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康那天早晨說過話,很快又恢復了沉默,甚至不許任何人靠近。
起因是簡亦凡去警局以前,順路把我們娘倆送到了兒童心理中心。
心理中心樓前的空地上,一些恢復不錯的孩子在嬉鬧,有的盪鞦韆,有的跳房子,有的玩老鷹捉小雞,還有幾個男孩拿着水槍互相追逐……
康康看見槍戰遊戲立刻變得激動起來,嗷嗷尖叫着,衝上去奪過一個小男孩的水槍,丟在地上狠狠踩碎,渾身發抖地大喊:“小孩子不可以玩槍!就算大人手把手教你你玩槍也要拒絕!不要做壞孩子阿!”
一般情況下,康康很可能被羣起而攻之。
但心理中心哪有正常的孩子,水槍被摔爛的小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眼睛哇哇大哭。
剩下的孩子哄着那個小男孩譴責康康:“你纔是壞孩子!你欺負人!”
場面過於混亂,我忙抱起康康往樓裡跑。
康康縮在我懷裡也哭了。
他問我:“你怕我會打他們麼?你怕我會殺掉他們麼?你也覺得我是壞蛋麼?”
我忍住心頭絞擰的疼,說:“怎麼會呢?康康是英雄阿。”
康康搖頭:“我不是。警察叔叔告訴我,美國隊長是假的,這個世界只有他們纔可以抓壞蛋,那些英雄隨便抓人是犯法的,家裡有槍是犯法的,開槍也是犯法的,要被他們抓走關起來。”
當時我聽的都想殺人了!
是,超級英雄是假的,可康康才只有五歲阿!
他剛經歷過綁架,又被肖勇旭強迫一槍斃了範映雪,目睹了子彈貫穿範映雪腦袋的一幕,警察不安撫就算了,爲什麼要嚇唬他阿?
幸好心理醫生還算有辦法,給康康看《神偷奶爸》,向康康灌輸“只要心裡有愛有溫暖,壞人也可以變成好人,更何況你不壞”的想法。
不過,收效甚微。
從心理中心回到家,康康開始把自己鎖在兒童房,不准我靠近,不跟我講話。
我給康康送晚餐的時候,美國隊長的盾牌被他畫了一個大叉叉,漫畫書、周邊玩偶統統被丟進了垃圾桶。
心急如焚地等在門外,我正束手無策,簡亦凡回來了,帶着尼姑奶奶、簡姥姥……和簡瞳——製造所有不幸的罪魁禍首。
如果沒有簡瞳,我媽不會死,水家兄妹的母親不會死,水懌心不會起意報復,我和簡亦凡不會被拆散,我們的生活裡不會憑空冒出水懌心、範映雪、唐蕊。
而可笑的是,她不僅是幾乎毀了我前半生的殺母仇人,還是康康的奶奶。
沒有簡瞳,就沒有簡亦凡。
沒有簡亦凡,就沒有康康。
一時間,我竟不知該如何面對簡瞳。
原諒她,我做不到那麼大度。
恨她,只會讓簡亦凡夾在中間左右爲難,對康康造成更深的傷害。
最後,我選擇了無視簡瞳,帶着責備的語氣,淡淡地對簡亦凡說:“你帶姥姥和奶奶回來怎麼不提前通知我一聲,我好準備晚餐阿。”
“我們吃過了。”簡亦凡向前一步,輕輕握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謹慎詢問:“我媽擔心康康,想來看看,能讓她進去麼?”
掃了眼面色尷尬的兩位老太,我已瞭然,簡瞳這次是有備而來,帶了說客的。
於是,我推開簡亦凡的手,指着兒童房緊閉的門,聳肩淺笑:“我都進不去,她有本事她就進阿。能讓康康吃飯,我還謝謝她呢。”
簡亦凡一愣:“早上不是好好的?”
我冷笑:“哭成那樣說自己是壞人叫好好的?”
簡亦凡不語,嘆氣,半晌,才轉向兩位老太和簡瞳:“康康現在估計還不能見人,你們先回去吧。”
簡瞳點頭,有些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忽然,門開了。
康康扯着我的衣袖,指了指我手裡的餐盤。
我又驚又喜:“你要吃飯?”
康康點點頭,眼色陰鬱地盯着餐盤,一言不發。
本能地,我牽起康康的小手舉步想進屋喂他,康康卻一把甩開我,杵在原地不動。
簡亦凡試探着插嘴:“要不要姥太奶餵你?或者太奶奶?”
康康搖頭,視線固執地鎖定餐盤,還是不說話,只有肚子“咕嚕”叫了兩聲。
我無奈,把餐盤遞給康康。
康康沉默接過,在衆目睽睽下腳步蹣跚地轉身回房,又關上了門。
兩位老太自知照顧不了康康,無語地連連嘆息着帶走了簡瞳。
衆人離去後,簡亦凡可能怕我生氣,趁我下樓吃飯,急急地追上來,從背後反手抱住我,下巴擱在我頭頂,沉聲解釋:“我真沒打算帶我媽回來,可姥姥那脾氣你也知道,直接拉着奶奶和我媽去公司堵我了。我沒招……”
“你在外面吃飽了麼?”我回頭輕描淡寫地打斷簡亦凡。
我不想跟他吵架,我怕刺激到康康。
而且,他說的,我都猜得到。
沒心情吵架,自然也沒心情起膩。
那幾天,我全部的生活就是圍着康康轉,心理中心、亞泰凇山湖,兩點一線。
不到半個月就要舉行的婚禮,不到半年就要開始的巡迴演唱會,我完全無暇顧及。將水懌心繩之以法的偉大計劃,更是早被拋諸腦後。
康康始終自我懲罰般把自己桎梏在沉默的世界,只有《神偷奶爸》裡的小黃人出現,纔會稍縱即逝地展顏一笑,難得認真地看動畫片。
二月五號,陪變成小啞巴的康康從心理中心回到亞泰凇山湖,家裡居然有人!
小黃人!
聽到我和康康進屋的響動,小黃人慢悠悠地從兒童房探出圓滾滾的大腦袋,探出一隻腳,跌跌撞撞、無比笨拙地走向我們。
康康有一剎那怔忪,愣愣地盯着小黃人,直到小黃人停住腳步,他才露出難能可貴的熟悉笑顏,驚喜地撲上去抱住小黃人。
其實我特好奇是誰穿玩偶服扮小黃人。
畢竟,看身高絕對不是簡亦凡。
可康康好不容易恢復這個年紀該有的無邪快樂,我哪忍心打破他的幻想。
呆住兩秒,我裝作興奮地驚呼:“哇,小黃人來找康康玩了!”
說着,我還故意惡作劇地湊近拍了拍小黃人的臉,戳了戳小黃人的腦袋。
小黃人也不躲,鬆開康康,用不太好使的巨大三指黑手摁動身上的音樂盒,隨着電影裡的經典主題曲,跳着我看了都忍不住想笑的舞。
康康就更憋不住了,笑得前仰後合,直捂肚子。
簡亦凡回國後的半年,我從未聽到康康發出過這種銀鈴般歡快的笑聲,眼角不由泛起了欣慰的潮汐。
後來,盤算着時間差不多了,我勸康康:“小黃人該回家了,Gru看到它不在會生氣的。”
要知道,深冬暖氣給的足,室內氣溫二十多度,誰穿這麼厚的玩偶服,跳一個多鐘頭的舞,肯定都受不了。
但康康卻死死抓着小黃人,用一雙無言的大眼睛瞪着我,釋放獨屬小孩子的任性。
我不捨得讓康康失望,只能勉強順着他,去廚房準備晚餐。
結果,米剛淘好,客廳忽然傳來“轟”地一聲巨響。
出門一看,小黃人悲壯地倒在了康康面前。
康康一臉驚恐地看向我,無聲地問:小黃人怎麼了?
熱暈過去了唄!
尷尬地摸摸康康的腦袋,我說:“它只是累了,我扶它上樓休息休息,你自己去換衣服,好不好?”
康康乖巧地點頭,我扶小黃人上樓時,他還懂事地幫我來着,雖然壓根沒太使上多大力氣。
忍着胸口的疼,氣喘吁吁地把小黃人扛到牀上,我關上門好奇地摘下了小黃人的玩偶腦袋。
裡面那張緊閉雙眼大汗淋漓的臉,頓時鬆動了我心底銅牆鐵壁的恨意。
沒錯,是簡瞳。
她再討厭我,也終歸只是一個想親近孫子的奶奶。
簡亦凡再爲我着想,也終歸只是一個希望兒子早日康復的爸爸。
所以,簡亦凡冒着被我興師問罪的風險,給了簡瞳門禁卡和鑰匙。
所以,簡瞳不惜放下在我面前的架子,穿上玩偶服來哄康康開心。
不知道玩偶服裡已經換了人,康康覺得小黃人大概累壞了,再見到我,老老實實地坐在牀邊,遞給我一本童話書。
怕說話會暴露身份,我專心致志、一板一眼地給康康演故事裡的情節。
沒一會兒,我就體會到了簡瞳的剛纔遭遇,從頭皮開始流汗,身上溼熱得像從油鍋裡滾了一圈撈上來。
幸好,我被熱暈以前,簡亦凡走進了兒童房。
他在門口呆住兩秒,才成功幫我脫身。
康康這次很聽話,沒有不讓小黃人走。
換下玩偶服以後,簡瞳走了,只留下一桌豐盛的飯菜。
破天荒地,康康沒再把自己關在兒童房,而是主動上桌和我們一起吃飯了。
儘管康康還是一句話不說,但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簡瞳功不可沒。
晚間哄睡康康,簡亦凡給我被汗水泡爛的傷口換藥時,滾油炸心的疼。
見我齜牙咧嘴的模樣,他揶揄我:“受傷還裝什麼小黃人,疼死你活該。”
我反脣相譏:“還不是你媽先潛伏進咱家來這套的?我總不能直接把她腦袋摘下來破壞康康心情吧?”
簡亦凡愕然:“我媽?”
我重重地冷哼一聲:“別裝了。沒有你幫忙她能進來咱家?”
“我真沒幫她阿,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簡亦凡表情誠懇,一點不像裝的。
我也懶得深究。
畢竟,對我最重要的是康康。
康康的心情有所好轉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