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趴在爺爺身邊,看着鐵絲網裡邊來回遊動的崗哨。
一輛貨車從西馳來,粗大的煙筒裡噴着一簇簇強勁有力的暗紅色火星子,車燈光像一道河,從遠處嘩嘩地流過來、沒被軋壓的鐵軌也嘎嘎吱吱地叫。
爺爺和父親爬到鐵絲網邊上,用手掀動,想弄出個窟窿鑽進去。鐵絲繃得非常緊,一個鐵蒺藜骨朵扎進了父親的手掌。父親低低地呻喚一聲。
爺爺輕聲問:“怎麼啦?”
父親輕聲答:“扎手啦,爹。”
爺爺說:“過不去,回吧!”
父親說:“有槍就好了。”
爺爺說:“有槍也出不去。”
父親說:“有槍先把牛蛋子燈打碎!”
爺爺和父親退到一個黑影裡,爺爺摸起一塊磚頭,用力扔到鐵道上。崗哨一聲怪叫,開了一槍,探照燈立刻掃過來,颳風一樣的機槍響聲把父親耳朵震得半聾,子彈頭打得鐵軌金星飛迸。
八月十五日,中秋節,高密縣城大集。雖是戰亂年代,老百姓還得活着,活着就要吃穿,就要買賣。出城的進城的,摩肩接踵。早晨八點鐘,一個名叫高榮的小夥子到縣城北門上了崗,他嚴格盤查着進出的人。他覺得對面的日本兵非常不友好地看着自己。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和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趕着一隻小山羊從城裡往外走,老頭臉色漆黑,眼睛發青;小孩子的臉色則發紅,流汗,好象很緊張的樣子。
來往行人很多,都在門口被卡住,高榮一絲不苟地盤問檢查。
“到哪裡去?”
“出城,回家!”老頭說。
“不趕集啦?”
“趕完了,買了只羊快病死了,便宜。”
“你什麼時候進的城?”
“昨下午就進了,住在親戚家,一大早就買了羊。”
“現在到哪兒去?”
“出城,回家。”
“走吧。”
爺爺和父親趕着那隻小羊,出了城。小山羊肚子沉重,挪蹄艱難。爺爺用一根高粱稈子抽打着它的屁股,它咩咩地叫着,痛苦地扭動着尾巴,跑向通往高密東北鄉的土路。
爺爺和父親從墓碑下起出槍。
父親說:“爹,把山羊放了吧?”
爺爺說:“不,趕着它走,趕回去殺了,咱爺倆過箇中秋節。”
父親和爺爺正晌午時趕到了村頭,他們遙遠地望到近年來修整過的環繞村莊的高高的黑土圍子時,就聽到了村裡村外激烈的槍炮聲。爺爺想起臨去縣城前村裡尊長張若魯先生的擔憂,想起自己連續幾天來的預感,知道這樁禍事終於降臨了。他暗暗慶幸一早出縣城的正確,雖然擔風險,但畢竟趕上了,能幹點什麼就乾點什麼吧。
爺爺和父親把半死不活的小山羊抱進高粱地。父親動手拆開逢住羊腚眼的麻繩。父親拆着麻繩,想着在那女人家往羊屁股裡塞子彈的情景,五百五十發子彈,塞進小山羊的屁眼,把山羊肚子墜得下垂如彎月。父親一路上直擔心,一會兒擔心子彈把羊肚子墜破,一會兒又擔心山羊把子彈全部消化掉。
父親撕開細麻繩,羊屁股像一朵梅花,猛然綻開,蓄積良久的羊屎豆子劈哩啪啦落下來。小山羊拉了一堆屎,癱在了地上。父親驚訝地說:“爹,壞啦,子彈都變成羊屎啦。”
爺爺提着羊角,使山羊直立起來,然後上上下下地墩着,光燦燦的子彈,從失去括約力的羊屁眼裡,撲撲嚕嚕地冒出來。
爺爺和父親撿起子彈,先壓滿槍膛,又裝進口袋,也不顧山羊是死是活,從高粱地裡,斜刺裡往村子前邊插過去。
鬼子已經把村莊團團包圍,村子裡硝煙瀰漫,有幾處黑色的煙火在升騰。父親和爺爺先看到藏在高粱地裡的小炮陣地。共有八門迫擊炮,炮筒子半人多高,炮口一拳頭粗細。二十多個穿土黃色軍衣的日本人正在放炮,一個精瘦的鬼子拿着小旗指揮着。每門炮後都有一個鬼子,劈着腿騎着小炮,雙手拤着一個帶翅膀的、明晃晃的小炮彈。瘦鬼子一劈小旗,鬼子們一齊鬆手,把炮彈掉進炮筒裡。炮筒裡一聲響,炮口躥出一股火,炮筒子往後一縮,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早上了天,吱吱地叫着,落到圍子裡。圍子裡先冒起八股煙,接着傳來八聲合成一聲的巨響。那些煙柱裡,像開花一樣濺着黑糊糊的東西。鬼子又放了一排炮彈。爺爺如夢中醒來,掄起匣槍,一槍就把那個揮小旗的日本人給放倒了。父親看到子彈穿進瘦骨子幹蘿蔔一樣的腦殼裡,才意識到:戰鬥開始了。他懵頭脹腦地開了一槍,子彈打在迫擊炮的底鈑上,錚然一響,又向別處拐了彎。操炮的鬼子抓起槍,啪啪地打着,爺爺扯着父親,鑽着高粱空子溜了。
日本人和皇協軍開始攻擊了。皇協軍在前,彎着腰,串着高粱空,漫天蓋地地胡亂開着槍,日本兵跟在後邊,腰也彎得很低。
好幾挺機槍在高粱地裡咕咕咕咕地叫着。圍子上鴉雀無聲。等到皇協軍們衝到圍子跟前時,圍子裡飛出了幾十顆歪把子的手榴彈——爺爺不知道,這是若魯老大爺集資去冷支隊的兵工廠買回的次品手榴彈——手榴彈一齊爆炸,皇協軍倒了幾十個,沒炸着的轉身就跑,日本人也轉身回跑。圍子上蹦起幾十個人,端着土槍土炮,急忙放了一陣,又趕緊縮下頭。圍子上又安靜了。
後來,父親和爺爺知道,村北、村東、村西,都進行着同樣激烈、又同樣具有荒唐色彩的戰鬥。
鬼子又開始打炮了,炮彈準確地打在那兩扇包着鐵皮的大門上,一炮一個洞,又一炮一個洞,咕咚咕咚一排炮,大門被炸得七零八碎,門口開了一個大洞。
爺爺和父親又襲擊了鬼子的炮兵。爺爺放了四槍,有兩個鬼子兵倒了。父親放了一槍。父親瞄準的是一個騎着炮筒、雙手拤着炮彈的鬼子。爲了保險,父親用雙手攥着勃郎寧,瞄着鬼子寬寬的背摟了火,但父親看到子彈鑽進鬼子的腚眼裡。鬼子一怔,身子前傾,壓住炮口,呼隆一聲巨響。父親在地上彈跳幾下,頭上一片窣窣亂響。那個鬼子被攔腰打斷,迫擊炮炸了膛,一個滾燙的炮栓,飛了幾十米,落在了父親頭前,差一點沒把父親砸死。
多少年後,父親都忘不了這戰果輝煌的一槍。
村圍子的大門被炸碎,一隊日本馬兵,揮舞着馬刀,向村子裡衝去。父親三分膽怯七分羨慕地看着那些漂亮英武的大洋馬。亂糟糟的高粱棵子絆着馬腿、擦着馬臉,洋馬煩惱地亂跳,很難跑快。馬隊衝到大門洞時,所有的馬擁擠在一起,踢踢蹋蹋,像進馬圈一樣。從門樓兩邊,飛下來無數的鐵耙木犁,碎磚爛瓦,大概還有滾燙的高粱稀飯,馬兵們一個個鬼叫着捂住了頭,那些洋馬驚得揚蹄頓足,有的躥進村莊,有的逃回來。
爺爺和父親看到馬兵進攻的慘像,臉上都綻開古怪的笑容。
爺爺和父親的騷擾招來了成羣結隊的皇協軍。後來馬隊也參加了清剿。有好幾次,日本馬刀在父親頭上閃着寒光劈下來,但都被高粱棵子擋住了。爺爺的頭皮被一顆子彈犁開一條溝。密密匝匝的高粱救了爺爺和父親的命。他們被追趕得像兔子一樣貼着地皮竄。半下午的時候,爺爺和父親跑到墨水河邊。
爺爺和父親清點了一下子彈,又鑽進了高粱地。他們往前走了一里路左右。就聽到前面一陣吼:同志們——衝啊——上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口號聲過後,軍號又嘀嘀噠噠吹起來。好象是兩挺重機槍在高粱地裡咕咕叫起來。
爺爺和父親異常興奮,撲着那重機槍聲飛跑過去。到了跟前一看,人影沒有一個,只見高粱棵子上拴着兩隻鐵皮洋油桶,桶裡有兩掛鞭炮正在爆響。
軍號聲和口號聲又在旁邊的高粱地裡響起來。
爺爺輕蔑地一笑,說:“土八路,就會來這一套。”
鐵皮洋油桶咚咚響着,震得老熟的高粱粒子簌簌落下。
鬼子的馬隊和成羣的皇協軍一邊打槍,一邊包抄過來。爺爺拉着父親往後退去。幾個腰裡掖着手榴彈的八路哈着腰跑過來。父親看到一個持槍的八路跪在地上,對着被洋馬撞得亂搖擺的高粱棵子開了一槍,槍聲破破爛爛,像摔了一個瓦罐。開過槍的八路拉着大栓退彈殼,怎麼也拉不動。一匹洋馬衝上去,父親看到馬上的日本兵把賊亮的馬刀耍了一個花,對着那個八路的腦袋劈下去,那個八路扔下槍就跑,洋馬追上了他,日本馬刀把他的腦袋一劈兩半,腦漿子滋到了高粱葉子上。父親雙眼漆黑,軟在地上。
父親和爺爺被日本的馬隊衝散了。太陽已壓住高粱梢頭,高粱地裡已出現大團大團的陰暗的影子,三隻毛茸茸的小狐狸從父親面前笨拙地移動過去,父親伸手揪住一隻小狐狸粗大可愛的尾巴,立刻聽到高粱叢中發出一聲氣急敗壞的嗥叫,一隻紅毛老狐狸閃電般跳出來,齜着牙,向父親示威。父親慌忙把小狐狸放掉,老狐狸帶着小狐狸走了。
槍聲都響到村子的東、西、北三個方面去了,村子南面顯得異常安靜。父親先是輕聲喊,後來就大聲喊起來。爺爺沒有回答。不祥的陰雲爬上了我父親的心尖,他焦急地向着響槍的地方跑去。高粱地裡的光線更弱了,沐着夕陽的高粱穗子恐怖地羣集在他頭上。父親哭了。
父親在尋找爺爺的過程中碰到了三個八路的屍體,他們都是被馬刀砍死的,他們的死臉在晦暗中顯得猙獰可怖。父親闖進一羣人裡,他們都是土老百姓,拿着繩子扁擔,戰戰兢兢地在高粱地裡蹲着。
父親問:“你們見俺爹沒有?”
他們問:“小孩,村子打開沒有?”
父親聽出了他們的膠縣口音。父親聽到一個老頭子絮絮叨叨地叮囑他的兒子:“銀柱,銀柱,記着,破棉花套子也要着,先去弄口八印鍋,咱家那口早破了。”
那老頭子混濁的眼睛像兩攤鼻涕一樣粘在眼眶裡。父親顧不上理他們,繼續往北跑去。靠近村莊時,那個在奶奶的夢幻中、在爺爺的夢幻中、在父親的夢幻中反覆閃顯過的情景出現了。村子東、北、西三面槍聲爆響着,村裡的男女老少,像一股喧鬧的潮水,從圍子門裡涌出來,涌到村前低窪的高粱地裡。
一陣狂風般的槍聲就在父親的眼前響起,父親看到無數的子彈,飛蝗一樣主宰了村前高粱地。跑出來的男女老幼,連同高粱棵子,全被打倒了。濺出的鮮血,把半個天空都染紅了。父親大張着嘴,坐在地上,他看到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血的腥甜味。
日本人進了村莊。
沾滿了人血的夕陽剛下了山,八月中秋血紅的月亮便從高粱叢中冒出來。
我父親聽到我爺爺壓低了嗓門的呼喚聲:
“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