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對我最後的恩賜,大概是婚禮能夠在倉促間如期舉行。
當然,這多虧了康康從五號開始,就一直眼巴巴地翻日曆。
我好奇,卻不敢多嘴。
還是十號那天,我掩護簡瞳從地下室偷偷溜走時,簡瞳告訴了我原因。
玩偶服沒來得及脫,簡瞳捧着小黃人碩大的腦袋,冷板着一張滿是汗水的臉,隔着變音器,用極其違和的超萌嗓音對我說:“我會聯繫賓客,你跟小凡好好準備十四號的婚禮。”
我愕然:“可……康康……”
“就是爲了康康。”簡瞳面無表情地打斷我,揩了把額頭的汗,“他每天都翻日曆,算計着什麼時候可以給小凡吃你們做的巧克力。我自作主張,哄他說,情人節小凡不僅會吃巧克力,還會跟你辦婚禮。康康高興得不行,別讓他失望。”
用又尖又細的甜甜電子音說完,簡瞳動作笨拙地擡腿要往外走。
我下意識地伸手拉住了她玩偶服的揹帶,問:“爲什麼?”
簡瞳遲鈍地回頭,一臉的不明就裡。
或許,她不明白我要的答案屬於哪個問題。
畢竟,她欠了我太多爲什麼。
但我此刻既不想追問她爲什麼害死我媽,也不想深究那些她解釋過無數遍的問題。
我只想知道:“爲什麼當初整整六年不認康康,現在卻擺出一副好奶奶的嘴臉?”
“爲了贖罪。”
簡瞳冰山般硬撐的表情秒速垮塌下來,痛苦唏噓地皺成一團,汗水蔓進眼裡,被變音器萌化的娃娃音,格外顫抖哽咽。
“我知道說什麼你都不會信,信了也不可能原諒我,更不可能認我這個媽,認我這個婆婆,所以,我只希望小凡好。”
“當初,我不認康康,一方面是希望水懌心說的是真的,康康真是他兒子,和小凡沒關係。另一方面……我確實沒法面對康康,我怕萬一……萬一他是我的親孫子,那代表你和小凡作孽作得更深。”
“那個時候,我一直以爲你們是親姐弟。在你爸的壽宴上,康康的真實身份被揭露,我也很糾結。可你換個角度想想,如果康康和小凡有同樣的遭遇,你難道不會和我做出相同的選擇麼?”
說實話,我不知道。
簡亦凡永遠不會幫別的女人養孩子。
無論怎樣傷害我,他的初衷都是愛。
無論怎樣懷疑他,我都懷疑不到別的孩子會和康康有血緣關係。
我理解不了簡瞳不被愛卻被綁住一生的悲哀。
我唯一清楚的,只有一點——
水懌心的謊言,下至康康,上至簡瞳,騙得所有人團團轉,並不是他多高明,而是他斷定我們這羣彼此仇視的人,永無當面對質的一天。
水懌心死也想不到,有一天,我會爲了康康,嚥下屈辱和憤怒,儘量同簡瞳心平氣和地交談。
鬆掉小黃人的揹帶,我深吸了一口氣,說:“婚禮的事,我會和簡亦凡商量。但……你該贖的罪,不止是對我、對康康。如果你能讓鄭俊翊重新振作起來,我想我會原諒你。畢竟,不管我認不認,你都是康康的奶奶。”
血緣,割捨不掉。
即使很想撓花簡瞳滿頭大汗的臉,很想踢簡瞳虛弱脫力的身體幾腳,很想趕走簡瞳要她別再來我家……
我卻始終無法狠心讓康康像簡亦凡一樣,怨恨自己的家人,滋生出更多畸形的負面情緒。
沒辦法,我是康康的媽媽。
眼下唯有把我做不到的事推給簡瞳,給自己一個表面原諒她的機會。
對,只是表面。
哪怕我能理解簡瞳戕害我的全部苦衷和藉口,我也釋懷不了殺母之仇。
晚間簡亦凡下班回家,終於聽說我主動提及婚禮,心情好得不得了,坐在飯桌上陪康康一起不由自主地嘿嘿傻笑。
笑夠了,他敲着飯碗問康康:“明天帶你去看我們拍婚紗照,好不好?”
康康甜甜地點頭喊了聲“好耶”,然後吧唧着嘴小心翼翼地問:“我也可以拍麼?”
“不行。”簡亦凡無比幼稚地扮了個鬼臉,出其不意地探過頭咬住我筷子上的排骨,笑眯眯地氣康康,“你媽是我的,只能穿着婚紗站在我旁邊。你趕緊長大自己找個媳婦,讓她專門穿婚紗陪你照相。”
我剛想斥責簡亦凡別當着康康開這種不正經的玩笑。
康康居然沒被刺激到,沒生氣也沒哭,只是嫌棄地嘟起小嘴:“有了媳婦忘了兒子,你這樣很不好哦,小心我長大以後不養你。”
簡亦凡拉下臉,故作嚴肅:“那我就不把遺產留給你。”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像兩個拌嘴爭勝的小男孩,讓人頭大。
不過,自打槍擊事件後,我確實有日子沒見過康康這麼多話了。尤其是,小黃人沒在,他還能笑得這麼開心。
婚禮……勢在必行!
簡瞳很給力,僅僅三天就聯繫好了賓客,佈置好了場地。
其他人也異常配合,簡姥姥匆匆趕製出了禮服,我和簡亦凡迅速搞定了婚紗照。
儘管匆忙辛苦,但每當提到有關婚禮的點點滴滴,康康的神情都很幸福很期待,這讓我頓時覺得所有的付出和忍耐都是值得的。
三天後,我和簡亦凡的婚禮,如期舉行在那座江畔小島的豪華別墅。
第一次來這,是簡瞳和那位林叔叔未完成的婚禮。
第二次來這,是參加“祈康基金會”的慈善晚宴。
第三次,猶如時光倒退,變成了我和簡亦凡遲到的喜宴。
暗場宴席,LED大屏是一片星空,前面搭建着一座白色的精緻手工城堡,水一樣的銀色步道兩旁,海藻般漂浮着一盞盞蜿蜒簡潔的白色落地燈。
我頭上還戴着上次那頂皇冠,手上還戴着上次的那條手鍊,深海般的水晶步道末端,還是上次的人,一身白西裝,英姿挺拔,表情莊重,步履堅定地朝羅馬亭下的我,款款而來。
層層疊疊的白紗勒得我喘不上氣,羽毛張揚的裙襬墜得我凍僵的身體直髮抖,拖地的魚尾拽在康康和另一位小花童手裡,鑲嵌的珍珠鑽石,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晃得我看不清簡亦凡器宇軒昂的容顏。
直到簡亦凡捧着黑薔薇和紅玫瑰紮成的手捧花,踏着一路笙歌,穿過無數星星般閃耀的透明泡沫,站定在我面前,我還沒有一丁點結婚的實感。
和水懌心的婚姻,是爲了康康。
和簡亦凡領證,也是爲了康康。
我從來不敢想——
我深愛了二十年的男人,會愛我。
離開了我們娘倆六年的男人,會回頭還康康一個家,還我一場盛大的婚禮。
半生挫折,凝聚在這一刻,狠狠砸在我心間,痛得我眼泛淚花。
司儀的念詞我半句沒聽進去,只顧隔着淚眼凝視簡亦凡,生怕稍一眨眼,夢就醒了,碎了。
簡亦凡同樣屏息凝神地看向我,眼角鼻翼通紅,一字一頓:“雖然孩子有了,證領了,甚至今天都站在這了,我還是最後再問你一次,只問你一次……你確定願意一輩子都留在我身邊麼?”
我顫抖着含淚點頭:“我願意。”
“哪怕我媽是簡瞳,我爸是尹鴆,你也願意?”
我重複點頭。
“哪怕我以前因爲這事那事傷害過你那麼多次,也願意?”
我繼續點頭。
“哪怕康康沒病,或者哪怕壓根沒有康康,你也真的願意?”
我拼命點頭。
我懂,他不是在浪費時間。
他只是揣着跟我一樣的心情,怕眼前是場不真實的夢。
臺下寂靜無聲,看戲似地用目光洗禮着我倆。
媒體衆多,都期待着生出什麼事端變故纔好。
畢竟,我們這對半路夫妻,錄個節目都能碰上事故,遭遇綁架,發生什麼都不稀奇。
但什麼也沒發生。
簡亦凡趁我不注意,在衆目睽睽下一拉我的手臂。
我身體失衡地栽進他懷裡,被他牢牢地抱住。
旁若無人一般,他捧住我的臉,吻上我的脣,又深又狠。
人羣中很快爆發出歡呼、掌聲和口哨,經久不散。
覺得這種場面在康康面前太過羞恥,又不好意思推開簡亦凡,我擡眼環顧四周,才發現康康早就識趣地自己捂住了眼睛。
藕斷絲連漫長的吻,持續輾|轉糾|纏在脣齒間,流連忘返。
我意|亂情|迷、渾身酥|軟、快要窒|息時,簡亦凡終於慢慢離開我的臉,吐氣如虹般在我耳邊柔聲而有力地用他獨有的威脅,對我許下承諾:“你決定了,就不能再反悔。小時候你護着我,往後輪到我護着你了。就算豁出這條命,就算殺人放火,我都不可能再給你離開我的機會。”
我微笑燦然,淚落成海,花了妝:“大喜的日子,總說什麼死阿、命阿的?”
我的命,就是你和康康。
除了死,誰也不能分開咱們仨。
當時,我真的下定了決心,餘下的一生,要和簡亦凡風雨同舟,爲康康築起一座最溫暖的避風港。
可偏偏還沒等到真正的洞房花燭,水幼清突然打來的一通電話,還是驚散了這場短暫虛幻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