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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3)

上海立人學校的學堂裡,學生們正在上自修課。沈子貿看了會兒課本,心裡覺得有點煩燥。下意識地他用手指勾起脖子上的紅絲繩,將玉拽出來,套在食指上用拇指輕輕地轉着,用指肚感受着玉壁的那四個刻字,人卻怔怔出神,腦子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什麼呀?”同桌夏若楠瞥見他手指上綠瑩瑩的東西不禁好奇的扭頭過來。

沈子貿忙藏起來,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裝做看書。

夏若楠噗嗤一笑,“小氣鬼,不讓看就算了”

沈子貿也笑了,放開書扭過頭來問她,“夏若楠,你說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

夏若楠一愣,頰上飛起兩朵紅雲,她雙眼看着前方說道:“古人有句詩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喜歡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一分鐘看不到他就想他,看到了呢有時候又想躲他,看到他對自己笑就像喝醉了酒一樣,看到他對別人笑心裡就妒忌的要命”

沈子貿促狹地說,“還挺有經驗的,說你自己呢吧,我們的夏若楠大小姐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夏若楠啊地一聲面頰緋紅,她狠狠地捶了沈子貿一下,“胡說什麼呢”

沈子貿又躲又笑,大家都向他們這邊看過來,兩人忙收斂了。夏若楠心如撞鹿地低頭裝着看書,而沈子貿也突然沈靜下來。

他用手支着下巴,明亮的雙眸像沉澱下來的一泓潭水。

他又想起了董宛。他只是因爲和董宛同齡所以才願意和她接觸聊天,也只是因爲他覺得她應該像夏若楠她們一樣接受新教育,新思想,可她卻因爲父母之命懵懵懂懂地就嫁給了哥哥,所以他纔對她有種特別的憐憫,給她借書看,幫她講詩詞。

可是真的只是這樣嗎?或許開始是這樣的……可後來爲什麼就變成一天見不到她,心裡就好像缺了什麼似的,總是坐立不寧,而只要見到她,他心情就會變的異常的好,就像眼前突然亮起了一道陽光。而再後來看到她和哥在一起他就覺得很彆扭,看到她對哥笑甚至提到哥的名字,他心裡就莫名的堵的慌……

難道……沈子貿如潭水一樣清亮的眼睛突然落入了一道陰影,他困惑地搖頭,不會,不會的……然後他抓住自己的頭髮,感覺頭彷彿就要炸裂開來。

“沈子貿,你怎麼了?”夏若楠輕輕搖着他的身子。

沈子貿將頭埋進臂彎裡,手指掐着腦袋,輕喃着,“不會,我不會……”,可是他的心裡卻早已經被苦澀淹沒了。

早晨,杏兒端着洗臉水和白毛巾來到落紅軒門前敲門,每天早上起來這是她第一件事。

宛小姐應該已經起來了吧,她脣邊掛着笑猜測着。

“進來”屋裡傳出董宛的聲音,杏兒隨即推門進去,她立刻呆住了,手裡的銅盆咣噹當落地,水也撒的到處都是。

“小姐,你……”杏兒怔怔看着董宛。

董宛坐在牀上烏髮披了一肩美麗的像支睡海棠,她正隨手將幔帳勾起來,見杏兒失常的舉動不禁問,“杏兒你這是怎麼了?”

“大少爺他……”杏兒舌頭都打結了,牀上明明就睡着小姐一個人,而昨晚她明明看到大少爺回來了,那大少爺……

正想着,書房的門響了一聲,沈子商從裡面走出來,杏兒瞪大了眼睛,沈子商的出現完全證實了她的想法。

難道這麼長時間大少爺和宛小姐都沒合房嗎?她腦子裡嗡的一聲,臉上起了驚慌的神色。

董宛扭頭看到沈子商突然明白了杏兒怎麼會這副表情,她嚇得捂起嘴,而杏兒此時已經轉身飛跑出去,門咣地一聲來回撞着,讓人有點心驚肉跳。

沈子商蹙起了眉,他扭頭看向董宛,董宛已經從牀上下來,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短衣褲,黑瀑一樣的頭髮披散着,水瞳微訝,臉色有點蒼白,卻越發顯得比往日多了一份楚楚風情。

董宛咬着脣,翦水雙瞳怯怯承受他的注視,她像做錯了事的小女孩,卻讓人陡地心生愛憐。

“我……昨晚忘記鎖門了”董宛吶吶地說道。她交握着雙手垂下頭去,如果杏兒去告訴太太、老爺,那麼……

沈子商默默看着她,她一直垂着頭,雙肩輕輕地顫着,烏黑的長髮垂下去遮住了她的臉,他真想走過去一把將她攏在懷裡。可是他的手緊緊地握起來,只是淡淡地說,“沒關係,杏兒不會去亂說,你先把衣裳穿起來吧”

董宛這才啊的一聲抱住了肩,面頰飛起一層紅暈,忙轉過身去背對沈子商,沈子商拿起衣架上的長衫走進書房。

董宛這才穿好衣服,去給沈子商打洗臉水,只是她的心裡已亂了方寸。似乎沈子商和她沒有合房完全是她的責任,若沈家真的追究起來自然全是她的罪過一樣。

沈家的廚房裡,杏兒和陳媽幫着範嫂做着點心。陳媽與範嫂有一搭無一搭地聊着天,杏兒卻在發怔。

陳媽說,“這個鴛鴦合心果是專門給大少爺和大少奶奶做的吧?還怪好看的。”

範嫂笑着說,“可不是,自從大少奶奶進門兒後大少爺的性子變多了,以前哪兒見過大少爺那麼軟性子地關心人呢,現在看他對大少奶奶的那份體貼才知道什麼叫疼人呢”

陳媽喜滋滋地說,“可是叫太太說對了,一物降一物,現在別說沈家上下就是外面的人誰不知道沈家大少爺疼大少奶奶呢,人們都說大少奶奶有福呢”

範嫂說,“誰說不是呢,再說大少奶奶那水靈靈的模樣誰見了誰不疼呀。就是……”她聲音低下來,“就是過門快一年了,還不見大少奶奶有什麼動靜,太太都着急了,現在做什麼東西都讓成雙成對兒的,取個吉利,保佑大少奶奶早就爲沈家添後”

杏兒苦笑了一下,如果是今天以前她也會和陳媽範嫂一樣,津津樂道地講沈家大少爺和大少奶奶的美滿姻緣。那時候她覺得大少爺那麼疼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真是沈家的福星,她還沒見過冷性子的大少爺對誰這麼殷勤過呢,大少奶奶真是有福氣。

可是現在她才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是大少爺唬人的。大少爺和大少奶奶根本就沒圓房,又哪來的爲沈家添後呢。這麼長時間以來大少奶奶嫁入沈家不僅模樣好,還知書達禮對下人也厚道體貼,平時和她們玩的時候也有說有笑的,卻一點都沒露出什麼來。想來,她心裡一定是極苦的,可是她卻什麼都忍在自己的肚子裡。

以前杏兒覺得大少奶奶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現在卻覺得她是天下最苦的人。杏兒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而這件事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這麼大的事情,如果隱瞞下去,吃苦的最後還是大少奶奶,如果告訴太太,大少奶奶也同樣會遭殃,叫她該如何是好呢。

中午時分寶粹號生意最爲清淡,曾嘉禾伏在桌子上翻看昨天的帳目,聽到外面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人還沒進屋,就聽見杏兒揚聲叫着嘉禾哥。

嘉禾挑簾,見杏兒提着一個食盒走進來。

“嘉禾哥給你送點心來了”杏兒晃了晃食盒,就將盒子放在桌上,一一打開推到嘉禾跟前,“快點吃吧”

“是太太叫你來的?”嘉禾笑着問她。

杏兒搖搖頭,說不是。從盒子裡撿了一塊硬放在曾嘉禾嘴邊,“太太倒是吩咐過有什麼好吃的要想着嘉禾哥的,不過不能每次等太太想起來我纔來呀,喏,嚐嚐這個,焦鹽的,我知道你不愛吃甜的”

曾嘉禾接過杏兒手中的點心,咬了一口點點頭,“嗯,味道很好,杏兒,謝謝你想着我,以後不用這麼大老遠跑來了,有這份心意就夠了”

杏兒嬌嗔地說,“腳長在我身上我願意來就來”

嘉禾笑笑,也不說什麼,問,“現在忙不忙,沒事的時候就看看書,有不懂的就問大少奶奶”

“還說呢,大少奶奶都快成書蟲子了”說完,杏兒的神色變了變,“是呢,想來大少奶奶也是因爲心裡苦才……”

曾嘉禾見杏兒欲言又止,知道她話裡有話,不禁替董宛擔心,他問,“怎麼了,有什麼事就跟我說”

杏兒苦下了臉,“嘉禾哥我有一件事誰都沒告訴,可是憋在心裡早晚會憋出病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今天來也是爲了這件事”

曾嘉禾皺了皺眉,就知道這件事一定是和董宛有關的了。

杏兒吶吶地說,“嘉禾哥,原來大少爺和宛小姐從……從一開始就沒有圓房的”

曾嘉禾一下子愣住了,他臉上慢慢有些憂慮的神色,“這件事確切麼?”

杏兒點點頭,“今天早上我親眼見的,大少爺一直睡在書房裡,宛小姐一定被我嚇到了,喜禾哥,我心裡亂的很,又怨大少爺又可憐宛小姐,你說該怎麼辦呢?”杏兒求救的看向曾嘉禾。

曾嘉禾微低着頭,臉上依舊平靜,但淡淡的憂慮已經從他溫潤的眼神裡透出來,半晌他才擡起頭說,“杏兒,這件事除了我千萬不能再和第二個人說,你就當做什麼都沒看見,讓它爛在肚子裡”

“可是……”

“這件事事關重大,說了只能是對誰都無益,不說這事還能瞞一陣子……”

嘉禾哥說的對。可是紙怎麼能包住火呢,這件事遲早都要泄露的,到那時該怎麼樣是好呢。走到塘邊的時候,杏兒慢慢止了步,她看到二少爺一個人坐在殘敗的荷塘邊發呆。

以前二少爺可從沒這麼安靜的時候呢,現在是怎麼了?她暗暗想道。

董宛和沈子貿伏在橋欄上,少女一臉的認真,少年則對着河塘指手劃腳。

“喏,你看到那條紅眼睛上帶一圈黑的沒?我管它叫四眼,它最最調皮”

董宛因爲這個好玩的名字而笑開了眉。

“還有那個烏黑,有條特別長尾巴的,我叫它墨斗,它非常有紳士派頭呢”

“那,那條叫什麼?”董宛指指一條湖藍色有水紅花紋的金魚問他。

“你說它嗎?”他指指水塘,“它是虞美人,最高傲也最美,是全水塘追求者最多的第一美人”

“撲哧”董宛終於被他逗笑了。

董宛純真的笑臉在沈子貿眼前慢慢放大,一忽兒間他滿腦子都是她,他猛地搖搖頭,一下子捂住眼,將臉伏在膝蓋間。

“啪”杏兒輕輕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沈子貿驚嚇地扭過頭,臉都白了,待看清是杏兒時,他長長地舒了口氣。

“二少爺,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沒幹什麼”沈子貿不自在地笑笑,“你這是打哪兒來?”

“我給嘉禾哥送點心去剛回來,過這兒時就看見你了”

“哦”沈子貿點點頭。

杏兒打量着沈子貿,要是在平時,聽她提到曾嘉禾他早取笑她了,看來今天二少爺是有點不對勁。

“二少爺,你最近是怎麼了,明明在家呢也見不到個人影,好像躲着誰似的”杏兒抱怨。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沈子貿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手都不知道要在哪擱了,可是嘴還很硬,”誰說的,你什麼時候見我在家來着”

杏兒倒沒注意他的不自然,只噘嘴說,“二少爺在家的時候也不像以前找我們來玩,有二少爺解悶,宛小姐的日子還可以好過些”

她一提董宛,沈子貿就怔懷地看着杏兒,不知她話裡的意思。

杏兒垂着頭,傷心地說,“二少爺本來這話我是不該和你說的,可是從小我們兩個就無話不談,只要嘉禾哥知道的事你都知道。”

“什麼事?杏兒”沈子貿沉聲問,心裡似乎有種不好的預感。

“是……宛小姐,她和大少爺根本就沒圓房,大少爺對她好都是裝出來的,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二少爺”杏兒擡起頭,卻不見了沈子貿的人影。

沈子貿急急地向前走着,沒有目的,好像只是想走而走。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腳步卻沒有停下來。腦子裡像有一輛風車在不停地轉着,讓他一時分不清頭緒。

她……沒有和哥圓房,她……應該說現在還不是哥的妻子……

他急烈地喘着氣。這件事對於沈家無異於一聲驚雷的大事,聽到杏兒的這個消息,他應該滿心憂慮纔對,他應該爲大哥着急纔對,他應該……可是爲什麼他心裡一點都沒有這些症狀,反而……

這時他大步向前跑起來,拼命地跑起來,然後向空中高高地跳起,落地時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噢了一聲抱住腿,隨即仰躺下來,雙眼看着湛藍的天空。

年青的臉上因爲疼痛還在抽搐可是脣角卻綻開了一抹笑意。

好疼啊,不是夢呢,脣角的弧角慢慢拉大,可只是驀然間他的臉又沉寂下來,一雙明亮的眼睛慢慢暗淡。

少年的心裡漸漸溢上慚愧,可是跳躍的心仍在胸腔裡砰砰地躍動着。

哥,對不起……沈子貿閉上眼睛,伸長胳膊和腿,在碧藍的天空下和草地上他像一個“大”字,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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