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還有一口氣也應當是要死不活。
上官賈士的手段,步涼自是比誰都要清楚,讓一個還剩一口氣的人來給自己送信,無疑不是警告。
當夜,步涼睡得不安穩,同樣的蕭玦也不好過。
賢王府裡進了賊。還把他的一個侍妾給糟蹋了,故而蕭玦頭上的綠帽子好像就更綠了。不過還不由得他來處理這事兒的時候,跟隨他多年的一個老臣子府宅被洗,全家上下十八口無一活命。
好些原是打算在這平都城裡再耽擱幾日的各國來使,因爲這夜的意外都紛紛將回程改在了第二日,上官賈士也不例外。
卻讓蕭臨、蕭玦意外異常。
但,上官賈士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重着他那青衫灰袍,笑意溫和並且謙遜的與每一個相送的人話別。眨眼間似乎又回到初次在這平都南門相遇時的樣子,溫文爾雅的文人慈愛的老者,而與昨夜那位在金殿壽宴之上鋒芒乍現的一國權相彷彿就是另一個人。
直到姜國的使臣隊伍慢慢消失在歸途的蒼茫原野後,送行的人們似乎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上官賈士此行僅是來爲大周皇帝賀壽。
相對於其他人的疑惑,蕭玦與蕭臨的動作就較爲直接,立馬將視線鎖定在了步涼的身上。
可步涼呢
就在一羣人依依惜別之時,她在衆目睽睽之下登上了南門的城樓,安靜的默送着上官賈士離開。
這讓蕭臨與蕭玦都沒有想到,可是即便親眼凝視着上官賈士的身影消失在天地相交之外。她也似乎沒有回府的打算。
蕭臨登樓皺着眉頭感受着高處的涼風,“風大,回去吧。”
步涼固執的輕輕搖頭,張了張嘴卻也一個字未說。
西荷上前替其勸了蕭臨一句,“王爺,有奴婢照顧主子,就讓她在這兒站着看看吧。”
是啊,到底是親生父親,相見卻不能相認。
上官賈士雖然走了,但蕭臨仍是覺着不安,可爲了步涼那顆孝心,他命人搬來了椅子桌子還有些吃食。甚至把翹楚也送到了南門城樓上吹涼風,而就讓驚雷在城樓下好生守着步涼,守着那羣同樣監視着步涼舉動的蕭玦的人馬。
然而,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步涼這一待就是三四個時辰,等着蕭臨驚覺不對的時候重回城樓之上,西荷與翹楚都在,只是那把椅子是空的。
平都城外一里地的殘破的寺廟處,青衫灰袍的老者坐在一棵枯萎的老槐樹下,捧着一壺清茶靜靜的看着悠悠趕來的老黃牛,那牛車上載着他此行的目的。
步涼撩着裙襬走下車來,離着上官賈士三步遠的距離之外雙膝跪地重重的朝他磕頭。
上官賈士招了招手讓她起來,然後指着身側早已擺好的棋盤棋子道。“你輸了,跟我走贏了,隨你。”
“父親。”
步涼訝然於上官賈士的決定,但他向來就是說一不二的人,也不大喜歡等人,於是步涼未問其他。趕緊起身坐到了他的跟前,依照老規矩執白子。
這場棋局比以往任何一次用的時間都要短,而步涼也毫無意外的輸了。
上官賈士揚了揚眉頭,一邊細心將棋子分放進棋盒之中,一邊做下評判,“你不專心啊。”
“父親,我”
瞥了一眼步涼的難言之色,上官賈士仍是不冷不熱問道,“怎麼,不想走”
步涼又跪了下去,“一年之後,我必回陽州,到時任憑父親處置”
“一年”他低頭笑了笑,“現在和一年之後有何分別,你認爲上官遙君久不在陽州,像話嗎”
“父親請息怒,行蹤之事遙君定會妥善解決。至於回去一事,請父親寬限時日。”
“爲何呢”雖是問句,但舒朗的眉目裡卻沒有一絲的疑惑,上官賈士蓋上棋盒轉頭看向步涼,“你是想把孩子留在大周國吧。”
終究還是沒能瞞得過他,步涼頹然的閉上眼,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遙君。”
“在。”
上官賈士嘆了一口氣,“你到底是恨爲父啊。”
步涼連連搖頭,“遙君不敢”
只是不敢恨,並非不恨。縱然在旁人面前能夠玩轉千般心思的她,在自己的父親面前也只是一個孩子,怎麼都透徹。畢竟她知道,自己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上官賈士親授,薑是老的辣,既然鬥不過不若老老實實。
只是她的老實倒是讓那雙飽經滄桑的眼睛裡劃過一抹痛色,他平靜指了指邊上的位置讓步涼起身。
“皇上駕崩也就是這一兩月的事,到時太子蘇復會繼承大統。”
步涼不明爲何父親會突然講起姜國的國事,但以前在上官家的時候也會如此,兩人下棋聊天都會談論一會兒,是以步涼也自然的回道,“蘇復無能,難當大任”
上官賈士聞言卻笑,“我上官賈士要的就是他的無能懦弱,否則上官滅族之日就不遠了。”
盛極則衰,亙古不變的道理。上官家到上官賈士這一輩算是登頂,因此若不能平穩的退出姜國的權利漩渦,那麼就只能是一條路或者一個下場。
造反取而代之,亦或死無葬生之地。
可是,上官賈士無子,縱然當上皇帝也無法保下上官百年安樂。
“父親,遙君知自己的責任,可是請父親放過我肚子裡的孩子,無論他是男是女都會是大周國睿王的孩子,他不會,也不能去姜國。”
“所以,你纔會告訴蕭臨你有孕一事,就是爲了防着爲父若有一日將你和孩子帶走,他大周國也可以名正言順的讓我把孩子交出來。你是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待在姜國上官家吧。”
“是,不願意。”步涼攥了攥拳頭,擡起頭來平視而去,“我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陷入爾虞我詐的權利鬥爭之中,我不願他跟我一樣揹負上官家的責任,我不知自己的身份能夠隱藏到幾時,所以我更不願讓自己孩子的腦袋隨時隨地處在鍘刀之下父親,我”
上官賈士聽了這一席話,竟紅了眼眶。
步涼從未面對過這樣的他,忽然有些茫然失措。
“你這是爲孃的心態啊,你娘當初懷你們姐妹的時候,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吧。但爲父還是讓你過上了這種生不如死的生活,來日九泉之下你娘當不願再見到爲父吧。”
自打雲初遙君姐妹出生,上官賈士就從未提起過她們的娘,只是喜歡夜深人靜獨處之時,站在她們娘生前常待的地方發呆緬懷,又或者是懺悔悼念。故而,相對於其他姐妹來說,上官賈士確實很疼愛雲初,但凡要的想的明裡暗裡都會給她,即便罵過吵過卻仍不會下重手打她,轉過頭來還會萬般安撫。
所以,上官賈士說遙君恨他,自然是有恨的。沒娘疼,更沒爹愛,她也想跟雲初一樣穿着漂亮的羅裙梳着各式各樣的髮髻戴妖嬈的細鈿,出門有人疼,回家有人哄;哪裡像她成日待在園子裡看書寫字練武,去的是青樓花酒,聊的是政治算的是人心,每一刻都不敢卸下心房,時時都警惕刻刻都提防,與任何人都得保持三步以上的距離,不能哭、不能笑、不能鬧,臉上永遠帶着一張別人看不見的面具除了西荷和貼身侍衛崑崙,就當真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可是,恨雖有,但步涼從未忘記自己的應該擔負的使命,因爲這份隱忍,她更能懂得上官賈士這麼做的背後是迫不得已的無奈。如果連她也不願替上官賈士分擔的話,那麼她和雲初,還有上官家上下幾十口人,他們誰都穿不上錦緞袖裝,過不得舒心日子;相反一旦上官賈士離世,上官姓的人只剩下被誅殺的命運。
“父親,一年之後我回到上官遙君的位置,做我該做的事情。只是這個孩子,我必須要讓他留在他父親身邊,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他平安的長大,我亦無後顧之憂。”
上官賈士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招手讓人送來一個盒子遞給了步涼。
步涼打開一看,竟是一隻晶瑩透亮的玉墜子。役在何圾。
“這個”
“你孃的陪嫁之物。其他的我都給了雲初,只有這個是你娘一直戴在身上的東西,我留了下來,想着我死的那一天交到你手上。”
“”
上官賈士伸手將玉墜子拿了出來,親自爲步涼戴上,係扣的時候停了下手低頭看了看這個讓他驕傲又讓他心疼的孩子,忍了忍咬牙道,“你記住,要麼回到姜國永生永世做好上官家的遙君,要麼就留在大周國永遠當這個步涼當蕭臨的女人你孩子的母親,平平安安的過完這一生。”
這是
步涼攥着那顆玉墜轉過身來,全然不可置信的看着上官賈士。
“父親,您的意思”
“記住我的話,如果你不是上官遙君就忘了上官家的一切。”說完,他又從袖口裡取出一張錦帛來,“拿上。”
步涼蹙眉,接過之後在手裡展開,只是原本就模糊的眼睛在看到那張蓋有姜國國璽的空白錦帛時,就更加的看不清眼前的東西了。
第一次,上官賈士擡起手來像安撫雲初那樣捧起這個小女兒臉,滑着指腹抹去她臉上從未出現過的淚水,帶着濃濃的鼻音道,“當初,瑾娘抱着雲初,柳姨娘抱着你,雲初哭鬧反而是你定睛的看着我然後就笑了,我本想陪着你娘一道走的,是你給了爹繼續扛下去的理由啊。所以,我選擇了你繼承本不該屬於你的責任。遙君、遙君、遙君啊咳咳咳”
“父親父親怎麼了來人啊”
許是心情激動,咳嗽之後上官賈士揚起脹紅的一張臉,轉頭看向平都城的方向,那裡已經隱隱約約傳來了馬蹄的聲響。
他再擡起頭睨着眼看了看飛奔而來的身影,回身叮囑道,“遙君,記住爹的話,決定了就千萬別回頭。”說着,再看了步涼一眼後便頭也不回的朝馬車走去。
臨了之時,又向着越來越近的身影恨恨而道,“沒讓這小子跪着給爲父敬酒,真是不甘啊。”
馬上疾馳的蕭臨看着重新啓程的車隊,心下着急,不斷的抽搭馬鞭加快速度。可是,當看到槐樹下那一抹清麗的背影時,懸吊在心口的大石轟然落了下來。
步涼站在樹下遠遠的看着那輛馬車的軲轆悠悠閒閒的朝着南邊而去,她能想象得到那個黑花的車棚裡,她的父親正單手握着一卷老舊的殘書,另一隻手端着墨綠色的小瓷碗,丈量天下大事,謀姜國上下安危。
縱然人人稱道上官賈士是佞臣賊子,可是步涼清楚,她的父親是能夠護住姜國百姓福祉的佞臣賊子,而作爲他的女兒,她很自豪。
蕭臨跳下馬來,好似失而復得的將步涼緊緊的圈住。
步涼緩緩的側過頭看向那些雜亂的石頭上留下的那副棋具和那壺清茶,擡起手來回抱着蕭臨,傷感卻又幾分釋然的說道,“我是步涼,大周的步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