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個醫生並不是剛纔給我看病的那個。
她本想讓厲瑾恆到後面排隊,一擡頭對上他湛黑幽冷的眸子,她呵斥的話語卡在喉間。
她的目光滑過他緊繃的俊顏和熨燙妥帖的得體着裝後,從我手中抽出,一直被我攥着的病歷本。
“不用看了,直接給我開一張流產的單子就行。”
我恨不得這個孩子馬上能從我的身體裡剝離出去。我微微欠身,按住已經被翻開的病歷本,語氣急切中帶着一絲懇求。
“你的意思呢?”
醫生擡頭看向正微微眯着深不可測的眸子,打量着我的厲瑾恆。
“流。”
“請你說的清楚一點,是留下,還是流掉?”
厲瑾恆惜字如金,醫生沒有聽懂他的意思,只好頂着他周身散發的冷沉威壓,又問一遍。
“留下。”
“流掉。”
我們兩個同時出聲,話裡的意思卻截然相反。
雖不清楚他與這個孩子的關係,但我一度以爲,以他剛出現時看我的眼神,他也巴不得快點讓這個孩子消失。
沒想到他竟然……
我一拍桌子起身,怒瞪着厲瑾恆,語氣激動,“這個孩子不能留,必須拿掉!”
他沉沉的目光在我怒紅的臉上逗留兩三秒後移開,轉身,闊步朝着門口走去。
“喂……”
他現在是我唯一可以將我解救出苦海的人,我倉皇起身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厲瑾恆,你知道我肚子裡面的孩子是誰的對不對?拜託你幫我轉告那個所謂的僱主,他搞錯了,我不是跟他籤協議的人,這個孩子……”
“你很嫌棄肚子裡的這個孩子?”
“不是嫌棄,而是……”
噁心!
極度的噁心!
特別是對方強勢霸道的堵死我所有活路的做法,讓我惶恐驚懼的同時,對這個孩子的厭惡達到了頂點。
“不嫌棄,那就留着。”
厲瑾恆突然停下腳步,黑眸緊鎖在我來不及收起厭惡的眼睛上,他扣着我的下巴將我抵在雪白冰冷的牆壁上,薄脣邊泛起抹涼薄譏諷的笑意,“我覺得以他們的能力是不會逼迫一個女孩子代/孕的。”
“他們是誰?”
他話語裡潛在意思我聽的相當明白,我之前對別人解釋過兩遍,但在他們看來我是在狡辯。
我懶的再去浪費口舌澄清,抓住厲瑾恆話中的重點。我雙手緊緊攥住厲瑾恆的胳膊,滿眼希冀懇求的看着他。
“你裝的挺像的。”
裝你妹!
我被他眼裡濃的化不開的譏誚和鄙夷扎的渾身豎起了刺,忍不住在心裡爆了聲粗口。
可不管再生他的氣,這個孩子還得指望他幫我弄掉。我只得壓下心頭翻涌的怒火,再次厚着臉皮去追他。
他腿長步大,我追到樓梯口,肚子突然一陣抽疼。
我不得不扶住樓梯扶手彎下腰,眼見他就要走下樓梯。我摸不清他的行蹤,他從醫院離開的話我就很難找到他。
我叫了他幾聲,他沒有回頭,我急的像只熱鍋上的螞蟻。
情急之下,我彎身脫掉腳上的鞋子向他的後腦勺丟了過去。
他彷彿像是長了後眼一般,靈巧的偏身躲開,低頭看了眼掉滾落在他身側的白色一次性拖鞋,蹙眉不悅的回頭看我。
突然他瞳孔微縮,對我叫了聲:“小心!”
我順着他的視線剛欲回頭,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下。
我單腳着地站在樓梯口,微微前傾的身子還保持着扔鞋子的動作,再加上我身體的力氣幾乎都被疼痛抽走。
只被人這麼輕輕的一撞,我抓着的扶手的右手,無法承擔住整個身子的重量,我身子前後晃了幾下。
“唐檸……”
去接電話的李佳桐剛找到我,聽到我的尖叫,她如風般的跑過來,伸手去拉我。
“啊……”
我尖叫聲,衣角擦過她的指尖,從樓梯上滾下,落在厲瑾恆已邁出的腳邊。
李佳桐被眼前的一幕驚到了,她咯噔噔的跑下樓梯,呆站在我身旁一會兒,才蹲下身子扶起我,顫着聲音叫了我幾聲。
我的頭在滾落的過程中,被撞到好幾下,此時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
我感受到身下涌出一陣陣溫熱,轉頭擡起因爲疼痛而不斷顫抖的胳膊,扯住厲瑾恆的褲腳,嘴角泛起一抹如釋重負的笑,虛弱的說道:“現在好了,就算你們想留下他,都留不住了。若是你們想讓我陪葬,就隨你們吧。”
我身下的血越流越多,我好似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不斷在流逝,語落,我筋疲力盡的緩緩閉上沉重的眼皮。
“唐檸你堅持住,麻煩你們幫忙去叫下醫生!”
我的意識並未完全渙散,能聽到李佳桐擔心叫我的聲音。我想回應她,只是眼皮好似被強力五二零粘住,怎麼也無法掀開。
我動了動脣,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突然,我的身子騰空而起,落進一個結實的懷抱。
時間不長,我的腦袋瞬間一白,陷入昏迷。
不知過了多久,我再次醒來,鼻子上插着吸氧管,儀器的滴滴聲不斷在耳邊響着。
時間不長麻木的身體漸漸恢復知覺,我渾身都在疼,但這疼跟之前小腹能要人命的絞痛一比,簡直是不值一提。
確定自己還活着,我環視下週圍的環境。
我身處在一間裝修簡單的房間中,衣櫥櫃子沙發俱全。
房間擺設並不似尋常病房的呆板單調,在醫院工作了四年,我一眼就認出這是間vip病房。
剛剛死裡逃生,我哪裡有精力去考慮,我是否能消費得起這令人咂舌的高消費。
喉間乾澀難忍,我口渴的厲害,張了張嘴叫人。
我沙啞的聲音小的跟貓叫似的,根本就傳不出房間。
我咬脣,費力的擡起胳膊,按響牀頭的傳呼器。
左等右等,一直沒有護士過來,我不禁吐槽這家醫院的服務態度真差。
渴的嗓子快要冒煙,我作爲一個有手有腳的的大活人,總不能被渴死。
我深吸口氣,拿掉鼻子上的氧氣管和胳膊上檢測血壓的裝置,忍着身上的疼痛,緩緩起身,緩慢的挪到飲水機旁邊,倒了杯溫水。
溫熱的液體滑過苦澀的喉間,我才方覺真正的活了過來。
病房門半掩,聽到門前有交談聲,我濃稠羽睫輕動下,端着再次倒滿水的杯子,來到門前,透過門縫向外看去。
視線中,兩個男人對面而立。
背對着我的人,從他清雋的側顏和身形上,我認出是厲瑾恆。
站在他對面的中年男子,第一眼只是覺得有些眼熟,我在腦海中仔細搜尋一番,想起在趙瑩婚禮上見過。
他是厲瑾恆的父親厲奎生,現任的厲家掌舵人。
“我跟你母親這樣做是爲你好。”厲奎生一副嚴肅相,語重心長的說道:“再過兩年,你就三十了,給你們占卜的譚大師曾說過你……”
說到這裡,厲奎生頓了下,輕嘆口氣,“有些事情我們不提,並不代表它不存在。你母親這兩年,因爲這事成天愁眉苦臉的。我不想讓她鬱鬱寡歡,才與她商量……”
“東西你們早已經拿走,何必急於這一兩年,等我真的應了他的預言,再做也不晚。”
厲瑾恆語氣淡漠,沒有與我說話時的冰冷和鄙夷。
“如果你不能接受的話,我們就緩緩。”
厲奎生沉吟一會兒妥協,厲瑾恆沒有說話,沉默着轉身。
他要進病房!
以我現在的身體,趿着拖鞋,是無法在他進入房間之前,跑到病牀上躺下的。
我潛意識跟壁虎樣貼在牆上,放淺呼吸,自欺欺人的祈禱,厲瑾恆不要發現我。
“你們是想留個念想,還是想讓他成爲又一個可以隨便替換零件的機器?”
“我們……”
“不用說了。”
答案他已經知道。
厲瑾恆出言打斷厲奎生的話,推開門。
聽到腳步聲,我的心緊張到了極點,忍不住吞嚥口唾沫,閉着眼睛向遠離房門的一側挪了挪。
“偷聽的可還過癮?”
他們的話都是“欲說還休”型的,我聽得雲裡霧裡的。
聞言,我潛意識的搖了搖頭。
“我以前只聽過掩耳盜鈴的,今天才知,還有閉眼盜鈴這一說。”
從他開口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他已經發現我了。但不知道怎樣怎樣面對他,我只好做起了鴕鳥。
聽他這麼一說,我沒有繼續裝下去的必要。
我把已經灑出大半的水遞到脣邊,一口氣喝了下去,手一揚,杯子在空中畫了一個弧,落到不遠處的垃圾桶中。
我正了正臉色看向厲瑾恆,“說吧,那個孩子是怎麼回事?”
“都不在了,還提他做什麼。”
厲瑾恆聞言,面上瞬間覆上層冰,單手揣兜,在沙發上坐下,掏出一根菸點燃。嫋嫋煙霧升起,灰白的薄紗遮擋住他臉上的表情。
“我……”
理是這麼一個理,但這關乎着我跟趙瑩十多年的友情的,假如這事與她無關……
我知道這種可能微乎其微,但我還是忍不住奢望。
“知道的太多,對你並無好處。”
他吐了口菸圈,冷沉的語氣中浸染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警告。
“你告訴我孩子的事,趙瑩參與進去了嗎?”
我來到厲瑾恆的對面,認真的盯着他,希望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些許端倪。
只是讓我失望的是,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捻滅菸頭,“你的話太多。”
“這個你不說也行。但你總該讓我知道,孩子沒了,他們會不會像那兩個醫生說的,再重新來一次?”
“如果我說會呢?”
聞言,我虛弱的身體差點站不穩,驚駭的瞪大眼睛,望着脣邊掛着殘忍笑容的厲瑾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