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托起父親,走出張先生的家。
爺爺思慮重重地看着昏昏迷迷地躺在窩棚裡的我父親。父親臉上蒙着白紗布,只露着一隻鬼鬼祟祟的眼睛。張辛一先生又來過一次,他給父親換過藥後,對爺爺說:“餘司令,傷口沒發炎,這就是大喜。”爺爺問:“你說,只剩下一個子兒,還行嗎?”先生說:“司令,眼下還顧不上那個,令郎是被瘋狗咬了,能保住命就好。”爺爺說:“要是那個不中用了,保住條命又有什麼用。”張先生見爺爺面露殺相,唯唯諾諾地退着走了。
爺爺心中煩亂,提着槍出去,到那窪子附近轉悠。秋氣肅殺,白霜遍地,黃綠色的高粱芽苗被霜打蔫了,溼水成窪的地方,有了一些細小的凌刺。爺爺想起,已是十月底了,寒冬即將來臨,自己病體虛弱,兒子生死未卜,家破人亡,百姓塗炭,王光、德治又死了,瘸子郭羊遠走他鄉,劉氏腿上的疽還在流膿淌血,瞎子整日枯坐,倩兒姑娘什麼也不懂,八路拉他,冷支隊擠他,日本人又跟他結了怨仇……爺爺拄着棍子站在窪地邊緣的一個土丘上,眄視遍野屍骨和譭棄在地的紅高粱,思緒萬千,心灰意懶,他的心裡不斷地閃出恩恩仇仇的往事,富貴榮華,嬌妻美妾,寶馬金槍,花天酒地,都像流雲一樣飄飄而去,幾十年鬥強使氣,爭風吃醋,換來的是眼下一副淒涼景象。他幾次把手按在槍把上,又猶猶豫豫地放開。
一九三九年秋冬,是我爺爺的歷史上一段非常困難的時期,隊伍被消滅,愛妻被打死,兒子受重傷,家園被燒燬,病魔又纏身,戰爭把爺爺的一切,幾乎全部毀掉了。他面對着人的屍首和狗的屍首,像對着一大團千絲百縷地交織在一起的亂麻線,越擇越亂,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他幾次手按槍把,想告別這個混蛋透頂的世界,但強烈的復仇情緒戰勝了他的怯懦,他恨日本人、恨冷支隊,也恨八路的膠高大隊,膠高大隊從他這裡拐走了二十多條槍,就消逝得無影無蹤,並未聽說他們與日本人去戰鬥,只聽說他們與冷支隊鬧摩擦,並且,爺爺還懷疑,他和我父親藏在枯井裡後來突然不見了的那十五條日本“三八”式蓋子槍,也是被膠高大隊偷走了。
四十出頭年紀、面容還算俏麗的劉氏到窪子邊上來找爺爺,她用憐愛的目光撫摸着爺爺銀色的頭顱,用粗糙的大手攙住爺爺的胳膊,說:“兄弟,別坐在這苦想了……回去吧,古人說『天無絕人之路』,猛吃猛喝猛喘氣,養好了病再說……”
爺爺感動地看着這婦人慈善的面容,叫了一聲:“嫂子……”眼淚幾乎滾出來。
劉氏撫摸着爺爺的弓背,說:“瞧瞧,剛四十歲的人,給折磨成什麼樣子啦……”
劉氏攙着爺爺往回走,爺爺看着她微跛的腿,關切地問:“你的腿好些了嗎?”
劉氏說:“瘡口都收了,只是這條腿比那條腿細了。”
爺爺說:“能長粗的。”
劉氏說:“豆官的傷我看不大要緊啦。”
“嫂子,”爺爺問,“你說,一個子兒還行不行?”
劉氏說:“我看行,獨頭蒜更辣。”
爺爺說:“真行?”
劉氏說:“俺那個小叔子生來就是一個子,還不是生男生女一大串。”
爺爺說:“噢。”
夜裡,爺爺將疲乏的頭顱伏在劉氏溫暖的懷裡,劉氏用那隻大手摩挲着爺爺瘦骨嶙峋的身體,細語綿綿地說:“兄弟……你還行嗎……還有勁嗎……你別愁了,乾乾我,心裡是不是輕快一點……”
爺爺嗅着劉氏嘴裡噴出來的酸甜氣息,一下子就睡熟了。
母親總也忘不了張先生用鑷子夾住那顆紫紅色的扁球兒的情景。張先生把那球兒舉得眼前看一陣,然後扔進盛着髒棉花球、破皮爛肉的污物盆裡。豆官身上的一個扁球兒被張先生扔進污物盆裡。昨天是寶貝,今天進了污物盆。母親十五歲多了,漸省人事,她又羞又怕。她在照顧父親時,看着父親那被紗布纏住的雞子,心裡怦怦跳,臉一陣發燒,一陣發紅。
後來她發現了劉氏跟我爺爺睡在一起。
劉氏對她說:“倩兒,你十五歲了,不小了,你撩撩豆官的雞兒看看,能挺起來,他就是你男人啦。”
母親羞得差點哭了。
父親的傷口拆了線。
父親躺在窩棚裡睡覺,母親悄悄地溜進去,她輕手輕腳、臉皮滾燙。她在父親身邊跪下,輕輕地把父親的褲子褪下來。在月亮的光線下,母親看到父親的雞子因爲受傷變得醜陋不堪,雞頭上帶着生死不怕、瘋瘋顛顛的野蠻表情。她小心翼翼地用汗津津的手握住它,感到它漸漸熱起來,漸漸在她手心裡膨脹起來,並像心跳一樣在她手裡跳動着。父親睜開了眼,乜乜斜斜地說:“倩兒,你幹什麼?”
母親驚叫一聲,撒腿就跑,與正要進窩棚的我爺爺撞了個滿懷。
爺爺扳住她的肩頭,問:“怎麼啦,倩兒?”
母親哇一聲哭了。她掙脫爺爺的手,飛跑着去了。
爺爺鑽進窩棚。
爺爺像發瘋一樣跑出窩棚,找到劉氏,抓住她的兩個**,用力撕扯着,語無倫次地說着:“是獨頭蒜!是獨頭蒜!”
爺爺對着天空,連放三槍,然後雙手合十,大聲喊叫:
“蒼天有眼!”
爺爺用手巴骨敲打着牆壁。陽光斜射進來。照着擦得鋥亮的炕桌上擺着的高密泥塑。白窗戶上貼滿了奶奶親手剪出的構思奇巧、花樣翻新的剪紙。五天之後,這裡的一切都要在戰火中化爲灰燼。現在是一九三九年八月初十,爺爺蜷着一隻傷臂,帶着滿身汽油味兒,從公路上歸來。他和父親一起把那挺歪把子日本機關槍埋在院子裡的楸樹下,又進屋來尋找奶奶藏下的銀錢。
牆壁空空洞洞的響着,爺爺掏出槍,用槍把子砸牆壁,一下子砸出一個洞。爺爺伸手進去,拖出了一個紅布小口袋,搖搖,譁啷響,倒在炕上一數,五十塊銀洋。
爺爺把銀洋裝好,說:“走吧,兒子。”
父親問:“爹,去哪兒?”
爺爺說:“進縣買子彈,跟冷麻子算帳。”
父親和爺爺走到縣城北邊去,太陽偏西,膠濟鐵路在高粱棵裡烏青青如一條長龍,黑色的火車喀當喀當地爬來爬去,一團團焦黃的煤煙繚繞在高粱梢頭,鐵軌亮唧唧地刺眼,像龍的鱗片。火車尖利的嘶鳴使父親心驚膽顫,他緊緊地抓住爺爺的手。
爺爺拖着父親,走到一個高大的墳墓前,墓前有一塊兩人多高的白石碑,碑上扁扁的字跡已剝蝕的難辨橫豎,墓四周有幾棵雙人難以合抱的老柏樹,樹冠黑森森的,無風也在嗚嗚地鳴叫。墳墓被血紅的高粱包圍着,像一個黑色的孤島。
爺爺在墓碑前挖了一個坑,把自來得手槍放進去。父親也把他的勃郎寧手槍放進去。
父親和爺爺跨過鐵道,望到了高大的城門洞子。城門樓子上高挑着一面日本旗,旗上的紅日與西斜的紅日相映着,顯得鮮明又輝煌。門洞兩側站着兩個崗哨,左邊是日本兵,右邊是中國兵。中國兵盤問搜查着老百姓,日本兵持槍立着,看着中國兵搜查中國人。
爺爺一過鐵道就把父親背起來,低聲說:“裝肚子疼,哼哼起來。”
父親哼哼了兩聲,悄聲問:“爹,就這樣哼哼嗎?”
爺爺說:“動靜再大一點。”
他們隨着進城的人到了城門洞子。中國兵吼一聲:“哪村的,進城幹什麼?”
爺爺死聲死氣地說:“城北魚灘的,孩子得了絞腸痧,進城裡找吳先生給治治。”
父親光顧了聽爺爺和崗哨對話,忘了哼哼。爺爺在他大腿上用力擰了一把,父親嗷嗷地叫起來。
崗哨揮揮手,放爺爺進去了。
走到僻靜處,爺爺憤怒地說:“混蛋,爲什麼不哼哼?”
父親說:“爹,你擰人好疼啊!”
爺爺帶着父親,從一條鋪滿爐灰渣子的小斜街上往火車站方向插過去。黯淡的陽光。污濁的空氣。父親看到火車站破舊的站房旁邊修築着兩座高大的炮樓,炮樓上的白色日本旗中心凝着一團紅血,兩個牽着狼狗的日本兵在站臺上機械地走動,幾十個要乘車的旅客有蹲有站,排在鐵柵欄外邊。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中國人提着一盞紅燈,在站臺上立着,從東邊傳來火車的鳴叫。父親腳下的地皮都在哆嗦,那兩條狼狗對着馳來的列車叫了兩聲。一個賣紙菸瓜子的小老太婆蹀蹀躞躞地在那些旅客旁邊徘徊着。火車(同:口空)咚(同:口空)咚喘息着,在站上停下來。父親看到火車拉着二十多個長盒子,前邊十幾個四四方方,有窗有門;後邊十幾個沒有頂蓋,一些四愣八叉的東西用草綠色的大蓬布遮着。車上站着幾個鬼子,嘰哩咕嚕地跟站臺上的鬼子打着招呼。
父親聽到一聲尖銳的槍響,從鐵路北面的高粱地裡傳來,貨車上的一個高大鬼子,身體晃了晃,一頭栽到了車廂下。炮樓上響起了狼嗥般的警報聲,正下車的旅客和未上車的旅客四散奔跑,狼狗狂吠不止,炮樓上的機槍嘩嘩地往北掃射着。火車在忙亂中開動了,大團的黑煙飛散,站上煤灰飛揚。爺爺拉着父親的手,飛快地拐進一條幽暗的小巷子。
爺爺推開了一扇半掩着的門,進了一個小院子。房檐下挑着一盞紙糊的小燈籠,紅顏色,射出短而弱的神秘紅光。一個塗脂抹粉的看不出年齡的女人倚門而立,猩紅的脣裡露出兩排細密的白牙,一臉的笑容,蓬着黑鴉鴉的頭髮,鬢邊斜插一枝絹花。
“哥呀!”那女人嬌滴滴地說,“當了司令就把妹妹給忘了。”她粘在爺爺身上撒嬌。
“老實點,當着我兒子的面。”爺爺說。
“今天沒空跟你羅唆!五兄弟那邊的線還扯着吧?”
那女人悻悻地出去,插上大門,又從房檐下落下紅燈籠。進屋來,撇着嘴說:“五兄弟被警備局打啦!”
爺爺說:“警備局的宋順不是五兄弟的把兄弟嗎?”
女人說:“你以爲這種酒飯朋友靠得住是怎麼的!青島那邊一出事,老孃這邊就像坐在刀尖上過日子一樣。”
“五兄弟不會供出你來,那小子牙關緊,當年在曹夢九那兒走過熱鏊子的。”爺爺說。
“你來幹什麼?聽說你打了日本的汽車隊?”
“吃了大虧!我操死冷麻子他親孃。”
“你別跟他們糾纏,那些人一個個鬼精蛤蟆眼的,你鬥不過。”
爺爺從腰裡摸出那包銀洋,摔到桌子上,說:“給五百顆,紅屁股眼的。”
“還紅屁眼藍屁眼,五兄弟一出事,我這兒早幹啦,老孃又不會下槍子。”
“你少給我賣關子!這五十元你先花着,你想想,餘佔鰲虧待過你沒有?”
“我的哥,”女人說,“你這是說的什麼呀,妹妹跟你又不是外人。”
“你別惹我生氣!”爺爺冷冷地說。
“你們出不了城。”女人說。
“你就別管了。給五百顆大粒的,再給五十顆小粒的。”
那女人走到院子裡聽聽動靜,一會兒進了屋。她推開牆上的一扇暗門,拿出一盒子黃燦燦的手槍子彈。
爺爺找了一根袋子,裝好子彈,捆在腰裡,說:“走啦!”
女人攔住他,說:“你打算怎麼走?”
爺爺說:“從火車站那兒,,爬過鐵道去。”
女人說:“不行,那兒有炮樓,有探照燈,有狗,有崗哨。”
爺爺冷笑着:“試試看吧,不行就回來。”
爺爺和父親沿着黑暗的巷子,溜到火車站附近,這裡沒有城牆。他們躲在鐵匠鋪子的牆角上,看着燈火通明的站臺,站臺上崗哨林立。爺爺對父親耳語一聲,扯着父親向西迴轉。站房西邊是一個露天貨場,鐵絲網從站房那兒一直拉到城牆頭上。炮樓上的探照燈來來回回掃着,照得十幾道鐵軌耀眼的明亮。貨場上豎着一根高竿,竿上亮着一盞牛蛋子形狀的大電燈,綠熒熒的,照得萬物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