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未若隱隱感到一點什麼。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彆扭個什麼。按理說,她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裡,也是深諳其中的道理,這個世界就是金錢權力人脈,得之爲王,失之則賊。似乎順應這個潮流是每一個人的宿命。那麼多年她一直把自己關起來,就是想抓住一點什麼,那東西管它叫乾淨也罷,純粹也罷,或者更單純的就叫孤單。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麼,孤單一個人,是不是就沒有江湖?
陳瑩瑩就說過,她的身上就有這樣一種刻意的與世隔絕,所以有時候那些厭倦了塵世紛擾的大少爺大小姐們,看見她的這個範兒,就總是控制不住。陳瑩瑩現在基本上已經變成了柳未若在娛樂圈的半個代理人,她接到的那些想要打聽柳未若情況的消息簡直多不勝數,這些事情柳未若都不知道,甚至連衛哲也不完全知道。
多少富家公子大小姐在這個圈子裡玩兒,就玩人,一場聚會,看上了就帶走,出現一個漂亮的新人,簡直會造成衆虎搶食的局面。趙炎心出道的那一陣兒就有多少人打他的主意,後來聽說他人特別高冷,後臺也特別硬,那幫人就觀望了一段時間,直到柳未若出來之後,那幫人就又一窩蜂的開始打起了柳未若的注意。
衛哲的身份算好用的,但是不足以抵擋所有的狂蜂浪蝶,還是有人說了錢含辛的名字,他們才消停了下來。
所以說,怎麼逃得過呢?孤身一人在這個世界,怎麼也是活不下去的,清明世界尚且不行,何況是爭名逐利的上流社會和渾渾噩噩的娛樂圈?
柳未若也不是天真,她就是習慣性的想逃避。大概也是童年的陰影,讓她始終覺得權力地位不是好事,受人妒忌,容易招致災禍,所以她就一直躲着。她的潛意識裡甚至覺得出賣自己的肉體或者婚姻都並不爲過,因爲她還活着,而那麼多人都已經銷聲匿跡。小時候經歷的一樁樁一件件,她盡力去忘卻的那些事情,最近不知道爲什麼總是影影綽綽的在她腦海裡浮現。
忽然消失的童年玩伴,小時候睡覺就藏在枕頭底下的冰冰涼黑乎乎的槍管,瀰漫着火藥氣味的子彈,父親身上散發的血腥味和藥水味,沉入江底的黑色塑料袋……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她想要忘卻的。
然而記憶並不打算放過她,記憶對她沒有任何憐憫之心。那些她沒有親自動手的事情,暗地裡糾纏着她,如附骨之蛆,難以盡除。她知道是什麼東西驅使着人們去做這些可怕的事情,是金錢,權力,是人類社會的分工不均與成王敗寇的鐵則。
所以她害怕。她刻意的逃避,努力的把自己縮在一個小角落裡過日子。可蒼白空洞的人生照樣可怕,常常叫人活不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麼選擇,是踏入這紅塵是非之地,還是守住那些苦行僧朝聖一般叫人同樣難以忍受的空茫世界?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金銀忘不了,唯有朱顏忘不了,唯有功名忘不了,唯有夢想忘不了。
她在這人情網絡的籠罩下也無處可逃,買個衣服,吃一碗飯,走一段路,甚至睡一會兒覺,都牽扯到那麼多人。生一個孩子,不得了,更是兩個家庭最重要的大事。爲什麼簡單的生活要牽扯到那麼多?連一口空氣都變得污濁煩悶。心如銅鎖,永無自由。
她對面是苦笑的吳妍,那模樣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似的。柳未若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爲很沒有意思,以衛哲太太的身份在她面前,似乎說的每一個字,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成了炫耀,可天曉得她並不是爲了看吳妍那副苦着臉,好生氣哦卻還要保持微笑的樣子。
她自己也很無奈,這樣的生活並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她答應過這樣的生活不過是因爲她沒得選擇。她並不沉迷於金銀,朱顏,功名,甚至夢想,而她的愛情早已死在不知道哪一個角落。她活着沒有任何動力,卻也不能輕易死去,她必須向家人展示她的堅強和美好,哪怕用玩世不恭的態度,哪怕用一種維繫家族利益的工具的態度,儘管她也不知道爲什麼。
“吳妍,你愛衛哲嗎?”柳未若忽然問。
吳妍嚇了一跳,愣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們三個之間的這種關係,一直沒有點破,外人一直都覺得衛哲這樣做,就是想讓正室和後宮有個和諧相處的機會,而吳妍一直覺得衛哲是想伺機與她和好,哪怕是地下情過一輩子也是好的,而柳未若,她根本就不care他們之間這點屁事兒。
吳妍甚至真的幻想過哪一天柳未若會站在她面前說,衛哲給你,你拿去吧。她幻想過那一天,饒是她這樣現實的,功利的,強悍的女人,她幻想過柳未若那一刻的無數種姿態,是會無所謂的,當做解脫,還是會不甘心的,勉強退出,甚至歇斯底里的朝她質問,她都幻想過。她只是沒有想過柳未若會這樣突然的,雲淡風輕的,就聊到這個話題。
可當柳未若真的這樣問了,她一時之間竟然答不上來。猶豫了很久,她才反問:
“你問這個幹什麼?我和他……早就是過去的事情了。他如今留我在你這兒,不過也是可憐我吧。畢竟一夜……”
她說出這倆字兒就後悔了,她覺得柳未若大概會打她一個耳光。但是柳未若只是端起面前的奶茶喝了一口——她最近偏愛吃甜的。吳妍本來還覺得這女人要是吃胖了,衛哲就會嫌棄她,那時候沒準兒自己還有機會上一上衛哲的牀,哪怕這女人生完孩子立刻減肥把衛哲搶回去呢。
誰知道柳未若胖了,她還是美的。丰容盛鬋,叫人嫉妒。她是個女人,可她也不得不服。
“一夜夫妻百日恩?”柳未若順着她的話說了下去,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說得對,我和他這麼多夜的夫妻了,怎麼樣我也要爲他考慮考慮。既然他還留你在我這兒,沒準兒他對你還有點意思呢。反正我現在身子重,也越來越伺候不了他了,你要不要幫我分擔一點兒?”
吳妍差點一口水噴了出來。她覺得自己耳朵壞掉了,出現了幻聽。這個女人是瘋了嗎?居然主動要把別的女人送上自己老公的牀?還是說她說這話就是在試探自己?
吳妍不覺得柳未若像是那種心機深重到會這樣去試探別人的人,在她眼中柳未若就是個蠢貨,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會圓滑處事,似乎別人的感受在她的眼裡就是個屁。
柳未若只顧自己和自己在乎的那幾個人。她喜歡柳子清的時候,眼裡就只有一個柳子清,全世界都入不得她的眼,柳子清就是全世界。而她現在喜歡趙炎心,所以趙炎心什麼都是好的,是不能受委屈的,而她又並不帶着任何私心,她從來不會想要爬趙炎心的牀,甚至連他的女朋友也能得到她的百般照顧,可對衛哲,對她實實在在的老公,她肚子裡孩子的父親,她甚至是如此的敷衍塞責。吳妍覺得她就是個瘋子。
吳妍早就習慣了圓滑處事,假面對人,即使她臉上是被人一眼就能看穿的虛假笑容,她也能說出不會受到責備牽連的話來:
“你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幹那種事情呢?我是不會當小三的,你放心吧。”
就算衛哲喜歡我,我也會讓他先離開你,再和我在一起,吳妍心裡想,這樣也不算我說了謊。
柳未若看着她的臉,忽然笑了,手指撥弄着奶茶的杯子,說:
“你知道嗎?你和我真的挺像的。”
吳妍覺得不可思議,語氣略帶嘲諷,說不清是自嘲還是對柳未若:
“哪裡像了?我們根本就不像的。”
柳未若說:“你和我一樣,都不肯面對自己的心,被這個世界牽着鼻子走。”
吳妍沉默了一陣,說:“這個世界誰不是呢?”
柳未若說:“你說衛哲把我們倆放在一起,是不是他心裡就覺得我們倆可能互相看對眼兒,成爲朋友?我看你在我這兒這麼久,都是兢兢業業做事,從來也沒玩點什麼手段,這要是擱別人,指不定整出多少幺蛾子呢。”
吳妍心想,這纔是衛哲厲害的地方,他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他知道我知道你是他心尖兒上的人,討好了你才能繼續討好他,我要是整什麼幺蛾子他第一個就收拾我,名正言順的收拾。他纔是最可怕的那一個,你我都着了他的道兒。
可惜你和我,一個不在乎,一個太在乎。衛哲太太這個身份就像一座圍城,裡頭的人想出來,外頭的人想進去。
柳未若說:“咱走吧,今兒晚上帶你去錢家,那兒應該有戲看。”
柳未若後知後覺,吳妍可不傻,她一來就聽說這件事了,跟店員再聊上兩句,馬上就清楚了前因後果。那個明星和那個製作人也算是圈內有點頭臉的人物,不過得罪了錢含辛也是白搭。
而他們下去了,對別人而言,都是機會。就看誰能入了錢大小姐的法眼。
最有機會的,無疑就是面前這一位了。錢大小姐的救命恩人,她的半個青梅竹馬,柳未若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