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小冬,原名江熹。這是什麼意思?封硝沒聽懂。只是從遇冬近乎顛狂的表情,他看到了深邃沒有盡頭的黑暗。
他眸色掠過一陣強撐的淡漠,聲線沉得沙啞,“遇小冬,你說清楚。”
遇冬點頭,很慢很慢。然後忽然衝上來,狠狠捶打封硝的胸口。她頭髮上的水甩在他的臉上,拳頭如急雨般砸在他的身上。
用盡全身力氣,恨意將每個細胞都變得顛狂,變得瘋魔,變得不可自控,“我是遇小冬!爲什麼我是遇小冬?因爲我不是遇冬!真正的遇冬死了!死了!遇冬死了!所以我是遇小冬!哈哈哈……你知道嗎?我本來是江熹!因爲遇冬死了,我才成了遇冬!所以我是遇小冬!”
如同一段繞口令,她念得又急又快,又響又脆,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
封硝驚呆了,瞬間感覺自己理解能力下降。什麼叫遇冬死了?遇冬!遇小冬!不正站在自己面前嗎?
這丫頭瘋了!一定是瘋了!不瘋怎麼能說出“因爲遇冬死了,我才成了遇冬,所以我是遇小冬”這樣沒邏輯的話呢?他萬年沒表情的臉在暮色中悄悄變得發青,發白,連薄脣都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他已經明白這“因爲所以”裡的邏輯關係,也明白“原名江熹”的真正含義……可是,怎麼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她弄錯了,要不就是她編造的謊言。
封硝沉默着,太陽穴的青筋猛烈跳動。
遇冬捶累了,停下,滿臉通紅仰起頭,踮起腳尖要去找尋他的眼睛,想看看他是不是還能像平時那般波瀾不驚。
她看不清,眼睛花了。雨水和眼淚,潤了視線。聲音沙沙的,“聽懂了嗎?封硝,你聽懂了嗎?”
遇冬從封硝的臉上看到了慌張。她笑了,又哭了。狂風暴雨,張狂控訴,像一個煽情的女鬼。
你理直氣壯報復我!設計我!就因爲我身體裡住着你母親的心臟,對吧?
如果我的心臟本來就是我的;如果我和你,和你媽,和你家祖宗八代都扯不上一根雞毛的關係,你還敢這麼理直氣壯嗎?
你竟敢說我欠你!這個世界上,誰特麼欠你,我都不欠你!
那些什麼必須跟你在一起的鬼話,對我不起作用了!
遇冬顛狂地哈哈大笑着,發紅的眼睛在暮色中彎成一道月牙兒,“從今天起,從現在起,我遇小冬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和你!完了!完了!到此爲止!”
封硝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像一座冰雕,任憑她捶打,搖晃,以及萬般的心理折磨。
心像被扔進油鍋裡炸得千瘡百孔,無一處完好。眼前一片漆黑,只看得到遇冬狂野又迷亂的樣子。
終於,他清醒過來,狠狠用雙臂抱緊她,破冰的聲音,也是沙沙的,第一次慌亂得不像他自己,“遇小冬,你喝醉了。你在胡說八道!你,喝醉了!”
他試圖說服自己,更加用力抱緊她,聲音變得溫存,“我們回家,好不好?不鬧了,遇小冬……”他不想聽任何話,不想聽她再講下去。
他感覺心臟咚咚跳着,就要從胸腔蹦出來。
遇小冬看着面前這個變得越來越深情的男人,心裡一陣一陣噁心。怎麼演技就這麼好呢?難道自己說得還不夠明白?
她費力脫出他的掌控,站定,不顛不狂了,很認真,“你不信我是遇小冬嗎?或者說,你不相信你媽媽的心臟不在我身體裡?其實,本來我也不信……”
本來,她以爲封硝的母親跟自己的父母是感情上的糾葛。風流倜儻的市長,有一點桃花也沒什麼好奇怪。誰知,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某次,封硝說,“知道我爲什麼那麼恨你嗎?是你家欠我的!是你爸爸殺了我媽!你身體裡的心臟,是我媽的心臟!”
就是這幾句話,令遇冬起了疑。她曾經的確做過心臟手術,所以胸口會留下一道疤痕,但從來沒聽說過自己換了心臟。
她當天晚上打電話給吳志雲,詢問這件事。誰知對方的態度令她大出意外,居然說完全不記得。
遇冬根本不信吳志雲的話,他越是不記得,就越證明這件事裡大有隱情。於是她悄悄跑到別的醫院,做了關於心臟的全面檢查。
檢查結果表明,第一,她心臟功能好得很;第二,她的心臟系原裝正品,從未更換。
這個結果令得遇冬深深震驚的同時,也隱隱猜出了一些端倪。
因爲她從頭到尾對自己的身世都非常清楚,只是不知道自己從江熹變成了遇冬,裡面有這麼多不可告人之事。
在易清鈴手術後,吳志雲來探望。於是遇冬開門見山地問,“吳伯伯,我最近去醫院做了檢查,醫生說我的心臟沒有任何問題。那請問當年,我到底需要做什麼手術?還是……其實做手術換了心臟的,是遇冬,是真正的遇冬?”
吳志雲被突如其來的質問,打得措手不及。他還想說不知道,卻已不能,只覺深深愧對這孩子。
江熹!這個叫江熹的孩子,是他千辛萬苦從孤兒院找來的。跟真正的遇冬一樣大,還一樣是熊貓血,長相也有那麼一兩分相似……這一切,都足以讓他興奮。
其實真正的遇冬在接受了心臟移植手術後,產生排異,很快就死了。
遇市長大受打擊的同時,更頭痛的是,夫人易清鈴在地震中被埋地底五天五夜救出來後,身體各方面情況都不好,並且還失憶了。
她誰都不認識,誰都不記得,偏偏記得自己有個女兒叫冬兒。她見着半大的小女孩就叫冬兒,還問冬兒的心臟手術做了嗎?冬兒能好全嗎?又悠悠地說,血型太稀缺,哪那麼容易找得到匹配的心臟呢?
這說明,她並不記得女兒長什麼樣子,但記得女兒的病,還記得血型。
吳志雲暗暗留了個心眼,在找到江熹之前,沒有跟遇市長報告。直到他把江熹的照片放到遇市長眼前,才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孩子沒有了,得保住市長夫人。
遇市長很愛自己的夫人和孩子。爲了給女兒治病,他違背良心收受賄賂,但也確實辦了不少利民的好事以贖罪。
現在,孩子沒了,不能讓夫人也沒了。遇市長決定以桃代李,把江熹變成真正的遇冬。
之前爲了不刺激老婆,遇市長本來就封鎖了女兒去世的消息,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現在要弄個假遇冬出來,並沒多大困難。
於是那年,江熹被遇市長收養。在收養之前,做了個體檢,發現心臟有問題,便先去做了心臟手術。
江熹年紀雖小,卻懂事。她想,幸好有人肯收養,還肯出錢治病。否則自己豈不是隻有等死的命?
她非常清楚自己是真的做了手術,因爲胸口留有一道疤。只是萬萬沒想到,這個疤痕是爲了忽悠易清鈴用的。
她記得第一次見易清鈴的時候,人家就對着這道疤看了許久許久,又是哭又是笑,說冬兒做了手術就放心了。
江熹很認真地變成了遇冬,成了媽媽的小棉襖。但她自己總喜歡說自己是遇小冬……大家都以爲她說的是個暱稱,其實這名字有着深刻的意義。
因爲,她不是真正的遇冬。說白了,她只是一個仿冒品,一個仿得極好的a貨。遇小冬就是這個a貨的名稱。
夜,徹底黑了。
遇冬只看得見封硝如冰的輪廓。
城市的燈火在遠處閃耀,每盞燈都是一個溫暖的家。唯有他們,支離破碎,無家可歸。
她當時從吳志雲嘴裡知道一切真相後,曾抱着死也要守住這個秘密的決心。她曾發誓,永遠不讓封硝知道遇小冬不是遇冬。
她怕他難受,怕他聽了內疚。
終究這個夜,這個下着雨的夜,她還是瘋狂而安靜地講完了整個來龍去脈。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你對我不仁,我對你不義。
封硝說,我接近你,就是爲了報復!我是爲了報復才接近你!我不愛你!我得到你,也是爲了報復!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如今想來,這恐怕是他的真心話了。
遇冬慘白一笑,將他拉住自己胳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回家?我們都是沒有家的人。我曾經以爲,可以試着和你建造一個家,看來是我錯了。”
她悠悠看着他,“其實,我也從來沒愛過你。”君若無心我便休。你不愛我,我也不會愛你半分。她揚了揚下巴,殘忍的,“你有錢,我缺錢,如此而已。最早的時候,我釣的是黃金鐘。他有錢……如果沒你,我也會跟他……上牀的……呵呵呵呵……”
講完這話,舌頭髮麻,她轉身離去。
雨越下越大。
封硝的心被那句“如果沒你,我也會跟他上牀”,刺得鮮血淋淋。
他喉結動了動,在黑暗中軟弱地喊,遇小冬,別走……他以爲喊出聲,卻沒有。只是心裡有個聲音在狂亂掙扎着說,遇小冬,你不能走。
他想伸手拉她,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無法擡手,也無法挪動腳步。
整個世界都一片冰涼,整個世界都一片黑暗。
沒有溫暖,沒有光明。
這時,段涼衝上樓頂,“封先生,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