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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沙塵中,三輛被改裝成裝甲車的GMC Suburban正在飛馳。最末那輛大型SUV的後門敞開,載貨平臺上放着一張掉了腿的沙發,面朝後方。喬納森・“獵鷹”・耶格正坐在這個臨時搭建的射擊平臺上,目光炯炯地監視着後方。
還有五分鐘纔會抵達位於安全地帶的宿舍。在巴格達長達三個月的工作總算要告一段落。
僱主西盾公司分配的全是保護來訪者的任務。美國的報道組、視察戰後復興進展的英國石油公司董事、亞洲小國的大使館工作人員——世界各國的重要人物走馬燈似的到訪,而保障他們安全的就是耶格及其同事。
開始執行保護任務時,強烈的陽光彷彿能刺穿肌肉,但現在已溫和許多。傍晚時分,即使穿上防彈衣和沉重的戰術裝備,也會感到幾分寒冷。隨着氣溫的下降,這座佈滿灰黑色低層住宅的城市愈顯荒涼。從明天開始就是長達一個月的假期,耶格卻高興不起來。他想留在巴格達。這裡沒有文明城市那樣的和平,但對耶格來說,卻是個虛擬遊樂場。
低空掠過住宅屋頂的直升機、劃破夜晚寧靜的迫擊炮彈的破空聲、被遺棄在荒漠中的戰車殘骸,還有那總是漂浮着屍體的底格里斯河……
作爲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五千兩百年間,這裡歷經戰亂。在二十一世紀初葉的今天,這裡又遭到新敵人的入侵。儘管入侵的異族文明打着政治的名義,但真實目的無疑是深埋在地下的豐富石油資源。
耶格也明白,這場戰爭毫無正義可言。不過,正義與他無關。重要的是,這裡有可以掙錢的工作。假如返回家人身邊,他將面臨比戰場更加殘酷的現實。只要留在巴格達,即便無法陪伴獨子,他也能用“必須完成交給自己的任務”來爲自己開脫。
遠處傳來零星的槍聲,是美軍的M16突擊步槍發出的。不過,沒聽到敵人的AK47的槍聲,應該沒有發生真正的戰鬥。
耶格收回視線,看見一輛小車正從後方的車隊中疾馳而出。透過太陽鏡,耶格辨認出那是一輛古老的日本車。這種車型在巴格達很常見,搞自殺式炸彈襲擊的恐怖分子對其青睞有加,因爲這種車在衝入襲擊目標之前,不會引人注意。
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耶格的視線逐漸聚焦。Suburban車隊走的這條幹道是所謂的“殺戮地帶”,出發前舉行的會議上給出過警告。過去三十天,武裝分子的攻擊目標發生了變化,從美軍士兵擴展到了私營軍事公司僱員。在這短短几公里的道路上,已有十多名警衛遇害。
無線電通話器中傳來車隊開路車的聲音:“右前方路側發現不明車輛,停在立交橋下。早上那裡沒有車。”
那很可能是載有簡易炸彈的車輛。武裝分子肯定在遠處監視着這條幹道,手指就放在遙控引爆裝置上。雖說是簡易炸彈,可一旦爆炸,照樣可以掀翻裝甲車。
“怎麼辦?回去嗎?”
“等等,”耶格對着嘴邊的無線麥克風說,“後方有一輛小車在接近。”
那輛日本車離他們只有五十米。
“下車!”耶格右手舉起M4卡賓槍,揮舞左臂,向跟蹤車打手勢。但那輛小車不但沒有減速,反而加速追了上來。
“啓動干擾電波。”警衛隊隊長麥克風弗森命令道。恐怖分子通常會使用手機遙控引爆,只要發送干擾電波就能阻止爆炸。
“正右干擾電波發射。”先頭車輛答道。
麥克風弗森指示道:“徑直往前衝,把跟蹤車趕走!”
“明白。”耶格答道,然後再次扯開嗓子命令日本車後退。
對方置若罔聞。佈滿沙塵的前擋風玻璃後,露出伊拉克司機充滿敵意的臉。根據私營軍事公司安保人員的交戰規則,耶格立即開了槍。射出的四發子彈擊中日本車保險槓前的地面,水泥碎片四濺。
儘管遭到警告射擊,小車的速度卻沒有絲毫減緩。耶格擡起槍口,對準了引擎蓋。
“小心簡易爆炸裝置!”
無線電通話器中剛傳出麥克風弗森的怒吼,車體就隨着低沉的爆炸聲顫抖起來。發生爆炸的不是前方的立交橋,而是距離耶格的槍口數百米的後方道路。路旁孤零零矗立的椰棗樹被升起的黑煙籠罩。又有一個心懷強烈信仰和憎恨的人死了,這是巴格達司空見慣的一幕。倘若後方的小車也發生同樣的事,耶格會被瞬間炸成肉泥。
耶格省去了第二階段的警告射擊,將M4的槍口對準司機。瞄準器中,紅色的光點飄移到伊拉克人的鼻根附近。
別閉眼!耶格在心中朝司機大喊。別讓我看見恐怖分子自爆前一刻的悲壯表情,否則我就會開槍。
伊拉克司機的臉上第一次閃現出恐怖的神色。他是打算自殺吧?耶格加大了扣在扳機上的力道,瞄準器中的男人驟然縮小。那輛小車終於減速了。
忽地,黑暗籠罩了路面。Suburban車隊從立交橋下穿過,停在橋下的不明車輛也沒有發生爆炸。
待跟蹤車輛改變方向之後,耶格報告說:“後方安全了。”
“明白。”麥克風弗森從前面第二輛車上答道,“回基地。”
耶格想,難道小車司機不是恐怖分子,只是挑釁我們的普通市民?立交橋下的那輛車也沒有裝載炸彈,只是湊巧熄火了停在那裡?
這些都不得而知。唯一確定的是,自己被人抱以強烈的仇恨,因此感到恐怖,並且萌生了殺害一個自己從未與之交談過的人的念頭。
三輛裝甲Suburban在美軍檢查站接受完檢查,穿過防止裝有炸彈的汽車闖入而設置的彎路,進入安全地帶。這裡是首都的中心,過去是統治這個國家的獨裁者的宮殿。
西盾公司的住所就在路邊,與宮殿相隔不遠,是一座由水泥和磚建成的兩層建築,外層的塗料已經剝落。這座建築的房間出奇地多,沒有人知道它在被租給私營軍事公司前是幹什麼用的,也許是政府機構或者學校宿舍。
車隊停在前院,六名警衛隊隊員從車上下來。所有隊員,包括耶格在內,都是美國陸軍特種部隊,即“綠色貝雷帽”特種部隊出身。大家互相擊拳,慶祝任務完成。奔至車旁的維修組組員發現,打頭車輛的車身側面有被高性能狙擊槍擊中的痕跡,卻並不在意。這類情形他們已司空見慣。
“‘獵鷹’,”麥克風弗森叫住了朝宿舍走去的耶格,“不用寫報告解釋你爲什麼開槍。今晚在屋頂開派對。”
“明白。”耶格咧嘴一笑,以示謝意。麥克風弗森是要開派對歡送自己吧?明天接替的人來後,自己就要孑然一身離開隊伍了。這一行的規則是,工作三個月休息一個月。下次歸隊的時候,說不定與自己共事的就不是現在這撥人了。倘若被不長眼的子彈擊中,說不定就陰陽永隔了。
“打算怎麼休假?回國嗎?”
“不,去里斯本。”
麥克風弗森知道耶格爲何會去葡萄牙,於是微微點頭道:“加油!”
“好。”
耶格返回二樓的四人房間,將M4卡賓槍放在高低牀的牀鋪上,卸下戰鬥裝備,放入櫃子。發給他的武器彈藥必須留在這裡。搬家的時候,揹包裡只用裝少量個人物品。
耶格收拾包袱的手突然停住,他看到了貼在櫃門上的家人照片。那還是六年前全家正處於幸福之中時拍的,地點是北卡羅萊納州的家中。耶格和妻子莉迪亞、兒子賈斯汀坐在客廳的長椅上,對着照相機微笑。坐在耶格大腿上的賈斯汀,個子還很小,即便伸開雙臂,也沒有父親的身體寬。他繼承了父親的棕發和母親的藍眼,純真的笑容像極了母親,發起脾氣來則跟特種部隊出身的父親如出一轍。夫婦倆經常討論將來這孩子會更像誰。
耶格將照片夾入讀到一半的平裝書裡,接着取出手機,給里斯本的妻子打電話。兩地的時差有三個小時。那邊應該剛過午飯時間,但他知道,醫院中的莉迪亞是不可能打一次電話就能找到的,於是他在語音信箱中留了言,讓妻子聽到後打回來。他快速做完了M4卡賓槍的保養,帶着手機和筆記本電腦返回宿舍一樓。
娛樂室中熱鬧非凡。不大的房間裡放着破舊的電視、沙發、咖啡機,還有可以自由使用的電腦。他沒有與邊上網邊說笑的同事混在一起,而是將自己的電腦接入高速網絡。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失望,但還是打開了學術論文搜索網站。
果然,今天仍然一無所獲。網上找不到一篇關於“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治療取得突破的文章。
“耶格,”宿舍管理者阿爾・斯特法諾在門口招手道,“到我辦公室來,有客人找你。”
“找我?”耶格一面猜測來者是誰,一面跟着斯特法諾走出娛樂室,前往樓梯旁的管理事務室。
打開門,坐在待客沙發上的中年男人站了起來。他身高一米八,跟耶格相仿。短袖T恤和工裝褲的打扮與警衛人員一樣,年齡卻比耶格大兩輪,有五十多歲。儘管表情嚴肅,但他的嘴角仍浮現出微笑,透露出軍人特有的精明。男人朝耶格伸出了手。
斯特法諾介紹道:“這位是西盾公司的董事威廉・萊文。”
這個名字耶格聽說過。僱用耶格的這傢俬營軍事公司,由號稱陸軍最強部隊的三角洲特種部隊的前隊員創辦,萊文是公司的二號人物。公司業績能突飛猛進,完全仰賴於經營層與軍方的密切關係。威廉・萊文也是身經百戰的老兵,與其他特種部隊出身的人一樣,絕不是那種死板的官僚。
跟這種人打交道,應該不必拘謹。耶格一面這麼想,一面與萊文握手。
“你好,萊文先生。”耶格平靜地說,“我是喬納森・耶格。”
“有綽號嗎?”萊文立即問。
“獵鷹。”
“好,獵鷹,坐下說吧。”萊文請耶格坐進沙發,對斯特法諾說,“我們單獨談談吧?”
“嗯,當然可以。”斯特法諾答道,離開了自己的辦公室。
只剩下兩人後,萊文才像剛反應過來似的,環顧着房間問:“這個房間的保密裝置可靠嗎?”
“除非斯特法諾把耳朵貼在門上。”
萊文沒笑:“這無所謂,咱們這就進入正題。你能不能把明天開始的休假往後延?”
“什麼意思?”
“你能再爲公司工作一個月嗎?”
耶格想象着,倘若自己推遲里斯本之行,莉迪亞會說什麼。
“待遇不錯,日薪一千五百美元。”
報酬比現在高出好幾倍,但耶格沒有因此而高興,反而心生戒備。爲什麼西盾公司的二號人物會親自給自己安排工作呢?“是去阿爾・希拉嗎?”
“什麼?”
耶格說的是伊拉克戰鬥最激烈的地區,“是阿爾・希拉地區的工作吧?”
“不,工作地點不在那裡,你要去另外的國家。會給你二十天時間準備,要求十天內完成任務。估計五天就能完成,但無論幾天,你都會得到三十天的報酬。”
月入四萬五千美元,確實是個不錯的提議。現在耶格家特別需要錢。
“工作的具體內容是什麼?”
“現在還不便說明。只能透露三點。第一,這項工作的發包方,是包括法國在內的北約加盟國中的一個,不是俄國或中國,更不是朝鮮;第二,這項工作並不怎麼危險,至少比在巴格達安全;第三,這項工作服務於全人類,與某個特定國家的利益無關。”
儘管耶格對工作內容完全摸不着頭腦,但至少聽懂了自己不會遭遇太大危險。
“既然如此,爲什麼日薪會這麼高?”
萊文泛着皺紋的眼角流露出一絲厭惡:“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以爲你已經聽懂了。總之,你要乾的活兒見不得人。”
耶格聞言終於明白過來,他要做的是髒活兒,多半是暗殺任務吧。不過,萊文說同某個特定國家的利益無關。如果不是政治暗殺,那還會有什麼暗殺?
“如果你接受任務,就先在保證書上簽字,然後進入準備階段。到時你就會知道任務的具體內容了。不過,如果你簽了保證書,就意味着,你在知道工作內容之後不得中途退出。”
“你擔心我會泄露機密情報?沒這個必要。我有接觸絕密情報的資格。”
美國的軍事情報根據保密程度分爲三等:秘密、機密和絕密。要想獲得各級別情報的接觸資格,就必須通過嚴格的身份審查,包括接受測謊儀測試。離開陸軍之後,耶格一直在更新自己接觸絕密情報的資格,因爲如果不這樣做,他就無法從事由美國國防部發包給私營軍事公司的工作。
“當然,我知道你是特種部隊出身,值得信任。但我們還是希望加強保密措施,以防萬一。”
見萊文如此含糊其辭,耶格又有了新的猜測。或許,這位三角洲特種部隊出身的董事交給他的任務的保密級別比“絕密”還高,屬於“絕密特別情報”或“絕密注意區分情報”。從對方的語氣判斷,莫非是白宮主導的暗殺任務,即所謂“特批接觸計劃”?這種任務對接觸情報的條件作出了最嚴格的限制。但這說不通啊,因爲通常這種任務都由三角洲部隊或海軍的海豹突擊六隊擔當,不會交給私營軍事公司。
萊文催促道:“怎麼樣?想不想幹?”
耶格心頭涌上一種奇妙的感覺。當他只有十二三歲時,離婚的父母曾問他想跟誰,此刻的感覺竟同那時差不多。高中畢業前夕,在決定入伍以獲取大學獎學金時,他也體會過這種躊躇不定的焦慮感。他知道,自己此刻正站在命運的岔路口。向左還是向右,選擇不同,今後的人生也會大相徑庭。
“有問題儘管提,我儘量告訴你。”
“真的沒危險?”
“只要不犯錯。”
“就我一個人?”
“不,包括你在內有四人,將組成一個小組。”
四人是特殊部隊的最小編制。
“其他僱用條件同以往一樣。我們會發給你經過校準的武器,如果你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死亡,根據《國防基本法》,我們將支付六萬四千美元給你的遺屬。”
“能給我看看保證書嗎?”
萊文滿意地笑了,從軍用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不用再猶豫了,相信自己的運氣吧!你是個吉星高照的人。”
“我?”耶格的嘴角浮起自嘲的微笑,“我倒覺得自己是個不幸的人。”
“不,你已經是好運當頭的倖存者了。”萊文收起笑容,“其實,這份工作本來有六個候選人,但他們相繼遭到武裝分子的襲擊,都身亡了。聽說連私營軍事公司的安保人員也成了襲擊目標,不是嗎?”
耶格點頭。
“所以,我今天總算能跟候選人面對面說話了。”
耶格用數字驅散心中瀰漫開的不祥感。一個月四萬五千美元,有什麼理由拒絕呢?就算是髒活又怎樣?自己不過是一次性的工具而已,就像手槍一樣。無論殺了誰,都不是槍的錯。有罪的是開槍的人,是下達殺戮命令的人。
耶格將保證書通讀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比剛纔的口頭說明更多的東西。接下來只需下決心簽字。
萊文遞過一支鋼筆。耶格正要取,上衣口袋中的手機振動起來,於是他收回了手。
“不好意思。”耶格取出手機,看了眼屏幕。是里斯本的妻子莉迪亞打來的。“簽字前,我想跟妻子商量。本來說好明天去見她。”
萊文用獵人打量束手就擒的獵物般的眼神看着耶格:“去吧!”
耶格按下接聽鍵,將手機貼在耳朵上。他還沒出聲,就聽見莉迪亞細微的聲音。這飽含絕望與不安的聲音,他已經聽過許多次。
“約翰?是我。出事了。”
“怎麼了?”
莉迪亞抽泣了片刻,繼續道:“賈斯汀被送進重症監護室了。”
又得花錢了,耶格想。看樣子只好在承諾書上簽字了。
“鎮定點,之前不也挺過來了嗎?”
“這次不一樣,痰裡有血。”
聽到兒子的病出現晚期症狀,耶格不禁後背發涼。萊文打了個告辭的手勢,離開了事務室。走廊旁的樓梯上,傳來下班的警衛人員嘈雜的腳步聲。
“真的?”
“我親眼看到的。一條條的紅線,像線頭一樣。”
“紅線……”耶格喃喃地重複着,想起了那名葡萄牙主治醫生的名字,此人是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世界權威,“格拉德醫生怎麼說?”
莉迪亞哽咽起來,耶格聽不清她講了什麼。他彷彿看見妻子正用手拭淚的模樣。
“格拉德先生怎麼說?”
“醫生說,孩子的心臟和肝臟都出現了問題……恐怕撐不久了。”
耶格拼命轉動近乎停滯的大腦,搜索關於這種絕症的知識。如果肺泡開始出血,那就只剩下一個月的壽命。
莉迪亞哀求道:“明天你能到吧?”
我必須立刻飛到兒子身邊去,耶格想。可是,治療費怎麼辦?耶格凝望着事務室緊閉的大門。自己一直在堅持,現在終於要撐不下去了。他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爲什麼自己此刻站在伊拉克骯髒宿舍的走廊裡,緊握着電話?爲什麼自己此刻會在這裡?
“約翰?”妻子的哭聲傳進耳朵,“在嗎?約翰?”
2
不幸這種東西,在旁觀者眼中和當事者眼中截然不同。
載着父親遺體的靈車,在神奈川縣厚木市狹窄的商業街中穿行。古賀研人坐在殯葬公司安排的黑色轎車中,緩緩地跟在靈車之後。
這是一個普通的日子,正午剛過,冬季溫暖的日光下,沿途步行的購物者中,沒有人回首這列黑色的車隊,也沒有人同情車上這個年輕人。
得知父親誠治的死訊以來,研人的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一般惶惶不安。他急匆匆地趕到醫院,得知父親的死因是“胸部大動脈瘤破裂”。此後的五天裡,他和母親都沒放聲大哭,而是茫然無措地隨波逐流。伯父接到訃聞從山梨趕來,主動操辦起了葬禮。在他看來,弟媳婦只是家庭主婦,侄兒只是個瘦小的研究生,難以獨自應對這種大變故。
研人從小就不尊敬父親誠治,因爲父親總是否定他,而且性格乖僻,儘管頂着大學教授的頭銜,但在研人眼中,父親卻是一個失敗的成年人。所以他非常驚訝,三十分鐘前,當自己將花裝進父親長眠的棺材裡時,眼淚怎麼會止不住地流下來。莫非這是血緣關係所致?研人一邊這樣想,一邊擦拭着鏡片後的淚水。
棺蓋隨即蓋上,包圍在各色鮮花中的遺體從視野裡消失。這是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的模樣了。這個面容憔悴的長臉大學教授同自己之間二十四年的父子親情從此終結。
車子載着遺屬和參加葬禮的人們抵達火葬場,棺材被放進焚化爐,是兩種焚化爐中便宜的那種。人都死了,爲什麼還要用金錢劃分等級呢?研人不禁開始厭惡日本人的生死觀。
三十位親戚與友人進入二樓的等候室。研人獨自站在焚化爐前,注視着緊閉的爐門。門背後,父親的遺體正被烈火焚燒。
研人的腦海裡,浮現出中學時代讀到的科學啓蒙書中的一段。
你血液中流動的鐵元素,是四十五億年前超新星爆炸時產生的。它們在太空中飄遊,於太陽系形成時彙集到地球這顆行星上,然後以食物的形式進入你的體內。進一步說,你身體中無處不在的氫元素,也是宇宙誕生時產生的。此前的一百三十七億年中,它們都存在於這個宇宙。而現在,它們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
構成父親肉體的各種元素,又迴歸了原來的世界。
科學知識讓至親的死亡顯得無味。
研人轉身離開,爬上架在寬敞大廳牆壁上的梯子,朝二樓的等候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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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滿榻榻米的房間中央,參加葬禮的人圍坐在一張大矮桌周圍。雖然母親香織難掩憔悴之色,但精神似乎還撐得住,正端坐着與前來弔喪的舊友和親戚交談。
此外,研人還見到了從甲府來的祖父母和伯父一家。古賀家原本在山梨縣的甲府經營商店,家境優渥。雖然最近爲爭奪客源與大型超市陷入苦戰,但繼承家業的伯父還是設法維持着全家老小的生活。在這個商人家庭中,研人的父親身爲次子,是一個另類的存在,他從老家的大學考入東京的研究生院,取得博士學位後沒找工作,而是留在大學繼續從事研究。
研人感覺自己無法融入父親那邊的親戚。他四下尋找座位,最後在最靠邊的坐墊上坐下。
“是研人君嗎?”桌子對面,一個黑髮中夾雜銀絲的瘦弱男人開口道。
那是父親的朋友,報紙記者菅井。他曾多次造訪厚木的老家,所以認識研人。
“好久不見,你都長這麼大了啊。”菅井挪到研人旁,“聽說你在讀研?”
“是。”
“什麼專業?”
“藥物化學實驗室做有機合成。”研人生硬地答道。
研人本想就此結束對話,但菅井又刨根究底地問:“具體是什麼工作?”
研人只好繼續作答:“現在電腦可以設計藥物,我的工作是根據設計圖將各種化合物組合起來,製造出藥品。”
“就是在實驗室裡搖試管吧?”
“對。”
“是有益人類的工作啊。”
“嗯,是。”即使是句表揚,也讓研人很不舒服,“因爲我只會幹這個。”
菅井驚奇地歪着頭。就算他是報紙記者,也打探不出研人內心的想法,因爲連研人也說不清自己有何能力,適合做什麼工作。現在研人什麼都不是,也從未想過將來要成爲什麼樣的人。
“日本的科學基礎還很薄弱,你要努力啊!”菅井說。
明明什麼都不懂,別瞎說“基礎還很薄弱”,研人心中不悅。他並不喜歡這個大報社的科學記者,不過菅井也沒做錯。對方熱情搭訕,自己卻冷言以對,研人覺得有點對不起人家。
十年前,全國報紙的科學專欄都刊登了父親的研究成果。作爲科學家,誠治達到了事業的頂峰,而寫這篇報道的人就是菅井。當時,社會普遍關注“環境荷爾蒙”問題,父親通過在大學實驗室中的實驗,證明飽受爭議的合成洗滌劑原料不會破壞人類的內分泌系統。
論文作者:多摩理科大學 古賀誠治教授
看到這些報紙上刊登的文字,研人和父親都感到無比自豪。但不久後,研人對父親的尊敬就開始轉爲懷疑,因爲他得知,父親從那家合成洗滌劑生產商處拿到了大量研究經費。
爲什麼專攻病毒學的父親,會研究起擾亂內分泌的化學物質?實驗到底是否中立客觀?父親有沒有篡改實驗數據,以迎合資金提供者呢?
後來,世界各國學者就環境荷爾蒙對人體的影響問題進行了研究,但沒有得出“明顯有害”的結論。另一方面,學者們又不能百分百斷定其無害,於是結論便模棱兩可了。那是當時科學所能達到的極限。然而,研人當時只有十多歲,正是叛逆的年紀,所以始終對父親抱有懷疑,並將寫報道的菅井與父親視爲一丘之貉,認爲他們是內心骯髒、行爲齷齪的成年人。
“真是太遺憾了。你父親明明挺硬朗。”坐在研人一旁的菅井似乎對同齡人的猝死深感震驚。
“感謝您不遠萬里,來參加先父的葬禮。”
“別這麼說,我能做的僅此而已。”菅井俯首道。
爲避免尷尬,研人拿起茶壺,倒了兩杯茶。
菅井一邊喝茶,一邊述說着同研人父親之間的往事。比如誠治在實驗室裡頗有威嚴、誠治對獨生子其實非常自豪,總之都是肥皂劇中那套陳舊的臺詞。聽着聽着,研人愈發覺得父親的人生了無趣味。
不久,話題就聊完了,報紙記者話鋒一轉,問:“對了,今天會做頭七的法事嗎?”
“會。”
“等收集完骨灰我就告辭,趁現在還沒忘,我有句話想對你說。”
“什麼話?”
“研人君,你有沒有聽說過《海斯曼報告》?”
“《海斯曼報告》?”是學術論文吧,研人想。但他並不認識叫海斯曼的學者。“沒聽說過。”
“這樣啊!你父親曾託我調查這份報告,現在我不知該如何推進下去。”
“《海斯曼報告》是什麼?”
“三十年前美國的一家智庫向總統提交的報告。你父親想了解這份報告的詳細內容。”
根據父親的研究專業判斷,應該是爲了尋找病毒感染的對策吧。“與我無關。”研人說。
自己的語氣竟然出人意料地冷漠。菅井詫異地看着研人:“好吧,那就算了。”
菅井怎麼想都無所謂。父子之間的關係,絕不是外人可以說三道四的。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百分百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家庭。
過了一會兒,殯葬公司的人通知大家下樓。所有人結束了壓抑的談話,起身朝樓梯走去。
研人站在焚化爐前,迎接已被燒成白骨的父親。乳白色的骸骨散落在爐臺上,簡單而淒涼,向大家陳述着一個鐵一般的事實:此人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祖父母、伯父和母親小聲啜泣。這也是父親死後,研人第二次流下眼淚。
接下來舉行了頭七法事,送別先父的儀式全部結束。
次日早晨,研人被鬧鐘叫醒。他飛速吃過早餐,離開了厚木的老家。他必須返回研究生生活——居住在六疊大小的出租屋裡,整日按照副教授的指示重複枯燥的實驗。
在冰冷的空氣中,研人離開了三居室的住宅,不禁擔憂起孤身一人的母親。雖然當前外祖父母還住在家中,但他們走後那裡就只剩母親一人。身爲兒子的研人,難以想象五十四歲就成寡婦的母親會有何種感受。
分別時,母親請求他“偶爾回來看看”,但他只是敷衍說“嗯,會的”,便匆匆前往厚木車站。
研人讀的東京文理大學靠近千葉縣的錦絲町,從神奈川縣看,那裡剛好在東京的另一頭。東京文理大學是一座擁有一萬五千名學生的綜合大學。步行十五分鐘就能到達最近的錦絲町車站,從車站朝東北方向走,便可看到一條名爲“橫十間川”的運河。大學校園橫跨運河兩端,左側是理科院系,右側是文科院系。唯獨醫學院及大學附屬醫院孤零零地矗立在車站附近。學校已有九十年曆史,一直在修建新校舍。當年農學院的廣闊農田上,如今已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學院的校舍。校園中的水泥路,以及水泥路兩側外觀不起眼的建築,都同東京的其他綜合大學一樣,給人以冷酷之感。
從老家出發,他要連續坐兩個小時電車才能到學校,有充足的時間考慮自己的未來。他開始憂慮家裡的經濟狀況。研人正在讀研二,已經決定繼續攻讀博士,所以沒去求職。因此,未來三年裡,他的學費和生活費都必須依靠母親。
學文科的一個朋友曾嘲笑他“啃老”,敦促他“自己去掙學費”,但這只是可以丟棄學業、耽於遊樂的文科生的幼稚想法。藥學院的所有課程幾乎都是必修科目,缺一個學分就無法畢業。通過藥劑師國家考試和畢業考試之後,學生還得天天泡在研究生院做實驗。其間的忙碌程度,已不能用“過分”形容,而是達到“超乎想象”的程度。平常從上午十點到深夜,研人都在藥物化學實驗室裡度過。理論上只有星期天和節假日可以休息,但實際上,他有半數節假日都要留在實驗室做實驗。他從未休過長假,即使是盂蘭盆節和元旦也頂多休息上五天。考上大學後,他必須過九年這樣的生活,才能獲得博士學位,完全沒精力打工掙學費。
要是放在一個月前,自己還趕得上求職活動的末班車,研人不禁抱怨起來。自己到底該何去何從?他之所以打算攻讀博士,並不是因爲熱愛研究工作,只是沒有下定決心踏入社會。相反,入學之後,研人一直心裡犯嘀咕:自己是不是選錯了人生道路?他從未覺得藥學和有機合成有趣,只是因爲別的也幹不了,只好繼續沿原路走下去。可以預見,倘若自己再這樣過上二十年,註定會像他父親那樣,研究冷門的學科,淪爲不入流的研究者。
到達大學,從理工學院後門進入藥學院研究大樓,研人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他意識到,自己走得越慢,就越覺得自己沒用,於是索性加快了步伐。
登上鋪着亞麻油毯的狹窄樓梯,研人來到三樓的“園田實驗室”。在走廊上打開門,門後是一段較短的走廊。走廊兩側是放儲物櫃的小房間和會議室,走廊盡頭是教授室,盡頭的左側便是實驗室。
研人將羽絨服放入儲物櫃,換上平日的打扮——牛仔褲配運動服——朝教授室望去。敞開的大門內,繫着領帶的園田教授正在工作。
園田從桌面的文件上擡起頭,看到研人,立刻露出擔憂的表情。教授即將年屆六十,平常總是以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活力鞭策研究生們,但此刻卻一臉沉痛。
“節哀順變。你的心情好些了嗎?”園田問。
“嗯。”研人點頭,向教授爲父親葬禮送花致謝。
“雖然沒見過你父親,但畢竟是同行,我是真心感到哀痛。”
研人對導師的弔唁深爲感動。園田本來在大型製藥公司工作,是成功開發出多款新藥的超一流研究者。他利用工作間隙撰寫了大量論文,被這所大學的研究生院聘爲教授。除了做研究,他在其他事務上也精明強悍,從製藥公司手上拿到了許多共同研究項目,保證了充沛的研究經費。研人不禁做起比較,要是自己的父親也像導師這樣優秀就好了。
也許園田覺得自己的哀悼之詞令研人悲傷,便話鋒一轉,“古賀,已經可以回來研究了?”
研人剛想回答“是”,話到嘴邊卻收了回來,他心中盤算,除了安放骨灰,自己還要做什麼。“或許會再請幾天假。”
“嗯,沒關係,要請假隨時告訴我。”
“謝謝。”
最後教授鼓勵道:“好吧,工作,工作。”說着就將研人領進了隔壁實驗室。
實驗室比一般的房間大,面積相當於四間教室。研人將大半時光都耗在了這裡。實驗室中央是被一分爲四的巨大實驗臺,上面擺滿了實驗器具和化學試劑。房間的三面牆壁都排列着研究者用的桌子、試劑架,以及裝有強排風的通風櫃,混亂之中透露出實用主義的機械美。
園田實驗室專門研發治療自體免疫性疾病的藥物,成員包括教授、副教授,以及二十名研究人員,但一月份,實驗室裡卻格外清靜。藥學院的學生正在準備藥劑師國家考試,碩士畢業的學生則忙於求職,房間裡分外空蕩。
“古賀,你累壞了吧?”負責指導研人的學長、博士二年級的西岡主動慰問道。
他兩眼通紅,好像剛剛痛哭過,但他不是因爲同情研人而掉眼淚,只是通宵做實驗熬紅了眼。
研人想起西岡曾發來的哀悼短信,便說:“謝謝你的短信。”
“哪裡。沒能去守夜,實在抱歉。”
“你們這麼忙,我怎麼好意思請你們都來。我才應該道歉,請了五天的假……”
“別見外。”西岡眨着充血的眼睛說。
實驗室裡陸續有人進出,都向研人暖語慰藉。平常幹練刻板的女研究員們,也都一反常態地親切有加。正是有這些人的存在,研人才能勉強將研究生活堅持下去。
研人站到分配給自己的實驗臺位置上,投入工作。有機合成工作的目標是生成以碳爲主要成分的化合物。打個比方,碳原子是四價,氧原子是二價,於是一個碳原子可以同兩個氧原子結合,形成二氧化碳。聽上去簡單,但實際操作就不同了。讓結構更復雜的分子發生反應,形成想得到的化合物,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劑量、溫度、催化劑等條件若有細微的變化,結果就會不同。園田實驗室就是要找到可以作爲藥物使用的分子結構,對其加以改良,提高其活性,最後造出新藥。
現在,分配給研人從事的課題,是在主要由碳、氧、氮構成的“母核”的基本結構上,添加“側鏈”原子團。實驗臺上貼着副教授給出的“菜單”,指示研人該依照什麼順序進行什麼反應。不知爲何,藥學系的實驗同做菜有相通之處,所以藥學院以女生佔多數,大學本科階段可佔九成,研究生階段也有近一半,這在理科院系中可謂特例。
將試劑和器具準備齊全,花費了研人一上午的時間。他利用等待實驗結果的間隙,來到窗邊自己的桌子前,啓動電腦。不出所料,郵箱裡有很多弔唁郵件。他很感激朋友們的關心,逐一回了信。但處理到最後一封信時,他卻突然僵住了。收件箱的郵件列表中,出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寄件人地址:
多摩理科大學 古賀誠治
研人將這行字審視了好幾遍,不禁汗毛倒豎。
這是已過世的父親發來的郵件。
研人險些叫出聲,他連忙閉上嘴,環顧四周。實驗室的同事正埋頭於各自的工作,沒人注意到他。
研人推了推眼鏡,將視線重新移向顯示屏。收件時間是今天深夜零點整。也就是說,這封信是父親過世五天多後發出的。郵件名是:研人收,父親。
病毒郵件或騷擾郵件不會冒用父親的名字,難道這是誰的惡作劇?
確認殺毒軟件處於運行狀態後,研人點開了郵件。液晶屏幕上,浮現出九磅小字寫成的正文。
研人:
你收到這封信,意味着我已在五天前從你和你母親面前消失了。但你們不用擔心,也許幾天後,我就會回來。
真是莫名其妙。“回來”難道是指從冥界歸來嗎?研人繼續往下讀。
不過,考慮到我不能立即回來,所以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打開被冰棍弄髒的書。
還有,不要對任何人提到這封信,包括你母親。
信到這兒就結束了。
文字雖少,卻充滿謎團。看似遺書,卻沒有提到死亡。這究竟是誰發的信?是不是利用軟件定時發出已寫好的郵件?如果父親用了這種軟件,那他一定預料到自己將要“消失”。但這明顯不可能啊。
研人的目光停在了信末的一句話上:
打開被冰棍弄髒的書。
研人思忖再三,終於領悟了這句話的含義。這封信千真萬確是父親發出來的。研人念小學時的一個暑假,父親對他實施精英教育,曾打開化學參考書,教他元素週期表。研人當時正吃着冰棍,冰水從冰棍上滴下來,將“鋅”旁邊染上了粉紅色。知道這件事的,只有父親一個人。
那本弄髒的書應該在老家,父親書房的書架上。本想打電話讓母親代爲查看,但那樣做就違背了父親“不要對任何人提到這封信”的指示。不過,如果遵從父親的遺願,就得坐兩個小時的車回家一趟。
研人靠在椅背上想,“被冰棍弄髒的書”裡,到底隱藏了什麼秘密?
3
耶格乘飛機進入南非共和國,接着馬不停蹄地從約翰內斯堡飛往開普敦。這裡是南半球,季節轉換爲盛夏。耶格坐上當地澤塔安保私營軍事公司派來機場接他的車,朝開普敦郊外的某訓練基地駛去。
這個國家是私營軍事公司的發源地。這種以軍事服務換取酬金的生意,在終結非洲大陸各國的內戰中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勝利一方又奪取了其他國家的礦產資源,結果形成了另一種醜陋的局面:嗜血的傭兵集團依靠武力霸佔了內戰國家的礦產資源。南非政府制定了《反傭兵法》,禁止向外國提供軍事服務,但在援助伊拉克復興的名義下,新公司又如雨後春筍般涌現出來。澤塔安保公司就是其中之一,據說同耶格的僱主西盾公司有轉包關係。
車從市內朝郊外行駛。透過車窗,美麗的海岸線、廣闊的葡萄園和連綿的羣山盡收眼底。耶格坐在大篷卡車的後座,一心思索着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
在巴格達,他曾想過拒絕西盾公司的提議,前往妻子所在的里斯本。然而,通過同妻子和格拉德通電話,他了解到,爲了延長兒子的性命,必須支付高額的醫療費。過去四年,賈斯汀都在國外接受先進的醫學治療,銀行卡已透支到極限。自己必須去掙錢,即便這意味着自己會因此失去與兒子相處的寶貴時光。
目前,格拉德醫生成了他最後的依靠。罹患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孩子,幾乎不到六歲就會死亡,沒有一個病人活到九歲。作爲這種病的少數世界級權威之一,格拉德醫生使用了一切治療手法,將賈斯汀的性命延長到八歲。雖說出現末期症狀後就只剩下一個月可活,但耶格仍期待那位醫生能讓兒子再多活幾個月。這樣的話,這次工作完成後他就來得及趕回去,陪兒子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
可是,假如賈斯汀死了,自己該怎麼辦呢?莉迪亞又將作何抉擇?
耶格同莉迪亞的婚姻已數次瀕臨破裂。賈斯汀兩歲時突然呼吸困難,陸軍醫院查明病因後,提到了“單基因遺傳病”這個名詞,解釋說“每個人都擁有來自父母雙方的一組基因。即便一方的基因出了問題,只要另一方正常就沒事。但在偶然情況下,假如父母雙方的基因都有相同問題,孩子就會患病。很不幸,你們的孩子就是這種情況,決定其肺部發育的基因的一個位點發生了變異,導致肺部無法正常攝入氧氣。”
耶格深感自責,莉迪亞也是相同的心情吧。也許醫生看穿了兩人的心思,補充道:“這不是任何人的錯。硬要說的話,只能怪運氣不好。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異常基因,只是你們倆碰巧在同一個位點出了問題。”
然而,耶格很難接受“運氣不好”這種說法。如果不同莉迪亞結婚,孩子就不會得絕症。莉迪亞也對丈夫抱有相同的埋怨。兩人互相指責,無休無止,結果只是互相傷害。雖然雙方都知道這樣做於事無補。
就在家庭行將破裂之時,他們聽說了葡萄牙里斯本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安東尼奧・格拉德醫生,但耶格的軍隊保險在海外無法使用。而且,妻子在葡萄牙的住宿費和兒子的治療費,也不是薪酬等級爲E-8的耶格上士可以承擔的。
一天,耶格結束長期任務回家,夫妻間又爆發了爭吵,耶格終於提出了離婚。但莉迪亞沒有同意。她出人意料地提出,雙方應該再忍受三年。莉迪亞像往常那樣痛哭流涕着說:“賈斯汀懂事之前就得病了,一直被病痛折磨,從未享受過一天快樂。如果我們離婚,只會讓那孩子更加悲慘,不是嗎?”
曾在離異家庭中長大的耶格,當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短暫休假過後,他又返回了軍中。在阿富汗作爲特種部隊的一員執行空襲導航任務時,他認識了參戰的私營軍事公司的僱員。此人原來是海豹突擊隊隊員,他告訴耶格,倘若耶格想加入公司,他可以代爲介紹。
這真是求之不得的機會。儘管加入私營軍事公司沒有福利也沒有退休金,但年收入卻是陸軍的三倍以上,最少有十五萬美元。耶格等到禁止士兵調動和退伍的“止損條例”暫時解除的機會,脫離了軍籍,然後讓妻子遷居到葡萄牙。
莉迪亞說再等三年,而在格拉德醫生的努力下,這一期限被延長到五年。不過,如今賈斯汀肺泡出血,他所剩的時間最多隻有幾十天了。
在兒子被上帝召入天國之前,耶格要維持家庭的完整,但之後一切都完了。自己多半將孤獨終老,不再是保衛祖國的戰士,而是爲錢搏命的傭兵。
“到公司總部了。”
司機的一聲提醒令耶格回過神來。一看手錶,已經從機場出發一個多小時了。澤塔安保公司的四輪驅動車穿過崗哨大門,進入公司內部。這裡是乾燥的丘陵地帶,由圍牆包圍的一大片土地上,建有公司總部大樓、訓練基地,以及可供運輸機起落的機場。
他們正前往的公司總部大樓共有三層,是一座建築面積極大的地中海風格建築,淡黃色的大樓外壁將私營軍事公司散發出的火藥味完全掩蓋了起來。光看這座建築,誰都會認爲這裡是華麗的酒店。
耶格邊下車邊把思緒切換到工作上。是時候忘記悲慘的現實,開始另一場表演了。
耶格帶着裝有私人物品的揹包和運動包進入門廳,迎接他的是一個留着小鬍子的高個子男人。他身着土黃色套裝,目光冷峻,彷彿根本不會笑。這個明顯行伍出身的男人操着南非腔英語道:“我是作戰部長麥克風・辛格爾頓,你的朋友已經到了,我帶你進屋吧。”
耶格跟在辛格爾頓身後,進入建築內部。迷宮般的走廊兩側的門上掛着門牌號。辛格爾頓敲了敲其中109號房的房門,然後推門進屋。
這是一間宿舍。之前當傭兵時,耶格住慣了這種小房間——房間兩側放着高低牀,正面靠裡則是各自的儲物櫃。唯一不同的是,這裡多了一張小書桌。
“各位,”辛格爾頓發話道,“我帶來了一位新同事,喬納森・‘獵鷹’・耶格。”閒聊中的三個男人擡起頭,望向門口。看得出,這三人之間也並不熟悉,談話中透着一絲緊張。他們即將成爲出生入死的戰友。
“下午五點,二樓會議室集合。”說完,辛格爾頓就離開了房間。
“獵鷹,我是斯科特・‘毛毯’・邁爾斯。”首先開口的是一位神色沉穩的消瘦男子,大概只有二十多歲,在傭兵中屬於年輕的。這種場合的自我介紹,一般都按照性格的開朗程度排序。
耶格微笑着同“毛毯”握手:“幸會。”
接着伸出手的是與耶格年齡相仿的男子:“沃倫・蓋瑞特,我沒綽號。”
蓋瑞特一副深謀遠慮的參謀模樣,看似不起眼,但到危急關頭一定是中流砥柱。
邁爾斯和蓋瑞特是白人,似乎都是美國籍。第三位則是亞洲人,身材矮小,但從脖子到肩膀的肌肉卻異常發達,明顯服用了類固醇藥物。
“柏原幹宏。”亞洲人自我介紹道。
“幹……公?”耶格反問道,邁爾斯和蓋瑞特大笑起來。
“誰都念不准他的名字。”蓋瑞特說,“日本人的姓名太複雜了。”
邁爾斯問:“在你以前工作的地方,別人都怎麼叫你?難道是‘幹’?”
“不,是‘米克’。”日本人不耐煩似的說,顯然他並不喜歡這個稱呼。
“好,那就米克吧。”蓋瑞特說。
在這一行裡,日本人相當少見。耶格的興趣被勾了起來,“能不能問問,入這行前你是幹什麼的?”
“法國外籍兵團。”米克用帶着濃重口音的英語答道,“再之前,我在日本自衛隊。”
問題來了。按慣例,私營軍事公司往往會將同一出身的成員編成一組。即便同屬美軍,陸軍與海軍陸戰隊的戰術和裝備都不一樣,一旦編排不當,就會讓所有隊員的生命陷入危險。因此,私營軍事公司的傭兵通常會延續軍隊時期的編制。
“我在美國陸軍特種部隊。”耶格說,然後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剩下的兩人。
邁爾斯道:“我在美國空軍傘降救援隊。”
美國空軍傘降救援隊擁有高水平的醫療技術和戰鬥能力,是專門負責救援的特種部隊。他們口號是:爲了我之外的生命。在傭兵中,很少有人擁有這樣的履歷。
最後,蓋瑞特說:“我在海軍陸戰隊的武裝偵察部隊。”
看來,這是一支拼湊而成的隊伍,必須提前確認戰鬥時使用的隱語和手勢,耶格想。而且,對於團隊中唯一的亞洲人米克,還必須予以關注,以免他感到孤立。
會議室狹小而且沒有窗戶。細長的桌子平行排列,對面是立在牆邊的白板。
辛格爾頓於五點整準時現身。一見到邁爾斯拿着的筆記用具,這位作戰部長就說:“下面開的會,不要做任何記錄。所有的信息都記在腦子裡。”
邁爾斯乖乖地將筆記本收了起來。
“大家彼此可能還不太瞭解,所以我在這裡一邊介紹,一邊給大家分配任務。首先,你們全都有空降資格。這次任務,耶格擔任隊長,負責武器和狙擊。你會英語、阿拉伯語和普什圖語,對吧?”
“對。”耶格答道。
“但這次任務,應該用不上你的專業技能和普什圖語。”辛格爾頓接着對下一位說,“邁爾斯的任務是醫療。你除了英語,還會其他語言嗎?”
“不會。”被分配擔當衛生兵的年輕人說,“非要說的話,我還會點醫學用語。”
辛格爾頓眼瞼下垂,瞥了邁爾斯一眼。這位作戰部長之前大概是南非正規軍的將校吧。“下一位,蓋瑞特,你負責通信。你會英語、法語和阿拉伯語,對吧?”
蓋瑞特默默點頭。
“最後,柏原,”辛格爾頓謹慎地發音道,“你負責爆破。你常用的是日語和法語,英語沒問題吧?”
“還行。”米克答道。
這一含糊的回答令辛格爾頓面露不滿,但他還是繼續道:“下面討論日程安排。”
在準備期間,除了每隔一天的四十公斤負重長途行軍和射擊等基礎訓練,還要學習斯瓦西里語,並接受黃熱病等傳染病的預防接種。
“下面介紹作戰地域。”
辛格爾頓來到投影機前,打開幻燈片資料。首先出現的是非洲大陸的地圖。辛格爾頓用激光筆指着大陸的中心說:“你們將空降到剛果民主共和國,那裡以前叫扎伊爾。”
剛果民主共和國位於大陸的正中,是一個橫跨赤道、幅員廣闊的國家。國土自東向西,沿着剛果河越收越窄,最後與大西洋相連,首都金沙薩在西邊的一角。從彩色地圖上看,非洲熱帶雨林集中在剛果國內。可以說,這是一個被森林覆蓋的國家。
“你們將潛入與首都金沙薩相反的方向,即東部的雨林中,執行搜索殲滅任務。你們要僞裝成動物保護組織,所以頭髮必須再留長點。主要武器是AK47和狩獵用霰彈槍,不能攜帶分隊支援武器。其他裝備,我以後再介紹。”辛格爾頓對前空軍傘降救援隊隊員說,“邁爾斯,你瞭解埃博拉出血熱的知識嗎?”
“瞭解。”
“因爲同任務有關,你向大家介紹一下這種疾病吧。”
邁爾斯面露困惑,但還是開始對戰友說道:“埃博拉出血熱是目前已知的毒性最強的病毒性疾病。病毒進入身體後,將感染包括腦細胞在內的所有細胞,並對其進行大肆破壞。當人還具備生理特徵時,內臟和肌肉就都融解了。感染者的耳、鼻、口、肛門,甚至毛孔都將流出被病毒感染的體液,最後七竅流血而死。埃博拉-扎伊爾型病毒的致死率是百分之九十。”
傭兵們面無表情地聆聽講解。邁爾斯站起來,指着屏幕上的剛果地圖,繼續道:“我們進入的剛果東部,周圍都是埃博拉病毒流行的區域。西部的埃博拉河流域,東北部的蘇丹,以及東部的肯尼亞與烏干達國界附近,都曾發現過埃博拉亞種病毒。”
耶格舉手問:“有這種病的治療方法嗎?”
“沒有。一旦感染,就只能祈禱上帝了。”
接着蓋瑞特問:“你說致死率是百分之九十,那剩下的百分之十怎樣了?”
“身體免疫力取勝,最後活了下來。”
“哦!”蓋瑞特輕嘆一聲。
辛格爾頓繼續說:“儘管你們去的地方在病毒流行地域之外,但仍要萬分小心。因爲病毒宿主很可能是蝙蝠,所以千萬不要被蝙蝠咬到,或者接觸蝙蝠的糞便。而且,這種病毒還能感染人之外的靈長類動物,所以你們也不要靠近黑猩猩、大猩猩和小型靈長類。”
耶格再次提問:“感染後有什麼症狀?”
“發熱,嘔吐,初期症狀與瘧疾相似。不過,埃博拉病毒特別喜歡攻擊眼球和睾丸。”
聽到這話,隊員們第一次皺起了眉頭。
“所以,如果有人眼睛發紅,那就有可能感染了埃博拉病毒。”
“我可不想檢查別人的睾丸。”邁爾斯的話把大家都逗樂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米克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問:“爲什麼這種病沒像艾滋病那樣在全世界擴散?”
“問得好。”邁爾斯表揚米克道,“這種病的潛伏期特別短,感染後大約七天就發病。也就是說,患者還沒來得及傳染更多的人就死了。”
“原來如此。”
辛格爾頓問所有隊員:“你們都明白埃博拉病毒有多可怕了吧?”
四人點了點頭。儘管大家都沒問,但所有人腦子裡都浮現出一個問題,並且都知道問題的答案。如果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有隊友感染了埃博拉病毒,該如何處理?沒有救援直升機,只能將注射器和嗎啡分給被感染的隊友,將他扔在雨林裡。這就是戰地傭兵的宿命。爲了獲取高昂的報酬,耶格等人已經淪爲可以隨意拋棄的棋子。
“下面進入今天的正題:剛果民主共和國的形勢。”辛格爾頓操作幻燈片,屏幕上顯出下一份資料。隊員們被突然映入眼簾的悽慘畫面嚇了一跳。泥濘的道路上,散亂地堆放着男女老幼的屍體,有的雙手被綁在背後,有的被砍掉了腦袋只剩軀幹。
“種族屠殺。”辛格爾頓說,“現在,剛果正在進行所謂的‘第一次非洲大戰’。死亡人數已達到二戰後的最高值:四百萬。停戰協議多次打破,至今看不到戰爭結束的希望。”
見四人面露狐疑,辛格爾頓解釋說:“這是真的,只是報紙和電視上都沒有報道。這就是所謂的‘報道差別’,發達國家的新聞機構不會關心死了多少非洲人。相比大屠殺,他們更樂於對七頭大猩猩遭殺害的事件大書特書。不過話說回來,非洲人本來就不是瀕危動物。”
辛格爾頓僵硬的表情轉化爲冷笑。這個南非人肯定是種族隔離制度的支持者。
“剛果之所以內亂頻發,根本原因在於殖民統治。宗主國比利時的民族政策是,在原本共存的民族,即圖西人和胡圖人之間製造敵對情緒。宗主國毫無理由地將圖西人定爲優秀民族,並加以優待,招致胡圖人的反感。兩個民族間的憎恨日積月累,終於爆發了盧旺達大屠殺。”
耶格對這次暴亂相當熟悉。胡圖人總統的飛機被人擊落,這成了大屠殺的導火索。胡圖人紛紛化身爲暴徒,對圖西人展開襲擊。在廣播的煽動下,許多市民手持彎刀棍棒前去殺死鄰居。爲了將圖西人斬草除根,攻擊的矛頭首先對準了婦女和兒童。屠殺集團迅速組建起來,加劇了民族對立。胡圖人擔心圖西人報復,於是更加殘忍無情。還有人造謠說,殺死圖西人就能得到農莊。殺戮愈演愈烈,遇害者中甚至有人拿錢乞求被槍爆頭,以避免被鈍刀剁成肉泥。此外還有不少胡圖人被當作圖西人給錯殺了。
種族屠殺開始一百天後,圖西人在國外組織軍隊發動反擊,終於讓事態平息下來。但那時全國人口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至少八十萬人已經被殺害了。
“盧旺達建立起圖西人的政權,重獲和平。結果出現了歷史修正主義者,企圖否認大屠殺的存在。”辛格爾頓冷笑着繼續道,“全世界知道的只有這些。然而,慘禍並沒有結束。這次大屠殺又成了第一次非洲大戰的導火索。”
幻燈片切換爲剛果周邊的放大地圖。辛格爾頓手中激光筆的光點在盧旺達和西邊的剛果之間掃來掃去。
“一些盧旺達大屠殺的始作俑者逃入鄰國剛果,發動越境襲擊。剛果政府默許了這一行爲,從而激怒了盧旺達。至此,對立的雙方演變爲盧旺達和剛果。盧旺達聯合同爲圖西人政權的烏干達,着手推翻剛果獨裁政權,爲剛果東部的反政府游擊隊提供軍事支援,煽動其發動武裝叛亂。這一計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叛軍迅速攻入西部的首都,趕走獨裁者,建立了新政權。坐上新總統寶座的,是盧旺達支持的叛軍首領。但事情非但沒有就此塵埃落定,反而陷入了泥沼。”
幻燈片再次切換,這次是三張並列的同一地區地圖,顯示出剛果各地武裝割據形勢的變遷。
“新總統抹除自己身上的傀儡迷彩,背叛了支持自己的圖西人,同留在剛果東部的胡圖人武裝組織勾結起來。不用說,盧旺達再次被激怒,於是聯合烏干達和布隆迪入侵剛果,企圖打倒新的獨裁者。走投無路的剛果新政權尋求鄰國的幫助,跟乍得等鄰近諸國結成聯盟。於是,1998年,非洲大陸上爆發了十多個國家參加的大戰。”
見辛格爾頓停了下來,耶格舉手發言:“參戰國有充足的財力維持這麼大規模的戰爭嗎?”
辛格爾頓再次冷笑道:“這本就是一場有資助者的戰爭。戰爭開始後不久,其真實目的便暴露了出來,那就是剛果地下的豐富資源:鑽石、黃金、電腦上使用的稀有金屬以及油田。入侵剛果的國家正是爲了佔有礦物資源才浴血拼殺的,歐洲和亞洲的近百家企業緊隨其後。礦山公司向掠奪資源的一方提供軍費,藉此分一杯羹。盧旺達出口了超出本國產量的礦物,發達國家明知這些物品是掠奪來的,卻仍然大量購買。爲了獲取製造手機所需的鈳鉭鐵礦,數十萬剛果人慘遭殺害。美國、俄國等大國表面上支持剛果政府,暗中卻爲盧旺達和烏干達提供資金援助。這樣一來,不論哪一方獲勝,都可以確保他們獲取地下資源的權益。如果以資金的流動考量,這場戰爭堪稱世界大戰,各大國幾乎全都捲入其中。”
“人力資源呢?”蓋瑞特問,“如此規模的戰爭,如何保證充足的兵源?”
“一開始,徵兵的對象是失業者,然後擴大到貧困階層。只要參軍,至少可以吃飽肚子。儘管如此,兵力仍然緊缺,現在甚至會綁架孩子充當士兵。可以說,這已經不是國家間的戰爭了,剛果的大半國民都不支持這場愚蠢的武力衝突。然而,少數無賴始終存在,比如二百個武裝分子就能綁架一大幫孩子,組成一支一萬人的軍隊。獨裁者領導的政府軍也是半斤八兩。他們襲擊掠奪本國的村莊,殺害本國的人民。”辛格爾頓重又指着地圖說,“現在,剛果西部到南部都由政府軍統治,但北部和東部仍處於混亂之中。本爲盟友的盧旺達和烏干達,爲了爭奪地下資源而決裂,以至於局勢不可收拾。你們將潛入的東部地區,有二十多個武裝組織在纏鬥。戰爭的參與者自己都弄不明白誰是敵人。所以,如今剛果的現狀就是,民族仇恨高漲,到處都有種族屠殺。雖然聯合國維和部隊也被派遣到那裡,但他們不可能關照到廣大雨林的每個角落。”
耶格問:“那我們是爲哪一方戰鬥呢?聯合國維和部隊?”
“你們不加入任何一方。你們避開武裝分子的耳目,潛入雨林內部。你們的任務與這場戰爭無關。”
“具體是什麼任務?”
“我還不能告訴你們詳情。當前,你們的任務是心無旁騖地進行訓練。”
耶格想起了陸軍時代,一進軍隊,新兵就會被強行灌輸一種規則,那就是“別提問題”。
“剛果沒精良的武器裝備,也沒定點轟炸那種乾脆利落的戰術。沒有大義,沒有意識形態,也沒有愛國心。那裡只有摒除了一切虛飾的、赤裸裸的戰爭,是對地下資源的爭奪,民族間的仇恨以及用彎刀和輕型武器進行的廝殺。”辛格爾頓恢復了冰冷僵硬的表情,用一句話結束了此次會議,“潛入作戰地域後,如果不想看到地獄,就千萬不要接觸人類。”
4
等到星期天,研人起身返回厚木老家。他驚訝地發現,才過幾天,家裡就已變得清冷寂靜。
母親香織依舊面容憔悴,幸虧有外祖父母的陪伴,她的憂傷才得以排遣。
在客廳同家人閒聊了一會兒後,研人走上樓梯。二樓有三間房,四疊半的小房間便是父親的書房。三面牆壁上排滿了書架,房間正中央孤零零地擺着一張桌子。
一進房間,研人就被父親的氣息包圍,心頭涌起一絲感傷,但立刻就被好奇心取代。他開始尋找父親郵件中提到的那本“被冰棍弄髒的書”,很快就在書架最下層中間位置找到了。那本書的名字是:《化學詳解(上)》。
書中到底有什麼呢?研人翻開封面,發現書已被加工過。頁面上有一個精心掏出的洞,裡面藏着一封對摺的信。
研人拿起信封端詳。信封上寫着“研人收”三個字,是父親的筆跡。信封裡裝着一張字條和一張銀行卡。
字條上逐條羅列着以下內容:
1.立刻銷燬這本書和這張字條。
2.桌子抽屜裡放着一臺黑色的小型筆記本電腦。注意保管,絕對不要交到他人手上。
研人返回桌邊,打開抽屜。果不其然,裡面放着一臺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取出電腦,接通電源,卻只顯示藍屏,操作系統無法啓動。似乎什麼地方出問題了。研人只好強行關閉電腦,繼續閱讀字條。
3.銀行卡你可以自由使用。你可能不知道卡主是誰,但不用擔心。卡上有五百萬日元。密碼是帕皮的生日。
研人驚訝地看着大型銀行發行的這張銀行卡。卡的表面印着的卡主是“鈴木義信”,研人確實不知道這是何人。
密碼是帕皮的生日。
帕皮是研人小時候養的一隻蝶耳長毛小狗。研人搜索記憶深處,想起了它的生日:12月6日。每年的這天,研人一家都會圍在小狗身邊,給它奉上一頓大餐。
可是,倘若這個賬戶上留下了鉅款,那應該是父親的遺產。遺產稅該怎麼交?父親是不是考慮到獨子的學費和生活費,才留下了這筆錢?
研人繼續往下讀。
4.現在立即前往以下地址:
東京都町田市森川1-8-3-202。
鑰匙在外側樓梯第一級的內側,用膠帶貼着。
5.這些事絕對不能對別人提,一切行動必須由你獨自完成,即使對媽媽也要保密。你的腦子裡必須繃緊一根弦:今後你使用的電話、手機、電子郵件、傳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監視。
字條上的內容就此結束。
最後一段好像被害妄想狂的瘋言瘋語,不禁令研人皺起了眉。父親之所以將字條放在只有他們父子知曉的這本書中,也是爲了防範被監視吧。難道父親不僅胸部大動脈出了問題,精神也不正常?
“你在幹什麼?”
背後突然有人問,研人驚得差點跳起來。回頭一看,母親香織正站在門口。
“飯做好了,去吃吧。”
“嗯。”研人心不在焉地答道,一面飛速地思考。要不要把字條的事告訴母親?但父親告誡自己必須“保密”啊。
“我再查閱點資料就去吃。”說着,研人將字條放進《化學詳解(上)》中,悄悄合上了書。
香織並未起疑,徑直走下了樓梯。
研人又將字條讀了一遍。只好前往第四點中提到的那個町田的地址了,他想。從厚木回錦絲町的路上就能順道去看看。這就像一場奇怪的角色扮演遊戲,他不得不玩下去。研人將字條和銀行卡裝進口袋,把“被冰棍弄髒的書”和小型筆記本電腦夾在腋下,沿樓梯下樓。
飯廳裡,只准備了研人一人的早餐。研人坐到椅子上,問:“外公外婆呢?”
“去散步了,順便買東西。”母親有氣無力地答道。她原本豐潤的面龐現在無比消瘦。
研人一邊動筷,一邊若無其事地問:“父親去世前,有沒有什麼異常舉動?”
母親沒答話,研人擡起頭,發現母親驚異地張嘴看着他。研人猛然醒悟:母親之所以形銷骨立,並不僅僅因爲喪偶,應該還另有理由,而這應該同父親留給自己的神秘信息有關。
“研人你也發現了?”香織問道。
“發現什麼?”
母親確認外祖父母都不在場後說:“我一直都有不好的預感。你父親去世前好幾個月,樣子都不對勁。”
“樣子不對勁?怎麼不對勁?”
“他忙得不得了,經常很晚回家。”
“是爲了忙工作上的事吧。”就是因爲太忙所以丟了性命,研人想,“醫生也說是過勞死。”
“不只如此。我見他每天都很晚回家,於是忍不住問他每天晚上都在幹什麼?你父親是這麼說的……”
母親打住話頭,研人催問道:“父親怎麼說?”
“他說大學朋友的孩子常年閉門不出,他是去給那孩子當家庭教師了。”
明顯是謊話。父親就是這樣,撒謊很容易被看穿。既然身爲大學教授,就沒理由去兼職做家庭教師。父親爲不回家而編造謊言,其中肯定有蹊蹺。
“對了,”研人想起另一件怪事,“父親是在三鷹車站倒下的吧?”
“是啊,這也不對勁,對吧?”
研人想起了十天前的事。聽說父親突然倒地的消息,研人便跑出了實驗室,但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老家厚木,也不是父親的工作地多摩市,而是東京都三鷹市的急救指定醫院。從老家坐電車到那裡需要一個小時,與父親的通勤路線也相距甚遠。根據留在醫院的制服警察和急救醫生所述,父親在三鷹車站站臺等車時,胸部動脈瘤破裂,被緊急送入醫院,終因搶救無效死亡。可是,父親爲什麼會去三鷹車站呢?研人覺得,父親一定是因爲工作上的事而經過三鷹的,不過……
研人想起了剛纔看到的那張充滿被害妄想意味的字條,一絲恐怖掠過心頭。父親是不是被謀殺的?他不禁如此猜想。冷靜點!他對自己說,回想父親死亡的狀況,怎麼都找不出可疑之處。趕往醫院後,研人聽到了醫生的說明。根據CT掃描圖像診斷,死因是胸部大動脈瘤破裂。作爲藥學專家,研人當即判斷,這不可能是中毒引發的症狀。父親毫無疑問是病死的。
然而,研人念念不忘父親死後發送的郵件。父親預估到自己會“消失”,於是準備了那封郵件。他沒有預料到自己會死,但無疑料想到了自己會遇到麻煩。
“而且,”母親繼續說,“我本想感謝叫急救車的人,但最後卻找不到。據說是個和父親在一起的女人,但那人很快就離開車站了。”
研人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當時同一個女人在一起。
“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長髮披肩的瘦女人,四十歲左右。”
研人漸漸明白了母親的想法。
“媽,難道你想說……”
香織露出恐懼的神情,點了點頭。
“但是,”研人支吾道,“但是爸爸他會這樣嗎?”
簡直難以置信。一身舊西裝、欠缺研究經費的瘦小大學教授,鬱積了不平之氣的父親,在即將年屆花甲時,搞出一段風流韻事?不過,與父親遭遇謀殺的假設相比,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父親竟然以這種不體面的方式死去,研人不禁爲之沮喪。父親託付自己完成的角色扮演遊戲,莫非是爲了給他這段不倫戀做善後?
“你想多了。”研人儘量輕描淡寫地說。事到如今,他只能避免母親接觸真相。“那個和父親在一起的女人,也許只是碰巧在場罷了。”
“但願如此吧。”香織輕嘆道。
乘電車去町田時,研人一路昏昏沉沉,感覺自己周遭的世界突然都變了模樣。之前他只把父母當父母,直到現在才意識到,他們還有一層特殊關係:夫妻。此刻在他眼中,父母也成了兩個普通人。
也許,自己做孩子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研人想,雖然他認爲自己已是大人。所謂父母,大概會用自己的生命給孩子上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課,不管這課是好是壞。
研人在町田站下車,朝銀行走去。他熟悉這裡的街道。因爲距老家只有二十分鐘,他念高中時常到這裡買書看電影。這裡處在父親通勤路線的中間位置,所以父親纔會選在這裡租房子與情人幽會吧?
那張銀行卡的髮卡行支行就在時裝店旁邊。研人來到自動取款機前,將卡主爲“鈴木義信”的銀行卡插入機器,輸入密碼“1206”,查詢餘額,果然有500萬日元。
研人彷彿吃了一記輕拳。這就是先父的隱匿資產,也就是俗語說的“私房錢”吧。研人被這筆鉅款震驚了,僅僅確認餘額就退了卡,沒有取出一分錢。父親搞婚外情的嫌疑越來越大了。
研人回到車站附近,查看街道示意圖,尋找位於“町田市森川1-8-3”的公寓樓。他發現,那一帶的街對面就是林立的商店和餐館。
穿過辦公樓和住宅樓之間的縫隙,有一條從車道分出去的小路。那座可疑的公寓應該就在路的盡頭。這條私有小路的右側是隔音牆,左側是鋪滿碎石子的停車場圍牆,將盡頭的公寓同外面的繁華喧囂隔開。
研人走到深處,終於看到了他要尋找的目標。他不禁停下腳步,望着前方那座灰泥塗牆的兩層木製建築。
外牆已現裂縫,窗框歪歪扭扭,外側樓梯上佈滿鐵鏽。
這稱得上是昭和年間的遺物了吧,透着陳腐氣息,雜草叢生的荒地像護城河一樣圍在周圍。它孑然獨立在高樓羣中,幾乎可以被忽略,看起來好像挺過一波波拆遷大潮的古董。這裡非常隱蔽,但作爲與情婦偷歡的愛巢,又太陰森了,好像怨靈鬼屋。實際上,這座建築的周邊幾乎不見人影。
舉步前行需要莫大的勇氣,但研人還是踏上雜草,進入了院內。根據窗戶數判斷,一樓和二樓各有三個房間。父親在字條上寫的房間號是“202”。研人查看了郵箱,但上面沒有任何住戶的姓名。
研人走到建築的外側樓梯旁,不安地環顧四周,將手伸入最下一級階梯的內側。
指尖感覺到了膠帶,而且不止一處貼有膠帶。他胡亂撕掉膠帶,摸出了三把鑰匙。他感受到父親病態的戒備心理,對父親的印象再度惡化。
接着,他踮着腳登上樓梯。二樓的走廊上並排着三道門。研人來到中央的202室前。門上沒有門牌,只掛着一把閃亮的門鎖,應該是最近剛換上的。研人拿着三把鑰匙試了一番,終於打開了房門。
玄關僅容一人站立,右側是安有煤氣爐的竈臺,左側有扇板門,那應該是廁所入口。研人脫掉鞋,進入房中。短短的走廊盡頭有一扇拉門。門後會不會是一張鋪着豔麗牀單的雙人牀?研人想象着種種**的畫面,拉開了門。
房間裡漆黑一片,但出人意料地溫暖,可以聽見空調發出的微弱聲響。研人摸着牆壁,找到電燈開關後打開。在熒光燈陰冷的燈光下,研人瞪大了眼。他被房間裡的景象驚呆了。
這裡絕不是與情婦偷歡的房間,它只有六疊大小,掛着的遮光窗簾將光線完全阻絕在外。
房間被一張巨大的餐桌佔據,桌上放着各種各樣的實驗器具,從A4大小的筆記本電腦、充當書架的試劑架,到滴管、錐形燒瓶、旋轉式汽化器、紫外線燈,一應俱全。牆邊的冰箱也不是家庭用的,而是實驗室的專業設備。研人相當熟悉這些實驗器具,非常像有機合成實驗室裡的那一套。
購入這些器材應該耗資不菲。地板上放着睡袋和洗漱用具,很明顯,使用者打算住在這裡進行實驗。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了生物窸窸窣窣的聲響。研人本以爲這個房間裡除了自己沒有別的活物,驚懼地轉過身。窗戶正對面的牆上有一個之前未發現的壁櫥,上層放着一個透明的塑料大箱子,配有換氣裝置和自動投食機——這是飼育實驗動物用的箱子。箱中有四十隻小白鼠,每十隻分爲一組。這些小白鼠好像在這座破舊樓房的壁櫥裡活到現在。
可憐的是,右半隻箱子裡的二十隻小白鼠,看起來都非常虛弱。出於憐憫,研人想拯救它們,但他工作時不使用實驗動物,所以不知如何處理。他發現水瓶中的水不夠,想接自來水補充,但又擔心是不是應該使用滅菌水。種種超出專業知識的問題令他不知所措。思慮再三,他決定臨走前到附近便利店買瓶礦泉水。
研人再次環顧這間古怪的實驗室。父親到底是出於何種目的才準備了這樣一間房間呢?對了,查查實驗記錄不就行了嗎?回過神來的研人,在桌上找到了一本研究者用的大開本筆記本。
翻開筆記本,裡面夾着一個信封,信封裡有一張字條,上面是幾行打印的字。
研人:
你終於找到了這封信,真不容易。見到這間古怪的實驗室,你一定相當詫異吧。但我接下來要說的纔是正題。我在從事一項秘密研究,在我消失期間,希望你能替我繼續。
父親的遺言中,再次出現了未能預計到自己會死的文字。不過,這段文字並沒明確指出“消失”是什麼狀態。
這項研究只能由你獨自進行,不要對任何人說。不過,倘若你察覺自己有危險,可以立即放棄研究。
父親的被害妄想症又犯了。研人不禁皺眉,繼續瀏覽。
首先,你要用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裡面有重要軟件。從家中帶來的A5大小筆記本,絕對不要交給別人,請保管在身邊。
實驗臺前放着無靠背的轉椅,研人坐到椅子上,將存有父親遺言的兩臺筆記本電腦放在手邊。機身顏色一黑一白。他首先啓動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儘管他知道自家那臺黑色筆記本無法啓動,但還是試着開了機。這臺黑色電腦裡應該藏有父親的私人文件和電子郵件吧,研人暗忖。他還不知道父親在三鷹車站倒地時,身邊的那個女人是誰,所以現在還不能完全排除父親出軌的可能。
等待兩臺電腦啓動期間,研人繼續閱讀字條。
具體的研究內容:
1.你要做的是設計併合成孤兒受體的激動劑。
2.作爲靶標的GPCR的詳細信息在A4大小的筆記本里。
3.2月28日之前完成。
研人不禁發出一聲呻吟,父親的要求太離譜了。因爲涉及專業外的知識,他反覆讀了好幾遍,確認自己沒有誤解。
綜合父親的指示,他大致明白了任務。細胞表面上有許多種被稱爲“受體”的蛋白質。受體上有凹陷,特定的配體由此嵌入,與受體結合,細胞由此開始生命活動不可或缺的運作。男性荷爾蒙、女性荷爾蒙等配體之所以有健體、美容的功效,就是因爲各種荷爾蒙與荷爾蒙受體結合,使細胞活化,引發一系列生化反應。
顧名思義,“孤兒受體”的功能和與其結合的配體,目前皆未知,父親要求他製作的是激活孤兒受體的物質。
然而,“作爲靶標的GPCR”,即G蛋白耦連受體,是繩子一樣細長的蛋白質,包含七個α螺旋組成的跨膜結構域,結合位點位於受體的中心,因爲其形態極難確定,製造與其結合的配體難如登天。
要完成這項任務,必須召集製藥公司等大型研究機構中的優秀研究員,耗費至少十年時間和數百億日元。即使如此,也仍然困難重重,前途難測。這樣浩大的工程,交給一個研二的學生,要他用五百萬日元,在一個月之內完成,無異於天方夜譚。
父親憑什麼有這樣的自信?線索只能從父親留下的實驗記錄裡找,但那跟研人的專業領域相差太遠了。
實驗記錄只有短短四頁。開頭的“研究目的”寫着:設計併合成變種GPR769的激動劑。
原來如此,“變種GPR769”就是作爲靶標的孤兒受體的名稱。所謂激動劑,是與受體結合、激活細胞的藥物,換言之,就是人工製造的配體。但研人懂的僅限於此。接下來是“研究順序”:
變種GPR769的立體結構分析
電腦輔助設計及作圖
合成
試管內的結合分析
活體內的活性評價
除了合成,其他四項都需要別的領域的專業知識,研人無法判斷這樣的研究順序是否妥當,但他覺得父親似乎太小瞧製藥這一行當了。調整合成藥物的結構使其達到最優,然後進行人體臨牀試驗,這些重要而費時費力的環節都被省掉了。
這時,研人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變種GPR769”是人類細胞的受體,還是其他生物的?既然是“變種”,那負責編碼的基因肯定發生了突變。這種突變對持有這種受體的生物,帶來了怎樣的變化?如果這種受體屬於別的生物,那不進行臨牀試驗就說得通了。
父親留給自己的兩臺電腦,似乎也不能立刻派上用場。父親讓他使用的白色筆記本電腦裝的是Linux系統,對於有機合成研究者來說並不熟悉,而另一臺小型電腦依舊無法啓動。
要繼承父親的遺志,就必須藉助他人的智慧,但這又會違背“這項研究只能由你獨自進行”的指示。
研人接着閱讀字條上的指示。還剩最後一條。
我想我不久就會回來,但萬一遲遲未歸,請照此行事:
將來某一天會有個美國人來訪。你把合成的化合物交給他。你在英語環境中工作,英語對話應該駕輕就熟吧,這點我就不行了。(笑)
這字條本是父親的遺書,但字裡行間卻透露着明朗的氣氛。研人跟着文中的父親一起笑了笑,考慮起“遲遲未歸”這句話。父親何止是長期不能回來,實際上是永遠也回不來了。也就是說,研人必定會遇到那個美國人。但這個美國人是誰?不善英語會話的父親,怎麼會有美國朋友呢?
結果,謎團非但沒有解開,反而越來越撲朔迷離。唯一能確定的是,父親希望製造出能同“變種GPR769”結合的物質。對研人而言,只有在確定這項研究有無實現可能之後,才能決定將來何去何從。
研人起身,穿上羽絨服。正要合上實驗記錄時,他發現頁邊空白處寫着一行英文。研究內容都是用圓珠筆認真書寫的,唯獨這行英文使用墨色很淡的鉛筆草草寫就。
Heisman Report #5
好像在哪裡聽說過。
《海斯曼報告》——
報紙記者的臉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5
白宮地下的局勢研究室內,戰時內閣的成員們齊聚一堂。這個沒有窗戶的細長房間被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照得通亮,但充斥在空氣中的陰鬱之氣卻並未消散。
這裡的一切都缺少色彩。紅木會議桌、黑色皮革椅、正襟危坐的高官們的黑西裝——室內所有人和物都是灰暗的,個體的輪廓互相滲透,整個房間彷彿變成了一個生命體,讓人不寒而慄。但身爲這個超級大國的首腦、國家人格的體現、最高決策者總統先生,卻顯得異常煩躁。
“原因找到了嗎?”上座的萬斯總統將滿腔憤懣投向一字排開的高官們,“造成這麼大的損失,只可能是我們泄露了情報所致,對吧?”
看着不敢應聲的閣僚們,萬斯總統指定了回答者。“我在問你,查理。”
國家情報總監沃特金斯無奈地從簡報上擡起頭,回答道:“您說得不錯,私營軍事公司僱員在伊拉克的死亡人數劇增,但過去一週已經恢復到以前的水平。我想可能是我們的反情報對策發揮了作用。”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敵人是怎麼知道我們的行動計劃的?”巴格達的武裝分子爲什麼能高效狙擊私營軍事公司的僱員呢?沃特金斯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但這應該不是他的責任。“對於私營軍事公司的活動,五角大樓可能比情報機構更加清楚。國防部應該掌握了他們的行動計劃,或者是國務院……”
“根據調查,我們沒有出任何問題。”拉蒂默一如既往地皺着眉說。
張伯倫副總統聞言用責備的語氣道:“中情局是不是低估了伊斯蘭武裝組織的情報收集能力?”
這種沉悶的會議,本屆政府的這些高官已參加過多次,每次都能敏感地覺察出會議氣氛的微妙變化。張伯倫副總統顯然已經把情報機構拋了出來,讓大家都把過錯歸結到那些傢伙身上。
“沒這回事。”出言反駁的,是一直保持沉默的中情局局長霍蘭德。他滿頭銀髮,留着小鬍子,身上散發着與情報機構首腦相稱的神秘氣息,“我們的分析沒有紕漏。”
“你如此肯定,有何依據?”張伯倫質問道。
拉蒂默插話進來:“這個問題以後再議吧。重要的是,私營軍事公司的傭兵成了煤礦裡的金絲雀。無論他們中死了多少人,民衆都不得而知。可是,如果相同的傷亡發生在美軍身上,輿論就會對政府大加撻伐。現在絕不能讓戰死人數再上升了。”
霍蘭德勉強點頭,以免毫無意義的爭論持續下去。最後,他怨恨地瞥了眼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緩和政府各部門之間衝突應該是這傢伙的職責。
“今天會議就到這兒吧?”總統邊說邊着手整理文件。
這時總統幕僚長艾卡思道:“還有國際刑事法院的問題。”
萬斯輕嘆一聲,問總統首席法律顧問華萊士:“撤銷簽名的事進行得如何?”
“聯合國秘書處拒絕受理我們提出的簽名撤銷請求。”
萬斯咂了咂嘴。上屆政府後期,前總統在設立國際刑事法院的國際條約上籤了字。如果繼續批准這個條約,美國人在犯下戰爭罪之後,就不得不接受國際法庭的審判。於是本屆政府單方面撤銷了簽名,但聯合國並不買賬。
他們以爲自己是誰啊!萬斯在心裡咒罵道。
“我們只好推進締結雙邊豁免協定了。”巴拉德國務卿說。這名原軍人中的和平主義者在進入新一屆政府之後,立即喪失了存在感,但仍忠實地履行着自己的職務,“這樣,與我們締結協定的國家,就無法將美國籍的人員送到國際刑事法院受審。”
“太手軟了。”萬斯說,“對那些不同意我們簽訂豁免協定的國家,直接斷絕一切經濟援助。”
巴拉德未表明自己的主張,道:“那就這麼做。”
“好,各位,回去工作吧。”總統宣佈散會。
細長的桌子兩側,閣僚及其副官開始準備離開。等最近的位置空出來後,萬斯呼喚幕僚長說:“把加德納博士叫來。”
“好。”艾卡思說,拿起內線保密電話的話筒,“請加德納博士進來。”
五十歲左右的科學家與高官們擦肩而過,進入局勢研究室。
“你好,博士,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萬斯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接總統科技顧問。對如今的萬斯來說,能放下戒心與自己交談的人相當寶貴。也許是感受到了總統的親切,加德納也露出溫和的笑意,坐到總統身邊。
在場的中情局局長霍蘭德忘記了剛纔被羣起而攻的不快,饒有興致地觀察着科技顧問的言行。出於興趣訂閱業餘科學雜誌的霍蘭德,對這次“特批接觸計劃”仍抱有極大的懷疑。本屆政府是不是過分低估了威脅?如果總統每日簡報上所說的新生物真的出現,不僅美國,整個人類都會迎來生死存亡的問題。而此時此刻,那種生物就在剛果雨林深處悄悄成長。
進入主題之前,萬斯先從別的簡單問題着手。
“上次請教的那個問題,那個……叫什麼來着?”
“胚胎幹細胞?”
“對,胚胎幹細胞。博士的意見是,應該重啓研究?”
“是的,否則美國的競爭力就會明顯下降。”
萬斯的想法被當面反駁,但他卻沒有生加德納的氣。他並不是從科學和倫理的角度去思考,而是出於不失去保守基督教徒支持的考慮。
“可那是個相當棘手的問題。我很感激博士的建議,但以前的政策改不了。這是我深思熟慮後的結論。”
“我當然尊重你的決定。”加德納也出言謹慎,“那就努力研究相關領域吧。二十一世紀絕對會成爲生物學的時代,美國絕對不能落後。”
這種問答的方式,真希望其他高官也能掌握,萬斯想。他讓幕僚長爲加德納送咖啡,然後緩緩問道:“計劃進展得如何?”
特批接觸計劃的科技顧問啜飲着咖啡答道:“開始有些緩慢,現在已經順風順水了。承蒙拉蒂默部長的好意,五角大樓爲我準備了非常好的房間。”
“好意”這個詞反映出加德納的人品。在白宮,僅憑好意通常辦不成任何事。萬斯忍不住笑了,卻發現列席者中唯獨霍蘭德仍然板着臉。中情局局長是在擔心什麼呢?萬斯想。
“是特別計劃室吧?”
“對,那裡就像這個房間——”加德納環視局勢研究室道,“電視會議裝置和顯示各種信息的屏幕一應俱全。房間的負責人是施耐德研究所一名優秀的年輕人,他的設計曾被選爲備選方案。他全權處理所有事務。”
拉蒂默國防部長說:“剛過三十就當上高級分析員,真是出類拔萃。雖然現在還沒幹出成績,但將來一定會有所作爲。”
萬斯知道這句評價的潛臺詞,之所以選此人負責,是因爲一旦計劃出了問題,就直接開除他了事,相當省心。實際上,本次基於《海斯曼報告》的計劃,在所有正在進行的秘密計劃中,優先級排在最末。
“執行計劃的人選也已敲定,他們已經在南非開始訓練了。”
萬斯問了個他自己略關心的問題:“倘若上次提到的生物真的存在,是不是可以認爲,它已經成了美國的威脅?”
“這倒不用擔心。它們還沒長到足夠對美國構成威脅。說起來,它還只是嬰孩。”
“原來如此。那就按計劃早點幹掉它。”
“好,幹掉。”加德納點頭道。
對於這位自己親信的科技顧問,萬斯首次產生了生疏感。這位沉穩的紳士,不僅沒有反對進行那項骯髒的任務,反而積極推進。萬斯推測,即使對於並不信仰極端宗教教義的科學家,那種生物也極其危險吧。
“對了,”加德納問,“這次計劃通知國會了嗎?”
“只通報了預算。”
張伯倫副總統補充道:“法律規定,在行動開始前至少三十天,必須向參衆兩院的上層通報預算額,但沒有必要透露具體的行動計劃。那幫傢伙不知道我們打算幹什麼。當然,他們也不知道參與計劃的人員是誰。”
加德納似乎放心了。他只是一名學者,卻參與了美國的絕密計劃,激動得夜不能寐。萬斯忍不住笑了,“有勞博士費心,計劃才能順利實施。”
加德納點頭道:“剛纔提到的計劃執行者,實際上已經制定了縝密的方案。我可以保證,他們一個月內就能完成任務。”
在一旁聆聽對話的霍蘭德神經質般摸着鬍子,努力不讓自己太悲觀。無論是總統還是科技顧問,似乎都低估了敵人。萬一那種生物與文明社會發生接觸,好不容易維持住的世界秩序就會在轉瞬間崩壞。
霍蘭德的思緒轉移到被召集到南非的那四個人身上。爲了避免人類的厄運,他們會成爲獻給上天的祭品吧?
6
在此之前,任務越是艱鉅,就越能緩解耶格心中的傷痛。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險,難以承受的肉體折磨,能夠讓他忘記那些更令他痛苦的問題。然而,在兒子只能再活一個月的當下,無論多麼殘酷的訓練,都無法成爲耶格的鎮痛藥。
揹負四十公斤重物行走四十公里,這種耐久行軍對陸軍時代的耶格來說根本不足掛齒,但成爲私營軍事公司的警衛後,他執行的都是城市裡的安保任務,耐力不知不覺下降了很多。離開澤塔安保公司的基地,沿着貫穿丘陵地帶的土路前進了十公里,他就已經氣喘吁吁了。每走一步,身上的負重就令他氣力喪失一分。南半球的太陽懸在北部的天空中,烈日下,維持體溫所必需的汗水瞬間就蒸發了。作爲隊長,耶格走在行列的第二位,不住地提醒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這痛苦上。但苦難人生的種種片段,卻不住地浮現在他的腦海。
那時耶格才七歲,想方設法拉着妹妹玩打仗遊戲。有一次,父親開着車,載着一家四口去阿肯色州走親戚。途中停靠汽車旅館,父親獨自去前臺辦理入住手續,耶格透過後座的窗戶注視着父親。父親同辦事員隔着櫃檯談笑,從褲子後袋中取出錢包,辦事員遞給父親一支簽字用的圓珠筆。少年耶格想,自己總有一天也會成爲父親,肩負起同樣的責任。
然而,本應成爲他榜樣的父親,卻背棄了自己的職責,拋棄了家庭,母親不得不到超市當倉庫管理員,拉扯兩個孩子長大。高中畢業前,耶格告訴母親,自己想參軍。一向堅強的母親聞言後,變得沮喪不已。十八歲的耶格,還不能理解母親對自己所寄予的厚望。直到後來,耶格爲了自己的孩子而不惜以命相搏時,纔多多少少明白了母親當時的心情。
從懂事之日起,賈斯汀就知道,有一個敵人想奪走他的性命。他也知道,自己必須獨自戰鬥,而且終有一天會力竭而死。
每次去病房探望兒子,耶格都會抱着一大堆玩具,從模型車、激光槍,到最新款的變形金剛。他想看見孩子露出的笑臉,但輸着液的賈斯汀一點都不高興。他只是呆呆地盯着小手裡的機器人,彷彿玩玩具是強加在他身上的痛苦義務。
耶格這時才深感生命的脆弱。五年後還能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不是賈斯汀的肉體,而是塑料製成的機器人。
我想看到孩子的笑臉,我想看到他活潑搗蛋的模樣。就算他把桌上的杯子打翻,就算他在家中的牆壁上亂寫亂畫,我都不會責罵一句,只會默默地看着他。他想幹什麼都行,我還可以跟他玩投球遊戲,只要他能恢復健康,像其他孩子一樣……
“耶格。”
有人用口音濃重的英語叫他,耶格回過神,擡起頭,看到走在前面的米克停了下來。
“要不要休息下?”米克提議道,但他自己並無疲勞之色,倒是身後的蓋瑞特和邁爾斯累得不行。
“好,休息十分鐘吧。”
一行人避開烈日,來到樹蔭裡,卸下了揹包。他們各自發着牢騷,抱怨體力衰退,訓練過於繁重,但很少聽見有人使用軍隊裡常用的髒話。這支拼湊而成的隊伍裡,竟然人人都很紳士,耶格不由得感嘆起來。通常來說,四個人裡有兩三個人髒話連篇也沒什麼奇怪的。
“對這次的任務,我總感覺有點不安。”邁爾斯脫掉徒步鞋,給被鞋磨破皮的腳貼上創可貼,說,“我從未接受過真正的雨林訓練,當空軍時也沒有。爲什麼我會被選中幹這個活兒?”
蓋瑞特說:“說明這工作很簡單吧?”
耶格沒有發表評論,他也不知道任務的具體內容。
“米克,你接受過雨林訓練嗎?”
“有。”在法國外籍兵團當過兵的日本人點了點頭。
在海軍陸戰隊的武裝偵察部隊中服過役的蓋瑞特,應該也對密林作戰相當熟悉。耶格對邁爾斯說:“在雨林裡,可怕的不是猛獸,而是昆蟲這樣的小動物。傳播瘧疾的蚊子,在趾甲縫裡產卵的跳蚤,還有蛇、蠍、蜂、蜘蛛等等。被來歷不明的生物叮上一口就可能喪命,所以首先要注意噴塗驅蟲劑。不僅要噴在皮膚上,還要塗在衣服上。防蚊罩也是必備品。”
“睡覺的時候怎麼辦?需要像平常野營時那樣帶帳篷嗎?”
耶格將話題拋給蓋瑞特:“海軍陸戰隊是怎麼做的?”
“我們啊……”蓋瑞特被突然問到,有點結巴,“帶的是簡易型帳篷。”
“簡易型帳篷?在雨林裡?”
“嗯……”蓋瑞特保持着冷靜的表情,補充道,“在補給充足的情況下是這樣。”
“我們的做法是用樹枝製作吊牀。”米克插話道,“讓身體跟地面保持一定距離,就能防範蛇和蜈蚣。”
“對,不錯。”蓋瑞特說,“陸軍的特種空勤部隊也是這麼幹的。”
耶格不禁懷疑起蓋瑞特的履歷來。他真的在海軍陸戰隊的武裝偵察部隊中幹過?私營軍事公司的某些警衛人員,會僞造履歷往自己臉上貼金,而這樣的謊言有時會要了同伴的命。倘若四人編制的小隊裡有一人派不上用場,就等於戰鬥力下降了百分之二十五。
耶格觀察着冷靜下來的蓋瑞特,疑竇叢生。蓋瑞特明顯不是愛慕虛榮的人,但就一名海軍陸戰隊出身的人而言,他的舉止又太老實了。今後必須好好觀察這個人的技能表現。
耐久行軍雖然比預定時間超出一小時,但好歹結束了。“沒事,頭一次都會這樣。”在訓練基地迎接他們的作戰部長辛格爾頓說,臉上卻難掩不滿之色。
四人將讓自己吃盡苦頭的揹包放在寢室,沒換衣服就去參加下一個訓練科目。
澤塔安保公司總部大樓後部是一片廣闊的空地,有機場、機庫和各種訓練設施。耶格等人來到大樓外面,看到了給軍用運輸機搬運物資的叉車。他們還是第一次在這個基地內看到辛格爾頓以外的公司員工。好像被隔離了,耶格下意識地想。看來,這次他們執行的果然是美國製定的機密計劃。
“下面發給你們武器。”辛格爾頓說,將一行人帶到了一個水泥制倉庫。
武器庫內部蔚爲壯觀,不僅有各種各樣的重型武器和小型武器,還有火箭筒、迫擊炮,以及空降作戰中使用的降落傘。在紛爭地帶流通的,主要是東歐諸國和中國製的武器,但這裡卻準備了來自世界各國的精良裝備。
辛格爾頓站在擺着一排突擊步槍的槍架前:“之前我說過,你們的主要武器是AK47和狩獵用霰彈槍。隨意挑選吧。後備武器就用格洛克17好了。”
充當先頭偵察兵的米克拿起了霰彈槍,立即轉身問辛格爾頓:“我們在雨林中遭遇敵人的可能性高嗎?”
“非常低。”
米克將霰彈槍放回槍架,拿起了AK47。
四人在戰術背心中塞入了八個預備彈匣,將9毫米口徑的半自動手槍插入腿部槍套。耶格的心中涌起了熟悉的自豪感。只要拿起殺人武器,就會幻想自己無所不能,這應當是男人與生俱來的一種病吧。
辛格爾頓接着給大家分發彈藥袋。“裡面有夜視儀和格洛克手槍的消聲器,今晚還要進行夜間強攻訓練。”
任務的具體內容露出冰山一角。攻擊目標是反美武裝分子的營地吧?
“好,去射擊場吧。”
室外射擊場與武器庫隔機場相望。耶格等人使用人形槍靶,對AK47進行零位校正,調整照門,確保在一百米的距離內準確地射擊。
然後是戰鬥射擊訓練。他們採用站立和趴伏的姿勢對自動樹立的人形槍靶進行射擊。耶格觀察了蓋瑞特的表現,他的槍法很準,換彈匣的動作也很流暢,可見訓練得相當熟練。這傢伙之前究竟是幹什麼的?爲什麼要編造海軍陸戰隊出身的謊言呢?
他們將準備好的彈藥全部打光,辛格爾頓宣佈日落後繼續訓練,大家便去吃飯休息。在總部大樓的食堂用餐期間,耶格等人沒有見到其他人。廚房中也沒有人影。飯菜在四人來之前就放在桌上了。
一個小時後,一行人被召集起來進行夜間強攻訓練。這次他們坐上了大型卡車,前往另一處訓練場。在大篷卡車停下來的時候,西邊地平線上的一抹殘照也被黑暗吞沒了。耶格跳下車,映入眼簾的,是被車頭燈照亮的簡陋建築。那是人質營救訓練用的模擬房屋。
“戴上夜視儀!”
辛格爾頓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戴上了目鏡。周遭微弱的光線在夜視儀的輔助下增強不少,眼前呈現出染上熒光綠的景象。
“給格洛克手槍裝上消聲器。”
辛格爾頓接連下令,四人遵照執行。
“跟我來。”
手持電筒的辛格爾頓進入模擬房屋。屋內是一塊邊長約一百米的四方形空地,但又不是簡單的廣場。半球形的古怪物體——還沒有半個人高——並排在左右兩側。總共有十二個,每個上面都有入口模樣的洞,讓人聯想到阿拉斯加土著因紐特人建造的冰屋。
“下面傳達訓練要點。”也許是四周被黑暗籠罩的關係,辛格爾頓的語氣相當沉重,“把那排東西想象成帳篷,裡面有三到四個人。假定這些人都在睡覺,你們用裝有消聲器的格洛克手槍,儘可能快地將所有人殺死。”
邁爾斯微微聳了聳肩,但透露四人內心動搖的動作僅此而已。作戰部長順次打量着耶格等人,彷彿在評估一般。電子圖像中,辛格爾頓冷酷無情的面龐像極了以殺人爲樂的惡魔。
“三分鐘內決定下手順序,然後開始實施。”
辛格爾頓下令後,拿着秒錶離開了大家。
“從四個方向進攻。”
耶格當機立斷,向其他三人交待了作戰順序。兩列帳篷,每列六頂相對放置,從每列的左右兩端開始發動進攻是最有效的。
“我能不能問個問題?”蓋瑞特聽完說明,請求發言道,“怎麼應對逃出來的人?”
耶格驚訝於自己的輕率。隨即給手槍安裝了消聲器,槍聲也不可能完全消失。在夜晚的雨林裡開槍,其音量足以驚動附近的野獸。“好,那這麼辦,兩人從北側順次發起進攻,另外兩人佔據廣場中央和南側的戰位,防範有人逃出。”
“誰來負責攻擊?”邁爾斯問。
“我來。”米克當即說。
隊長耶格指示另外兩人:“蓋瑞特在中央,邁爾斯在南側待命。我和米克逐次解決目標。”
“明白。”邁爾斯小聲回答。
“各就各位。”
耶格話音一落,小隊就全體散開,悄無聲息地朝各自的戰位前進。
自己要殺的大概有二十人,耶格盤算着。這真是一份骯髒的工作。但是,那些真正的目標是什麼人呢?潛伏在剛果的恐怖分子嗎?事到如今,他只有相信招募自己的西盾公司董事的話了:這項工作與某個特定國家的利益無關,而是服務於全人類。
耶格來到一排帳篷的盡頭,蓋瑞特和邁爾斯已經抵達戰位,等待隊長的信號。耶格將夜視儀轉向另一排帳篷,看到米克已經躬身靠近,緊握格洛克手槍,做好了攻擊準備。
耶格左手向下一揮,宣告行動開始。他用眼角餘光瞥見米克已經動手,自己隨即也衝入了第一頂帳篷。入口的高度剛到胸口,他只好像窺探地窖一樣朝裡看,一發現人形物體就立即將槍口對準,但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卻僵住了。放在帳篷中的是兒童人偶。四個小人臥躺在地上,年齡從幼兒到十歲孩童不等。
背後傳來四聲低沉的槍響。米克對第一頂帳篷發動了襲擊。在高度壓力之下,耶格的指尖扣動了扳機。陸軍時代長達十五年的訓練,將他的大腦和肉體改造成了毫無憐憫之心、只知執行任務的機器。耶格的射擊極爲精準。眉間被擊穿的兒童人偶就像活人一樣彈跳了一下,然後靜止不動了。
米克已經解決了第二頂帳篷,正轉戰到第三頂。耶格也以運動員般靈敏的動作轉向旁邊的目標。訓練不知不覺演變成了殺人競賽。耶格和米克一起將子彈傾瀉在孩子們身上,但耶格的進度比米克落後一點。從第四頂帳篷出來時,他已經打了十四發子彈。他一邊移動一邊迅速更換彈匣。剩下的兩頂帳篷中的八個人偶也被八發子彈打得支離破碎。
耶格和米克在廣場的一頭會合,辛格爾頓下令道:“蓋瑞特、邁爾斯,去確認戰果。”
兩人默默地走出來,從最遠的帳篷開始檢查。他們也明白自己攻擊的目標是什麼了吧。蓋瑞特默默執行着命令,而邁爾斯無力地搖起了頭。
兩人返回辛格爾頓身邊,分別報告了確認的結果。
“沒有活下來的。”
“任務完成。”
作戰部長看着秒錶說:“從開始到結束,共計近六十秒。時間可以通過訓練進一步縮短。明天的訓練,是用模擬彈處置逃跑者。今天到此結束。訓練頭一天,大家都辛苦了。”
一行人在辛格爾頓的率領下,朝停在一旁的大篷卡車走去。所有人都沉默不語。耶格跳上車,正欲關閉後門時,終於開口道:“等等。我們犯了一個低級錯誤——把空彈匣落下了。”
辛格爾頓咂了咂嘴,將剛放下的手剎又拉了起來。
“馬上回去拿。”
耶格再次戴上夜視儀,飛奔回漆黑的訓練場。他在帳篷後面搜索,用徒步鞋的腳尖探查地面,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場所。耶格跪在地上,一面注意不弄髒工裝褲,一面將胃裡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自己怎麼會如此幸運?烏干達年輕人又驚又恐。剛剛開的銀行賬戶內,竟然已存入了兩億烏干達先令,相當於十二萬美元。這可是他年收入的三百倍啊。
這全都拜首都坎
帕拉的這家網吧所賜。它位於鱗次櫛比的商店的一角,緊挨着林立的高樓。網吧的上網費很貴,所以他每週只能去一次。但商店裡的十多臺電腦散發着巨大的魅力,吸引他去探索未知世界。
起初他只是憑興趣瀏覽網站,然後漸漸萌生了學習電腦的念頭,於是四處搜索電腦編程方面的信息。他中學便輟學去幫父母做事,所以對知識極度渴求。如今乾的木匠活兒並不稱心,他幻想着能從事電子方面的工作。
在網上閒逛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新價值。他登錄了求職類型的社交網站,尋找烏干達觀光導遊的工作。建築工地認識的朋友來自全國各地,有必要的話,他可以從他們那裡獲取信息,以免自己的冒牌導遊身份暴露。
半年過去了,什麼紕漏都沒出。然而,就在上個月,他收到一封郵件,是一個自稱羅傑的英國人發來的:“將車和糧食運入貴國的鄰國——剛果民主共和國,這樣的活兒你接不接?”
剛果如今流血戰爭頻發。他本想當即拒絕,但對方提出的報酬卻高得令人暈厥。
“預付金一億烏干達先令,另外一億作爲購買車和搬運物資的費用。工作完成後,再支付你兩億烏干達先令。”
含必要經費在內,他們總共要給自己四億烏干達先令。
不會是玩我吧?但他轉念一想,英國富豪應該給得起二十六萬美元,於是立即回信說:“我接。”對方又發來指示:“在斯坦比克銀行開戶,告訴我賬號。”然後,就在剛纔,他發現自己的賬戶上轉入了鉅額預付金和必要經費。
爲確認自己沒在做夢,他試着取了一小筆錢,結果鈔票就順利到了手。看來,英國人是真的要託他辦事。
走出銀行,他忍不住四下張望,以防錢被偷走。他甚至擔心剩餘的錢讓銀行保管是否安全。自己就要成爲城裡最富的人了吧!儘管這個國家在持續發展,但仍然非常貧窮,就連首都坎帕拉,能用上電的區域也是有限的。街上的行人來自各個民族,來往的也是日本產的老款車。走在雜亂無章的街道上,他盤算着去給父母和三個妹妹買些什麼。現在又不是聖誕,要是把高級牛肉帶回家,反而會招致懷疑。
回家之前,年輕人順道去了一趟那家堪稱幸運起點的網吧。他檢查了郵箱,發現羅傑又發來了一封郵件,內容再次令他震驚。在“錢已按約定匯出”的通知之下,寫着如下文字:
你應該也預想到了吧,這次委託的任務具有危險性。所以,我給你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下面兩個選項,你選擇哪一個?
1.現在就收手。如果你做此選擇,那已匯給你的兩億烏干達先令就歸你了,不用返還。
2.繼續幹下去。在指定的日期,將準備好的四輪驅動汽車、食物及其他物資送到剛果東部的紛爭地帶。如果你做此選擇,我將按照約定,支付剩下的兩億。
性命攸關,希望你在深思熟慮之後做出選擇,不可有半點虛假。請速回復。
年輕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倘若選1,自己什麼都不做就可以得到兩億烏干達先令。他不知道對方怎麼會給自己這種選擇。難道是爲我着想嗎?
年輕的烏干達木工離開座位,朝裡面的櫃檯走去,拿起一個裝着可樂的紙杯。他一邊喝着碳酸飲料潤喉,一邊思考着自己的名字:薩紐。這是“幸福”的意思。
他下定決心,回到電腦前面,給羅傑寫信:我選擇2。
大冒險即將開始。
7
星期一上午,研人通過柱層析法提煉出了合成的化合物。將混合物試劑溶解在細長玻璃管中的氯仿裡,分離後形成清晰的層次。此外,他還添加了0.2%的甲醇。結果證明他是對的。讀了快兩年的碩士,他的實驗技能的確提高了許多。
去午休一下吧,研人一邊想,一邊朝儲物室走去。將父親留下來的筆記本電腦放入揹包,研人離開了實驗室。
前一天,從父親私設的實驗室回來時,他找到房屋中介瞭解情況。中介告訴他,那座古老的房子已決定拆除,居民正在陸續搬遷。“你現在住進去的話,租金會非常便宜,但兩個月後就會被趕出來。”中介說。如此看來,那個地方應該鮮有人至。父親之所以會在那裡租房子,想必就是爲了避開旁人的視線。出於某種理由,父親託付研人做的神秘研究必須秘密進行。
回到宿舍後,研人上網搜索《海斯曼報告》,卻一無所獲。然後他又嘗試搜索“Heisman Report”,但依然毫無頭緒。如今在網上輸入一個語句,很少會出現沒有搜索結果的情況。看來,要了解《海斯曼報告》的詳情,就不得不去找那個叫菅井的報紙記者。
研人離開藥學院大樓,通過運河上的水泥制橋,朝文科校區的學生食堂走去。這是他常年養成的習慣。他邊走邊眺望學生食堂的窗戶,看本科時代一起參加英語社團的女生在不在,這時忽然有人從旁打招呼:“古賀君。”
轉頭一看,來者是河合麻裡菜。一段時間沒見,她的短髮已經及肩了,但一雙笑盈盈的大眼睛還是和以往一樣。
“好久不見。”麻裡菜微微擡頭,看着身材矮小的研人。塞滿書的雙肩包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頭。“過得好嗎?”
“嗯,還好。”研人條件反射般答道。麻裡菜多半還不知道研人父親過世的消息吧。研人並不想破壞當下的氛圍,於是順着話頭往下說,“河合呢?”
“還是在跟卡羅爾戰鬥。”
“卡羅爾?”
“劉易斯・卡羅爾。”
“哦。”研人反應過來,應該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作者吧。沒想到童話也成了英語文學的研究對象。
“你研究卡羅爾的什麼啊?”
“我正在研究的是——”麻裡菜露出惡作劇般的表情,用漂亮的英文發音說,“Perhaps looking-glass milk isn’t good to drink……”
“哎?”研人問,“什麼牛奶不能喝啊?”
“鏡中的牛奶啊。剛纔我念的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一節。”
“鏡中的牛奶不能喝啊。”研人心中一驚。英語文學的世界和化學的世界發生了直接聯繫。“劉易斯・卡羅爾是化學家嗎?”
“好像是數學家。爲什麼這麼問?”
研人立刻抓住時機,給她的研究提供建議。“剛纔那一句,說的是對映異構體。擁有手性中心的化合物,可以形成形狀完全一致、但卻無法重合的兩種結構,就像右手和左手一樣。換言之,它們就像一對鏡像。只有右手性物質可以作爲藥物,左手性物質則有毒,例如可導致胎兒畸形的反應停。‘鏡中的牛奶不能喝’,說的就是這個吧。”
麻裡菜呆呆地聽完,支吾了一句:“嗯”,然後問,“古賀君現在在研究什麼?”
“該怎麼說好呢……”研人推了推眼鏡,儘量簡單地說明,“我正在學長留下的‘母核’結構上,添加各種‘側鏈’,比如氨基、硝基。”
“這樣啊。真辛苦。”
“嗯。”
“那我去圖書館啦。”麻裡菜換上剛碰面時的笑臉走開了。
研人目送她離開,不禁有點後悔。如果說“研製治療風溼病的新藥”,也許會更容易理解吧。
研人悶悶不樂地走進食堂,買了一張套餐飯票。食堂裡,文科理科的學生都很多。學生們普遍認爲,文科院系食堂的飯菜更好吃。
從配菜窗口取過套餐,剛走幾步,研人就看見一個坐在窗邊的學生朝他招手,是本科時代認識的土井明弘。他如今分入臨牀系,在實驗室裡重組大腸桿菌的基因,製造特定的蛋白質。
“好久不見。”
研人坐到土井對面,土井會心一笑:“我在這兒全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研人不解地問。
“那是文科的女孩吧?你們在交往嗎?”
這本來是個吹噓的機會,但研人還是實話實說道:“若即若離吧,像靠範德華力相連的兩個分子。”
“哦……”土井呻吟道,“真可憐。”
“實驗室裡有個不錯的女孩,但我們都是金屬原子,靠穩固的金屬鍵相連,動彈不得。”
“真想共價鍵結合啊。”
“是啊。”
兩人沉默地吃了一會兒各自的肉餅套餐。
“不過,”土井將味噌湯一飲而盡道,“女孩子都喜歡會說話的男生,而我們這些人卻被訓練得笨嘴拙舌。”
“我們受過這等訓練?”
“你們實驗室也有研討會吧?”
“當然。”
研人的實驗室每週會舉行一次“論文研討會”。由事先指定的學生在大家面前做最新論文的解讀。只要稍有未經證明的結論或是邏輯錯誤,就會受到猛烈的批判,所以發言者必須字斟句酌。如果不經過這番鍛鍊,就當不了合格的科學家。父親生前經常抱怨:“在文科領域,擅長花言巧語、弄虛作假的人也可能混出頭,但在理科領域就不能有半點虛假。”
可是,這種訓練也會造成副作用:在社交場合過分深思熟慮,習慣性地發表科學見解。比如一羣人正興高采烈地談論美味蛋糕的話題,自己卻在思考味覺受體的作用機制。
“我知道土井你想說什麼。”
“不敢說錯話,就會不敢說話。”土井接着又說道,“何況文科的女孩子,是不會找三K男友的。”
研人被戳中了痛處。所謂“三K”,是指“辛苦”“骯髒”“危險”,而基礎學科研究室,能找到三K的最好例子。研人他們每天工作十四小時,同刺鼻的試劑打交道,必須穿着運動鞋,以便發生事故時逃跑,被稱爲“三K”也是在所難免吧。
“女孩不喜歡‘三K’,喜歡‘三高’。”
“‘三高’是什麼?”
“高學歷,高個頭,高收入。”
自己充其量只滿足“高學歷”這一條吧,研人想。
土井哀嘆道:“女人真是可悲。”
“是嗎?”研人說。
土井驚訝地問:“難道你贊成女人這種選擇標準?”
“你想想看,雌性總會選較強的雄性做配偶,這是生物學規律,人類也不例外。如果世間的女性都不想跟非‘三高’的男性結合、繁衍後代,那文明肯定會衰退。”
“話雖如此,但世上有種東西叫愛情。”土井似乎比研人浪漫,“你這種歪曲的價值觀,只會讓你更加不受女生歡迎。”
“我的價值觀很歪曲嗎?”
“是啊。”土井點點頭說,“實在有點孤僻。”
研人之前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儘管不願承認,但自己的確完全繼承了父親的乖僻性格。
“做個更陽光的青年吧,那樣才能泡到文科女生。”
研人向土井投去怨恨的目光,但他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正是自己尋找的人才。
“對了,我有事想問你。”研人說着取出父親的實驗記錄複印件,“我要製作GPCR的激動劑,按以下順序操作是否可行?”
土井仔細閱讀了遞過來的複印件,說:“這是在製作激動劑嗎?不是在尋找先導化合物?”
“對,不是在找候補物質,而是最終的完成型。”
“我看懂的只有最後這兩項……”
土井指着“試管內的結合分析”和“活體內的活性評價”。研人問:“這兩項操作的目的是確認合成的化合物是否可以跟受體結合吧?”
“嗯。首先製造擁有靶標受體的細胞,在試管內確認激動劑是否能與其結合。接下來用實驗動物進行活體內評價,比如改造小白鼠基因,製造擁有該受體的個體,然後餵食化合物,評估實際的效果。”
研人想起了那座破樓裡飼養的四十隻小白鼠。
“這麼說,這個方法沒有錯?”
“也不是……”土井搖頭道,“怎麼看都太簡單了。而且,臨牀試驗及其後的步驟全都省略掉了。說句不好聽的話,太不專業了。”
“是啊。”研人附和道。父親是病毒方面的學者,說他在製藥方面不專業也不爲過。“那這個呢?”
研人從揹包裡取出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啓動後說:“你懂Linux嗎?”
“一點點。”土井答道,操作了一會兒電腦說,“裡面裝的軟件我沒見過。你聽說過‘GIFT’嗎?”
“沒。”
土井啓動了“GIFT”軟件。數秒後浮現出的畫面,令兩人同時驚呼起來。
窗格分爲三列,佔據右半部分的大窗格中,顯出一幅奇特的CG圖像。微微起伏的平面上,佈滿厚花瓣一樣的突起,中心是袋狀空洞。圖像精緻而怪異,讓人懷疑是相機拍出來的。
看了好一會兒,研人才意識到,這可能是細胞膜表面的放大圖像。一微米不到的極小世界被展示在了十五英寸的屏幕上。
“看上去有點怪啊。”土井移動着鼠標,指着左側的兩個窗格說,“這裡是相關信息。這幅CG圖是‘變種GPR769’。”
原來如此,研人終於開竅,這就是問題受體。父親想要得到的,就是能結合進中心凹陷處的物質。
“下面的窗格,寫着製造這個受體的基因的鹼基序列。可是……”土井雙臂抱胸,“你知道GPCR有多少種嗎?”
“七八百種?”
“是的,其中只有一種的形態被真正掌握,那就是牛的網膜細胞上的受體。對於其他GPCR,只能類推其結構。也就是根據基因的鹼基序列的相似度,推測其完成品。這個模型多半也是這樣生成的,但我不能完全確定。”
“這個軟件還有什麼別的用途嗎?”
“這個嘛……”土井頓了頓,拿起實驗記錄的複印件,“也許這個軟件是用在最初的兩個項目上的。”
研人把頭探過來查看。
變種GPR769的立體結構分析
電腦輔助設計及作圖
看來,“GIFT”這個軟件的作用,是根據基因信息,預測能製造出怎樣的蛋白質,描繪其實際形態,並設計與蛋白質結合的物質的化學結構。
“就是說,按照這個軟件的指示製藥就行了?”
“總覺得有點假。”土井說,“我對電腦輔助製藥可不在行,你最好去問別人。”
“你有懂這方面的朋友嗎?”
“這方面……”土井望着虛空,“啊!有!製藥物理化學實驗室有個厲害的角色,是韓國來的留學生。”
“哦?”研人好奇地問,“韓流啊?”
“我之前曾請教過他分子動力學模擬的問題,他簡單幾句話就把我說懂了。”
“這麼說,他在語言方面沒問題?”
“日語很流利,英語也可以。”
“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
“好啊。我去問問對方有空沒。”土井欣然答應,看了看手錶。他該回自己的實驗室了。土井端着吃完的套餐盤子站起來,說:“那下次見。”
“拜託了。”
“我們一起努力,早日與女孩子共價鍵結合吧。”土井朝餐具返還口走去。
研人笑着目送土井離開,將筆記本電腦放回揹包。父親託付自己進行的研究,只有等韓國留學生登場後再說了。
研人拿起手機,着手進行剩下的工作。昨天晚上,他從老家的母親那裡打聽到了那名報紙記者的聯繫方式。但正要撥打《東亞新聞》科學部的直通電話時,他突然想起了父親的警告。
今後你使用的電話、手機、電子郵件、傳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監視。
雖然研人覺得這純屬天方夜譚,但還是隱隱產生了一絲不安。他環顧了一圈食堂,沒有發現特別可疑的人,於是平靜下來,撥打了記錄在手機裡的一個號碼。
回鈴音響了幾下,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傳來:“你好,這裡是《東亞新聞》科學部。”
“不好意思,我叫古賀,請問菅井先生在不在?”
“請稍等。”
在父親的葬禮上,他對菅井態度簡慢,想必菅井也對研人沒有什麼好感吧。但情報只能從菅井那裡獲取。
“喂?請問是哪位?”菅井接起了電話。
“我是古賀。前不久承蒙您來參加先父的葬禮,非常感謝。”
“啊,是研人君啊。”菅井語帶親切地說。
研人鬆了口氣,繼續說:“我有件事想要請教您。葬禮上,您曾向我提到過《海斯曼報告》,那是怎麼一回事?”
“啊,那件事。《海斯曼報告》……對。”菅井沉默片刻道,“今晚有空嗎?”
“今晚?我要在實驗室裡待到十二點。”
“能不能中途溜出來?如果八點在錦絲町的車站會合,我還能請你吃飯呢。”
“好。”雖然覺得這樣有點麻煩,但能感覺到菅井父母般的關懷。研人算了算實驗能推遲多久,然後說,“九點的話,我或許可以想辦法出來。”
“好,那九點車站南口見。你一定要空着肚子來哦。”
錦絲町是位於東京都與千葉縣交界處的一條商業區。不過,這裡與新宿和澀谷的商業區不同,由於它離住宅區很近,所以兼具鬧市和商業街的功能,既有鱗次櫛比的老酒館,也有販賣生活品的超市、包含超市和影城的現代購物廣場,此外還建有提供演奏一流交響樂的音樂廳。總之,文化、民俗方面的店鋪設施,在這裡幾乎都找得到。
研人頂着凜冽的寒風,在JR線的車站前等待菅井。一想到那個報紙記者的臉,關於父親的記憶就一起涌入腦海,思緒的大半都是父親抱怨連連的身影。
在厚木的家中同父親晚酌時,父親對自己說了很多話。他告訴研人,理科生的平均薪資比文科生少五千萬日元。按工作總時間四十年計算,理科生每年要少賺一百萬日元以上。
“報酬少得可憐,還談什麼科學立國?王八蛋。”醉醺醺的父親痛罵政治家道,“那些文科混蛋,就靠竊取我們的業績過活。電話、電視、汽車、電腦,全都是科學家發明的。只會耍小聰明的文科混蛋對文明的發展有什麼貢獻?”
當時研人只有十幾歲,對父親的抱怨相當厭煩。不過,後來遇到的一件事,讓他認識到父親的怨言是有道理的,那就是關於藍色發光二極管開發的判決。
藍色發光二極管曾被認爲無法開發,卻有技術人員完成了這一創舉,接着就爆發了技術人員和其所屬公司之間曠日持久的法律紛爭。公司認爲該發明可以帶來一千二百億日元的收益,然而法院判給技術人員的補償只有區區六億日元。儘管一審時判了兩百億,但二審推翻了一審的判決。這隻能理解爲,司法機構不再獨立行使職權,而是看企業家臉色行事。
科技界對此判決失望透頂。這些偉大的發明家催生了全世界數萬億市場,報酬卻僅相當於全美職業棒球聯盟球員的年薪。許多科學家推測,此判決之後,日本的國際競爭力將大幅衰退。在科技實力直接決定國力的時代,科學技術人員遭如此冷遇,國家談何發展?用不了多久,日本就會被中國、韓國和印度趕超。
“人類文明要是毀滅就好了。”研人的父親冷笑說,“能夠復興科學文明的只有理科。文科那幫傢伙永遠只會誇誇其談。”
研人長大成人後,漸漸理解了父親話中的道理。念本科的四年中,研人忙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纔能抽出時間參加英語社團。與此相反,文科生連課都不去上,整日吃喝玩樂,至少研人是這麼覺得的。但這幫傢伙畢業後,竟能掙到五千萬日元年薪,這樣的反差令研人難以接受。這個社會似乎黑白顛倒了,流汗勞作的人,反而沒有吃喝玩樂的人掙得多。不過,這個想法又令研人很不舒服——他發現自己繼承了父親的乖僻性格,就像與生俱來的基因一樣,他想擺脫卻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
錦絲町的車站前,研人將凍僵的雙手插入羽絨服口袋,忽然想起了父親生前的一個謎。
“既然你這麼討厭自己的工作,辭職不幹不就得了?”研人曾對酒後絮叨不已的父親說。
父親聞言答道:“但我不能停止研究啊。”
“爲什麼?”
“從事研究工作後,你就會明白。”父親說,臉上露出了少見的幸福微笑。
那微笑是怎麼回事?它反映出先父怎樣的內心呢?儘管研人自己也開始了研究工作,但還是沒找到答案。多年的研究生活只讓他明白一件事:理科生生存不易。
人流涌出車站閘機口。研人將方纔的種種思慮拋諸腦後,在車站大廳上下車的乘客中搜索那張熟悉的面龐。不久,一個人朝他走來,向他舉起手。
研人穿過人羣,朝菅井走去。
“讓您專程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正值壯年的報紙記者沒打領帶,毛衣外套着夾克和大衣。他從眼鏡背後看着研人,笑道:“你一個人住,很少好好吃一頓吧!肉、魚、中國菜、東南亞菜,你喜歡哪一種?”
研人在吃方面從不講究,他選擇了最簡單的食物。“吃肉吧。”
“好。”菅井望着站前環形交叉路周圍的建築羣,“那就吃烤羊肉吧。”說着,他邁出了步子。
研人被領到一家小酒館風格的餐館。館子裡有隔間,每個隔間僅容數人圍桌而坐。兩人相對而坐,點了烤羊肉自助餐。
他們喝着大杯啤酒,吃着羊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研人的先父誠治,最後菅井主動觸及了正題。
“上次你提到了《海斯曼報告》……”
“是的。”研人探出身,“我看到父親的實驗筆記裡用英文寫着《海斯曼報告》,想弄明白那是什麼東西。”
“實驗筆記?裡面只寫了這個?”
“還有‘第五節’,《海斯曼報告》第五節。”
“嗯。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那個報告有五節。”菅井翻眼思考着,“我之前說過,這是美國智庫提交的報告吧?”
“說過。我覺得可能同父親的專業病毒學有關。”
“也涉及到病毒學方面吧。”菅井的視線落回到研人身上,“簡單地說,《海斯曼報告》是關於人類滅絕可能性的研究。”
研人不禁瞪大眼睛看着報紙記者:“人類……滅絕?”
“不錯。研人你這代人或許沒有切身體會。這份報告是大概三十年前提出的,當時美國和蘇聯對立,雙方擁有大量核武器,戰爭一觸即發。全世界都擔心核戰爭一旦爆發,人類就會滅絕。”
“大家真的這麼擔心?”
“嗯,那是冷戰時代。古巴導彈危機將世界推到了核戰爭爆發的邊緣。”
研人驚駭不已,這聽上去就像科幻小說。
“開發核武器的物理學家預測到全面核戰爆發的危險,設置了‘末日時鐘’,也就是人類滅絕的倒計時。氫彈試驗成功時,時鐘的分針被撥近到午夜零點,也就是人類滅絕時刻的兩分鐘之前。不過幸運的是,後來蘇聯解體了,分針也被撥離了。”
服務員來收空盤子,菅井又點了杯啤酒,繼續道:“在這樣的形勢下,美國白宮開始對人類滅絕的問題進行研究,以期找出原因並採取相應的對策加以預防。智庫中的學者約瑟夫・海斯曼羅列了將來可能導致人類滅絕的原因,總結在報告中。這就是《海斯曼報告》。”
“爲什麼父親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
“剛纔經研人君一提,我也想起來了,那份報告也許跟你父親的專業有關。報告裡是不是有病毒感染之類的內容?”
“您是說,致死性病毒導致的人類滅絕?”
“對。”
莫非父親是要應對人類滅絕的危機?就憑父親那樣籍籍無名、連研究經費都捉襟見肘的大學教授嗎?想到父親那瘦削、憔悴的模樣,研人忍不住笑了出來。父親與人類救世主的形象相差太大了。
見菅井驚訝地看着自己,研人斂住笑容。
“您知道《海斯曼報告》的詳細內容嗎?”
“接受你父親的委託後,我反覆查閱了新聞剪貼簿,但一無所獲。不過報告發布的時候,雜誌刊登了特別報道。”
話雖如此,但那是大約三十年前的雜誌,很難找。
“不過,”菅井繼續說,“我在報社工作,有辦法搞到手。你父親說無論如何都想知道詳情,我就找到了華盛頓分社的年輕同事,請他上美國國立檔案館查閱報告原文。”
“我也能看看嗎?”
“嗯,應該很快就會有迴音了。我拿到報告後就通知你。”
“拜託您了。”
享用完烤羊肉大餐,在錦絲町同菅井道別後,研人返回自己的出租屋。
兩人專心於談話,沒怎麼喝酒,研人現在依然清醒。打開房間的燈,開啓空調,坐到牀邊的小桌前,從揹包裡取出父親留下的兩臺筆記本電腦。
按下黑色A5大小筆記本的開關,仍舊沒有啓動的跡象。只好強制關機,轉而擺弄更大的筆記本。
這檯筆記本順利啓動。“GIFT”軟件界面佔滿屏幕,細胞膜中的孤兒受體3D畫面也一如先前。
研人費力地操作着不熟悉的軟件和操作系統,將輸入“GIFT”的“變種GPR769”的鹼基序列拷貝到U盤上,然後把自己平常使用的電腦連上網絡。
他打開鹼基序列搜索網站。只要輸入特定的鹼基序列,就能找到擁有類似序列的基因。
將“變種GPR769”的鹼基序列粘貼到搜索窗,設定搜索的對象爲“人類”,研人進行了BLAST搜索。儘管這並非研人的專業,但他在本科時代學過,做這種搜索還難不倒他。倘若問題受體是與病毒感染有關的蛋白質,那父親的研究牽涉到《海斯曼報告》就不奇怪了。
搜索結果出來了,研人緊盯着屏幕。同“變種GPR769”相似性最高的,當然是“GPR769”。九百多個鹼基中,只有一個不一樣。這就導致構成受體的氨基酸中,有一個被替換爲別的東西。
研人順着網頁鏈接,查詢“GPR769”的信息。儘管包含醫學術語的英文讀起來頭痛,但他多少還是領會到了要點。
類型:孤兒受體
功能:未知
配體:未知
發現於肺泡上皮細胞中。
117Leu被Ser置換,就會誘發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
這一病名非常陌生,研人繼續搜索了這種病症的情況。
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
原因:常染色體隱性遺傳導致的單一基因疾病。
病因基因類型已確定,孤兒受體GPR769的亮氨酸被絲氨酸置換,就會誘發病症。
症狀:肺泡上皮細胞硬化,呼吸衰竭。肺性心臟、肝臟肥大,伴隨肺泡出血等。有後遺症。
易發病年齡爲三歲。患兒多在六歲前死亡。
治療:只有治標療法。如注射類固醇,全身麻醉後進行肺清洗等。
流行病學:發病率無地域差異。十萬人中約有一點五人患病。
這並不是研人期待看到的信息。這種病與病毒感染無關,跟父母的遺傳基因突變有關。
本以爲能有重大突破,結果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自己的判斷完全錯了,這在實驗中屢見不鮮。每當這時,指導教授園田就會重複同一句話:拋開先入爲主的觀念,仔細思考到底出了什麼狀況。
這句話是希望他們思索爲何會出現超出預想的現象。研人離開桌邊,開始沉思父親究竟要幹什麼。父親的目的顯而易見。
你要做的是設計併合成孤兒受體的激動劑。
研人意識到一個重大問題:自己一直忽略了父親的研究中最重要的部分。由於牽涉到專業之外的知識,研人斟酌再三,以確保自己的結論無誤。
雖然不明白“GPR769”擔負何種功能,但它無疑是肺泡上皮細胞細胞膜中的“受體”。倘若其功能不全,則會致人死亡,從這點看,它定然發揮着正常呼吸所不可欠缺的某種作用。而這種“受體”若要發揮機能,就必須有相對應的“配體”。
人體在分泌出“配體”後,會藉助血液運往“受體”所在的位置。一旦“配體”與**於細胞膜外表面的“受體”相互“識別”進入“受體”的凹槽中,兩者就會因分子間的物理及化學反應而相互結合。“受體”上的凹槽會內向收縮,帶動整個“受體”開始收縮。因爲受體貫穿了細胞膜,所以這一變化也影響到細胞內側。“受體”末端部分的移動,會對細胞中其他蛋白質產生作用,而這些蛋白質又會激活和啓動其他一系列物理化學變化,化學信號就這樣在細胞內傳遞,最終傳到細胞核中,使某特定的基因發揮效應。換言之,受體和配體的結合,就像啓動細胞運作的開關。
就“變種GPR769”而論,凹陷部分發生變異,無法與配體結合,這個開關就打不開,肺就不能正常工作,於是發病。要讓細胞恢復正常功能,就只能生產藥物,也就是人工製造出一種替代原來配體的物質,只與“變種GPR769”結合,發揮開關的作用。這就是研人父親想製造的激動劑。
激活“變種GPR769”的激動劑。
研人呆立在桌前,大張着嘴,繼續思考。
毫無疑問,這種激動劑就是治療奪取孩子性命的絕症——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
研人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緊盯着電腦屏幕上的信息,在心裡計算。他很快算出了答案。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患者,在這個地球上有大約十萬人。也就是說,如果成功開發出這種激動劑,就能拯救全世界十萬名兒童。
“十萬人?”研人不禁大叫起來,掃視了一圈狹小的出租屋。我這個住在錦絲町六疊大小房間中的研究生,能拯救十萬人?
這難道就是父親要做的事?父親不吝私財,就是爲了拯救那些患病的孩子?
某一天,將有一個美國人來訪。你要把合成的化合物交給這個美國人。
莫非那個美國人有一個患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孩子?他懷着救治愛子的強烈期待來找研人?
可是……研人又轉而苦惱起來。實事求是地說,研製這種藥的難度實在太高了。即便彙集製藥企業的所有力量,也不能保證開發成功。而父親給出的研製方法被土井斥爲“幼稚”。縱使合成出了藥物,不進行臨牀試驗也無法確保其安全性。
身爲病毒學者的父親爲什麼要做非專業的研究呢?這種研究的勝算何在?
研人決定再堅持嘗試一段時間,心中卻不由得打鼓:這就像是用蜘蛛絲釣大魚,行得通嗎?
醫學院裡有認識的人嗎?研人這樣想着,開始搜索本科時代的關係網。
8
耶格等人與外部的聯繫受到嚴格限制。他們不能收發電子郵件,想聯絡家人,只能使用宿舍裡的電話。而且,根據保證書條款,他們不得透露自己如今身在何處。
“這部電話通過好幾層中轉才撥出去,”蓋瑞特說,“就算有人要查,也很難查清電話的源頭。”
這部房間內的電話,促進了隊員的團結。即便不偷聽,許多個人隱私還是會鑽進耳朵。耶格的孩子患有絕症,邁爾斯因爲父母投資房地產失敗而加入私營軍事公司,蓋瑞特打算存錢創業,而米克沒有可以打電話的親人。這些事都不再是四人之間的秘密。
每次與莉迪亞通話,耶格總是感到心情沉重。賈斯汀的病情越來越重。格拉德醫生的治療收不到預期效果。這樣下去,賈斯汀恐怕熬不到耶格結束當前工作的那天。
“爲什麼我們需要你的時候,你總是在工作?”接受這份報酬豐厚的工作,是兩人共同的決定,但莉迪亞還是責問丈夫,“現在丟下工作過來行嗎?”
既然已在保證書上簽字,就不能這麼做。放棄工作要賠償鉅額違約金。除了耶格之外,邁爾斯也爲簽下契約而感到懊悔不已。夜間強攻訓練結束後的第二天,射擊訓練中使用的人形靶標被替換成兒童真人大小,這樣做的目的再明顯不過,耶格他們要殺的,可能是一羣孩子。到了晚上,他們又前往擺着帳篷模型的訓練場,將子彈打在兒童模樣的人偶上。
訓練開始後的第五天,上午的體能訓練和射擊訓練之後,整個下午都要進行室內學習。大家都預感到,很可能是要詳細說明任務。
把射擊場上的小人形靶標打成蜂窩後,四人返回總部大樓。這時,邁爾斯終於道出了心中的不安。
“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任務。你們也不知道吧?”一向開朗的邁爾斯罕見地流露出厭惡的表情,“倘若真讓我們屠殺孩子,大家真會下手?”
每晚忍住嘔吐繼續訓練的耶格深表贊同。賈斯汀的死已經無法避免了。爲了讓我的孩子延長几天性命,就可以奪走四十個孩子的性命嗎?
見蓋瑞特和米克沉默不語,耶格問:“不過,大家都在保證書上籤了字,還有什麼辦法?”
“現在是最後機會了。在得知任務內容前抽身,我們就不會泄露機密,他們或許會同意。”
“不可能。這麼容易退出,就沒必要讓我們在保證書上簽名了。”
“保證書有沒有法律效力還值得商榷。到了法庭上,僱主又能說什麼?他總不能說‘我命令他們殺小孩,但是他們不服從’吧?”
蓋瑞特插話道:“改變態度並不明智。”
邁爾斯瞪大了眼睛:“爲什麼?”
“私營軍事公司都同五角大樓有關係。倘若我們違約,就會被趕出這個行業。到時候,我們只能在沃爾瑪停車場當收費員了。”
只有殺人專長的四人,無奈地陷入了沉默。耶格可以一槍殺死五百米外的敵人,也可以從背後一刀捅入敵人的腎臟,令敵人來不及慘叫就喪命。兒子賈斯汀崇拜的竟是這樣的父親。在和平社會中無法容身的父親,卻被兒子奉爲爲自由而戰的英雄。賈斯汀天真的崇拜令耶格羞愧難當。他覺得自己只是穿着戰鬥服的大騙子。
“何況,”蓋瑞特繼續道,“我們也許被捲進了巨大的陰謀當中。這次我們執行的多半是白宮委託的暗殺任務。也許是特批接觸計劃。要是中途抽身,可能會遭遇難以想象的災難。”
“意思是會被幹掉?”
“或者被戴上恐怖分子的帽子,引渡到敘利亞或烏茲別克斯坦這種喜愛酷刑的國家。”蓋瑞特壓低聲音繼續道,“萬斯當局幹得出這種事。”
四人不禁背脊發涼。邁爾斯在進入大樓前提這件事,是因爲察覺到他們已被嚴密監控。這些話是絕不能在宿舍裡說的。
耶格站在總部大樓的後門外,腦海中浮現出一名老兵的身影。他住在耶格故鄉城市郊外的一棟古老的房子裡,名叫傑克・萊利,是一名越戰老兵。他總是坐在門廊裡喝罐裝啤酒,從未見他從事過任何工作。在鄰居眼中,他不是戰場歸來的英雄,而只是社會的累贅。
在高中聽了陸軍徵兵官的宣講後,耶格回家途中找到萊利:“我想參加陸軍。”
萊利用渾濁的黃色眼睛看着耶格,說:“想幹什麼是你的自由。”
纔不是什麼自由,耶格想,而是迫於無奈。
“不過,”萊利補充道,“我只有一句話要對你說,所謂士兵,就是打着保衛國家的名號上戰場殺人,越善良的人,越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十七歲的耶格聽不明白。“什麼意思?”
“有的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傷害別人,有的人卻不行。”
萊利是哪種人?看看他腳邊的空啤酒罐就知道。難道他正因爲太過善良,才成了附近居民的眼中釘?
如果自己屠殺了四十個孩子,會不會變得像萊利一樣?
“米克,”邁爾斯問日本人,“你怎麼看這次任務?”
“我會完成任務。”米克說。他從訓練的第一天開始就毫不猶豫地朝人偶射擊。“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這是我的工作。不,這是我們的工作。”
邁爾斯譏諷道:“即使是屠殺孩子,你也不在乎?”
平常毫無表情的米克,此刻臉上浮現出冷笑,彷彿在罵邁爾斯膽小。邁爾斯勃然變色。耶格一看情況不妙,立即插話道:“等等,現在還不能確定我們真的要屠殺孩子。在瞭解任務的詳情之前,不要貿然下結論。”
邁爾斯咂了咂嘴。這時門開了,辛格爾頓走出來。高大的作戰部長俯視着四人,狐疑地質問道:“你們在幹什麼?”
“討論戰術。”蓋瑞特答道,“我們出身不同,要先討論。”
“快吃飯。下午會向你們講解任務的詳細內容。”
四人聞言交換了一下眼神。
“你明白我剛纔的戰術了嗎?”耶格說,“敵不動,我不動,方爲上策。”
“嗯,明白。”邁爾斯點頭道,“就算要撤退,也不必操之過急。”
“不錯。”
下午一點,吃完午飯的四人進入會議室。不出所料,等待他們的只有辛格爾頓一人。在任務開始前,可能見不到辛格爾頓之外的人吧。
四人分別落座後,辛格爾頓操作筆記本電腦,將PPT資料投影在屏幕上。
“先看這個。這個男人有什麼異常?”
畫面中是一個非洲男人的照片。年齡應在三十歲左右,但頭髮中夾雜着銀絲,所以也許更老一些。他穿着不合身的破爛襯衫,帶着平易近人的溫和表情,敞開的領口中露出發達的肌肉。他肩膀不寬,並不那麼強壯,膚色也不深,耶格猜他可能是靠近北部非洲的人。
“然後看這個。”辛格爾頓展示了第二張照片。
耶格等人驚訝地注視着屏幕。剛纔那個黑人男性旁邊,站着一個巨人。這名巨人是白人男性,他同黑人的形體差異之大,如同成人與兒童。黑人的頭頂還不到白人的胸部。
“請記住高個子白人的模樣。這個人名叫奈傑爾・皮爾斯,他在美國東部的某所大學擔任人類學教授。”
奈傑爾非常瘦,皮膚曬得很黑,鬍鬚留得很長,年齡四十歲上下,與其說是學者,不如說更像邋遢的冒險家。
“我要說明,皮爾斯身高一米八七,跟我差不多。而他身邊的非洲人,身高不足一米四。”
“爲什麼這麼矮?”蓋瑞特問。
“這個非洲人屬於俾格米族。”
見四人點頭,辛格爾頓繼續道:“俾格米這個名稱也許帶有偏見,但正像你們所看到的,他們確實十分矮小。除此之外,他們與常人無異。不過,他們的膚色與亞洲人相近,所以人類學上將其與其他非洲人區別劃分。”
作戰部長戴上老花鏡,拿過手邊的筆記本。“下面講授人類學方面的知識,但我也只是照本宣科,你們千萬別問深奧的問題。”
辛格爾頓嘴角上挑,露出微笑。但對他這個玩笑,耶格四人都漠然以對。
辛格爾頓不以爲意,繼續講解。“在座的諸位或許沒意識到,我們屬於農耕民族。我們的主要食物是農作物。然而,俾格米人屬於狩獵採集民族,居住在森林中,靠打獵和採集植物度日。”
幻燈片切換到第三張。非洲大陸的地圖上,沿赤道從東向西標示出一片區域。
“這是俾格米人的居住地區,跟熱帶雨林的分佈一致。雖然他們爲何身材這麼小還不得而知,但有一種理論認爲,這是適應環境的結果。這樣小的身體,在枝椏低矮的森林中才能穿梭自如。十歲之前,他們跟我們一般人沒什麼差別,但此後就停止生長,以孩童般的體格過完餘生。”
耶格覺察到了這場人類學講座背後隱藏的信息。兒童大小的人形靶標,莫非代表俾格米人?想到這裡,他心中的重負驟然減輕,但新的疑問又涌現出來。尚未開化的森林土著應該跟我們的工作不沾邊吧?爲什麼有人想殺死他們?
蓋瑞特舉手問:“俾格米人是哪國人?”
“雖然名義上,他們是居住地對應國的國民,但並未獲得實質上的公民權利。他們不按國籍劃分,而是按民族。剛纔照片中的男子屬於姆布提人,居住在剛果東部的伊圖裡森林。”
剛果東部正是耶格等人將要潛入的作戰地區。看來談話即將觸及核心問題。耶格接着蓋瑞特問:“伊圖裡森林包含在第一次非洲大戰的戰鬥地區中嗎?”
辛格爾頓聞言,意味深長地笑了。“是。”他說,“但這裡進行的不是正規戰,而是游擊戰——掠奪附近的村莊,大規模屠殺異族。除此之外,在這一地區活動的武裝分子,包括剛果政府軍,還會進入森林,獵殺俾格米人作食物。”
“什麼?”邁爾斯驚叫起來。
“這是食人文化。當地人認爲,俾格米人比人類低等。他們相信,吃了俾格米人的肉,就能獲得神秘的森林力量。於是他們獵殺俾格米人,將其剁成塊,丟進大鍋裡烹煮,撒上鹽吃掉。聯合國觀察團已經確認了這一事實。”會議室中,似乎只有說話者本人依然淡定,“澳大利亞的白人殖民者也曾以屠殺土著爲樂。塔斯馬尼亞島上的土著被殺得一個不留。”
辛格爾頓宛如欣賞人性醜惡爲樂的惡魔。對即將揭曉的作戰內容,耶格感到強烈的不安。
“話題重新回到姆布提人這個俾格米族吧!”
辛格爾頓操作電腦,向大家展示了剛果東部的放大地圖。全長一百公里的道路縱貫南北,路旁零星分佈着許多村落,此外就看不出人類存在的痕跡。地圖基本上都被綠色覆蓋。
“這是他們居住的伊圖裡森林。姆布提人以數十人構成的‘遊羣’爲集團,過着集體生活。雨季時,他們會定居在農耕民族的村落附近,而旱季,比如現在,則進入森林進行狩獵採集。他們搭建狩獵營地,過段時間再遷移到數公里之外,建立新營地。之所以頻繁更換紮營地點,似乎是爲了避免食物資源枯竭。”
地圖上顯示出由東向西的八個點。
“這八個圓點,是由四十人集羣的‘康噶遊羣’的營地,橫向寬度約三十五公里。這就是你們的作戰區域。”辛格爾頓面朝四人道,“下面介紹具體的作戰內容。”
耶格在椅子上坐直,聆聽詳細的作戰計劃。
“作戰代號‘守護者’。你們使用假名,僞裝成野生動物保護團體的職員,從烏干達的恩德比機場由陸路進入剛果。到時會有人帶領你們到伊圖裡森林。然後你們潛入森林,在沒有補給的條件下單獨執行任務。你們要儘量避免與當地人接觸,避開武裝分子,在森林中潛行,抵達康噶遊羣的狩獵營地,消滅他們。”
“爲什麼?”邁爾斯未請求發言許可就質問道,“殺死俾格米人的理由是什麼?”
“聽完再說話,邁爾斯!”辛格爾頓吼道,“你們有十天時間完成任務,但如果一切順利,五天就能完成任務。爲確認戰果,你們要用攝像機將康噶遊羣的四十具屍體拍下來,傳回電子數據。然後你們根據指示前往撤退地點,乘直升機離開剛果。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如遭遇武裝分子,不需要遵守特別的交戰規則,想怎麼幹都行。”
耶格舉手,獲准提問。
“作戰地區中的俾格米人只有康噶遊羣嗎?”
“不,十公里之外,還生活着其他一些遊羣。”
“那如何識別呢?怎樣將目標區分出來?”
“方法是剛纔提到的人類學者奈傑爾・皮爾斯。他因野外調查而與康噶遊羣一同行動。他輕信停戰協定,沒想到進入剛果後,戰爭再度爆發,因而被困在那裡不得脫身。皮爾斯所在的營地就是你們的目標。”
“這就是說,皮爾斯也是我們的攻擊對象?”
“不錯。”
“連美國人也殺?”邁爾斯小聲嘟囔道。
辛格爾頓瞪了衛生兵一眼,說:“那我就來回答你的問題。爲什麼我們必須殺死俾格米人和美國人類學者?半年前,在伊圖裡森林中發現了新型病毒。這種病毒跟埃博拉病毒一樣,宿主不明,特別容易感染靈長類。然而最大的問題是潛伏期和致死率。從感染這種病毒到發病長達兩年,致死率百分之百。也就是說,感染者有充足的時間將病毒傳播給別人,一旦遭到感染,就是死路一條。若這種病毒擴散到外部,將在全世界擴散,甚至可能導致人類滅絕。”
四人被這始料未及的情況驚呆了。耶格終於掌握了計劃的全貌。他被徵召時所聽到的那番話並非虛言——這是一份骯髒的工作,同時也是服務於全人類的工作。
“‘守護者’計劃的目的就是解除這一危機。我說到這裡,你們應該已經明白——包括奈傑爾・皮爾斯在內的康噶遊羣四十名成員,是現在確認的唯一的感染者集羣。”
邁爾斯反駁道:“把四十人隔離起來不就行了嗎?”
“在主權崩壞、二十餘個武裝勢力混戰的地區,不可能派去大規模醫療團。爲了避免涉足第一次非洲大戰之嫌,各國都很猶豫。此外,必須緊急處置他們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剛纔提到的食人文化。倘若武裝分子吃掉了康噶遊羣的人肉,會產生什麼後果?首先士兵會全被感染。當他們掠奪附近村莊、強姦婦女時,又會擴大感染。再加上,聯合國維和部隊也對當地女性施加性虐待,這種病毒遲早會蔓延到別的大陸。”
“被這種病毒感染後,會出現什麼症狀?”
“這不能說。因爲涉及高度機密,能告訴你們的病毒情況到此爲止。”
“等等。”蓋瑞特儘量保持語氣平穩,以免激怒作戰部長,“對我們來說,有一個問題必須瞭解清楚: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我們有沒有感染病毒的危險?”
“不用擔心。我們有防範措施。這種病毒只有一個弱點,只要感染時間不超過一個月,服藥就可以輕易驅除。”辛格爾頓從襯衣胸袋中掏出一粒透明膠囊,裡面裝着白色粉末,“這是某國陸軍研究機構開發的藥物。你們完成任務後就吞下膠囊。不過,千萬不要因爲有特效藥就掉以輕心。執行作戰任務時,一定要避免同目標發生肉體接觸。開槍時別讓血濺到身上。只要做到這兩點,就沒危險了。”
“這種藥,在未感染的狀態下吃,也沒關係吧?”
“當然。完全無害。”
“明白了。”蓋瑞特點頭道。
問答就此中斷。大家都陷入了沉默,沉重的空氣瀰漫室內。耶格意識到,包括邁爾斯在內,所有人都最終決定參加作戰計劃。到底是哪個混蛋制定了這個計劃?他不禁怒火中燒。
“我知道大家都很不滿,但這也是迫不得已。倘若剛果是和平國家,事情就不會這樣發展了。我們能做的,是在事態變化前儘早解決問題,無論如何都必須成功。拜託你們四位了。”接着,辛格爾頓的語氣中流露出對四人的關心,“最後我再補充三點。殲滅康噶遊羣后,你們必須採集研究用的標本——幾種臟器和血液。清單我日後再談。”
“這是我的工作?”邁爾斯有氣無力地問。
“其他三人也要幫助邁爾斯。”辛格爾頓間接肯定道,“注意別感染。”
耶格問了個不大但很重要的問題:“屍體損壞,會泄露我們的任務嗎?如果聯合國維和部隊發現屍體,應該會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戰爭。”
“不用擔心這個。當地民兵組織不僅吃俾格米人的肉,還會割走屍體的一部分當護身符。維和部隊會認爲這是那幫傢伙乾的。”
耶格不禁對計劃的周密性咋舌:“原來如此。”
“迴歸正題。第二個追加任務是,把奈傑爾・皮爾斯的筆記本電腦,完整無損地帶回來。”
雖然不知道爲何要這樣做,但大家沒有異議。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倘若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遭遇從未見過的生物,必須第一時間將其殺死。”
四人聽不懂了。
彷彿聽不懂英語而一直沉默的米克開口問道:“你說什麼?沒見過的生物?”
“是的。只要你們發現從未見過的生物,就立即將其殺死。”
“你指的是病毒嗎?”
“不是,病毒肉眼不可見,我所說的是具有形體的動物。”
“我不明白……”米克支吾起來。
耶格插話道:“非洲的雨林中,我們沒見過的生物不是有很多嗎?”
蓋瑞特和邁爾斯笑了,辛格爾頓卻一本正經地說:“那些生物基本上不會超出你的想象,比如某種蝴蝶或蜥蜴。而我說的生物,是你們分辨不出類別的特殊生物。”
“你能說得具體點嗎?”
“僱主提供的信息是有限的。”辛格爾頓面露難色。所謂僱主,就是委託澤塔安保公司執行這項任務的外國政府,多半就是白宮吧。“我能告訴你們的只有這些,問題生物就在剛果的雨林中,很可能潛伏在康噶遊羣的狩獵營地裡。它有着誰都未曾見過的形態。還有,這個生物現在並不兇暴,行動也很緩慢,憑你們的槍法,一發子彈就能將其解決。完成這個任務後,你們必須完整回收它的屍體。”
“可是,只有這些信息……”
“給我的信息只有這些!”辛格爾頓強行打斷,做總結髮言,“這個生物的最大特徵,就是一眼能看出它是未知生物。那一刻,你們的大腦或許會混亂。但你們不要多想,不要有疑問,比如這是什麼生物之類。一發現就直接殺掉。這是守護者計劃最首要的攻擊目標。”
9
這天,研人傍晚就中斷了實驗,將從小賣部買來的杯面三下五除二吞下肚子後,便朝醫學院所在的東京文理大學附屬醫院趕去。從理科校區走十分鐘,就能見到一座十二層的巨大建築,他與吉原學長就約在那裡見面。本科時代,他倆曾在聯誼會上見過幾次面。
來到醫院背面的員工便門,研人向門衛說明來意後進入主樓。他有些不自在,總覺得醫學院比藥學院更高等,心裡有點自卑。
乘電梯上樓時,研人想起進入大學後的新生歡迎會上,藥學院院長曾昂首挺胸地訓話說:“如果你們成爲醫生,救治的患者頂多萬人。但如果你們成爲藥學研究者開發出新藥,就能拯救超過百萬的人。”
確實如此。倘若開發出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藥物,不僅能救治現在世上的十萬名患者,未來可能患上此病的孩子也會因此受益。研人用院長的話鼓勵自己,但一想到現實的困難,一股無力感又油然而生。
反正是知其不可而爲之,研人決定還是不抱太大期望爲好,否則失敗後定會大失所望。
他在五樓下了電梯,前往兒科護士站。一名忙碌的護士發現了他,問:“你是來探訪病人的嗎?”
“不,我來見吉原醫生。”
護士點點頭,朝護士站裡一羣穿白大褂的人說:“吉原醫生,有人找。”
一個短髮男人轉身應道:“來了。”那人就是吉原。聽說吉原高中時代還在練習劍道,如今卻成了醫生。
一看到研人,吉原就用獨特的低沉嗓音說:“好久不見。”他穿着白襯衫,打着領帶,套着白大褂,與學生時代的形象迥然不同。研人自己則是舊羽絨服加牛仔褲的打扮,顯得特別不搭調。
“這麼忙還來打攪,非常抱歉。”
“哪裡哪裡,咱們去醫務室吧。”吉原走出護士站,帶着研人離開。
“你當兒科醫生了?”
“沒,我現在還是實習醫生,在各個科室輪流轉。兒科也不錯,但不適合我。”
“不適合?”
“又累又不掙錢,還是到別的科室當醫生比較好。”吉原回望着兒科病房說,“兒科醫生是跟金錢無緣的好醫生,我這人比較虛榮,沒辦法加入他們的行列。”
等電梯時,吉原切入正題:“你是因爲肺硬症來找我的吧?”
肺硬症是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簡稱。
“是的。”
“抱歉,現在的醫療技術水平還不夠,只能嘗試治標的做法,但能延長患者多久的性命,就說不準了。”
“也就是說,一點兒治療辦法都沒有?”
“沒有。”吉原斷定道。
“基礎研究也沒有進展?”
“世界上,只有葡萄牙的格拉德醫生在開發這種病的治療藥物。”
“治療藥物?”研人驚訝道。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意外收穫。“進行到哪一步了?”
“這方面我也是門外漢。請稍等。”
電梯來到上一層,吉原進入一個掛着“醫務室”牌子的房間。走廊兩側排列着各個科室,吉原進入的是兒科醫務室。室內擺放着許多桌子,或許是已近黃昏,房間裡沒有多少人。吉原打開角落裡的一個儲物櫃,取出一摞紙走出來。
“我把看過的論文下載了下來。”
“勞您費心了。”研人接過論文,粗略地瀏覽了一遍。
“這離臨牀試驗還差兩個階段吧?”
“看上去是。”
里斯本醫科大學的格拉德教授已經建立了變種GPR769的立體結構模型,正以此爲基礎,設計與該受體結合的化學物質,檢測活性。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臨牀應用研究了。
“不過,他已經進行到先導化合物結構最優化這一步了。”
“什麼意思?”
“意思是,他已找出可能成爲藥物的化合物,正將其改造爲藥理活性更高的結構。”
豈止慢人一步,這位葡萄牙醫生的研究比自己領先了許多年。用蜘蛛絲釣魚果然是癡人說夢。在破舊公寓樓六疊大小的實驗室裡閉門造車,根本無法與格拉德博士的研究同日而語,就像少年棒球聯盟的隊伍無法與全美職業棒球聯盟的隊伍抗衡一樣。
“也就是說,研製出治療肺硬症的藥物指日可待了?”
“還不知要等多少年呢。先導化合物適合成爲藥物的概率,也只有千分之一,順利的話也要五年以上。”
“那現在的患者就沒救了嗎?”
“我想是的。”吉原嘆了口氣,“跟我來。”說着,他朝走廊深處的重症監護室走去。
“我負責的患者中,有一位肺硬症患者。”
“哦?”
通過雙開式門扉,門後就是重症監護室。走廊的牆上安着巨大的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重病患者躺在室內的牀上。
“從左邊數起第三個。”吉原小聲說。
在成人患者當中,一個六歲左右的女孩孤獨地躺在牀上。她痛苦地閉着雙眼,皮膚已經變成青紫色。掛在支架上的輸液袋數量顯示出這孩子的病情有多麼嚴重。
牀邊有位年輕護士,以及看似孩子母親的三十多歲女人。爲避免帶入病菌,母親戴着口罩。她明顯哭過,精神瀕於崩潰。
護士將女孩的氧氣面罩掀起,擦掉嘴巴周圍的紅色鮮血。研人像被人戳了一下腦袋似的,往後退了一步。
“這是末期症狀,那孩子只剩一個月壽命。”
悲慘的現實令研人不忍直視,心中愈發苦澀難當。自己救不了那個孩子。從父親遺留下的那間寒酸、破舊的實驗室,可以想見自己的現實處境。
彷彿是爲了懲罰自己,研人看着眼病牀上的名牌。上面寫着:小林舞花,六歲。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吧,這個自己不得不見死不救的孩子。
“我想掙錢,但也想拯救患者。”吉原說,“你是讀藥學的,一定要研製出治療肺硬症的藥物啊。”
“可一個月內絕對不可能。”研人無力地答道,腦海裡浮現出父親囑咐的二月二十八日的最後期限,正是一個月後。
天已經黑了很久,氣溫也下降了不少。人行道旁的橫十間川上,冬季飛來的候鳥正浮在水面上休息。
返回實驗室的路上,研人雙手插在羽絨服的口袋裡,如同負傷的野獸般垂頭喪氣地走着。瀕死女童的身影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孩子究竟犯了什麼錯,非要遭受那樣的痛苦?爲什麼年僅六歲就要面臨死亡?作爲科學工作者,研人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因爲時間對所有人都是不平等的,這很殘酷,卻又是事實。
藥學研究者要做的,就是對抗大自然的威脅,但自己到目前爲止究竟做了什麼?進入大學後的六年,自己渾渾噩噩,光陰都被蹉跎掉了。
話又說回來,自己能做什麼呢?研人擡頭仰望星空,宇宙浩渺,無數光年外恆星的光芒點綴着地球的夜空。
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總有一天會開發成功。但至少要到五年以後,而不是一個月以內。在被這種無力感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同時,他又想起了父親的遺言。研人依然抱有一絲希望。就算是無名大學的教授,作爲科學工作者,父親應該接觸過邏輯訓練。既然自費投入數百萬日元建立實驗室,那應該對開發出特效藥有所瞭解。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安裝在筆記本電腦裡的“GIFT”軟件,但研人不知道它有什麼功能。
看來,最後的希望只能寄託在那個懂電腦製藥的韓國留學生身上了。答應幫忙聯絡的友人土井,應該已經打聽到了對方的時間安排。研人正考慮給土井打個電話,突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研人專心思考自己的事,沒有聽見對方的第一次呼叫。直到對方第二次喊自己的名字,他才停下腳步。
研人已走到理科校區藥學院大樓的後面。這裡晚上基本沒人經過,光線昏暗,只有遠處的自行車停車場裡亮着熒光燈。
到底是誰在叫自己?研人在黑暗中瞪大雙眼,沒看到人影。那是女人的聲音,研人甚感詫異,正要邁步,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轉過身,只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中年女人站在身後。她穿着樸素的大衣,沒有化妝,帶着理科女性獨特的清爽感。
“你是古賀研人吧?”對方輕聲問。
是理學院的教員吧?但這人也太像幽靈了,研人想。
“對,我就是古賀。”
“我想和你談談,有空嗎?”
“嗯,有。”研人遲疑地答道。
“那請跟我來。”女人說着就要領研人往大學校園外走。
“等等,您找我有什麼事?”
“是你父親的事。”
“我父親?”
女人緊盯着研人,點了點頭。
“我有一些話,一定要跟你說。”
“你怎麼知道我是古賀誠治的兒子?”
“以前你父親給我看過你的照片,他很爲你感到驕傲。”
研人立即就看穿對方在說謊。自己的父親纔不會爲自己感到驕傲。
“請跟我來。”聽到自行車停車場裡傳來學生說話的聲音,女人加快了腳步。
“我們要去哪裡?”
“外面很冷,到車裡談吧。”
“車?”這麼問的時候,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後門。大學圍牆下的細長車道旁,停着一輛小型商務車。車停在街燈之間,只能看出是輛黑色轎車。
研人一下子停住腳步。不知爲何,他覺得只要坐進那輛車,就無法返回校園了。“不能在這兒說嗎?”
“可是……”
“到底是關於我父親的什麼事?”這個問題剛一出口,研人有點混亂的大腦裡又浮現出另一個疑問。
“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啊,我是……”女人的目光遊移起來,“我姓阪井,以前跟你父親共事過。”
“阪井女士?全名是?”
“友理,阪井友理。”
研人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怎麼寫?”
陌生女子告訴他寫法後問:“你父親沒提起過我?”
“沒。您找我到底所爲何事?”
阪井友理瞅了一眼商務車:“聽說你父親過世了,我很驚訝。”
那爲什麼沒到厚木弔唁?
“您跟我父親是什麼關係?”
“我們一起研究病毒。”
“在多摩理科大學嗎?”
“是,我在外部研究機構工作。”
“就是說,你們共同搞研究?”
“不錯。研人同學,你真的從未聽說過我的名字?”
研人只好點頭。父親生前行動成謎,所以無從推量阪井友理的話有幾分可信。
“今天我想問的,就是你父親的研究。實驗的重要數據都在你父親那裡。”
“數據?”有那麼一瞬,研人幾乎相信了對方的話。對研究人員來說,丟失實驗數據當然是重大問題。
“你父親是不是留下了一臺小型的黑色筆記本電腦?”
研人愣住了。阪井友理說的,是父親留在書房裡的那臺無法啓動的電腦。
從家裡帶來的A5大小的筆記本絕對不能交給他人。
“我……我不知道。”他連忙否認,但對方明顯看出了他的心理活動。
阪井友理見研人假裝鎮定地推眼鏡,便“嗤”地笑了。
“你跟你父親一模一樣啊。”
研人驚訝地看着對方的笑臉。沒想到這個陰森的女人會笑。研人第一次發現,儘管她不施粉黛,卻很漂亮。
“去車裡談吧?”友理再次發出邀請,“裡面暖和。”
可商務車貼了車膜,看不見車內,看上去不像是女人的車。車門彷彿隨時都會打開,衝出一羣男人。“在這兒談就行。話說回來,那臺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怎麼了?”
“我可沒說A5大小哦。”
又犯錯了!又要讓阪井友理抓住把柄了。
“不過,我要說的,也是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友理恢復認真的表情,“你父親的遺物在你手上,對吧?”
研人無言以對,張口就可能自掘墳墓。
“把那臺電腦給我。”
研人思忖片刻,改變策略。“電腦確實在我手上,但父親說不能交給別人。”
“這是理所當然,畢竟電腦裡有研究數據。你自己應該也不會把實驗筆記帶出實驗室吧?”
看來阪井友理在研究機構工作好像是真的。不搞科研的人,不會提這種話。
“你父親他沒想到自己會死。”
這句話也不錯。父親的遺書並未以自己去世爲前提,這相當古怪。
“我們的研究陷入停頓,請你務必將電腦給我。”
研人問:“父親在三鷹車站倒地時,是什麼樣子?”
阪井友理欲言又止,歪着頭斜眼注視研人。研人再次詢問這個身材苗條、長髮及肩、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父親痛苦嗎?”
“我不知道。”
“叫救護車的是阪井女士吧?”
“不是我。”女人斷然否認。研人不相信。這個人絕對是最後一個跟父親說話的人。可她爲什麼要離開現場呢?阪井友理應該是出於某種理由才匆忙棄父親而去的。
“我也是爲了研人君好。”友理說,“把電腦還給我。”
“爲我好?什麼意思?”
“我不能說。”
“那我也不能把電腦給你。”
友理沉默不語,眼神迷離起來,彷彿在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研人不禁提高了警惕,等待對方迴應。“明白了。”她淡淡地答道,大出研人所料,“那告辭了。”
對話驟然結束。友理快速返回車上,研人都來不及挽留她。
研人困惑地目送她離開。再多談一會兒,應該就能探明對方的身份。研人覺得車牌號碼或許能成爲線索,便走上前去查看。但他驚得霎時僵住了。透過那輛商務車的後車窗,隱約可見一個人影。
除了阪井友理,還有人在車上。
研人本能地感到危險。友理將手放在駕駛席一側的車門上,轉過頭。黑暗中,兩道兇險的視線朝研人直射而來。
研人連忙後退,返回大學校園。圍牆之後車子漸漸看不到了,但反而增強了恐懼感。研人轉身快步走開,來到藥學院大樓時,已經不知不覺跑了起來。他一口氣衝上樓,朝同學們所在的實驗室跑。到了三樓走廊,他停下來,窺視樓下。沒有被追蹤的跡象。
到底是自己杞人憂天,還是剛剛虎口脫險呢?
研人打開門,進入園田實驗室。會議室裡,幾個女生正坐在沙發上其樂融融地喝着茶。從裡面的實驗室裡,傳出副教授指導研究生和學生們操作實驗器具的聲音。
熟悉的畫面令研人平靜下來,他掏出手機,給父親之前的工作單位打電話。現在還不到七點,實驗室裡應該還有人。
鈴聲響了兩遍,對方就接起了電話。“這裡是多摩理科大學。”
說話的是個男人。研人問:“濱崎副教授在嗎?”
“我就是。”
“我是古賀誠治的兒子,古賀研人。”
“是你啊。”對方好像想起了葬禮上有過一面之緣的研人。
研人爲自己的冒昧打擾道歉後,提出了問題:“我有件事想問您,我父親生前是不是在外部機構跟別人一起做共同研究?”
“共同研究?沒這事。”
“那您認識一個四十歲左右、叫阪井友理的研究人員嗎?”
“不認識。”
阪井友理果然在說謊。她到底是什麼人?想到這裡,研人不禁背脊發涼。
今後你使用的電話、手機、電子郵件、傳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監視。
難道自己的手機被阪井友理竊聽了?
“不過,”濱崎繼續道,“不知道是否與你的問題有關……古賀教授請了長假。”
“長假?”研人重複道,然後強忍住慌亂問,“什麼時間段?”
“一個月,到二月二十八日爲止。如果你父親健在的話,明天就開始休假了。關於共同研究的事,我能想到的就這麼多。”
看來,父親真的要製造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二月末開發出藥物,然後交給那個將要現身的美國人。“明白了。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哪裡,有問題隨時可以問我。”濱崎說着就掛斷了電話。
研人關掉手機,但身上的那股寒意卻沒有消失。他一邊返回同學們所在的實驗室,一邊思考那個叫阪井友理的女人。她想要的只有一樣東西,父親留下的筆記本電腦。不是新藥開發所需的機器,而是那臺無法啓動的小筆記本電腦。
揭開謎團的關鍵,就沉睡在那臺沉默的黑色電腦裡。那裡面到底記錄了什麼?
10
裝有防彈玻璃的高級轎車中,拉蒂默國防部長一大早就不太高興。現在,他必須研究提升駐伊拉克美軍戰鬥力的計劃,但無聊的問題卻接二連三地冒出來。
“販毒集團的小嘍囉怎麼了?”拉蒂默把手上的報告丟了出去,不耐煩地說,“口頭說明就好。”
後座的國家情報總監沃特金斯和中情局局長霍蘭德毫不掩飾遺憾的神色。沒必要繼續修補同國防部長之間的嫌隙了。這傢伙遇到什麼事都歸咎於情報部門失職,他們已經受夠了。
“準確地說,不是什麼嘍囉,是骨幹。”霍蘭德說,“但外表上,他是空殼公司的職員。這個人乘小型飛機從哥倫比亞前往美國,途中飛行員昏了過去。”
或許是舊病復發,飛行員陷入短時昏迷,飛機高度驟降。販毒集團的骨幹察覺到異樣,握住操縱桿。這時,飛機即將墜入大西洋。這個沒有飛行資格的販毒骨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將飛機恢復爲水平飛行。飛機大幅偏離航線飛行半小時後,飛行員終於醒了過來。見到近在咫尺的海面,他大驚失色,猛拉操縱桿,飛機緊急上升。一架不明飛機穿過雷達網,出現在邁阿密外海四百五十公里的防空識別區內,這令北美各地驚慌失措。如果空軍飛機緊急起飛的時間再晚十幾分鍾,總統應該就會轉移到白宮東廂的地下掩體中。
“只是一系列低級錯誤導致的結果。”霍蘭德若無其事地說,“北美防空司令部查明瞭原因,重新評估了防空體制。再也不會發生類似的事件了。”
“那這份報告就從今早的簡報上刪掉吧。”拉蒂默將文件塞了回去。
高級轎車在雪地上前行,前方就是莊嚴的聖瑞吉斯酒店。白宮已經很近了。拉蒂默連忙掃了眼接下來的簡報資料。簡報揭露了防備俄國間諜對策的不足之處,指出了俄國軍事通信網的脆弱性。現在又不是冷戰時期,這種情報無法取悅總統,但也不會讓他不高興。拉蒂默將這份報告保留在簡報中。
密閉的車內反常地安靜下來。國防部長能干預總統每日簡報的內容,沃特金斯和霍蘭德似乎沒有與這種人閒聊的意願。
拉蒂默思考着最後那份指出對俄網絡戰優勢地位的報告。從公元前開始,人類之間的戰爭就不再只靠武力決定勝負。戰士們勇猛而悲慘的戰鬥背後,還進行着另一場暗戰,那就是情報戰。密碼生成者和解讀者的智力角逐,左右了許多戰爭的趨勢。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在自由民主主義旗幟下聯合起來的盟軍,打敗了獨裁者領導的法西斯國家,但如果美英兩國沒有解讀敵國的密碼,結局可能就會有所不同。全世界也可能被法西斯分子征服。可是,隨着恩尼格瑪密碼的破解,第三帝國的野心破滅;而紫色密碼的解讀也導致大日本帝國潰敗。
然而,情報戰幾乎都是秘密進行,不爲外界所知,所以在一般人看來,勝利應該歸功於那些開發了雷達技術和核武器的科學家。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情報技術取得了巨大飛躍,出現了網絡戰這一全新的戰爭形式。這種戰爭的主戰場不在現實世界,而在電腦網絡之中。只要具備高超的駭客技術,就能令任何一個大國陷入混亂。無論是發電廠、上下水道,還是各種交通基礎設施,乃至金融交易和軍事命令系統,都由電腦控制,而駭客能對電腦通信網絡發動致命打擊。進入本世紀後,美國就曾遭受過好幾次這樣的攻擊,美國也對若干假想敵國發起過類似攻擊。倘若二十一世紀爆發大規模戰爭,那就一定是“數學家的戰爭”。
“關於報告的最後一項,”拉蒂默說,“對俄國的密碼,我們解讀到何種程度了?”
“去問國家安全局吧。”霍蘭德局長把競爭對手的名字拋了出來。
也許是覺得光這麼回答不夠禮貌,沃特金斯又補充道:“我們處於優勢這一點毫無疑問,尤其是解讀公鑰的能力,我們堪稱一流。”
“那是什麼?”
“是因特網上最常用的一種密碼,比如RSA密碼。”見拉蒂默想聽詳細解釋,沃特金斯只好繼續說下去,“RSA密碼使用了素數。素數是隻能被1和自身整除的數。將兩個素數相乘很簡單,但對其乘積進行因數分解就難了。”
拉蒂默皺眉道:“怎麼說?”
“比如,”沃特金斯心算了片刻,“203是由哪兩個素數相乘後所得,這個問題很難立刻給出答案吧?”
“確實。”
“答案是7和29。”
“真不知道原來你的數學這麼厲害。”拉蒂默的讚譽中帶着慣常的諷刺。
“我也是從國家安全局的人那兒學來的。”沃特金斯不以爲意,“RSA密碼將兩個素數的乘積作爲加密的秘鑰,而加密信息的接收方將這兩個素數作爲解密的秘鑰。就算加密鑰匙公開了也沒關係,因爲沒有人能夠分解出那兩個素數。”國家情報總監聳了聳肩,“如果您想了解更詳細的情況,就得請教數學家。”
“等等,就是說,只要知道加密數字由哪兩個素數相乘,就能破解加密信息?”
“不錯。”
“那將素數一個個乘起來與加密用的數字進行對照,遲早能試出來不是嗎?”
“理論上是這樣。但您不必擔心,因爲加密用的數字非常大。現行RSA密碼的強度,除非使用國家安全局龐大的計算機資源,否則根本不可能進行因數分解。”
“明白了。”拉蒂默點頭道。國家安全局的超級計算機超過三百臺,他們已經不是用臺數來計算,而是用安裝面積來計算。“那幫傢伙喜歡鉅額預算。”
“還有優秀數學家。”沃特金斯面色凝重地說,“我可能在杞人憂天,但現代密碼有一個致命缺陷。倘若出現一名天才數學家,編出對大整數進行素因數分解的劃時代的計算程序,那因特網就不再安全。國家機密也會泄露。這樣一名天才,極有可能通過網絡戰爭掌控世界霸權。”
“這真的會成爲現實嗎?”
“大部分專家認爲,這種計算程序不可能設計出來,但並沒得到數學界證實。可能會有人想出素因數分解的新方法。”
高級轎車抵達賓夕法尼亞大街1600號後,從西北門進入白宮,直達總統辦公室所在的西廂。利用下車前的短暫時間,拉蒂默又提到另一個話題:“對了,上次提到的除妖行動怎麼樣了?”
“是說阿富汗的事?”
“不,是剛果。”
“哦!”沃特金斯點頭道。
對特批接觸計劃尤爲關注的霍蘭德豎起耳朵,認真聆聽另外兩人的談話。
“那位‘天才少年’正全力以赴吧?”
“你是說施耐德研究所的那個年輕人?”
“嗯,那個人很能幹,跟加德納博士十分合拍。”
“關於計劃的具體進展,你有什麼新消息嗎?”
明明身爲國防部長,拉蒂默卻對國防部主導的特批接觸計劃一無所知。霍蘭德再次意識到,只有自己在認真對待這次威脅。
“特別計劃室的人已經將作息時間調爲剛果時間。”沃特金斯答道,“計劃提前實施了。執行計劃的隊員都是精英,所以訓練早於預定時間結束了。”
“優秀的隊員?”
“聽說是的。”
“那太可惜了。”拉蒂默嘆息道,“不過,既然是總統做出的決定,我們也無能爲力。”
“我認爲總統的決定是正確的。計劃大約半個月後完成。請等待最終報告。”
霍蘭德盯着沒有觸及重點問題的沃特金斯的側臉。國家情報總監道貌岸然的表情彷彿在說:“別多嘴!”本屆政府中,總統對誰帶來的情報失望,誰就註定會倒黴。儘管本次特批接觸計劃已經出現了不祥的徵兆,但必須對總統隱瞞實情。關於日本進行的反情報工作,溫和的加德納博士早晚都會告訴總統吧。
守護者計劃要提前一個多星期實施,這是作戰部長辛格爾頓觀察訓練過程後做出的決定。四名隊員在軍隊時代打下了良好的體能基礎,訓練短短十天後,他們就恢復了耐力,足以在熱帶雨林行軍十天。
這對耶格來說求之不得,這樣他就可以早點前往裡斯本去看賈斯汀了。
對於突然下達的出發命令,大家都沒有驚慌,只是平靜地做着準備。四人領到了各種裝備:吊牀、地圖、指南針、水壺、GPS裝置、長距離偵察用口糧。爲防範丟失,辛格爾頓嚴令每人將對抗致死性病毒的特效藥裝在防水袋中。執行計劃所必需的武器彈藥也一應俱全。不過,爲僞裝成民間人士,他們能暴露在外的武器只有AK47。這種突擊步槍在剛果隨處可見,據說不到一美元就能買到一支。半自動手槍和夜視儀等必須放在普通揹包裡。耶格同米克商量後,決定再攜帶手榴彈和槍榴彈發射器。爲防遭遇武裝分子,他們必須確保最低限度的火力。
在離開南非前的最後一次會議上,大家拿到了必要的文件:僞造的護照、野生動物保護團體的身份證、黃熱病預防接種證明,以及剛果武裝分子獨自頒發的若干通行證。
“作戰地區的戰況是,”辛格爾頓說明道,“儘管剛果政府軍派出了大量軍隊,但反政府勢力仍佔據優勢地位。地方民兵組織支配着伊圖裡森林的中心區域,而伊圖裡森林南北的廣大地區處在烏干達和盧旺達的控制之下。倘若與這些反政府軍發生接觸,千萬不要將通行證拿錯了。那些傢伙爲了不招致國際社會的反感,都會故意擺出愛護動物的姿態。”
辛格爾頓的話中不知何時雜入了譏諷。武裝分子真以爲,與數百萬條人命相比,國際社會更在乎幾千頭大猩猩?
“最後發放現金,每人各一萬美元。只要賄賂剛果的官員和軍人,他們什麼都肯幹。有時候還可以利用武裝勢力之間的矛盾保護自己。要做好兩手準備。”
四名傭兵各分得五十美元的紙幣二百張。他們的負重又因此增加。
“時光匆匆,我同你們的交往就此結束。希望上帝保佑你們。”
耶格等人同作戰部長握了握手,將個人物品留在宿舍後,離開了澤塔安保公司。打包好的物資和武器彈藥將另行運出。四人分別乘不同的航班,先後抵達烏干達首都坎帕拉。
與耶格的預想相反,坐落在維多利亞湖畔的坎帕拉充滿現代感。他沒想到,在非洲大陸中央,竟然會看到高層建築羣。儘管就位於赤道之上,但因爲海拔高,所以並沒有酷暑之惱。置身這座百萬人口、活力四射的城市中,讓人忍不住想出去散散步,但爲避人耳目,他們只能留在酒店房間中。
太陽落山後不久,衛星電話響了一下就停了。耶格將僞裝用的旅行箱放在房間裡,空手離開了酒店。幹道上籠罩着令人窒息的熱氣。柴油車排放的煙霧中,人流如織。在首都的中心區,鱗次櫛比的商店的燈光映照着路上的人羣和車輛。
耶格看着左側通行的車道,想起這個國家是英國的殖民地。沒有一個行人回頭看耶格,叫他“穆尊格”——這是斯瓦西里語中“白人”的意思。路上見到的都是黑人,根本沒有歐美人和亞洲人的身影。
耶格擔心自己暴露,一看到街邊小販身後的大篷卡車,便飛快地跳進了車。
駕駛席上坐着一名非洲裔中年男子,舊襯衫的袖子下是肌肉發達的手臂,看樣貌是一個已經成家的辦事員。男人用帶口音的英語說:“請給我鑰匙。”耶格將酒店鑰匙從口袋裡拿出來,交給司機。
“我來退房。”司機發動卡車,一邊緩緩行駛一邊說,然後伸出右手,自我介紹道,“我叫托馬斯。”
耶格同他握手,報上了自己假護照上的名字:詹姆斯・亨德森。“叫我吉姆好了。”
“好,吉姆。這個給你。”托馬斯將座位上的紙袋遞給耶格,“晚飯。”
“謝謝。”袋子裡裝着從未見過的快餐連鎖店的漢堡,似乎是某家在烏干達獲得特許經營權的公司。肚子早就餓了的耶格立刻打開紙袋,一口咬了下去。
“真好吃。”
“那就好。”托馬斯咧嘴笑道。
這個看似和藹的司機應該是中情局僱用的當地工作人員吧,耶格猜測。托馬斯也不是他的真名。不過,耶格並不想深究這個問題。他知道,自己無論怎麼問對方都不會說實話。根據執行機密任務時必須貫徹的“知悉權”原則,不必要的情報不會被告知。托馬斯應該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將這個叫詹姆斯・亨德森的男子送到鄰國的戰鬥地區去。不過,通過交談耶格瞭解到,托馬斯的國籍是烏干達。
“要是這個國家能有像樣的政治和教育,就能加入發達國家行列了。”托馬斯由衷地感嘆道。
“不是已經開始發展了嗎?”耶格附和。
托馬斯的臉上浮現出複雜的笑容:“這幾年,剛果的礦物源源不絕地輸入進來。”
耶格想起,烏干達是第一次非洲大戰的當事國。
“是掠奪來的物資吧?”
“不錯。剛果的礦產資源儲量在世界上數一數二。烏干達軍隊煽動剛果東部的民族仇殺,以維持和平的名義佔領該地區,將礦產秘密輸送回來。不過……”托馬斯苦着臉繼續道,“我不希望你們因爲這件事就對烏干達產生偏見。頭腦發熱發動戰爭的是高層領導,不是普通國民。”
“美國也一樣。”耶格答道,“任何國家都一樣。”
他們用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擺脫擁堵。令人驚異的是,這座城市的十字路口竟沒有紅綠燈。車又行駛了幾公里,首都的模樣便迥然不同了。非洲廣闊而深邃的星空低垂在昏暗的住宅區之上。望着窗戶中透出的油燈燈光,耶格不由揣度起這裡的人都過着怎樣的生活。是不是一邊爲工作和家庭所惱,一邊尋找着微小的快樂?那一定不是安逸的生活吧,但又只能如此度過。儘管物質生活上有貧富之分,但從內心衡量,這裡的人與美國人沒什麼不同。
行駛在紅土道路上的車慢了下來。在車頭燈的照耀下,只見一個男人站在路旁。是蓋瑞特。耶格朝駕駛席挪了挪身子,讓跳上來的同伴入座。
“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耶格問。
蓋瑞特微笑着,指了指前擋風玻璃:“坐那個。”
一輛商務車沿着逆向車道飛快地超過了他們。七座的車中,塞滿了十多名乘客。
“我拼車過來的。真是一段寶貴的經歷啊。”
卡車加速行駛,又開了近一個小時,停在一片沒有人煙的平原。手剎拉起的聲音消失在非洲大陸厚重的夜色之中。耶格下車後,癡癡地看了一會兒頭上的星空。滿天的繁星彷彿在竊竊私語,讓人感覺不到周圍的寂靜。此時此地,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地球是一顆飄浮在宇宙之中的行星。
托馬斯鑽出駕駛席,手持電筒,朝卡車後部走去。載貨平臺上,只有外側堆着木箱,內側還留有可供數名男子橫臥的空間。木箱被推開,耶格上車前就躺在這裡的邁爾斯和米克站了起來。
“終於可以休息了?”
托馬斯指着四個揹包和AK47突擊步槍,說:“你們的東西都在那裡。”
四名傭兵開始準備穿越國境。從各自的裝備中取出戰術背心和腿部槍套,穿戴在身上,然後拿起槍械,將子彈推進步槍和手槍的槍膛。裝夜視儀的袋子雖然也放在手邊,但爲了避免電池消耗,他們只會在必要時使用。
接下來,他們取出驅蟲劑,塗在皮膚、衣服和揹包上。一系列程序完成後,托馬斯將木箱中的便攜式無線電通話器交給了他們。四人確認了無線電頻率,然後將通話器放入身體和肩頭的口袋中,將耳機戴在頭上。
“都準備妥當了嗎?”
見四人點頭,托馬斯返回車後部,用力舉起木箱,堆成兩排,以免從外面看見載貨平臺內部。邁爾斯打開筆形電筒,四人藉着微光,靠在左右兩側的木箱上,坐了下來。
引擎再次啓動,車緩緩開走。邁爾斯關閉手電筒,載貨平臺內漆黑一片。
耶格問:“木箱裡放着什麼東西?”
“廢料什麼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邁爾斯答道,“至少可以充當沙袋。”
耶格打開自己的手電筒,查看堆滿載貨平臺後部的木箱。木箱之間,有意留出了四條狹窄的縫隙,正好適合作槍眼。托馬斯果然是專業人士。
漫長的旅途中,車身一直都在搖晃。路面的情況通過輪胎傳來,每當搖晃得不那麼厲害時,他們就知道車正通過城市。耶格努力讓自己入睡,但只能斷斷續續地打瞌睡。
凌晨時分,卡車停了下來,從耳機中傳來托馬斯的聲音:“我們即將穿越烏干達國境。”
藏在載貨平臺的四人側耳傾聽外面傳來的聲音。托馬斯正坐在座位上說話,用的是斯瓦西里語,對方好像是烏干達國境線上的衛兵。托馬斯曾一度下車交涉,但很快回來發動了卡車。
“我們已離開國境,進入烏干達與剛果之間的緩衝地帶。”
三公里前應該就是剛果民主共和國。但沒過幾分鐘,卡車又停了下來。
“剛果一側出現一名士兵,兩名孩子兵,全都帶着步槍。”
耶格等人悄悄端起AK47,單膝跪地,防備不期而至的戰鬥。
駕駛席外有人正對托馬斯大喊,是孩子尚未變聲的嗓音,反覆說着“五百美元”,似乎是在索要賄賂。托馬斯語氣強硬地回覆了幾句,最後雙方達成了一致。托馬斯給他們香菸,他們放托馬斯通行。
載貨平臺上的四人在搖晃的車內保持同樣的姿勢,等待進入剛果。不久後,卡車慢了下來,托馬斯通過耳機報告說:“出現三名士兵,攜帶步槍。出入境管理事務所中應該還有十二名士兵,但沒必要擔心。”
控制這一帶的武裝勢力接受了烏干達的支援,所以身爲烏干達人的托馬斯應該可以通過。但耶格等人還是打開了夜視儀,以防萬一。兩眼前方浮現出熒光綠的電子圖像。耶格打了個手勢,其他三人便朝木箱後移動。
卡車停了下來。隔着窗戶交談了幾句後,托馬斯就下了車。應該是去出入境管理事務所。不過,他們還是聽到有人在卡車周圍走來走去。耶格從木箱間的縫隙往外窺視,隱約可見一個穿着戰鬥服的黑人士兵,此人明顯對載貨平臺上的貨物很感興趣。這時又出現一個士兵,兩人開始交談,然後笑了起來,也許是在開玩笑吧。兩人就這樣用手搭向裝貨平臺,爬上了卡車。
耶格打手勢示意蓋瑞特和米克發動攻擊,射殺那兩人,自己則準備好跟邁爾斯一起將他們的屍體拖進載貨平臺。
士兵們將最外面一排木箱卸下來,檢查箱內,沒有發現值錢的東西,不禁咂起了嘴。蓋瑞特和米克叉開雙腳站住,兩手緊握裝有消聲器的格洛克手槍。在第二排木箱被卸下的瞬間,他們就會將子彈射入兩個士兵的額頭。不過,士兵們並沒有繼續卸下去,這是雙方的幸運。他們將木箱放回原位,跳下了載貨平臺。
不一會兒,托馬斯回來了。同先前一樣,他僅花了少量的錢就打發了索賄的士兵,平安地返回了駕駛席。托馬斯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我們已經進入剛果。現在不是武裝分子的活動時間,但請不要放鬆警戒。”
載貨平臺內的四人決定輪班,兩小時一班,兩人站崗,兩人小憩。在能睡覺的時間睡覺,這是執行特殊任務時的鐵則。
可是,進入剛果境內後,道路狀況急劇惡化,讓人根本無法入睡。按理說,入境的路應該是這一帶唯一鋪修過的幹道,但實際上卻只是一條泥路,路面凹凸不平,而且非常狹窄,卡車根本無法繞開那些坑。大篷卡車劇烈搖擺,震動。爲避免陷入坑裡動彈不得,托馬斯將載貨平臺上的長木板卸下來,墊在路上的洞穴和泥濘之上,保證卡車順利通行。這些重體力勞動都由托馬斯一人默默完成。
車開了將近一夜。凌晨四點,他們終於到了終點。車緩緩停下來,退入一條岔道。樹枝與大篷刮擦,折斷的啪啪聲在車內迴響。
“我們到了。”
四人站起身,活動一下僵硬的腰腿肌肉,分開防波堤一樣的木箱,帶着各種裝備跳到地上。
天還沒亮,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樹木氣味。氣溫比較低,只穿一件長袖襯衫會感覺冷。
耶格打開手電筒,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驚。卡車所停的小路彷彿一條隧道。從左右伸展出的樹枝,形成一道延伸到遠方的拱廊。作爲文明社會的一員,耶格的認識被顛覆了。這不是道路兩側有森林,而是在幽深廣闊的森林中,蜿蜒着一條若有若無的細線,一條由名爲人類的小動物踩踏出的獸道。
四人解下戰鬥裝備,放回揹包,穿上裝有GPS裝置的攝影師背心。大家都是棉襯衣加工裝褲的打扮,光看外表,應該不會被識**份。
耶格攤開地圖說:“我們來確認一下現在的位置。”
托馬斯比劃着解說道:“這條南北延伸的幹道就是通往國境的土路。再往前,車就走不動了。一來路況很差,二來道路盡頭有個叫曼巴薩的鎮子,有民兵組織駐紮。我們現在在幹道西側的小路上。”
GPS上的座標與托馬斯的說明一致。地圖上顯示,他們前面就是一個叫阿拉夫的村落。耶格等人接下來就要進入森林,沿着與幹道平行的線路北上。距離攻擊目標康噶遊羣所在的營地大概七十公里。耶格推斷,如果順利的話,五天之內就可以完成任務:兩天用於抵達目標地區,一天用於確定康噶遊羣的營地,另外兩天用於偵察和殲滅。
“最新消息,昨天,民兵組織與剛果政府軍在距離此處一百公里的東北方進行了戰鬥。政府軍陣亡六十人,數萬人流離失所。此外,維和部隊也遭到反政府軍埋伏,傷亡若干。”
在一百公里開外,只要不是正規戰,對他們就構不成問題。但這次的情形不同,附近只有一條貫穿雨林的道路,而且道路兩側幾公里內,零星分佈着一些可能成爲掠奪目標的村落。如果武裝分子向南進軍,肯定會同他們在幹道上相遇。可見,托馬斯在此處將他們放下來是明智的。
“武裝分子不僅會襲擊沿路的村莊,還可能襲擊雨林中的部落。你們千萬要小心。”
看來,必須從密林深處前往康噶遊羣了,耶格暗忖。
“最後一件事,這是你們訂購的物品。”
托馬斯從卡車的載貨平臺取出四把砍刀,交給耶格等人。烏干達司機完美地完成了他的任務。
“托馬斯,謝謝你。”
“別客氣。”托馬斯微笑道。
其他三人也都感激地同托馬斯握了握手。
“那我就回烏干達了。祝你們順利。”說完,他就鑽進了駕駛席。
載着一堆破爛的大篷卡車右轉,消失在雨林之中。周圍陷入一片黑暗。耶格摘下推至額上的夜視儀,暫時藏身雨林中,等日出後再開始行軍。
各自負重四十公斤的四人默默地互相點頭示意,然後毫不猶豫地邁開了步子。
守護者計劃的執行者們,就這樣融入了非洲大陸中央的暗黑林海中。
11
自從那個叫阪井友理的女人出現後,研人一直生活在緊張與不安之中。每當需要使用手機和電子郵件,他都懷疑有人監視;每次走夜路,他都覺得背後有人尾隨。
這個週末的晚上,研人故意推遲了實驗進度,調整了回家時間。如果跟指導教授西岡一起離開實驗室,到出租屋的那段路上,就可以兩人同行。
“古賀君。”同年級的女生招呼道。
研人轉過頭:“怎麼了?”
“有客人來了。”
“客人?”
“嗯,就在門口。”
平常不會有人到實驗室找他,研人的腦中不禁拉響了警報。從實驗臺前無法看到實驗室的門口。
“是什麼人?”
“你自己去看看啊。”
“不會是中年女人吧?”
“不是,是男的。”
“男的?”另一種不安涌上心頭。莫非又有新的威脅?帶上氯仿洗脫液,出現危險就讓對方聞——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但立刻就被打消了。與懸疑電視劇不同,假如現實中實際採用,有可能會置對方於死地。
研人戰戰兢兢地來到過道,朝門口望去。在實驗室內靠門很近的地方,站着一個衣着整潔、態度謙遜的男生。他不胖不瘦,戴着一副小型眼鏡,目光溫和地看着研人。
與預想相反,來者是個治癒系角色。暫時放下戒備的研人走上前,自我介紹道:“我就是古賀。”
對方答道:“土井同學介紹我來的。”
“土井?”研人反問後,纔想起對方是誰,忍不住開心地叫起來,“啊!你就是製藥物理化學的……”
“不錯,我叫李正勳。”
直到韓國留學生自報姓名,研人才聽出對方有口音。
“我叫古賀研人,幸會。”
正勳微笑着問:“你現在在忙吧?要不改天再談?”
研人瞟了眼手錶,現在是晚上七點半。不過幸運的是,今天是星期六。
“小李,今晚你有安排嗎?”
“沒有。”
“那三十分鐘後碰面如何?”
“沒問題。”
研人想起來,打算給對方看的兩臺筆記本電腦還在出租屋。“不好意思,能不能去我住的地方碰面?從這兒走十分鐘就到了。”
“那裡可以停摩托吧?”
“應該沒問題,你等等。”研人進入會議室,拿起不知是誰留下的記錄用紙,在上面畫了如何去他家的地圖,然後返回說:“這棟公寓樓的204號室,八點見。”
“好的。”
“那等會兒見。”
同李正勳分手後,研人連忙着手完成工作。在實驗臺上設置好需一晚才能完成的反應後,他就匆匆離開了實驗室。
一想到自己那間狹小的出租屋會迎來外國人,他感覺有點不可思議。考慮到冰箱中已空空如也,研人在小賣店關門前衝進去,買了一堆罐裝果汁和零食。他本來還想買些啤酒,但客人要騎摩托來,勸人家喝酒好像不合適,於是就作罷了。
研人奔馳在夜路上,思緒飄回了中學時代。回父親老家時,他曾與祖父和伯父發生口角,原因是他家上一代人非常討厭中國和朝鮮半島的人。
“那些傢伙不值得信任。中國人和朝鮮人都一樣。”伯父在酒席上強調。研人起初非常驚詫。他沒有想到,甲府竟然居住着這麼多外國人。
“伯父你們跟中國人和韓國人打過交道嗎?”研人問。
伯父翻着白眼說:“沒有。”
這次輪到研人翻白眼了:“都沒打過交道,爲什麼討厭他們?”
旁邊的祖父黑着臉插話道:“我年輕時在東京,曾跟朝鮮人吵架,結果被他們暴打了一頓。”
研人問膂力過人的祖父:“你跟日本人吵過架嗎?”
“吵過好多次。”
“那你也討厭日本人?”
祖父張大了嘴:“瞎說什麼!日本人怎麼會討厭日本人?”
“那就怪了,都是吵架,爲什麼偏偏討厭朝鮮半島的人?”研人將祖父所說的“朝鮮人”換成了“朝鮮半島的人”。儘管“朝鮮人”只是民族稱謂,但從老人口中說出來,不知爲何總帶着輕蔑的感覺。研人並不想跟着戴上民族歧視的有色眼鏡,“爺爺和伯父討厭那些人的理由也太牽強了吧?”
“胡說八道!”祖父怒罵道,憋在心底的敵意瞬間爆發了。
“你這個年紀,就愛說這種話。”伯父也用教訓的口吻說,“跟你父親一樣愛扯歪理。”
研人未料到,自己竟會因爲這件事遭到祖父和伯父的討厭。難道骨肉親情還不及對支那人和朝鮮人的憎恨重要?小城市裡籍籍無名的人,能斷定外國人是劣等民族嗎?不過,他們口中的“中國人”和“朝鮮人”這兩個詞到底指的是什麼?是那些他們從未對話過的人嗎?如果是那樣,他們根本就不瞭解這兩個詞所指的對象。身爲長者,難道沒發現這是自相矛盾的嗎?還是中學生的研人,對祖父和伯父的愚鈍深感震驚。
此後不久,研人瞭解到日本人曾發動過大屠殺,便愈發不寒而慄。關東大地震後,流言四起,說朝鮮人到處放火,向井中投毒。政府、官員、報社也參與散佈此等毫無根據的流言,煽動日本人屠殺了數千朝鮮半島出身的人。除了用手槍、日本刀和棍棒虐殺外,甚至還殘忍地將受害者仰面綁在地上用卡車碾死。據說,當時的日本人因爲武力吞併朝鮮半島而感到內疚,擔心遭到報復,這種恐懼愈演愈烈,最後轉化爲暴行。不久後,暴行就失去了控制,以至於許多日本人也被當作在日朝鮮人,慘遭殺害。
令研人毛骨悚然的是,實施這些野蠻行爲的人,主要是普通市民。如果種族主義思想濃厚的祖父和伯父當時也在現場,肯定會加入大屠殺的行列。一般來說,能心平氣和地發表種族主義言論的人,會在某種誘因的作用下爆發殘忍的本性,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他們究竟被什麼惡魔附身了?遇害者到底遭受了怎樣的恐怖和痛苦?連日本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可怕。
在這恐怖的真相背後,唯有一點讓研人感到慰藉,那就是伯父惡狠狠撂下的話:“你跟你父親一樣。”在上中學之前,研人一直未覺察到日本社會裡暗藏的種族歧視,這都是拜家庭環境所賜。父親誠治對海外留學生尤其熱情,經常笑眯眯地說“小劉的論文寫得很棒”,或者“金君的會議報告十分精彩”。這個性被獨子研人繼承了下來。在研人看來,這是自己
從父親那裡繼承下來的唯一值得誇耀的美德。
阪神大地震時,在日的韓國人和朝鮮人同日本人曾互相幫助,研人一邊爬公寓樓的階梯一邊想。時代已經變了,他只能祈禱,這位即將到訪的客人不恨日本人。對後代來說,愚蠢的先祖是沉重的負擔。
研人進入房間,將扔得到處都是的衣服迅速收起來,確保六疊大小的房間中有可供迎客的空間,然後將放在牀下的兩臺筆記本電腦放到桌子上。
約定時間剛到,窗外便傳來摩托車的排氣聲。摩托停在了公寓樓外。研人來到狹小的陽臺上俯視小巷,發現李正勳已從摩托車上下來,正在脫頭盔。騎大型摩托的研究人員真的是鳳毛麟角。
研人回到玄關,打開門。正在上樓的正勳擡頭道:“打攪了。”
“請進。”
正勳脫鞋進屋,笑着掃視了一圈室內。
“勞煩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哪裡,我突然來訪,該不好意思的是我。”
兩人再次寒暄後,研人便請正勳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我想請你看的是這兩臺筆記本電腦。”
“就是這兩臺?”正勳問。
“是的。”研人答道,忽然察覺跟正勳見面後,兩人的對話就像語言學入門書那樣生硬,“對了,小李你今年幾歲?”
“二十四歲。”
“我也二十四歲,我們說話就別見外了。”研人提議道,接着連忙問,“你知道見外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知道。”正勳也換上了輕鬆的口吻。
研人笑着說:“你叫我研人好了。”
“那你叫我正勳吧。”
“好。隨便喝。”研人將剛買來的果汁放在地上,進入正題道,“首先是這臺小電腦。它無法啓動,有沒有辦法知道它裡面裝着什麼數據?”
正勳打開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按下電源鍵。屏幕一如既往呈現出一片藍色。反覆啓動和強制關機了幾次,正勳只好放棄。他取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將其用網線同黑色小筆記本連起來,又進行了一系列操作。不熟悉電腦的研人壓根兒不知道正勳要做什麼。
大概半小時後,正勳轉頭對坐在地板上的研人說:“搞不懂。”
“果然棘手吧?”
正勳點頭道:“我懷疑它壞了,但又不能百分百確定。”
“就是說,它可能壞了?”
“有可能。”正勳思索片刻,一向柔和的視線突然凌厲起來,那是研究人員所特有的表情,“借我一週時間,讓我更仔細查驗,行不?”
“唔……”研人也思索起來。父親在遺言中告誡他絕不能將電腦交給別人,而且不久前還出了阪井友理那件事。倘若將筆記本電腦交給正勳,會不會也給他惹上麻煩呢?
“我想給你,但這不是我的機器,不能交給別人。”
“那就沒辦法了。”
“我們休息一會兒吧。”研人說,遞給正勳一罐飲料。
研人趁休息間隙思考另一臺電腦的問題。他想讓正勳研究可能與其專業有關的“GIFT”軟件,但又不知如何解釋給他聽。儘管一個月內開發出治療絕症的特效藥有如癡人說夢,但研人還是想聽聽正勳的看法。
研人認爲韓國留學生值得信任,於是開口道:“咱們下面要談的事,你能不能保密?”
正勳詫異地皺起眉,點了點頭。
“我必須在一個月內製造出GPCR的激動劑。”
“什麼?一個月?”
“不錯。‘GIFT’軟件就是達成這一目的的工具。”
研人簡明扼要地介紹了父親囑咐他完成的奇怪研究。得知研人的父親最近過世了,正勳由衷地表示慰問,此外就一直沉默着傾聽。最後,當說到父親的計劃中缺失了製藥的重要環節時,研人不禁感覺有點羞愧。“這行不通,對吧?我爸的專業是病毒學,他肯定想得太簡單了。”然而,正勳並沒有當即對研人父親的方案予以否定。他的表情一本正經,應該正在開動腦筋思考。“那我就拋開固有觀念,純粹從邏輯角度談談。”
“請講。”
“我明白你父親制定這個計劃時的想法。”
“什麼?”研人驚愕地探出身子。
“成功實施這個看似不可能實現的計劃的條件只有一個,即‘GIFT’這個軟件十全十美。”
“十全十美?”
正勳點頭道:“如果能準確建立受體模型,並完美設計出與其結合的藥物的化學結構,那接下來只需按部就班地操作就行了。”
“就是說,接下來只需要按照藥物的化學結構將其合成出來?”
“不錯,所以說,你父親制定的研究步驟,是成功合成藥物的最基本條件。”
如果製藥軟件能生成完美的設計圖,那合成出化合物就等於製造出藥物。姑且不論假設是否成立,單從邏輯角度看,這一論斷確實沒錯。
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中有必要的軟件,就使用這檯筆記本吧。
原來父親在遺書中,給出了充分的指示。正勳說得對,只要“GIFT”軟件十全十美,父親的計劃肯定就能成功實施。
“可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強大的軟件嗎?”
“沒有。”正勳斷然否定。
研人大失所望,“那邏輯上成立有什麼用?”
“我那麼說是出於對你父親的尊敬。”正勳笑道,朝更大的電腦伸出手,“咱們看看‘GIFT’軟件吧。”
電腦很快啓動,屏幕上浮現出“變種GPR769”的CG圖像。正勳驚叫起來:“這是什麼?”
“從專業角度看,果然很奇怪?”
“我還從沒見過如此真實的圖像。唔……怎麼說呢?這麼設計還是有道理的。”
正勳注視着七個α螺旋組成的跨膜結構受體,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移動鼠標,敲擊鍵盤,確定“GIFT”的各項功能,嘴裡不時嘟噥着“原來如此”或“怎麼回事”,間或還笑出聲來。查看完畢後,正勳說:“真是不可思議!這個軟件領先了當今科學水平五十年。以現代人類的水平,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軟件。”
“就是說,它超越了人類智慧?”
“對,超越了人類的智慧。通過基因的鹼基序列,就能知曉受體蛋白質的立體結構,從而設計與其結合的藥物的化學結構,還可以預測藥物與受體結合後的複合體的結構。對了,這是什麼?”
菜單中有一個寫着“ADMET”的選項。這一術語同研人的專業有關。“這是吸收、分配、代謝、排泄和毒性等五個英文單詞的首字母縮寫,是藥物進入體內後的狀態指標。”
“哦……”正勳似乎明白了,“是藥物在體內的動態和毒性吧?”
“這個軟件,連‘ADMET’都可以預測?”
“嗯,光看這個功能,並沒什麼好稀奇,因爲其他軟件也能預測藥物在體內的動態和毒性。但‘GIFT’還可以指定生物種類,選擇人或鼠。還有基因組輸入欄,必要時實施定製醫療。”
研人也開始真切意識到“GIFT”這個軟件有多麼不同尋常。“如果這個軟件十全十美,那就不需要臨牀試驗了。”
“嗯。整個製藥工程都可以由這個萬能軟件承擔。人要做的,只是合成藥物和確認結果而已。”
研人和正勳相視而笑。
“接下來——”正勳再次看向電腦,似乎對這個神奇的軟件倍感興趣,“我們來找找這個軟件並不完美的證據吧。你有什麼好辦法?”
“不知道這個有沒有用?”研人將塞在書架上的一摞紙拿出來,那是實習醫生吉原下載的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相關論文。“葡萄牙的研究人員發佈了剛纔提到的那種受體的立體結構。”
正勳瀏覽了一遍論文,喃喃道:“是同源建模啊?太好了。”然後反覆比對“GIFT”中的圖像。真實的CG圖像變成了由球和帶組成的抽象模型。將受體的活性部位放大後,與配體結合的部分就從原子層面上顯示出來。
“果然如此。”正勳說,“兩種模型差別很大。原子座標的數值也不一樣。”
“這麼說,‘GIFT’是騙人的?”
正勳卻苦着臉說:“現在還不知道。從邏輯上說,有三種可能:葡萄牙的研究人員錯了,或者‘GIFT’錯了,或者兩者都錯了。”
研人對正勳不肯輕易下判斷的態度深表敬佩。強大的邏輯思維能力是科學工作者唯一的武器。
“其實,計算機輔助藥物設計已經遇到了瓶頸。就算是最先進的軟件,也很難準確預測膜蛋白質的立體結構。葡萄牙的博士多半也使用了錯誤的模型。”
正勳打開自己筆記本電腦中的軟件,拷貝了鹼基序列的信息,輸入“GIFT”。“這種蛋白質的結構是已知的,我們來做個試驗,對比一下‘GIFT’生成的結果吧。”
敲擊回車鍵後,屏幕上出現了一串英文:請連入因特網。
“這是爲什麼?”正勳不解地問。
研人將高速因特網的網線接入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機器接入賽博空間後,“GIFT”的畫面也改變了。
Remain time 00:03:11
這個數字正在逐秒遞減。
“只要三分鐘?”正勳嘟噥道。
三分鐘後,“GIFT”就給出了答案。窗口中浮現出正勳指定的蛋白質的立體結構。正勳仔細比對,神情越來越嚴肅。“奇怪,這個軟件準確描繪了一百個氨基酸構成的蛋白質的結構。”
研人也驚訝不已。這不就證明了“GIFT”是完美的嗎?
但正勳仍然沒有立即下結論。
“我首先想到的是,這個軟件是冒牌貨。”
“那它怎麼能模擬出蛋白質的結構?”
“它要求在計算時連上因特網,對吧?”
“嗯。”
“它可能找到網上已有的蛋白質結構,假裝是自己計算的結果。只要接入蛋白質數據庫,就能找到許多類似的信息。”
“原來如此。”研人說,但馬上又發現了新問題,“可是這樣一來,我們不是就無法判斷‘GIFT’的真僞了嗎?”
“不錯。我們無法辨別‘GIFT’是自己計算出正確的結果,還是盜用了別人的發現,因爲正確的結構只有一種。但如果計算未知的結構,那誰都不知道‘GIFT’和其他的模型誰對誰錯。”
他們似乎中了一個狡猾至極的圈套。不過,倘若“GIFT”是冒牌貨,那到底是誰出於何種目的,大費周章地開這種玩笑?
正勳問:“你父親熟悉編程嗎?”
“完全不懂。”
“那他是從哪裡得到這個軟件的?”
“不知道。”
禮物——這個軟件的名字,漸漸飄散出陰森的氣息。
“還有一種可能,即‘GIFT’確實是十全十美的。當然,這只是假設。”正勳強調道,“如果這一假設成立,那‘GIFT’就可能是裝有云系統的黑客軟件。”
“雲系統?”
“是的。這是尋找外星人的‘SETI計劃’用的方法。要從宇宙電波中探測出可能是智慧生命發射的信號,需要異常龐大的計算量。於是該計劃招募了大量志願者,將他們的電腦聯網,利用他們電腦CPU的一部分進行計算。數十萬臺電腦集中起來的話,其計算能力將超過超級計算機。”
“我能說句題外話嗎?”
“可以。”
“他們有沒有找到外星人?”
“還沒有。”
研人有點失望。
“銀河系中心發出的來歷不明的電波,過去只檢測出六次。現在這些電波仍然是個謎。世界各國的天文學家,已經制定了報告程序,應對找到外星人的情況。”
“哦。”
“言歸正傳。”
正勳迅速將關注點從外星人轉移到“GIFT”上。
“決定軟件性能的重要因素有兩個:電腦的計算能力和算法。”
“算法指的就是計算步驟吧?”
“不錯。省略無用的計算,用更少的步驟獲得正確的答案。”
研人拼命思考,理解這些非專業知識。
“如果這臺電腦接入了分佈式計算系統,將計算任務分配給其他電腦,那計算能力就會大大提高。但是,即便將一億臺電腦連起來,也不可能完成分子動力學模擬計算。”
這一點研人也明白。正因爲計算不完美,纔要在製藥過程中收集與結構活性相關的數據,研究更合適的化學結果。發達國家之所以爭相研製超級計算機,也是因爲計算能力與科學技術水平直接相關的時代已經來臨。
“能彌補計算能力不足的,是簡化計算步驟,也就是算法。儘管使用了各種方法,但完美的算法是不存在的。算法不同,答案也會不同。這就是當今科學的侷限性。換言之,目前人類所掌握的計算能力還不夠強,也沒人發現完美的計算步驟。”正勳做出結論。
研人道:“也就是說,‘GIFT’不可能十全十美。”
“根據常識判斷,應該如此。”正勳答道,但臉上依然帶着不確定的神色。
“你還有什麼疑惑?”
正勳的話突然含糊起來:“怎麼說好呢,那種感覺……”
“感覺?”
“嗯……這個軟件,用起來感覺很奇怪。”
“怎麼說?”
“唔……怎麼說呢?”正勳揪着頭髮,將他心中異樣的感覺翻譯成日語,“用的時候覺得,這軟件真像是萬能的。”
這種感覺,恐怕只有精通軟件的正勳才明白吧。
“開發這個軟件的,應該是非常優秀的研究人員。從表面上看,他對分子層面和電子層面極其複雜的生命活動都瞭若指掌。倘若這個軟件真的能用,那授予開發者多少個諾貝爾獎都不爲過。”
研人也有同感。
“不過,好像也沒有直接證據表明,這個軟件是冒牌貨。這軟件設計得太巧妙了。”
“開發這個軟件的人有何目的呢?”
“這也是個謎。在專家眼裡,這個軟件是‘不可能存在的’,而普通人又不知道這是什麼軟件。”
研人聞言大悟,“非專業的研究人員可能會受騙。”
“什麼意思?”
“就像我父親那樣的病毒學家啊。他會不會上了當,相信這是‘萬能製藥軟件’?”
研人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名叫阪井友理的女人。她跟父親是何關係目前還不得而知,是不是她帶着這個軟件主動找到父親,提議開發治療絕症的藥物呢?誘餌就是新藥所帶來的巨大專利費。但實際上,“GIFT”只是冒牌貨。阪井友理打算吞掉父親投入的研究資金後一走了之。阪井友理用他人名義開立銀行賬戶,向父親展示賬戶上的大量存款,然後誘騙父親將錢匯入該賬戶。
可是,爲什麼父親死後,阪井友理要冒着危險出現在研人面前呢?如果她想要回小電腦裡儲存着欺詐行爲的證據,比如來往的電子郵件,那就解釋得通了。她對安裝着“GIFT”的電腦置之不理,是因爲從軟件入手,追查不到她頭上。
“老爸怎麼那麼糊塗啊。”研人憤憤地說。
“你父親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正勳勸慰道。
可是,這一推論還存在一處說不通的地方,那就是《海斯曼報告》。這份人類滅絕研究報告的第五節寫着什麼?研人拜託報紙記者菅井去找這份報告,但至今沒有消息。不光是《海斯曼報告》,這次的“新藥開發欺詐”最好也同菅井談談,研人想。有必要的話,甚至要做好報警的準備。
“這臺機子能借給我嗎?”正勳指着裝有“GIFT”的電腦問,“我還想再玩玩。”
“嗯,可以。”
“謝謝。”
正勳跟研人聊了大約一個小時,交換了手機號碼,然後在午夜前離開了。交談中,研人瞭解到這個韓國留學生的特殊經歷。他在祖國讀高中時跳了一級,十七歲就上了大學,頭腦相當聰明。流暢的日語是在學校學會的。後來,大學休學服兵役期間,他又在美軍基地工作,掌握了英語。跳級也好,兵役也罷,國家不一樣,學生所處的環境也大相徑庭。
研人目送正勳離開,頓生覓得知音之感,心情爲之大振。他在狹窄的浴室裡沖涼、刷牙,做好睡覺的準備,然後躺在牀上,做出了最終的決定。既然知道“GIFT”無法使用,那就只能認爲父親留下的研究不可能實施。他只能放棄開發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
總之,肯定不行,經常受挫的研人對自己說。拯救十萬個孩子?真是不自量力的妄想。
但有一幅畫面卻在腦海中縈繞不去。
是那個嘴邊滿是鮮血、飽受痛苦的小女孩。
小林舞花。
從研人的公寓出發,步行二十分鐘,就能見到那個孩子。她躺在醫院的病牀上,因爲無法攝入足夠的氧氣而痛苦地喘息。此時此刻真實存在的那個女孩,一個月後就會從世界上消失。
死、掉。
這個地球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助那孩子。
“混蛋。”研人小聲咒罵,關掉檯燈,打算入睡。
他在牀上輾轉反側,卻始終無法熟睡。半睡半醒之間,思緒和夢境交替,雜亂無章。空無一人的實驗室、因實驗失敗而一籌莫展、遭到導師指責、籠中蠕動的小白鼠、細胞膜上張着大嘴的孤兒受體……這些零散的片段在黑暗中浮現出來。突然,一段輕柔的電子音樂不知從何處傳來……
研人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剛纔睡着了。右臂伸出被窩外,拿起仍在地板上繼續鳴叫的手機。
他半睜開眼,看着液晶屏幕,上面顯示“不明號碼”。現在是凌晨五點,房間中還一片漆黑。研人不耐煩地接通了電話。“喂?”
“古賀研人,請注意聽我說。”
“喂?”
尖利的聲音在耳邊迴響:“古賀研人,請注意聽我說。”是用電腦製作的人工聲音,毫無抑揚頓挫之感,“古賀研人,請注意聽我說。”
“你是哪位?這麼大晚上。”
對方忽略了研人的憤怒,自顧自地說道:“三十分鐘內離開你的房間。三十分鐘內離開你的房間。不要留在你房間。不要留在你房間。”
人工聲音用古怪的日語將每句話都重複一遍。惡作劇吧?研人這樣想着,正要掛斷電話,內容又變了:“小電腦不要給別人。小電腦不要給別人。”
研人意識到這說的是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他從牀上爬起來,側耳傾聽電話裡平板的聲音。
“三十分鐘內離開你的房間。不要留在你房間。小電腦不要給別人。”人工聲音又將之前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補充道,“快從你的房間逃走。快從你的房間逃走。關上你的手機。關上你的手機。”
“喂?”研人呼叫的同時電話就斷了。
研人敲了敲頭,擺脫睡意。在寒冷的房間中回想着那段古怪的話,體內彷彿也颳起了一陣冷風。
小電腦不要給別人——
三十分鐘內離開你的房間——
快從你的房間逃走——
這明顯是警告。莫非三十分鐘後,會有人來這個房間搶奪筆記本電腦?
關上你的手機——
研人連忙關機,但仍舊不知是否該相信警告。會來搶電腦的,只可能是那個叫阪井友理的女人。那打電話來的是誰?尖利的人工聲音,多半是將文字輸入電腦後生成的。之所以無視研人的提問,自顧自地說下去,就是因爲這些文字是提前準備好的。
不要留在你房間——
這句話的意思聽得懂,但說法很彆扭。難道是外國人?研人的腦海裡不禁浮現出李正勳的面龐。不對,正勳的日語要流暢得多,幾乎稱得上完美。
研人爬下牀,打開燈和空調。因爲睡眠不足,大腦昏昏沉沉的。如果是阪井友理衝過來,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儘管研人身材瘦弱,但假如拼盡全力,就能把她趕跑。
快逃——
可是,人工聲音聽起來卻異常緊張,彷彿在說“不逃走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研人剛進廁所,一股寒氣就再次躥上脊背。那天晚上,阪井友理是乘商務車來大學的,那輛車中還有一個身影。對方不止一個人。
阪井友理曾說過:“我也是爲了研人君好。”現在,研人終於理解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那是在威脅研人,不交出電腦就有性命之虞。
研人思來想去,十多分鐘就這麼浪費了。可是,到底該怎麼辦?研人明白自己的性格優柔寡斷,但這個時候必須當機立斷。在上廁所、洗臉期間,研人決定好了下一步該怎麼走。他並非相信警告電話,但保險起見,還是暫時離開房間,觀察一下事態發展。不如去便利店打發時間,待天亮之後再返回公寓吧。
研人換上衣服,帶上錢包和房間鑰匙,將已關機的手機放進口袋。慌亂中,他差點兒忘了帶走最重要的東西——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這玩意兒該怎麼帶走呢?他脫掉身上的羽絨服,從衣櫃中翻找出戶外穿的大衣。大衣胸部有一個放地圖用的口袋,剛好可以將那臺小電腦放進去。
這時,窗外傳來汽車的引擎聲。時間是五點二十六分。還剩四分鐘,研人邊想邊拉開窗簾和窗戶,悄悄來到陽臺。周圍還很黑。藉着路燈的光芒,俯視樓下單向通行的狹窄小巷,只見一輛商務車就停在陽臺下方,外形同阪井友理的車很像,但顏色不一樣。毫無疑問,那輛車是專門挑選可以堵住公寓樓出入口的位置停下的。
研人感覺自己的後路被切斷了。要離開這座建築,只能從那輛車的旁邊經過。
副駕駛席上下來一個男人,站在車邊。那人動了動肩膀,似乎在擡頭張望,研人連忙縮回了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微彎着腰,返回屋內,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錯誤。房間裡亮着燈,窗戶開着,窗簾也沒拉上。下車的男人應該猜得出房間裡有人。
下面傳來車門開開關關的聲音。對方有幾個人?研人正這樣想着,門外就來人了。刺耳的門鈴聲反覆響起,按門鈴的人好像怒不可遏。研人渾身發抖。事到如今,假裝不在是行不通了。他來到門口,通過貓眼觀察。薄門板外,站着一個眼神兇狠的中年男人,身穿制服。他身後站着兩個戴着白口罩的男人。
研人不敢回話,忍着尿意繼續窺視外面。站在前排的男子朝後面的同伴點頭。其中一個戴口罩的男人拿出放大鏡模樣的東西,蓋在貓眼上。研人的視界頓時模糊,看不見外面了。
研人立刻意識到對方在做什麼。通過放大鏡能修正貓眼透鏡造成的歪曲,從而從外面窺視室內。也就是說,戴口罩的男人肯定看到了門內側的研人。
研人不禁往後退了幾步。這時門外爆發出怒吼:“古賀先生!古賀先生!請開門!我們是警視廳的!”
警視廳?警視廳是什麼?思維混亂的研人問自己。
“我們知道你在裡面!快開門!”
對方是警察。儘管研人不知道對方爲何而來,但明顯感覺到來者不善。星期天一大早就嚷嚷着自己是警察,目的是引起公寓樓裡其他住戶的注意。研人無奈地擰開門把,半開着門,但沒有取下門鏈。
“你是古賀研人先生吧?”最前面的男人露出整張臉,遞出身份證似的東西,“我是警視廳的門田。請讓我們進去。”
研人緊張得口水都幹了:“你們有何貴幹?”
自稱門田的男人的臉色愈發嚴厲:“是關於你父親誠治先生的事。”
“我父親?”
“請解下門鏈,打開門,我會把詳細情況告訴你。”
莫非警察已經開始調查新藥開發欺詐案了?研人心中涌起淡淡的期望。但警察凌晨突然造訪,這無論怎麼解釋都不能說是好事。研人對目光陰沉的三人說:“能不能出示一下警察證?”
門田咂了咂嘴,打開證件夾,再次出示警官證。
“警察證的封皮難道不是黑色的嗎?”
“老款是那樣。現在使用的是這種。”
研人看到了門田警官所屬的部門:“警視廳公安部是幹什麼的?”
門田合上證件夾,說:“我們是協助調查的。國外有警察向我們詢問最近過世的古賀誠治教授的事。”
“國外的警察?”研人慌亂的大腦總算冷靜下來。父親去過的國家有哪些?爲參加學術會議去過美國和法國,還有爲調查HIV病毒去過非洲的扎伊爾。
“具體是哪國的警察?”
“美國。”
“美國的哪個州?”
“不是某個州的警察。找上我們的是聯邦調查局,也就是FBI。”
研人聞言大驚:“聯邦調查局想知道什麼?”
“你父親涉嫌犯罪,聯邦調查局委託我們調查,他在前往美國研究機構時,是否竊取了實驗數據。”
研人呆呆地盯着門田。再怎麼可憐,父親也不至於墮落到犯罪的田地吧。但研人立刻想到了間接證據,突然感到如墜冰窟。那證據就是父親留下的神秘遺言。遺言中,父親似乎不知道自己會死。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五天多之前,從你和你母親面前消失了。
難道說,父親已經預見到自己將被警察拘留?
“當然,你父親已經過世,我們並不是要追訴他。不過,我們必須確認事實關係。”
研人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這時候,身爲研究者的自己該何去何從?邏輯。對,我們能依靠的只有邏輯。不要匆忙下結論。學習一下昨晚正勳的態度。父親的遺言是什麼?從遺言中能推導出什麼結論?
但你們不用擔心。也許幾天之後,我就會回來的。
研人低下頭,眼前的警察從視界中消失了。父親是無辜的,他這番話的意思是,即便自己被警察帶走,幾天過後也會洗脫嫌疑回來。
“你父親留下的電腦在你這兒吧?”門田問。
“電腦?”研人反問道,一股怒火涌上心頭,連自己都爲之一驚。你們少打我父親的主意!
“對,就是研究用的電腦。”
小電腦不要給別人——
研人問:“父親竊取的是實驗數據,不是軟件吧?”
門田皺起眉,不太確定似的說:“是實驗數據。”
“最後問一句,”研人固執地說,“你們來這兒,是因爲懷疑我父親,不是懷疑我吧?”
“當然不懷疑你。我們只是找你配合調查。”
研人心裡盤算,看來,自己就算逃跑,應該也不會被問罪。
“這裡的所有電腦都要沒收。請讓我們進去。”
研人抑制住顫抖,鼓起勇氣說:“我拒絕。”
警察眼色驟變。門田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張文件,伸到研人的鼻子底下:“這是法院的搜查沒收許可證。我們在執行強搜查。你不同意我們也要進來。”
快從你的房間逃走——
“好吧,那我放下門鏈。”研人說,門田將插在門縫裡的鞋尖縮了回去。
研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門上鎖。門外立刻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他剛擰緊的門鎖又被人從外面擰開了。研人大驚。警察已經從房東手裡拿到了備用鑰匙。他想穿上運動鞋,但慌亂中鞋帶纏繞在了一起。一名警察手持巨大的鋼鐵大剪伸入門縫,剪斷了門鏈。
研人好不容易纔穿上鞋,衝過六疊大小的房間,跳入陽臺。背後傳來咔噠一聲金屬破裂的聲音。鎖被撬開了。研人用眼角餘光瞥見警察蜂擁而入。沒有時間了。研人翻過陽臺欄杆,單手按住胸部地圖袋中的筆記本電腦,跳到商務車的車頂上。高度大約一米五。耐衝擊結構的車體,通過自身凹陷,使墜物得到緩衝。
從車頂滾到地上的樣子一定相當難看,但現在不是注重儀表的時候。研人安然無恙地站在路上,朝與商務車來時相反的方向跑去。
一回頭,只見駕駛席上跌跌撞撞衝下第四個警察。那人雙手抱頭,表情痛苦。剛纔研人落到車頂時,好像剛好砸中了那人的頭。這算是襲警嗎?研人惴惴不安,但並沒有放緩奔跑的速度。
星期天的凌晨,居民區中還不見人影。研人沒跑到一分鐘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必須甩掉他們,研人心急如焚。對方可是追蹤的高手。跟他們耗得越久,就越對自己不利。
研人來到四車道的大路上。稀疏的車流中,看不見出租車的影子。穿過大路進入小巷,忽左忽右,進入另一條大路,這次總算遇到了出租車。研人揮舞雙臂,鑽進停下的出租車。轉身查看,沒發現警察跟上來。
想告訴司機去哪兒,但發現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出租車朝向兩國方向,研人身上的錢不夠打車去那兒,但只要坐附近的電車就能到。
“到秋葉原。”研人說。這個時點,電車已經開始運營了。
“好的。”司機答道,踩下油門,打燈左轉。
研人在後座平復呼吸,暗自思忖:自己是不是闖大禍了?此刻警察說不定正在給厚木的老家打電話。母親要是知道了兒子的犯罪行爲,肯定會驚慌失措吧。逃到安全的地點後再同母親聯絡爲好,剛想到這兒,耳邊又響起了電話中聽到的警告。
關上你的手機——
現在自己總算明白,那毫無抑揚頓挫的人工聲音說的是什麼意思。只要手機信號被三個基站捕捉到,就能計算出手機的位置。如果不想讓警察查出自己在哪兒,就不能打開手機。今後要聯繫誰,就只能使用公用電話。
出租車抵達與錦絲町相距三站的秋葉原站。付了打車費後,研人身上只剩下兩千日元。但幸運的是,他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因爲他的錢包裡塞着“鈴木義信”的銀行卡。
研人朝車站走去,思考着自己該前往何處,這時才意識到父親早爲自己準備了藏身之處——就是町田那間破舊的公寓。記載着那個地址的字條藏在只有研人和父親知道的書中,也就是說,即便研人的所有通信工具都遭到監視,警察也無法獲知父親私設的那個實驗室。所有應對之策父親早已籌謀妥當,研人不禁心生感嘆。
站在自動售票機前,研人回頭觀察身後。沒人跟蹤。他邊看鐵路路線圖,邊將換乘路線記在腦中,然後通過閘機口。
事到如今,自己只能姑且藏身町田,等待最後的線索——《海斯曼報告》全文傳回日本的那天。
12
伊圖裡森林裡的行軍開始後的第二天早上,耶格從淺睡中醒來,躺在吊牀上查看手錶。背光電子屏上剛好顯示的是五點三十分。特種部隊中培養出的敏銳時間感並沒有退化。
耶格鑽出蓋在吊牀上的蚊帳和防水布,跳下吊牀。密林中空氣溼冷。黎明前的微光中呈現出不自然的白色,耶格凝神細看,才發現自己已被濃霧包裹。
霧中,米克持槍站崗的身影,宛如戰死者的亡靈般浮現出來。他們四人輪班站崗,兩小時一班。米克轉過頭,輕聲道:“沒有異常。”
耶格點頭,將視線投向另外兩張吊牀。蓋瑞特和邁爾斯正微微打鼾。米克揭開防水布,叫醒兩人。
所有人起牀後,開始做出發前的準備。收拾起吊牀,拆掉作爲支柱的樹枝。他們每人只備有兩套衣服,一套乾衣服睡覺時穿,一套溼衣服行軍時穿。他們重新噴上驅蟲劑,吃掉味道不佳但至少能補充能量的長距離偵察用口糧,吞下防瘧疾藥物,完成排泄,再將臨時挖出當廁所用的土坑填埋起來。
這次執行的潛行任務,有相當優越的條件。一般來說,潛入周圍都是敵人的地區,必須將排泄物裝進塑料桶,以徹底掩埋痕跡,就連廁紙都不允許使用。可是,在邊長數百公里的廣大伊圖裡森林中,是不用擔心這個問題的。在這裡,守護者計劃的四名執行者不過是大海里的魚苗罷了。
耶格打開地圖和GPS裝置,確認今天的行軍路線。他們議定了若干會合地點,以防突遇戰鬥後被打散。
四人背上沉重的揹包,手持武器,米克打頭,其後依次是耶格、蓋瑞特和邁爾斯,呈戰鬥警戒行軍隊形前進。這個隊形可以防備來自正面、側面、後面的攻擊。不過,因爲熱帶雨林中異常昏暗,他們彼此間的間隔比通常更近。
行軍一個小時後,霧散了。陽光從樹冠的間隙中射下來,爲他們在幽暗的雨林中照明,引導他們朝更深處進發。
無窮無盡的林海消磨着耶格的鬥志。密林裡似乎有一種魔力,能讓置身其中的人消沉下去。這裡是原始而獨立的世界,人類在這個世界中不過是穿着衣服、直立兩足行走的外來物種。儘管這裡生機勃勃,但人類卻格格不入。行軍久了,一股鄉愁般的孤寂感便油然而生。
特種部隊的教官說過,只有一種辦法可以應對雨林帶來的不安和恐怖,那就是確認你所面對的威脅。天氣?氣溫?飢餓?方向感喪失?有毒小動物?確認威脅後,就集中精力去解除那些威脅。只要不存在威脅,就沒什麼好害怕了。
對,只要確認這裡沒有威脅就不用害怕,耶格對自己說。耶格曾在東南亞密林參加過雨林戰訓練,但這裡的環境與東南亞截然不同。儘管在赤道附近,這裡卻因高海拔而無酷熱之憂。林中一陣風拂過,身上的汗水就舒舒服服地吹乾了。雖然存在昆蟲和蛇等小動物的威脅,但它們數量不多,只要不粗心大意就沒問題。最值得慶幸的是,不論走到哪兒都有乾淨的河流,打上來的水比在巴格達時分配到的礦泉水還好喝。
俾格米人已經在這裡生活了數萬年,倘若伊圖裡森林生存條件惡劣,他們早就滅絕了。沒有理由過度害怕這座密林。
前方的米克停下來,打手勢召集大家。耶格等人輕手輕腳地朝先頭偵察兵聚攏。
“那是什麼?”米克用AK47的槍口指着灌木的枝幹問,“難道是從未見過的生物?”
耶格沿米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烏黑的生物貼在樹幹上蠕動,就像拉直了的蚯蚓。“這是一種螞蟥吧?”耶格說,“雖然沒見過,但並非超乎想象。”
“不用殺了裝起來吧?”
“別管它。”
蓋瑞特笑出聲來,“我們是博物學家嗎?”
光滑的生物以出人意料的敏捷身手,朝邁爾斯跳過來。邁爾斯大驚躲開,其他三人都笑了。
這時候,附近的草叢中傳來響聲。耶格等人立刻將槍口對準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箇中型犬大小、外形酷似鹿的動物爬起來,朝森林深處跑去。它剛纔似乎在睡覺,被人聲驚醒後逃掉了。
此刻正好適合停下來休息片刻。耶格下令休息,將揹包放在樹木之間狹窄的空地上。坐在雜草之上,大樹的根從地面突起,如同豎着的木板,用來當靠背再合適不過。
邁爾斯一邊喝水一邊問大家:“剛纔那種生物,你們覺得是什麼?”
“我一點頭緒都沒有。”蓋瑞特說。
“也許是一條平蛇。”米克說。
“那是什麼?”
“是日本的一種未確認的動物。找到了還能拿賞金。”
“看來我們不應該來剛果,應該去日本啊。”
米克的故鄉日本是什麼樣的國家呢?耶格想。腦海中浮現出混亂擁擠、閃爍着豔俗霓虹燈的大都市,但或許這只是對日本的成見。
邁爾斯掃視四周,確定森林中沒有別的響動後,壓低聲音說:“我總覺得這次的任務有些不對勁。”
耶格問:“怎麼說?”
“仔細想想,我們執行的任務對象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病毒感染者以及從未見過的生物。”
“我沒有專業知識,”蓋瑞特說,“被病毒感染的生物,會不會像妖怪一樣變形呢?”
“那是好萊塢電影中的情景。從生物學角度說是不可能的。”邁爾斯斷言道,“說不定,計劃的真實目的只是暗殺。”
“暗殺俾格米人?”
“不對。是暗殺同姆布提人待在一起人類學者奈傑爾・皮爾斯。”
“這個我也想過。”耶格說,“如果只需要殺死皮爾斯,那就應該制定別的計劃。沒有必要連姆布提人一起殺死。”
“是爲了殺人滅口?”
“只要發動夜間強攻就不用擔心我們的身份暴露。即便有姆布提人見到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是誰。”
“這麼看,計劃的目的果然是殺死病毒感染者啊。”
“我擔心的是計劃完成之後。”米克說,“我們必須蒐集屍體的臟器帶回去,比如大腦或者**。”
想到這項噁心的任務,邁爾斯不禁愁眉苦臉起來。
“那我們帶回去的就是可怕的病毒。這個計劃的真實目的,莫非就是搞到病毒來製造生物武器?”
“美軍有規定,不能開發生物武器。”耶格爲老東家辯護道,“但我也不知道實際情況怎樣。”
邁爾斯想說什麼,卻打住了話頭。其他三人也都停下來,全神貫注地聆聽。從上風處傳來微弱的撥開草叢的聲音。是腳步聲。而且不是一個人的。至少有五個。他們不是簡單地靠近,而是呈分進合圍態勢,要將耶格等人包圍起來。
四人握緊突擊步槍,無聲無息地站起身。米克指了指自己,表示自己來承擔偵察工作。耶格點頭同意。米克槍口微微朝下,呈接敵準備姿勢。耶格和邁爾斯負責掩護,隨時準備對前方一百八十度範圍內的可疑目標射擊。蓋瑞特則負責後方警戒,防範敵人聲東擊西。
森林裡枝繁葉茂,視野不佳,米克只能小心翼翼地移動。爲防止跟丟,耶格等人緊隨在米克身後。
過了一會兒,米克突然停下,悄悄躲在大樹樹幹後,用槍瞄準前方。但他沒有開槍,而是全身放鬆,槍口朝下,打手勢讓同伴上來。
耶格等人陸續靠攏,朝日本人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大約五米遠處,在林木稀疏的一角,一羣大型類人猿正在移動。是七頭黑猩猩。從近距離觀察,它們顯得很大,站立起來跟矮個頭的人相當。
這些秘境中的居民並沒有覺察到自己正被人類監視。打頭的黑猩猩不動聲色地發出信號,後方的黑猩猩都弓着身子靠上前來。這明顯是在發號施令,這羣黑猩猩正在進行對敵秘密行動,彷彿一羣穿着類人猿制服的人在表演一樣。
“它們是不是在模仿我們呢?”蓋瑞特忍住笑,囁嚅道,“黑猩猩特種部隊。”
耶格也興致勃勃地看着黑猩猩。它們背後低矮的樹叢中,另一羣生物若隱若現。十多隻猴子正悠閒地坐在那裡,梳理着毛髮。
耶格拿着軍用雙筒望遠鏡觀察,覺察到不祥的氣氛。突然,攻擊開始了。悄悄靠近的七頭黑猩猩發瘋似的狂叫起來,朝低矮樹叢中的猴子衝去。與此同時,周圍的樹枝全都搖晃起來。樹叢中的猴羣尖叫着四散而逃,但一隻落在了後面。七頭黑猩猩凶神惡煞地衝向那隻蹲坐在地、手足無措的猴子。
四周陷入喧囂之中。興奮不已的類人猿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是在爭奪領地吧?耶格猜想。但沒多久,他就發現情況不對勁。發生爭鬥的地點只有一處,那就是樹叢中央。七頭黑猩猩在那裡繼續對那隻猴子施暴。它們圍住猴子又抓又咬,令其身負重傷。耶格不明白,黑猩猩這麼做到底是爲了什麼,但他心底隱隱不快,就像目睹了人類之間的暴行。
有兩頭持續施暴的黑猩猩,從兩側抓住猴子的手臂,一齊將它舉起來,動作流暢,配合默契。忍受暴行的猴子剛一離地,它懷中的什麼東西,就被對面的猩猩首領一把奪走了。耶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奪走的是小猴,歲數上相當於人類的嬰孩。遭攻擊的猴子拼死保護自己的孩子。猩猩首領則抱着獵物跑開了,邊跑邊抓着小猴子的兩腿甩來甩去,用小猴子的頭猛砸大樹樹幹。小猴子發出痛苦的哀號,但猩猩首領置若罔聞,撕下小猴子的一條胳膊,開始吃起來。
邁爾斯呻吟道:“怎麼會……”
周圍的黑猩猩興奮到了頂點,全身毛髮倒豎,忘情地高叫着。位於這場瘋狂盛宴中心的猩猩首領露出老奸巨猾的眼神,靈巧地使用雙手,交替啃食着小猴子的肉和樹葉。其他黑猩猩也湊上前去,想分一杯羹,卻遭到首領無視。獨佔獵物的首領將小猴子的頭塞進自己嘴裡,啃下皮膚和肌肉,雪白的頭蓋骨露了出來。悲慘的是,小猴子這時還沒死。猩猩首領吧嗒着嘴,一點點將其殘肢吞下肚。
米克默默地注視着這一幕,端起AK47突擊步槍,對準猩猩首領。
“住手!”
蓋瑞特話音剛落,米克就扣下了扳機。受驚的黑猩猩四散而逃。米克發出的子彈擊穿了小猴子的頭顱,結束了它的痛苦,但子彈還貫通了猩猩首領的喉嚨,它身後的樹叢上頓時鮮血四濺。一大一小兩隻類人猿的屍體落入草叢。
“可惡的猩猩。”米克咒罵道。
邁爾斯目瞪口呆地轉過頭,看着日本人,彷彿對方是一個病人。蓋瑞特則臉朝下,微微搖頭。
不安在傭兵之間蔓延。他們剛纔目擊的不是動物間簡單的同類相殘,而是交織着理性和瘋狂的、有組織的殺戮行動。也就是戰爭。
耶格端着沉甸甸的突擊步槍,問自己:難道人類在成爲人類之前,一直在自相殘殺嗎?
滿身傷痕的母猴跑到自己孩子的屍體邊。剛纔還在母親懷中的小猴,此刻已成一具被拋到地上的沒有頭顱和右臂的屍體。人類無從知道,母猴現在是何種心情。
“好戲結束了。我們離開這裡吧。”耶格小聲提醒道。萬一附近有武裝分子潛伏,應該已經聽見剛纔的槍聲了。
“米克,今後除非必要,不得開槍。”
日本人朝他露出鄙夷的冷笑。耶格熱血上頭,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憤怒。他壓制住毆打異族的衝動,但他不理解爲什麼米克要射殺類人猿。是爲了不讓小猴子受苦,還是出於對黑猩猩首領的憎惡?說不定兩者都不是,米克開槍只是爲了向低等動物誇耀武力,滿足可笑的虛榮心罷了。
“走吧。”說着,邁爾斯就邁出了腳步。蓋瑞特面無表情地跟在後面。只有米克一臉得意,讓耶格不由得怒火中燒。對於剛纔發生的事,大家似乎都不想深究。
四人回到放揹包的地點。耶格背上裝備。待四人排成縱隊後,他揚了揚下巴,指示米克前進。
快走,你這個瘋狂的日本佬!耶格在心中罵道。
萬斯總統的手上,拿着一張手腳被炸掉的幼兒屍體照。是一個伊拉克兒童。在針對反美武裝分子的大規模掃蕩行動中,大量無辜平民傷亡,這孩子只是其中之一。
總統面露不快,將照片推給鄰座的張伯倫副總統。張伯倫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爲了說服這兩個冷血的男人,會議桌對面的巴拉德國務卿必須儘快想出接下來的說辭。
“不要管死了多少老百姓。”張伯倫先發制人,“要是被媒體知道了,會給我們惹麻煩。”
拉蒂默國防部長也點頭贊成。
巴拉德挨個打量了圍坐在內閣會議室桌旁的官員,希望能喚醒他們心底深處的良知。“可是,伊拉克已經有十萬市民死於我軍的攻擊,你們認爲這樣能獲得伊拉克人民的支持嗎?”
“這種程度的附帶損害是允許的。”張伯倫言之鑿鑿地說。
如果張伯倫的家人在別國的軍事攻擊中遇害,他肯定不會發表這樣的言論吧。巴拉德將憎惡與譏諷都藏在心底,耐着性子說:“假如這種大規模的破壞持續下去,敵對勢力就會愈發仇恨我們。從維持當地治安的角度出發,我們也應該儘快增派軍隊。”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吧!”張伯倫駁斥道。
“我認爲,做軍事決定時,必須考慮外交上的後果。”曾擔任過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的巴拉德說。
“此事早已議定,事到如今不能推翻。”萬斯支持副總統道。
見周圍的人紛紛點頭,巴拉德忍不住納悶,新保守主義什麼時候開始如此流行了?這些人原本不是保守黨的激進分子啊。
“這個議題到此爲止,可以嗎?”艾卡思幕僚長詢問總統的意見,推動會議繼續進行,“在進入最後的議題前,請無關人士離席。”
國防部長的助理們陸續走出內閣會議室,但負責非洲事務的人員留了下來,此外還有內閣中樞和情報機構的數名領導。巴拉德不再固執地闡述自己的觀點。
“最後的議題是什麼?”張伯倫問。
“是上次提到過的特批接觸計劃。”幕僚長答道,“代號‘涅墨西斯’。”
衆人聞言都鬆了口氣,就像艱難談判之後在餐會上輕鬆享用甜點一樣。只有國家情報總監沃特金斯和中情局局長霍蘭德盡力掩飾着內心的緊張,因爲他們知道,特批接觸計劃遇到了艱難局面。
總統科技顧問梅爾韋恩・加德納博士被請入內閣會議室時,高官們都微笑着表示歡迎。
“那我開始說明吧。”加德納謙遜地入座,用顫悠悠的聲調說,“涅墨西斯計劃正在順利進行。再過幾天,在非洲執行的第一階段任務就會結束。但現在遇到了一個小問題。根據國家安全局的報告,日本那邊出現了不安定的跡象。”
“日本?”萬斯不解地問,“爲什麼是日本?”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也許只是杞人憂天,但謹慎起見,我們還是採取了措施。”霍蘭德當即看出總統依然不解,於是繼續說,“東京有人試圖入侵‘涅墨西斯’。經調查,鎖定嫌疑人爲古賀誠治及其兒子。古賀誠治最近病死了,但他的兒子仍在進行入侵活動。”
“他兒子是什麼人?”
“一個叫古賀研人的研究生。”
張伯倫問:“這個人的專業是什麼?新聞學還是宗教學?”
“藥學。他父親的專業是病毒學。”
“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的秘密計劃?”
“這個還在調查。中情局東京分局已招募當地工作人員,與這名青年接觸。此外,聯邦調查局也委託了當地警察局的反恐小組展開行動。”
沃特金斯補充道:“當然,無論是中情局的日本僱員,還是當地警察,對‘涅墨西斯’都一無所知。一切盡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嗯,這樣啊。”原本應當擔任涅墨西斯計劃總負責人的國防部長拉蒂默說,“特別計劃室的聯絡員說,最好聽聽你的意見。”“你”是指國務卿巴拉德,“萬一我們在日本不得不採取野蠻手段,日本政府會予以配合嗎?”
“野蠻手段具體是指?”
“這個嘛……”拉蒂默裝起了糊塗,“特別計劃室的負責人應當會考慮恰當的手段吧。”
“負責人是指上次提到的那個年輕人?”萬斯問。
“對,聽說頭腦非常聰明。”
“只要我們做得不是太過分,日本政府就不會拒絕配合。”巴拉德國務卿掂量着兩國的關係說。然後,一向穩健的他又補充了一句,“野蠻手段請留到萬不得已時再用吧。”
聽到這番對話,霍蘭德忽然想到了“墓地”。那裡是敘利亞的一處拷問設施。被送到那裡的人會發現,迎接自己的是棺材大小的單人間、各式各樣的拷問器具,以及熱衷於折磨犯人的拷問官。萬斯對這種侵犯人權的行爲義憤填膺,指責敘利亞是“流氓國家”,但這只是欺騙全世界的無恥謊言。正是萬斯自己無視不許虐待戰俘的《日內瓦公約》,將可疑的恐怖分子交給敘利亞政府,要求其代行拷問。成爲美國拷問裝置的國家不止敘利亞一個。埃及、摩洛哥、烏茲別克斯坦等國也都接收了美國交付的敵對戰鬥人員。執行這一被稱爲“特殊移送”的致命任務的,正是霍蘭德所領導的中情局。
作爲總統幫兇的中情局局長憂鬱地注視着格雷戈裡・S.萬斯。這個擔任美國總統的中年白人男子擁有世界上最大的權力。他只要發表演講,就會受到滿場長時間起立鼓掌。但也正是這個風度翩翩的紳士,下令將成百上千人送去拷問,並殘忍殺害。
只要這個撒旦般的男人出手,就能將那個日本研究生捏得粉碎吧。
13
研人在黑暗中醒來,見天沒亮,便想接着再睡,直到他發現手腳都無法自由伸展,才意識到,自己正睡在父親私設的實驗室裡。
他將蜷縮的雙臂從睡袋中抽出,看了看手錶。時間是上午九點。也許是太疲勞了,自己竟然睡了這麼久。昨天,從二樓的出租房跳下,擺脫警察的追蹤,展開這輩子頭一次大逃亡之後,他轉乘多次電車抵達町田,從“鈴木義信”的賬戶中取出現金,購買了換洗的衣服,就這樣度過了一天。今天是逃亡生活的第二天。
研人起牀後,差點兒伸手拉開遮光窗簾,但止住了,因爲他擔心被附近的人看到室內的模樣。如果有人發現了這個可疑的實驗室,說不定會報警。
他打開六疊大小房間的電燈,去廚房洗臉。今天還有許多必須做的事情。
將昨晚買的麪包吞下肚當早餐,然後去照料那四十隻小白鼠。但在打算給鼠籠做掃除時,研人發現壁櫥深處放着一捆文件,上面的文字不是日語,而是英語。
第一張文件是海外運輸公司開具的發票。貨物從葡萄牙的里斯本醫科大學送到東京的多摩理工大學。寄件人是Dr. Antonio Gallardo。
安東尼奧・格拉德博士。
研人想起此人是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世界級權威,不禁大驚,連忙翻看別的文件。七千六百歐元的賬單和收據上,記載着小白鼠的數量:四十。看來,壁櫥中的四十隻小白鼠,是父親花了一千萬日元鉅款從格拉德博士那兒買來的。
另外的文件上,清楚地記載着這些購得的小白鼠分爲兩類,一類是正常的小白鼠,另一類是表現出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症狀的小白鼠。
研人看着四個籠子中的右邊兩個。那裡的二十隻小白鼠弱不禁風,它們被改造了基因,患上了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
仔細想想,既然父親打算製作治療絕症的特效藥,那準備這些實驗用小白鼠也是理所當然。爲了檢測合成藥物在個體內的活性,必須準備患病的動物。
研人之所以慌張,是因爲在這個破舊公寓的壁櫥中飼養基因改造的小白鼠是違法行爲。基因改造的動物是自然界中不存在的生物,法律規定飼養者必須承擔嚴格管理的義務。
可是,研人並不會因此將眼前的小白鼠處理掉。他一面照顧它們,一面打起精神,以防它們逃出去。不管怎樣,接受過基因改造的小白鼠也沒有幾天可活,除非研人造出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
無力感充滿了他內心的每個角落,研人只好默默動手清潔小白鼠的住處。
上午離開實驗室,前往秋葉原。有幾個電話研人必須打,但電話號碼存儲在手機的通訊錄裡,而手機不能開機。他必須想辦法解決這件事。
研人在新宿站換乘地鐵。儘管警察有可能在追蹤自己,但他決定只做最低限度的提防。他逃跑時也曾到過秋葉原站,警察或許會在那裡設下埋伏,所以他提前一站下車,然後步行進入電器街。
研人邊走邊搜尋工學院朋友的那種機器,終於在第四家店鋪裡找到了。那是一種可握在手中的箱型機器。走進咖啡店,坐在角落的座位裡,他啓動了剛買到的機器。發射手機干擾電波的裝置立即顯示出威力。櫃檯背後的年輕女人“喂!喂!”地嚷嚷起來,將信號中斷的手機從耳邊拿開。
研人在心中說了聲“對不起”,摸出自己的手機,打開機器,屏幕上顯示出電波接受狀況:無信號。無線通信基站受到干擾,無法接收研人手機發出的電波。這樣一來,他的位置就無法被偵測到。研人放心地調出通訊錄,將可能會用到的電話號碼一個個記在本子上。
做完這一工作後,研人離開咖啡館,進入大街邊上的電話亭,直接撥打了老家的電話號碼。
“喂?”
“是研人嗎?”聽到兒子的聲音,母親就兀自嘮叨起來,“昨晚我就給你打過好幾次電話。你是怎麼了?家裡現在一團糟。”
不祥的預感襲來。
“一團糟?”
“警察來家裡搜查了你父親的房間和遺物。”
警察居然找到了自己的老家。跟研人一樣,母親聽到的調查理由也是配合聯邦調查局的調查。
“有個警察還問了個奇怪的問題,‘被冰棍弄髒的書在哪裡?’”
研人突然背脊發涼。
打開被冰棍弄髒的書。
這是父親發來的電子郵件中唯一的指示。警察竟然連這點都知曉,可見父親說得沒錯,電子郵件已遭到監視。
今後你使用的電話、手機、電子郵件、傳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監視。
那不是父親的被害妄想,確實有人在監視自己。恐懼和不快同時涌上他的心頭。一種看不見的強大力量正要抓住自己,將他碾爲齏粉。
“研人,你知道警察說的那本書嗎?”
“不知道。”研人立即作答。“被冰棍弄髒的書”裡面的字條,研人都遵從父親的指示處理掉了。不過,父親到底在做什麼呢?無論是研人猜想的新藥開發欺詐,還是警察所說的聯邦調查局的調查,似乎都不是真相。父親生前的行動背後,莫非還隱藏着更大的秘密?
“此外,警察還說,要是接到你的電話,就通知他們。”
“通知警察?”
“是啊,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
“我什麼都沒幹。”研人如此回答,焦躁地打量四周。如果老家的電話安裝了逆向追蹤裝置,就可以鎖定自己打電話的電話亭。
“我們通過電話的事,能不告訴警察嗎?”
“爲什麼?”
“我不想惹上麻煩。實驗室的工作都忙不過來呢。”
“但是……”
“對了,我的手機壞了,打不通。有什麼事的話,我會主動聯繫你。”
“研人……”
研人掛斷電話,快步走出電話亭,沿着人行道飛速離開現場。經過一家家電器店和遊戲軟件專營店,走出大概一個街區後,他纔回頭望了一眼。電話亭背後,一個蹬着自行車的制服警察正在趕過來。研人的心跳驟然加速。那警察難道是來找我的?
研人穿過橫向的小巷,快步走進另一條大街。背後沒有警察追來的跡象。他搭上一輛出租車,轉移到附近的商業街神保町,再次進入電話亭,給實驗室打去電話。
接電話的園田教授聽出對方是研人,不禁驚叫了一聲,但馬上像是提防周圍有人一樣,壓低聲音說:“古賀嗎?你到底幹了什麼事?”
“啊?”本打算請假的研人一頭霧水,反問道,“出什麼事了?”
“剛纔警察拿着逮捕證來抓你了。”
研人大驚:“逮捕證?他們說我犯了什麼罪?”
“聽警察說,你有三條罪狀:妨礙執行公務,損壞器物,還有過失傷害。你真的幹過這些事?”
這麼一提,研人全都想了起來。他妨礙警察搜索出租屋,逃跑時壓塌了車頂,傷及駕駛席上的警察頭部。
“不,”研人慌忙解釋,“這肯定是誤會。”
“你要是清白的,就找警察說清楚。”
“知道了,我會的。”爲了讓教授安心,他只能這樣說,“我也許會休幾天假,不知是否可以?”
“嗯,你別擔心實驗室這邊,先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吧。”
“警察還說了什麼嗎?”
“我聽到的就這些。不過他們還問了實驗室裡所有人,瞭解你的朋友關係。”
“朋友關係?”
“我猜他們懷疑你逃到朋友家了。”
這下援軍算是全完了,研人想。今後若聯繫實驗室的朋友,他們就會通知警察。好不容易記下的電話號碼,大半都無法使用了。
“總而言之,你現在先去最近的警察局自首吧。”
“好。”研人答道,“讓老師擔心了,真是抱歉。”說完,他掛斷了電話。
事態惡化的速度超出預想。實驗室的電話也可能安裝了逆向追蹤裝置,研人不能久留,立刻起身趕往地鐵站。
現在自己成了罪犯。倘若被警察抓住,後果肯定很慘。不僅有可能被迫從研究生院退學,還有可能進監獄。
實驗室這會兒一定炸開鍋了,想到這裡,研人不禁陷入絕望。所謂“壞事傳千里”,自己一定成了玷污校園聖地的罪人了。屈辱和不安令研人掉下眼淚。
他坐上了地鐵,不知該去哪裡。警察早晚有一天會抓住他。是不是該去警視廳公安部“自首”?總覺得不是明智之舉。一來要坐牢,二來整件事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氣息,恐怕不是自首就能了事的。爲什麼美國的聯邦調查局要誣衊父親?爲什麼日本警察想方設法要逮捕自己?在這些人背後,似乎隱藏着巨大的力量,正悄悄朝研人伸出魔爪。在舉手投降前,至少得先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才行。
地鐵抵達澀谷站,研人下到月臺,離開車站。此時他做出了“維持現狀”的結論。既然如此,應該按照原定計劃,查出《海斯曼報告》的內容。
來到涉谷的街上,研人找到一個電話亭,走進去,拿起話筒,掏出記有號碼的筆記本,給菅井打去電話。鈴聲響了三下後,報紙記者接起了手機。
“是研人啊。”
對方平和的聲音讓研人放下心來。警察似乎還沒有查到菅井頭上。
“我給你的留言聽到了嗎?”
“抱歉,我的手機壞了,沒法聽。”
“那我告訴你。華盛頓分社的同事今早發郵件過來了。”
“是不是查到《海斯曼報告》的情況了?”
“不,結果相當意外。《海斯曼報告》三個月前被收回了,現在已經不能查閱了。也就是說,這份報告被列爲機密文件了。”
“機密文件?”
“不錯。凡是涉及美國國家安全問題的文件,一律不準公開。”
美國國家安全問題?對日本的研究生來說,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可研人隱隱感到,這跟自己被捲入的麻煩有着某種聯繫。先前就盤桓在心頭的壓迫感越發強烈,令他不由得毛骨悚然。父親的遺言,似乎早已預期這一切將會發生。
這項研究只能由你獨自進行,不要對任何人說。不過,倘若你察覺自己有危險,可以立即放棄研究。
“可是,爲什麼突然被列爲了機密文件?”
“這我也不知道。如果你一定要了解那份報告,還有最後一個手段。我之前也說過,你可以去調查三十年前的雜誌。當時那份報告還不是什麼機密。”
“要去哪兒找過去的雜誌?”
“國會圖書館裡應該就有。”
研人之前曾去過國會圖書館,所以他對這個提議有些不安。入館時,必須登記姓名和住址。雖然尚不確定警察是否會搜查圖書館,但畢竟太過危險。
“抱歉,沒能幫上什麼忙,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研人說,但還是決定提最後一個請求,“不好意思,還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調查一個人,不曉得方不方便?”
“身份調查?這得找社會新聞部的同事了。你想調查什麼人?”
研人希望菅井能再次出手相助,於是報上了“阪井友理”這個姓名,並描述了這個神秘女人的長相和年齡。
菅井似乎很感興趣:“她想要你父親的電腦?還有其他線索嗎?”
“我猜她應該是理科的研究人員。”
“雖然沒太大把握,但我會調查一下的。不過你的手機壞了,我怎麼聯絡你呢?”
“如果你不介意,就由我打電話給你吧。”
“好的,你任何時候打都可以。”
“非常感謝。”
研人鄭重致謝,掛斷了電話,不由得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在一堆堆舊雜誌中尋找《海斯曼報告》的蛛絲馬跡。
研人來到中心街,找到一家網吧,坐在狹窄的隔間裡,用電腦搜索。他發現日本最大的雜誌圖書館就在東京都內。那裡可以查閱明治時代以來的七十萬冊雜誌,而且幸運的是,那家圖書館是私營的。
或許,明天傍晚自己就能知道父親帶自己加入的這場大冒險的來龍去脈。關於人類滅絕的研究報告,應該就沉睡在那座圖書館的藏書中。
14
傾盆大雨從天而降,猶如來自天上的洪水。一粒粒大雨滴不斷地敲打着樹冠,整個森林發出地動山搖般的怒吼。
對正處於旱季的剛果而言,這種惡劣天氣非常罕見,但對接近攻擊目標的耶格等人來說,這卻是大好良機。姆布提人下雨時一般不外出狩獵,而是待在營地裡。耶格等人不用擔心與他們不期而遇,也不用擔心被他們聽到腳步聲,可以放心大膽地搜索他們的居住地。
由約四十名俾格米人構成的康噶遊羣,在幹道沿線設有定居營地,在森林深處設有八個狩獵營地,他們在這些營地間遷徙。八個狩獵營地東西全長三十五公里。耶格等人正在接近最深處的營地。
在距離營地一公里的地方,耶格等人在樹木濃密的地方鋪開防水墊,搭起遮雨布,換上雨林迷彩戰鬥服和戰術背心等全套裝備,在戰術背心中塞滿預備彈匣。然後他們又前進了大概六百米,在茂密草叢的縫隙間放下揹包,作爲集合地點。由於雨林中前進十米就會喪失方向感,所有隊員都用GPS裝置記錄下現在的位置。
“從南北兩個方向接近目標。”耶格召集隊員,簡單地傳達了指示。所有人的臉上都塗着暗色迷彩,只有眼白部分在閃光。“蓋瑞特和米克從北接近,邁爾斯和我從南接近,確認奈傑爾・皮爾斯是否在營地中,同時掌握準確的人數。”
見其他三人都認真點頭,耶格非常滿意。自從米克射殺兩頭類人猿以來,隊中的氣氛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融洽和睦變爲沉默寡言,只是一心完成任務了事。事到如今,耶格憂慮的只有一點,那就是隊員之間會不會公然反目,但這或許只是杞人憂天。作爲專業戰鬥人員,大家應該很清楚,內訌只會讓自己陷入絕境。如果感情用事,就很可能置自身於死地。耶格將對日本人的反感深埋在心底。
“我必須事先提醒大家。”蓋瑞特開口道,“這個地區武裝分子的無線電通信受到聯合國維和部隊的監聽,爲了不被監聽網偵測到,我們的無線電通話器輸出功率不能太高,最大通信距離只能是兩百米。而且,我們要儘量避免無線電通信。如果你們聽見我按五次通話鍵,就返回集合地點。”
最後,耶格提到了那條令人費解的命令:“還有就是關於‘從未見過的生物’。倘若遭遇不明生物,第一時間將其殺死,並回收屍體。”
三人點點頭,臉上浮現出苦笑,耶格也淡淡一笑。
守護者計劃的執行者分成兩撥,小心翼翼地沿各自的路線出發。耶格不敢小看姆布提人。他們是森林之子,在雨林中生活了數萬年,極度適應這裡的環境。即便是作戰經驗豐富的特種部隊隊員,在這片幽深的森林中,也無法與他們爲敵吧?
前進約十分鐘後,林後出現了一片開闊地。GPS上的經緯度與澤塔安保公司會議上公佈的數值吻合。耶格和邁爾斯躲到大樹的樹蔭中,取出雙筒望遠鏡,觀察狩獵採集民族的營地。
樹木之間豁然出現的廣場比強攻訓練時的場地小多了,邊長大約二十米,中心放着木結構的長椅,周圍排列着半球形的小屋。不過,大雨中的營地裡看不到一個人,小屋半數都搖搖欲墜。
耶格和邁爾斯握着裝有消聲器的格洛克手槍,用力踏在泥濘的路面上,緩緩進入廣場。他們交換手勢,確定各自負責的小屋,然後展開行動。
耶格從面前一列的頭一個小屋開始行動。直徑兩米左右的小屋構造一目瞭然,數根長樹枝彎成半圓形,兩端扎入地面,形成骨架,上面只蓋着一層大樹葉,構造相當原始。
耶格逐一檢查小屋,同時留意是否存在人類以外的生物。說不定“從未見過的生物”就潛藏在無人小屋的角落裡。可他目之所及,只有小蟲而已。
不久後,他們就確認這個營地裡沒有人,於是耶格打手勢告知森林中負責監視的蓋瑞特和米克,並下令集合。
“這裡有篝火的痕跡,”邁爾斯小聲報告,“還比較新,估計不久前這裡還有人。我們要找的四十個人多半已經轉移到下一個營地了。”
耶格點點頭,四周籠罩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陰暗的營地突然綻放出光芒。
兩人擡頭望天。從早晨下到現在的雨終於停了,烏雲急速散去。進入雨林之後,他們還是第一次看見完整的天空,就像從深海上浮,終於將頭探出水面一樣。
蓋瑞特和米克悄無聲息地從小屋的陰影中現身。耶格向隊員發出指示:“朝下一個營地進發。在東邊五公里處。”
現在是下午兩點,天黑之前應該能趕到。
四人返回放揹包的地點,重新開始行軍。他們已經進入了康噶遊羣的領地。雨聲消失了,所以必須萬分小心,以免發出聲響。
又過了大約一個小時,也許是陽光直射地面,雨水開始蒸發的緣故,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濃郁的森林氣息。樹木、腐葉和泥土的臭味交雜在一起,連周圍的空氣都變沉重了。
趟過幾條漲水的小河後,耶格隱約聽見了人的聲音。起初他還以爲是幻覺,但凝神細聽後,他確定那不是鳥獸的聲音,而是人的叫聲。耶格立刻用GPS裝置確認此地位置,距離康噶遊羣下一個營地大約一公里。
走在前面的米克也察覺到了什麼,轉過身,打手勢示意停下。排成縱隊的隊員們就地單膝跪地,查看前後左右是否有異樣。他們聽到了男子的叫聲。那似乎不是毫無意義的叫聲。雖然模糊不清,但卻具有語言所特有的抑揚頓挫。
突然,叫聲戛然而止。四名傭兵用幾分鐘觀察周圍的情況,確認不存在任何威脅,然後集合到耶格身邊。
邁爾斯囁嚅道:“有沒有人聽出那人在叫什麼?”
“我覺得像英語。”蓋瑞特答道,“但聽不出具體內容。”
衆人面面相覷。姆布提人說的是當地農耕民族的語言——本地語,還有斯瓦西里語和法語,沒有英語。四人預計到的最糟糕狀況是,反政府軍正在襲擊康噶遊羣。入侵剛果東部的烏干達和盧旺達武裝的通用語應該是英語。
“是在呼救吧。”邁爾斯說。
“不像,聲音是一個人發出的,而且聽起來不像尖叫。”耶格說,“所以應該不存在攻擊。”
“那是誰在叫?難道是那個叫奈傑爾・皮爾斯的人類學者?”
再談下去也無濟於事,耶格決定採取行動。“所有人放下裝備,將這裡定爲集合地點。米克,帶上槍榴彈發射器。”
耶格和米克取出塞在揹包裡的HK69槍榴彈發射器,將預備的40毫米口徑槍榴彈放入彈藥袋,然後又給蓋瑞特和邁爾斯分別發了五顆手榴彈。
裝備準備完畢後,跟先前一樣,四人分爲兩組,從南北兩個方向接近一公里外的營地。
接受過雨林內搜敵訓練的耶格沒走出幾步就發現了小徑。茂盛的草叢中,隱隱浮現出草被撥開的痕跡。這是姆布提人狩獵用的路徑吧。他觀察地面,沒有發現武裝分子的行軍痕跡。
行進半小時左右,林木背後傳來雞鳴和人的說話聲。是姆布提人。語調中透露出和諧的氛圍,顯然他們並沒有遭到軍事威脅的跡象。
耶格靠近營地邊緣,挑了附近的一棵老樹,輕手輕腳地爬上去。邁爾斯留在地面,負責警戒。
耶格雙臂撐着離地三米左右的樹枝,從枝葉中探出頭,拿着雙筒望遠鏡,首次親眼觀察俾格米人。
儘管相隔一段距離,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們體格矮小。以白種人的標準而論,他們就是一羣小學生。他們渾身肌肉發達,但不知爲何,許多人的下腹部都鼓着。或許是生活在日照不足的雨林中的原因,他們的膚色都不深。男人穿着破舊的短褲,女人則裹着五顏六色的布料。耶格還看到了上半身赤裸的女人,但她們的**就像穗子一樣垂向地面,喚不起絲毫情慾,更像是展示人類這種生物的活標本。
若不是身上穿的一點衣服,以及烹飪用的鍋和刀,他們的生活仍與數萬年前如出一轍。儘管他們遠離文明社會,但逐個打量那些男女老幼的面龐,仍能發現現代人具有的一切表情——單純、穩重、智慧、輕佻、慎重,等等。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射入廣場的陽光已經被森林遮擋,周圍幾乎籠罩在黑暗之中。耶格着手收集執行計劃所必需的情報。
營地中分佈着十一座小屋,彼此相隔數米,呈“U”形排列。因爲耶格是從側面觀察,所以看不到靠近自己的那排小屋後有多少人。在對面負責偵察的米克等人,應該可以觀察到死角。
成年男性幾乎都在廣場中央,集會所模樣的空地上,人數十五。他們坐在木製長椅中,一邊吸着紙捲菸,一邊熱烈地交談。女人則在各自的小屋外準備食物,生火,然後坐在地上,烹飪白薯模樣的果實。從耶格的位置可以看見五個女人,此外還有兒童。五個男孩忘情地踢着蔓藤編織的足球,六個女孩戴着花做的頭飾,有的在照顧嬰兒,有的在幫母親做飯。
耶格繼續觀察這些即將被自己殺死的人,竭力尋找着他們患病的表徵。只要確信他們確實感染了致命病毒,那動手時就不會有罪惡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訴自己,將子彈送入他們的腦袋只是安樂死的手段,以免他們死於更恐怖的方式。然而,同期望相反,他們的行爲舉止表明他們非常健康。
這時,望遠鏡的狹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特別的人。一個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中年男人。長長的鬍鬚覆蓋着下半張臉。肯定是人類學者奈傑爾・皮爾斯。他從最靠邊的小屋中走出來,穿着打扮同姆布提人一模一樣,褪色的襯衫配短褲。他站在姆布提人當中,簡直就像巨人。
眼前就是康噶遊羣的營地,這已確鑿無疑。他們之所以沒有患病表徵,多半是因爲病毒還處在潛伏期。耶格不再理會心頭的重壓,開始思考是否應該今晚發動強攻。將他們殺得一個不剩,就可以消滅能滅絕人類的病毒。皮爾斯的腳邊跟着一條瘦狗,如果這是一條看門狗,就必須首先解決掉。
原本逗着狗玩的皮爾斯突然站起身,環視周圍的森林。亂動反而會暴露,耶格決定保持姿勢繼續監視。
皮爾斯身體後仰,深吸一口氣,突然用英語大喊道:“請聽好了!你們都能聽到我的聲音吧?我知道你們就在附近!”
站在耶格下方的邁爾斯聽到英語喊聲,吃驚地轉身瞪大眼睛,緊盯着營地的方向。
從音質和音調判斷,這喊聲和剛纔聽到的叫聲,應該是同一人發出的。可是,人類學者究竟是在朝誰大喊呢?耶格查看營地中的情形,俾格米人對喊聲置若罔聞,繼續幹着各自的活兒。
“我在跟你們說話!喬納森・耶格、沃倫・蓋瑞特、斯科特・邁爾斯,還有柏原幹宏!守護者計劃的四名執行者!”
蓋瑞特的聲音從耶格攜帶的無線電通話器中傳來:“我是G2。計劃外泄了。”
耶格按了一下通話鍵,表示知曉,然後繼續透過雙筒望遠鏡觀察人類學家。
“這裡沒有病毒感染者。守護者計劃是一個騙局!你們會被殺掉!美國總統府一聲令下,你們就全都會被殺掉!”
驚愕不已的邁爾斯從樹下仰望耶格。
“蓋瑞特,你應該有所預感吧!你的背信行爲已經暴露了!你無處可逃了!”
奈傑爾・皮爾斯在說什麼?蓋瑞特的背信行爲是怎麼回事?耶格努力理清混亂的大腦,自己的名字卻飄進了耳中。
“還有耶格,你聽我說!你的孩子有救!那種病是有治療辦法的!救賈斯汀的辦法我早就準備好了!”
耶格頭暈目眩。皮爾斯的話再明白清晰不過,他說他可以救賈斯汀。
始料不及的事態令耶格心神不寧,他靜靜等了一會兒,卻沒再聽見人類學家的聲音。奈傑爾・皮爾斯就像現身時一樣,環視了一圈周圍的森林,然後返回了只有他胸部高的小屋。
耶格和邁爾斯都一動不動。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營地完全被夜色吞沒。耶格按了五次無線電通話器的通話鍵,發出撤退的指令。
蓋瑞特和米克已經在集合地點待命。耶格和邁爾斯回來後,米克小聲通報說:“周圍沒有異常。”
三人將蓋在上半臉的夜視儀對着耶格,沉默不語,等待隊長髮話。
耶格不知道是否應當命令負責通信的蓋瑞特請示僱主澤塔安保公司。可是,倘若奈傑爾・皮爾斯的話是真的,自己就中了白宮的圈套。而且,自己的兒子有救了。
長時間的沉默令米克忍不住開口了,聲音中飽含憤怒:“是誰泄露了計劃?”
“這就難說了。”邁爾斯說,“我們處在計劃的最底層,上面參與了計劃的人不計其數。”
“皮爾斯說得很清楚,蓋瑞特作出了背信行爲。”
蓋瑞特轉頭面對米克:“你說泄露計劃的人是我?”
“沒錯。”
蓋瑞特哼了一聲,笑道:“想象力真豐富。”
“少裝蒜。我知道你不是海軍陸戰隊出身。你到底瞞了什麼?”
“慢着!”耶格插話道,“所有人都放下槍!”
見三人不願服從命令,耶格主動將突擊步槍放在地上。邁爾斯緊隨其後。發生爭執的兩人也勉強放下了步槍。
“我們來梳理一下情況吧。”耶格說,“奈傑爾・皮爾斯知道我們的作戰計劃,還聲稱守護者計劃是騙局,不僅病毒感染不存在,我們所有人都會被殺掉。”
“說謊的人是他纔對。”米克說,“他想擾亂我們的思想,從而阻止我們的行動,因爲他不這麼做就會死。”
“但他掌握的情報是正確的。他知道我們的真名而不是假名。而且……”耶格猶豫了片刻,補充道,“他還知道我有一個生病的孩子。”
“那又如何?你相信那傢伙的話?難道你打算放棄計劃?”
“米克,冷靜!”邁爾斯規勸道,“如果馬虎大意,我們都會把命搭進去。”
耶格一時焦躁不已。奈傑爾・皮爾斯說他有救賈斯汀的辦法。這就意味着,賈斯汀是他手上的人質。
這時,蓋瑞特突然插話:“我認爲皮爾斯的話多半是真的。”
其他三人一起看着蓋瑞特。
“至少我確實有遭到陷害的理由。”
“是誰想陷害你?”耶格問。
“白宮。”蓋瑞特說着,舉手止住想發問的米克,請求耶格道,“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好。”
“等等,我們也有權利旁聽。”米克逼上前去。
邁爾斯抓住米克的肩,“這是軍事行動,必須服從上級指揮。”
米克本想反駁,但見到邁爾斯的右手放在腿部槍套裡的手槍上,便服軟道:“好吧。”
耶格拿起步槍,和蓋瑞特一起走進雨林深處。
與其他兩人相隔很遠後,蓋瑞特說:“你也許已經發現了吧,我不是海軍陸戰隊出身,而是現役‘藍獾’。”
“藍獾”是中情局特工的代號。
“你是情報機構的人?”
“沒錯,而且我幹着見不得人的勾當。”
“見不得人的勾當?”
“伊斯蘭激進派的移送計劃。逮捕被懷疑是恐怖分子的人,送入海外的秘密監獄。不久前,我突然接到新任務,派我參加守護者計劃。情報機構給我的任務就是監視計劃的執行。”
“你是中情局的眼線?”
“沒錯,我一直瞞着你們,非常抱歉。”
“這就是所謂的‘背信行爲’?”
蓋瑞特躊躇片刻,道:“不,皮爾斯說的是秘密移送計劃的事。萬斯政府對伊斯蘭激進分子刑訊拷問、水牢、性虐,還將伊斯蘭激進分子秘密移交給敘利亞等第三國,讓其代行更殘酷的拷問。沒有一個人能活着回來。你相信嗎,當今地球上,竟然還有人被綁在鋼鐵製的摺疊牀上,身體被折成兩段而死。”這個男人罕見地激動起來,繼續道,“這種做法明顯觸犯了國際法中的戰爭罪條款。於是我私底下跟某個以維護人權爲宗旨的非政府組織取得了聯繫,自願擔任間諜,收集拷問的證據,爲的是將格雷戈裡・萬斯作爲戰爭犯送上國際法庭。”
“美國總統?”耶格驚訝地反問,“怎麼可能?”
“是啊,明顯不可能。可這至少可以對萬斯構成威脅。只要國際刑事法院受理起訴,至少美國主導的刑訊拷問就不會再進行下去。”蓋瑞特恢復了冷靜的口吻,無奈地說,“所以,我是玷污國家榮譽的賣國賊,註定會被萬斯政府殺死。”
耶格低下頭,思索蓋瑞特的話有幾分可信。
“可是,奈傑爾・皮爾斯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我不知道。”
“如果只爲了殺你一個人,何苦如此大費周章地設置騙局呢?”
“我猜守護者計劃早已有之,這個計劃的執行者最終必須死,所以他們纔將我加入了執行者的名單。”
“那爲什麼要殺掉我們所有人?”
“爲了封口吧,畢竟要殺死毫無過錯的俾格米人。”
“這也說不通。如果皮爾斯的話可信,那致死性病毒也不存在。這樣一來,就沒有殺死姆布提人的理由啊。”
兩人面面相覷。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守護者計劃中首要攻擊目標……”蓋瑞特說,“‘從未見過的生物’。”
此前一直當作笑談的未知生物,忽然化作巨大的陰影,籠罩在耶格心頭。“對這種生物,你有沒有什麼線索?”
“完全沒有。”蓋瑞特搖頭道,緊盯着耶格說,“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信不信隨你的便。”
耶格沉思片刻,作出決斷。
“好,我們將更改計劃的一部分。跟我來。”
兩人返回原地,米克急不可耐地問:“得出結論了嗎?”
“嗯。今晚對康噶遊羣發動強攻,但目的不是殲滅姆布提人,而是綁架並審問奈傑爾・皮爾斯。直接問他想幹什麼。有人不贊成這個方案嗎?”
邁爾斯和米克先後搖頭。這是令人信服的決定。
“還要聯絡Z嗎?”負責通信的蓋瑞特問。“Z”是“澤塔安保公司”的簡稱。“是否要告知他們,我們即將發動強攻?”
“別管他們。”
“遭到伏擊怎麼辦?”米克問,“那些傢伙知道我們就在附近。”
“那就迎戰。不過儘量不殺人。開槍嚇唬他們,他們應該就會退卻。然後立即將皮爾斯帶出來審訊。十五分鐘內做好準備,展開行動,明白了嗎?”
隊員們點點頭,拿起放在腳下的AK47突擊步槍。
雜誌圖書館孤零零地矗立在世田古區的住宅區裡。這座兩層樓的鋼筋水泥建築看起來不大,讓人很難相信這裡藏有七十萬冊雜誌。
早上九點不到,研人到達圖書館時,已經有五個人在門口等候開館。網上說,光顧這裡的大多是媒體從業者,這些人應該就是吧。
玻璃門背後出現一個職員的身影,準時打開了圖書館大門。研人跟在衆人後面前往服務檯,辦理入館手續。
“請在這裡寫下姓名和聯繫地址。”
館員遞給研人一張入館登記卡,研人迷惑了片刻,然後在卡上填寫了假名“田村大輔”和一個胡編的地址。說不定這已經構成了犯罪。
支付五百日元入館費後,研人來到搜索區。只要在專用終端內敲入關鍵詞,搜索結果便會呈列表顯示出來。研人坐進空位,輸入“海斯曼報告”,按下搜索鍵。
屏幕上顯示出二十五本雜誌。一看發行日期,基本都集中在1977年。菅井所言不差,都是大約三十年前的報道。
如此簡單就查到了《海斯曼報告》,研人不禁有點失望。他來到服務檯申請閱讀這些雜誌。
“請到二樓領取雜誌。”研人沿着樓梯朝閱覽室走去。這裡裝着玻璃窗,光照充足,排列着閱覽用的大桌子。開館時一同入館的讀者全都坐在座位裡翻閱雜誌。
“田村先生,請到借閱櫃檯來。”聽見有人叫自己,研人連忙前去領取雜誌。
二十五本雜誌出人意料地重。研人分兩次將雜誌搬回自己的座位,思考該從哪一本看起。這裡面既有正經八百的政治雜誌,也有刊登色情照片的青年雜誌,可謂五花八門,無所不包。研人決定先看些不那麼累人的東西,於是拿起了一本名爲《平凡危機》的雜誌。
三十年前的色情照片上,模特的下半身還打了馬賽克。研人不禁偷笑,突然想到周圍有人,便告誡自己務必嚴肅。查找目錄上有關《海斯曼報告》的文章,很快就有了答案。
美國政府絕密文件!“人類滅絕研究”揭露全面核戰恐怖!
這是一篇長達五頁的深度報道特輯。研人一字不漏地認真閱讀起來。
文章探討了核戰爆發給世界帶來的後果。美蘇兩國擁有的核武器加起來,足以將全人類滅絕二十餘次。五萬枚核導彈瞄準了世界各國的一萬五千個攻擊點,所有人都無處逃生。順便一提,一枚標準戰略核導彈的爆炸威力相當於兩百萬噸TNT炸藥,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無差別轟炸中使用的普通炸彈的總量差不多。而且,因爲只有核導彈發射基地可以抵抗核打擊,所以儘管核戰初期人類都滅亡了,自動復仇裝置仍會運行,於是無人的地球上將出現數萬發核導彈在空中亂飛的場面。即便有人在地堡中存活,也會因爲糧食斷絕而死。那時地球上所有土壤都會遭到核污染,幾乎沒有動植物能存活下來。僅存的生物也會因爲暴露在覈輻射中而變異成怪物。
報告所批判的是人類暴露出的極端瘋狂。研人不禁驚歎,人類這種生物竟然會如此愚蠢。不對,愚蠢的不是所有人,而只是有核國家的人。文中提到的是三十年前的核彈頭數量,現在覈國家的核彈頭應該多得數不過來吧。
雖然這篇深度報告讀起來有趣,但跟父親委託自己進行的研究沒有關係。《海斯曼報告》中記載着若干可能導致人類滅絕的原因,而報道只選取了恐怖的核戰,其他原因則隻字未提。
研人拿起第二本雜誌——《GORON》1977年第6期。
核冬天會降臨嗎?美國秘密報告發出驚世警告!
這也是關於核戰的。正如菅井所說,上世紀後半葉,核武器可導致人類滅絕,曾是熱議的話題。可是,這些事情研人早就知道了。他將目光投向堆成小山的雜誌。
看來,要從這裡面找出有用的信息,得費很大一番工夫。
返回監視康噶遊羣的地點後,又過了六個多小時。耶格等人一直在等待實施綁架的時機。
俾格米人的狩獵營地籠罩在夜色之中。家家戶戶的門口都燃着柴火,火光搖曳,映着路人的側臉,時隱時現。
幽暗森林中的火焰本身就不可思議。野生動物當然不會靠近火焰,耶格想。火是人類文明的標誌,但人類並沒有真正脫離自然。對耶格來說,這跳躍的火焰是能勾起愛與鄉愁的溫暖畫面。
姆布提人吃完晚飯,拿出手制樂器,開始載歌載舞。他們的音樂才能令人驚異。笛、鼓、豎琴的樂聲,配上歌聲。樸素的曲調縈繞在一起,演化爲出色的和聲。他們彷彿在用歡喜而高亢的聲音宣告,在這裡,在這充滿野性的暗黑雨林中,確實存在着人類這種生物。
耶格仔細觀察他們是否有警戒行動,但矮小的人們只是在愉快地歌舞,絲毫看不出備戰的跡象。中途,參加跳舞的孩子們手指天空,開始唸誦什麼。耶格順着他們的視線望去,只見滿天繁星中,有一顆正從南到北高速移動。在他們眼中,近地軌道上的人造衛星是什麼模樣呢?
綁架目標奈傑爾・皮爾斯中途返回自己的小屋,再也沒有現身。用紅外線成像裝置觀察小屋內部,卻被堆積的貨物阻擋了視線,無法看到皮爾斯。
十一點已過,熱鬧的宴會終於結束,女人和孩子們返回各自的小屋,只剩下八個男人留在廣場中央的集會所,聊着天。
不久就過了午夜零點。凌晨兩點時,所有人都睡覺了。傭兵們又等了一個小時,確保康噶遊羣的全部四十個成員都已沉睡。
行動之前,耶格做了最後一次檢查。如果在黑暗中戰鬥,戴夜視儀的一方就會處於壓倒性的優勢地位。他查看了兩隻狗睡覺的地方,它們太瘦弱了,很難發揮看家犬的作用。
盤踞在樹上的耶格輕手輕腳地落到地面,對負責周邊警戒的邁爾斯點了下頭,按了兩次無線電通話器的通話鍵,向另外兩人發出開始行動的信號。
耶格和邁爾斯從廣場南側繞到東側,進入營地。他們中途停下來,摘下通信用耳機。“U”字形排列的小屋中,傳出此起彼伏的鼾聲。沒問題,大多數人都已熟睡。戴上夜視儀,耶格朝奈傑爾・皮爾斯居住的小屋看去,而蓋瑞特和米克正從小屋後方接近。
耶格輕輕放下AK47,用肩帶掛在肩上,拿出裝有消聲器的格洛克手槍。爲避免發聲而塞在口中的毛巾,已經裝進了戰術背心的前口袋。
耶格打手勢指定各自的位置,其他三人緩緩行動,背朝小屋圍成防禦圈。廣場對面伏臥睡覺的狗沒有一點動靜。
是時候開始行動了。
耶格慢慢邁開步子,抵達小屋側面。他豎起耳朵,但沒有聽到鼾聲。皮爾斯也許還沒睡,不過這在他的預料之內。只要用槍對準他,他就無從抵抗。
耶格微微彎腰,緊握手槍,繞到小屋前。入口沒有遮掩。夜視儀的電子影像反映出屋內的情形。不用尋找,綁架目標就在眼前。滿臉鬍鬚的奈傑爾・皮爾斯的臉正對着門口。他坐在地上,注視着耶格。但耶格並未膽怯,用槍瞄準對方的眉間,低聲命令道:“不許動。”說着就要鑽進小屋,但他頓時僵住了。
夜視儀捕捉到了某種異樣的東西。耶格汗毛倒豎,戰慄不已。皮爾斯的懷中抱着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生物。
這個生物的最大特徵是,一眼就看得出他是未知生物。
未知生物也直勾勾地注視着耶格。沒有體毛,手足短小,樣子酷似人類的幼兒。然而,他的頭部卻明顯與衆不同。
那一刻,你們的大腦或許會混亂,但你們不要多想。
與人類幼兒相似的生物有一顆碩大的腦袋,額頭渾圓而突起,從額頭到下巴,面部輪廓驟然縮窄,形成一個倒三角形。身體只有三歲幼兒般大小,五官則顯得更稚嫩,如同頭蓋骨都未長硬的新生兒,彷彿只有頭部以下在成長。
不要有疑問,比如這是什麼生物之類。
但那張臉又與人類嬰兒有極大不同,眼睛大如銅鈴,眼角上挑。他翻眼盯着耶格。從他的視線中,可以感受到清晰的意識和智慧。那銳利的目光說明了什麼?警戒?好奇?瘋狂?邪惡?面前這無法理解的存在,令耶格驚恐不已。他像人類,但他不是人類。
一發現就直接殺掉。
耶格回過神來,用槍對準這從未見過的生物,說:“這是什麼?”
研人抵抗住色情照片中搔首弄姿的美女們,終於在第十八本雜誌上發現了要找的報道。
《現代政治季刊》雜誌1977年夏季刊。雜誌很小,只相當於一本小冊子。在雜誌的卷首,可以看到本期雜誌是名爲《美國智庫研究》的特輯。
研人在特輯中發現了一篇文章,寫着“下面全文收錄施耐德研究所向白宮提交的《海斯曼報告》”。他不由得在圖書館的摺疊椅上坐直了身子,滿懷期待地讀了下去。
很快,《人類滅絕原因研究及對策建議》這篇文章標題就飛入眼簾。這是《海斯曼報告》的正式名稱,執筆者是“施耐德研究所首席研究員約瑟夫・R.海斯曼博士”。
簡短的序言中寫有報告的目的和例外說明。
本報告未涉及天文學或地質學時間單位後的滅絕原因。例如,五十億年後,太陽燃盡,地球也會毀滅;數十萬年後,人類的Y染色體消失,無法生殖;等等。
原來如此,研人點了下頭,進入了正文。
1.宇宙規模的災難
報告首先論及的是小行星撞擊地球,以及隨後的次生災害。令研人略感意外的是,三十年前,這個問題應該還介於科學與科幻之間,而海斯曼博士竟然已經呼籲官方注意這種“近未來可能發生、不容忽視的問題”。
根據今年的地質學調查,其他天體撞擊地球的頻率比之前所認爲的高得多。
海斯曼博士真有先見之明。現在,世界各國都在監視地球附近的天體,足以毀滅大城市的小行星曾數次與地球擦肩而過。
2.地球規模的環境變動
報告接下來論述了研人所不知道的一種可能性:“地球磁場南北逆轉現象”。有證據表明,地球過去曾發生過多次南北極交替的情況,甚至有假說認爲這導致了恐龍滅絕。初看之下,這似乎是遙遠未來的問題,應該可以歸爲“地質學時間單位後的滅絕原因”,但《海斯曼報告》是如此警告的——
過去兩百年間,地球磁場急劇衰退,一千年後可能會完全消失,然後發生地球磁場逆轉。但在磁場逆轉之前,也就是地球磁場逐漸消失時期,失去磁場保護的地球,將飽受包括太陽風在內的有害宇宙射線的侵襲,不僅人類,其他所有物種都可能滅絕。
三十世紀地球上生存的人們,是否已經具備了應對這一危機的技術呢?加油!研人在心裡大聲激勵千年後的子孫。
3.核戰
報告中着墨最多的就是這個部分。報告發出警告,有限核戰、全面核戰、核導彈誤射導致的偶發核戰,都可能導致人類滅亡。
核攻擊一旦發生,各方憑剋制力所保持的均衡就會被打破,連鎖式報復攻擊必將一發不可收拾。
即便有節制地使用核力量,覆蓋整個地球的致死粉塵也將破壞生態系統;或者一氧化氮濃度上升,破壞臭氧層,威脅全人類的生存。此外,食物資源遭到毀滅性打擊,將引發大饑荒,而這明顯會成爲新戰爭的誘因。屆時,第三次世界大戰將無法避免,而這也將成爲人類的最後一場戰爭。
約瑟夫・海斯曼極力倡導避免核戰,多半是爲了彌補科學家造出核武器的過失吧。
4.疫病:病毒威脅及生物武器
突然出現了父親的專業領域,研人不禁感到意外。父親關心的是《海斯曼報告》的第五節,研人原本以爲到下一節纔會論述病毒問題。
可以說,自然界中流行的疾病,通常不會導致人類滅絕。黑死病也好,西班牙流感也好,儘管對人類社會造成了莫大的破壞,但並沒有發展到將我們滅絕的地步。人類這一物種是怎樣憑有限的基因,對抗無數的抗原的,這還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人類抗體的多樣性,使人們可以抵抗病原體。
研人想起,解開這個秘密的日本科學家好像得過諾貝爾獎。
無論感染多麼危險的疾病,人體的免疫系統都會產生有效抗體,戰勝這種疾病。現在我們還健康地活在地球上,證明過去二十萬年間沒出現過滅絕人類的疾病。
然而,如今唯一值得擔心的是,出現直接攻擊人類免疫系統的病毒。
研人專注地趴到雜誌上。這種病毒已經出現,那就是導致後天性免疫缺陷綜合徵,即艾滋病的HIV病毒。
1969年6月,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副局長在議會上證實:“五到十年內,就能創造出免疫系統無法戰勝的病原性微生物。”而如果將這種生物武器投入戰爭地區,或者從實驗設施中泄露,導致感染範圍擴大,那就會危及人類這一物種。
研人驚呆了,努力搜索大腦中存儲的有關艾滋病的知識。這種疾病是1980年代前期在美國最先發現的。倘若美國國防部按部就班地推動計劃,七十年代就能創造出“免疫系統無法戰勝的病原性微生物”。考慮到病毒潛伏期,出現生物武器的時間同發現艾滋病的時間幾乎完全吻合。
難道艾滋病病毒是美國開發的生物武器?
研人之所以會冒出這種想法,還有另一個理由。大概十年前,父親誠治曾去過艾滋病肆虐的非洲扎伊爾,從事由文部省預算資助的流行病研究,目的是調查俾格米人中是否有人感染HIV病毒。然而,父親進入扎伊爾後不久,那裡就爆發了內戰,父親僥倖活下來,得以返回日本。
研究病毒學的父親、《海斯曼報告》、聯邦調查局的搜查……將這些線索串在一起,就可以推出一個結論:父親掌握了HIV病毒是生物武器的證據,所以美國政府展開秘密行動,要將他殺掉滅口。
慢着!研人將身體靠在椅背上,凝望天花板,重新思考。把一切都歸咎於美國的陰謀似乎說不過去。專家已對HIV病毒展開了許多研究,並得到強有力的證據支持這種病毒的非洲起源說。而且,前往扎伊爾——政變後改名爲剛果——做現場調查的父親並非空手而歸。他採集了俾格米人的一種——姆布提人的血液樣本,結果證實他們不僅沒有感染HIV病毒,而且沒有感染任何病毒。就算父親掌握了生物武器的證據,也沒發現關鍵的病毒。
這個假說乍看很正確,但仔細一想又不得不放棄。研人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手巾,擦拭眼鏡。
終於看到了第五種可能。如果這次也一無所獲,那所有的線索就全斷了,與聯邦調查局爲敵的大冒險也將結束。想到去警察局自首時自己那副可憐樣,研人就鬱悶不已。研人的視線重新落在《現代政治季刊》雜誌上,他要看到的部分就在左側的頁面上。
5.人類進化
生物進化只能通過基因位點突變,這條理論現在受到了挑戰。觀察化石資料可知,生物進化既是漸進的,也是斷續的。在進化這一現象中,隱藏着一種未知的規律,即生物是通過漸進和斷續兩種方式新陳交替的。生物花費漫長的時間積累細微的變化,然後在某個時刻,性狀突然發生巨大的改變——這種觀點在我們靈長類生物身上也適用。
巴黎大學教授喬治·奧利弗在其著作《人與進化》中,從生物人類學的角度論述了人類的進化。他說,“未來的人類將在不久後突然出現。”實際上,大約六百萬年前,我們與黑猩猩有着相同的祖先,但那之後,我們便同黑猩猩分道揚鑣,經過猿人、直立人、舊人、新人等階段,進化至今,進化的速度明顯加快。人類或許在旦夕之間便會產生飛躍式的進化。
由現代人進化而成的新人類,大腦新皮層會更發達,智力水平將遠遠凌駕於我們之上,奧利弗是如此描繪那種智力的:“能理解四維空間,迅速掌握複雜的情況,擁有第六感以及無限發達的道德意識,擁有憑我們悟性所無法體會的精神特質。”
這種新人類出現的地方,更可能是偏僻蠻荒、與世隔絕之地,而不是文明國度。因爲在那些地方,人羣基數小,個體層面的基因變異更容易在人羣間固定。
那麼,新誕生的人類會如何行動呢?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會消滅我們。現代人和新人類,這兩個物種佔據着完全一致的生態位。只有將我們除掉,他們才能獲得生存空間。在他們眼中,現代人沉溺於互相殘殺,而且擁有破壞地球環境的科學技術,是極度危險的低等動物。無論是智力水平還是道德水平都十分低下的生物,勢必要被更高級的智慧生物所取代。
人類進化一旦發生,我們就將從地球上消失。北京猿人和尼安德特人的命運,將在我們身上重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