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還是老了,從前就算受了傷,一身血,也跟沒事兒人似的。現在醒來雖然精神還好,但身體明顯虛弱了。
年過半百,已知天命,柳毅成的眼神裡早已不見了當年的狠戾,只剩下商人不得不持有的精明市儈和飽經風雨的滄桑。
一個人究竟要經歷過什麼樣的風浪,纔會空白了頭,平添皺紋呢?
父親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是:“你剪了頭髮了。”
柳未若聽見父親虛弱的話語,只覺得一陣恍惚。
父親還不知道她剪了頭髮。
似乎……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其實,從和衛哲認識到現在,也沒過去幾個月啊,她爲什麼覺得好像過去了一生那樣漫長?
從前以爲會有的時光安穩和歲月靜好,如今只剩下接踵而來的難關與無可避免的奔忙,竟至於夜不能眠。
比方說,父親醒來的時候,她還在吳秘書的指引下閱讀公司的材料。在這一刻她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在學校唸書的時候不應該偷懶,也意識到老師那些堆積如山的作業對她而言究竟有哪些好處。
柳毅成醒來,看見女兒坐在沙發上,靜靜的看材料。她的側臉像極了她的母親,那個當年只用回眸一笑就征服了自己的女人。曾經的美人已經歸土,這一世,女兒是別人的情人。窗簾開了一半,初春的陽光照進房間,人心是莫名的安然。
只是這份安然中,總帶着些許的內疚。
回憶起和她的母親新相知的那時候,心情總是那麼好,覺得自己每天都在天上飛,輕飄飄的,那麼快樂,對方的一顰一笑,都帶給自己莫大的喜悅。甚至每天都會感嘆,上蒼總算對自己好了一回,賜給了他一個如此美好的愛人,真想付出自己的一切,讓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
自己孤獨的坐在辦公室裡,究竟有幾年了?
從當年的十幾個人縮在出租屋裡,那時候的唯一想法就是能在二樓上有一個自己的單間兒,不用這樣和別人擠在一起,還能帶妞兒回來,所以幹什麼都特別賣力。
後來,單間有了,妞兒也有了。經歷了不知道多少個妞兒,也換過了不知道多少套房子,總算遇到一個能夠徹底征服自己,也能對自己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的妞兒。那時候的想法就是什麼兄弟地盤房子車子都不重要了,帶着她睡大街也是開心的,然而不能讓她睡大街,所以更努力的打拼。
後來,他們有了一個孩子。那是上天賜給他們的又一個寶貴的禮物。
再後來,奮鬥的烈火燃燒太過,終至於從頂端跌落地獄。失去愛人的那一陣,人就像行屍走肉。
爲了女兒捨棄半壁身家之後,才發現原來有的事情並不如自己想象的那麼重要。
然後開始洗白,告別叱吒風雲的時光,只想安安靜靜的做一個商人。
沒想到最終,卻還是賠上了女兒的幸福。
柳未若臉上的表情,哪像一個新婚燕爾的表情?
深鎖的眉頭,憔悴的側影,明明衆星捧月,卻顯得那樣孤獨。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說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
紅顏薄命,佳人難得。需要忍受什麼樣的別離,才能感受這句話的悲楚?
有人敲響了病房的門,錢含辛銀色的小腦袋從門外探進來,看到柳毅成,朝他甜甜的一笑:
“伯父醒啦。”
柳毅成朝她點點頭。
錢含辛帶着幾個保鏢和端菜的人走進來,柳未若還在埋頭沉思。她再看上個季度的統計報表,最近又有新的土地在招標,之前投中的樓盤就要開盤了,公司正是很忙的時候,和衛哲那邊的家居公司也在進行更多合作方面的洽談,總的來說就是這三件事情。
還好父親受傷之前,該上道的都已經上道了,柳未若覺得除了忙一點,也沒什麼特別困難的事情。就如同吳秘書所說,公司已經走上了正軌,有自己完整的體系,就算某個老總一時不在,也能順利的運作下去。
還好,目前爲止自己還能應付,柳未若心想,暫時放下了心。
錢含辛把吃的送到柳毅成面前一份,又在柳未若面前的茶几上擺開一份,提醒她道:
“別光顧着忙事情啊,趕緊吃點東西了。你都忙了大半天了。”
柳未若就睡在病房裡,就像當初的錢含辛一樣。她卻睡得不好,早上五點多就醒了,睜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沒啥事兒幹,就叫來吳秘書,拿了一堆公司的資料過來看。
意外的吳秘書也起得那麼早。他說他已經很多年保持四點多就起牀的習慣了,柳未若很佩服他。
“老闆也是晚睡早起的,只是您少在家裡,不知道罷了。”
柳未若苦笑着說:“我那時候只覺得他整天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沒有時間陪家人,那時候還總是因爲這個理由在心裡責怪父親。朋友三四出去玩兒,也總會吐槽幾句。那麼忙,賺那麼多錢,幹什麼?到頭來還不是一抔淨土掩風流,誰能比誰牛逼多少呢?
材料都看完,又翻了翻行程,發現下午就有個開發商的會議,父親這個樣子肯定是不能去參加的,柳未若決定自己去。
吃着飯,看着材料,熟悉會議的內容,錢含辛在一邊看着她,只覺得她瘋了,居然連吃飯都不專心了。
卻又不好出言打擾她。
開飯後不久,衛哲也來了。他知道這些天錢含辛都會往這裡送飯,所以他就決定來蹭飯。他也知道柳未若並不相信他,可他還是在飯點準時出現,坐在柳未若對面陪她吃。
如果發現有些材料是他經手過的,他就會適當的出言和柳未若討論幾句。場面看上去倒是異常的和諧。
下午柳未若出去開會了,吳秘書和錢含辛跟她一起去。錢含辛到哪兒都粘着她,柳未若也不說什麼,姐妹倆就幹什麼都一起,反正哪兒哪兒也不敢攔着她錢大小姐,多少人巴不得她大駕光臨呢。
柳未若還開玩笑的說:“要不是我已經結婚了,你也有男朋友,他們說不定又會傳咱倆是一對兒呢。”
錢含辛說:“你以爲你嫁人了我也有男朋友,他們就不會傳咱倆是一對兒了?他們會說你同性戀騙婚,會說我找男朋友打掩護。他們有的是理由。”
柳未若笑了笑,又說:“對啊,咱倆都被傳成這樣,更何況是那些明星。”
錢含辛打趣她:“你又在擔心你的小帥哥啦?”
柳未若說:“是啊,自己天真不在的時候,就總想守着別人的天真,以爲那就能彌補自己的人生一樣。”
錢含辛略帶諷刺的笑了一聲:“你以爲你的小帥哥就那麼天真嗎?人家可比你現實得多。以後肯定會更現實,混那個圈的人,哪裡又有誰是傻白甜的?”
柳未若自欺欺人的說:“哪怕是他裝出來的呢?也算是一種安慰。”
錢含辛看着她的反應,喃喃感嘆:“這個世界上還真是不能少了戲子,隨時隨地都能換張臉哄人開心。”
柳未若說:“喜怒不形於色這一點,我還真該跟你哥哥,跟衛哲他們多學學,總是什麼事情都擺在臉上,大家都知道你在想什麼了,真要談起事情來,每每落於下風。”
錢含辛指了指坐在前排的人:“真要學啊,你得跟他學。你看哪個秘書不是隨時隨地笑臉迎人?尤其是他們這種老油條,出什麼大事兒都一副不慌不亂的樣子。”
柳未若道:“那是需要歲月的磨礪的。”
錢含辛搖搖頭:“na?ve,你又知道他不是在你這個年紀就練成這門神功了?你看我哥身邊有幾個小秘書,戲是真好,他們才應該去當明星呢!完爆那些什麼當紅小生。”
倆姑娘一路聊着往會議場去,衛哲留在柳毅成身邊和他聊天。
柳毅成昏迷的時候,柳未若是真的不肯讓衛哲的人靠近,或者讓他單獨和柳毅成相處。這種猜忌本該叫人心寒,衛哲卻能夠理解,畢竟他們結婚也才這麼點時間,信任這個東西,不是說給就能給的。他反而覺得柳未若長大了,成熟了。
柳毅成也聽說了昨天的事情,苦笑着跟衛哲說:“她還是不懂事,你別放在心上。”
衛哲說:“我反而覺得她成熟了不少呢,至少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了。”
柳毅成說:“這麼多年我也沒讓她接手過公司的事情,一則我不希望她勞累,二則,她自己也不喜歡。讓她讀經濟學,也是想看看她有沒有這方面的意向,結果發現沒有,我也不勉強她了。誰知道她又想學了呢?”
衛哲道:“她大概是擔心吧?她昨天下午還去見了錢家的大少爺。想他也是在他父親出事之後,連夜回國,接手錢家的。”
柳毅成說:“我和他父親的情況又不一樣。他父親是病,可能醒不過來,我只是傷而已,也沒什麼大礙,至於把她嚇成這個樣子。”
衛哲道:“關心則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