,我們這些人說不定已經全死了。米克清醒地認識到這就是戰爭,並且爲了生存而戰鬥,也許他的所作所爲纔是正確的吧。米克將大家從危機中解救出來,耶格卻責怪他心狠手辣,耶格應該向他道歉纔對。

耶格開始後悔了,自己不該恨米克,殺了他,還將他的遺體棄之不顧。自己一生恐怕都無法擺脫這種罪惡感吧。耶格不禁淚水盈眶。生命是多麼脆弱,人類是多麼可惡,善良是多麼無力,而自己又是多麼善惡不分……想到這裡,耶格既自責又自憐,竟無聲地哭了起來。

“耶格,”駕駛席裡的邁爾斯開口道,這名年輕衛生兵的聲音顫抖着,“你要挺住!我也在努力忍着啊!”

耶格擦掉淚水,警惕地看向前方,卻聽到後排傳來的抽泣聲。是皮爾斯在哭。他的精神本就瀕於崩潰,現在終於可以放鬆下來宣泄情緒了。也許是被自己的保護者所感染,阿基利也哭了起來。從貓一樣的眼睛中流出的大顆淚滴,證明他擁有與人類相同的感情。耶格內心中對異類的恐懼也減輕了些許。

只有薩紐一個人莫名其妙,滿臉困惑地問:“大家沒事吧?”

見到如此滑稽的場面,前排的兩名傭兵忍不住笑出聲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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