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論美國的民主 > 論美國的民主 > 

第60章 概述美國境內的三個種族的現況及其可能出現的未來 (1)

第60章 概述美國境內的三個種族的現況及其可能出現的未來 (1)

現在我爲自己規定的主要任務已經完成了,我已盡我的所能說明了美國的民主法制,也解釋了美國的民情。我本來可以就此停筆,但是讀者可能覺得他們的期望還沒有得到滿足。

在美國,除了廣泛而完善的民主制度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值得研究。例如,從另一個角度我們還可以研究居住在新大陸的人民。

我在講述的過程中,話題常常觸及印第安人和黑人,但是我一直無暇說明在我所描述的這個民主國家中這兩個種族所佔的地位。我已經說明英裔美國人組成聯邦是根據什麼精神和法律的;對威脅這個聯邦存在的危險,我順帶說明了一下,但說得很不全面。除了美國的法制和民情之外,我對國家的長治久安的條件也沒有做詳盡的敘述。在描述合衆國的共和制度時,對這個制度能否在新大陸長期存在的問題,我從未做過隨意的臆測;在經常提及聯邦盛行的商業活動時,我也不能預測作爲一個商業民族的美國人的未來。

雖然這些問題都與我的主題有關,但是我對它們並沒有進行深入的研究。雖然它們都與美國人有關,卻與民主無涉。我主要想研究的是美國的民主,因此最初我要把這些問題暫時擱置起來。但是現在當我要完成本書的論述時,我認爲應該回過頭來談一談這些問題。

爲美國聯邦所佔有的或者被宣稱爲它所擁有的領土,現在已經從大西洋海岸一直延伸到太平洋海岸。所以它的邊界,無論是東面還是西面,都是大陸的邊界。往南幾乎伸進熱帶;往北則到達北部的冰原。

分佈在這個廣大空間的人,不像在歐洲那樣是同一種族形成的數個分支。一眼看去,就可以發現在他們中間有三個體形面貌不同,而且幾乎可以說是互相敵對的種族。教育、法律、血統,甚至外貌特徵,都築起了一道他們無法逾越的屏障。在這塊土地上,雖然命運把他們集合在一起,但是卻不能把他們混合起來形成爲一個整體。

他們各自按照自身的條件往前發展着。

在差別如此巨大的人羣中,引人注意的,首先是在知識、力量、生活享受上均屬於第一的白人,也就是歐洲人,或者可以說是傑出的人。在他們之下,就是黑人與印第安人。

這兩個不幸的種族,在族源、外貌、語言和民情上各不相同;他們的不幸則是唯一的相同之處。在其所住的地區,他們均處於低卑地位,兩者都受暴政的摧殘。雖然所受的虐待不同,但是虐待卻都來自同樣的一些人。

從世界的既往情況來看,歐洲人對待其他種族猶如其他種族對待動物。他們奴役其他種族,而其他種族不服從時就會被消滅。

歐洲人的壓迫,就把非洲人後裔的人類特權幾乎一下子全都奪走了。現在美國的黑人,連自己原來的祖國都不知道。他們祖先所講的語言,他們已經不再用了;他們不再信仰原來的宗教,也忘記了原來的民情。他們離開了非洲,卻未能享受如歐洲人那般生活的權利。在兩個社會中他們居於中間,過着和另外兩個種族不一樣的生活,被賣掉之後再被另一個人轉賣。普天之下,只有主人爲他們安排的住所,才能給他們留下關於故土的模糊記憶。

黑人沒有家庭,女人只是男人尋歡作樂暫時的伴侶。從出生之日起,他們的孩子就與他們處於同樣的地位。

這種對極端悲慘的境遇的無動於衷,甚至對這種不幸的根源採取的一種可鄙的大方態度的心靈狀態,應該被稱做是上帝對人們的慈悲還是對人們最嚴厲的怒斥呢?

被這種災難困擾的黑人,只是對他們的不幸處境剛剛有所感覺;暴力將他們變成奴隸,受人役使的習慣則又使他們養成了奴隸的思想和奴性的奢望。他們對自己的殘暴主人的羨慕要遠勝過憎恨,並因卑躬屈膝地仿效他們的壓迫者而得意和驕傲。

黑人的智力下降到與心靈同樣低的水平。

他們一出生就是奴隸。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他們在孃胎裡就往往被人出賣,可以說在出世之前就註定了奴隸的命運。

他們既沒有,也沒有享受,對他們來說這些都沒有用。他們從出生到懂事,就已經知曉自己是別人的財產,要爲這個人的利益貢獻自己的一生。他們認爲,不必由自己操心照料生活,甚至用頭腦思考問題的這種思考能力在他們看來都是上蒼的無用恩賜。對於自己的卑賤地位,他們感到心安理得。

他們即使獲得解放,也往往把獨立看做是比奴役還要沉重的枷鎖,因爲他們只學會萬事服從,卻沒有學會服從理性,當理性要指引他們的時候,他們根本不予理會。

那些向他們襲來的衆多新要求,他們也沒有足夠的知識和能力來應對。他們本應當反對主人的要求,可是他們只知道屈服和順從。所以他們陷入了痛苦的深淵,在這個深淵裡,奴役使他們失去理性,放棄自由而讓他們走向滅亡。

壓迫對印第安人造成的影響同樣不小,但是後果卻大不相同。

在白人來到新大陸之前,居住在北美的人一直安居於林野之中。他們過着野人生活,歷經滄桑,仍然保留着原始未開化人的惡習和德行。印第安諸部被歐洲人趕進深山老林以後,被迫去過痛苦得無法形容的漂泊不定的生活。

野蠻民族只受輿論和民情的支配。

北美的印第安人因歐洲人的暴虐而失去了故土的觀念,他們的家庭被拆散,傳統被遺忘,記憶的鏈子也被打斷,他們的一切習慣都被改變,並且貧困化進程也大大加快,這就使得他們比以前更加雜亂無章和不文明瞭。這些部落的身心狀況不斷惡化,隨着他們苦難的加重而日益野蠻。儘管如此,歐洲人並沒有能徹底改變印第安人的習性,他們甚至用國家權力來摧殘印第安人,但一直也沒有能夠制伏他們。

黑人被奴役到不能再奴役的地步,而印第安人則自由放任到了極限。與黑人相比,奴役並不比放任自由對印第安人造成的後果更爲致命。

黑人沒有任何財產,甚至沒有人身自由。要是他們出賣自己,就等於侵犯了他人的財產。

但是,只要野蠻人能行動,就是自己的主人。他們幾乎不明白什麼叫家長權,自己的意志從來沒有向族長權屈服,誰也無法讓他們區分清楚自願服從和可恥屈從,在他們那裡甚至連法律這個詞彙都沒有。自由在他們看來就是擺脫社會的一切羈絆,不受任何束縛。他們滿足於這種野蠻的獨立,寧願選擇獨立而毀掉自己,也不肯放棄一絲一毫的獨立。對這樣的人,文明起的作用並不大。

爲進入那個始終在排斥他們的社會,黑人做了許多徒勞無功的努力。他們屈從壓迫者的意願,接受壓迫者的觀點,壓迫者的一舉一動他們都企圖仿效,以便同其混爲一體。從幼年時代起,他們就被告知是天生比不過白人的種族,而且這種說法他們也推翻不了,他們因此便自覺不如白人。他們發現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奴隸的傾向。如果可以的話,這一切他們都願意丟掉。

印第安人則與此相反,在想象中他們以爲自己出身很高貴。他們把生和死都寄託在那種自以爲了不起的夢幻中。他們根本不屑使自己的民情服從歐洲人的民情。他們把野蠻生活當做自己種族的獨特標誌來熱愛。他們拒絕接受文明,拒絕的原因主要不是出於仇恨文明,而是出於害怕變得與歐洲人一模一樣①。

他們只能用原始的弓箭來對付我們的先進武器,用毫無軍紀的野蠻來對付我們

①北美的土著以史無前例的堅定保留着自己的觀點,甚至堅守着他們習慣的微小的細節。200多年來,漂泊不定的北美部落雖經常與白人接觸,但幾乎拒絕全部的白人的思想和習慣。不過歐洲人還是對野蠻人造成了極大的影響。即他們只是使印第安人更加衰敗,卻無法將他們歐化。

1831年夏天,我到密歇根湖畔一個名叫綠灣的地方,這是西北部印第安人在美國的最北界線,在這裡我結識了一位美官H少校。有一天他長篇大論地給我談完印第安人的堅定性格後,又向我講了以下這樣一個故事:“以前,我認識從新英格蘭一所學院畢業的一個印第安青年。他學習很不錯,外表同文明人完全一樣。在1810年同英國人作戰期間,我又見到了這位青年。他在我們的部隊裡服務,指揮他們部落的戰士。只是在印第安人答應不以殘忍的辦法活剝被俘者的頭皮的條件下,美國人才准許他們參加部隊作戰的。這位叫C的印第安青年,在……戰鬥後的夜晚來到我們的野營,他在營火旁邊坐下。我問他白天的戰況。他談了戰鬥的經過,而且對自己的戰績越談越高興。最後他解開軍裝的鈕釦對我說:‘可不要出賣我,你看!’H少校接着說:‘在他的襯衣裡,我看到有一塊帶着頭髮的英國人的頭皮貼肉藏着,而且還滴着血。’”(參看托克維爾的《美國旅行記》,J.P.梅耶編:1960年紐黑文版第37頁。這裡的H少校爲拉馬爾少校)的戰術,用自發的本能對付我們的老謀深算。在這場力量懸殊的鬥爭中,他們接連失敗。

黑人希望同歐洲人融合爲一體,但是他們卻無法辦到這一點。在一定程度上印第安人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是他們不屑於這樣做。一個是奴性註定了命運,另一個是因傲慢讓自己走向滅亡。

還記得,我在途經亞拉巴馬州的森林時到過一個拓荒者的一個木房前邊。我不想進美國人的住宅,便停在離這所木房不遠的一個水池旁邊休息。我剛坐下就來了一個印第安女人(這裡離克里克部的居住區不遠),用手拉着一個五六歲的白人小女孩,貌似是拓荒者的女兒。跟在她們後面的是一個黑人女人。這個印第安女人的打扮,可算是野蠻人華麗裝飾之大成了:鼻孔和耳垂都掛着銅環,頭髮綴着玻璃珠披散在肩上。看得出她還沒有結婚,因爲她還戴着貝殼項鍊,根據習慣,如果她是新娘,就該把它放在新婚的牀上。而那個黑人女人,則穿着破爛的歐式服裝。

她們三人都來到水池邊坐下。年輕的印第安女人抱起小姑娘,對她像母親一般愛撫。坐在旁邊的黑人女人,用各式各樣的辦法逗弄這個白人小姑娘。這個小姑娘在她那慢條斯理的動作中表現出一種優越感,與她的幼小年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好像是在屈尊接受同伴的關懷一樣。

在小主人的面前,黑人女人蹲在那兒想盡辦法迎合她的意願,好像既懷着一種母愛,又帶有一種唯恐得罪小主人的奴性心理。而那個印第安女人,在她的溫柔表情中,則流露出自由自在、有點驕傲和近似於憤世的神氣。

我默默地看着這個場面,向她們走去。顯然我的好奇心已經引起印第安女人的不快,她霍地站立起來,把孩子粗暴地推到一邊,怒視了我一眼以後,就走進叢林裡去了。

我經常看到北美的這三大種族混合集會的場面。通過多次的不同觀察,我看到了白人的優越地位。但在我剛纔描述的這一場景中,卻有特別動人的一種情景,那就是感情上的一種聯繫,把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在這裡結合在一起,大自然爲了使兩者接近而在進行努力時,反而讓兩者之間的偏見和法制的鴻溝更加令人觸目了。

在聯邦境內居住的印第安部落的現況及其可能出現的未來土著部落的逐漸消失——消失是怎樣進行的——被迫遷徙給印第安人帶來的苦難——北美的野蠻人逃避滅亡只有兩條出路:不是進行戰鬥,就是接受文明——他們已經無力戰鬥——他們在能夠接受文明時爲什麼不願意接受,當他們願意接受文明時而又爲什麼不能接受了——克里克部和柴羅基部的例子——個別州對待印第安人的政策——聯邦政府的政策世世代代居住在新英格蘭境內的印第安部落中,納拉幹部、莫希幹部和佩科特部這幾部,除了留在人們腦海中的記憶,已經不剩下什麼了;而在特拉華灣150年前歡迎佩恩的勒納普部,現今也不存在了。我見到過的幾個僅存的易洛魁人都在乞討以維持生活。方纔我提到的諸部,昔日滿布於北美各地,甚至發展到海岸。而如今,只有深入到內陸100多里約,才能見到印第安人。這些野蠻人不僅向內陸逃離,而且正在逐步消失①。隨着印第安人的遠徙和死亡,不斷遷來的大量的居民就把他們的地盤都住滿了。

在人類的歷史上,一個發展得如此驚人而又消失得如此迅速的民族還是頭一回出現。

要問這種消失是怎樣進行的,這並不難解釋。

在印第安人還是後來被他們逐出的那片荒野上的唯一居民時,他們的需求很少,他們自制武器,唯一的飲料是河水,他們用獸皮做衣服,用獸肉做食物。

歐洲人把火器、鐵器和酒帶到了北美的土著居民中間。印第安人跟他們學會了改穿紡織品製成的服裝,把原先只能滿足於簡單需要的野蠻人的服裝都丟掉了。在沾染上新的嗜好後,印第安人並沒有學到滿足這些嗜好的技術,他們只得依靠白人的工業。爲了交換自己不能製造的這些物品,野蠻人除了在森林裡還可出產的毛皮財富外,再也拿不出別的可以進行交換東西了。這樣,狩獵就不僅爲維持生活,也爲滿足歐洲人的奢望。

印第安人不能再單純地爲了獲得食物而打獵,還要爲了取得以物易物的物資②。

土著的需求就這樣日益增加,但是他們的資源卻在不斷減少。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