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沈子商從浙江回來,對董宛依舊是淡淡的,沈子貿忙着辦報紙的事,難得在家裡露面。沒事的時候,董宛就坐在桌前看書,詩詞、古董書她都喜歡看。
這天早飯後,陽光格外明媚,董宛看書的時候杏兒和玉珠推門進來,杏兒說,“小姐總是悶在房裡看書也不出去玩玩”
玉珠也細心細氣地說,“大少奶奶就是和我們這些粗人不一樣”
董宛合書笑道,“有什麼不一樣的?”玉珠抿嘴樂。杏兒說,“你看外面的天氣多好,我和玉珠找出了毽子,我們三個去外面踢毽子吧”
董宛欣然應允,三個人走到月洞門外柳樹下的一片空地上踢毽子比賽。
沈子貿老遠就聽到一陣女孩兒的歡笑聲,走了幾步就看到這樣一幅情景。碩大的垂柳樹揮灑着千萬條輕柔的柳枝,像一道道天然的軟簾,陽光透過柳枝灑下斑駁的碎金,一點一點映在董宛的身上,她穿着藍粉色立領小襖,蛋清色百褶裙,秀麗的鵝蛋臉灑着薄汗,五彩的毽子隨着她輕盈的動作在腳上一起一落,身下的百褶裙翻起花浪,霎是好看。
一旁的杏兒和玉珠連連叫好,董宛也邊踢邊數着數兒邊笑着,少女的歡笑聲像銀鈴一樣傳出很遠。
自從嫁給大哥也沒見她這樣高興過,沈子貿默默地想着,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踢毽的董宛身上。
“221,222……”三個女孩齊聲念着,“234……啊……”董宛輕叫一聲,毽子被自己踢飛了出去。
“二少爺”杏兒和玉珠都齊聲叫道,董宛撇頭看到沈子貿拿着那隻被她踢飛的毽子走過來,他眼睛亮亮的,脣角掛着笑意,董宛不禁臉上一紅。
“好啊玩這麼好玩的也不叫上我”沈子貿一邊拋着毽子一邊說道,眼睛卻看向董宛,董宛將臉撇開去。
“誰知道二少爺在忙什麼呢,這幾天連影子都不見,我倒是想叫你呢”杏兒和沈子貿最熟說話也隨便。
“是呀,二少爺忙的什麼似的,我們從哪兒叫你去呀”玉珠也說。
沈子貿點點頭,“那現在不是見到了?也讓我加入一個怎麼樣”
“好啊”杏兒和玉珠立即贊成。董宛沒表態,不知從哪天起見到沈子貿她就有點彆扭,總想逃開。她心裡想着,怎麼一個男孩家還踢毽子呢。
沈子貿的目光掃向她,像是等着她回答。董宛移開腳步輕聲說,“你們玩吧我回房看書了”,沈子貿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就暗下來,他着急地向杏兒使了個眼色,杏兒會意,一把拉住董宛。
“小姐,好容易把你拉出來玩玩怎麼就走了?你不知道從小二少爺的毽子踢的最好,不信你看看”董宛被杏兒拉着不便就走,聽了她的話心裡倒也詫異,不禁看了沈子貿一眼。
沈子貿那雙笑看着她的眼睛明亮的像星星一樣,見她看向他,他將手裡的毽子一拋就踢起來,沈子貿的身子分外矯健,一會兒用腳尖兒踢,一會兒又踢向身側,側身踢着,一會兒又將毽子踢的老高,他自己原地轉一圈又接住毽子,一會兒又讓毽子像皮球一樣繞着他的腿轉圈,那五彩的羽毛毽像是粘在他的腳上一樣,一忽兒被他高高地踢到天上去,高的讓董宛她們費力的仰起頭看,本以爲毽子已經不聽使喚了,可落下時仍穩穩地被他接住,沈子貿花樣百出,羽毛毽也忽高忽低忽遠忽近滴溜溜直轉,簡直讓人看的眼花繚亂。
董宛從不知道毽子還有這種踢法,不知不覺也被吸引住了。沈子貿每踢出一個高難度動作都引起女孩們的驚呼,毽子一旦又牢牢地被他掌握,女孩們則忙着叫好。
聽到董宛的驚呼聲歡笑聲,沈子貿如同打了一針強心劑,表演的更賣力了,更是花樣疊出,精彩絕倫。
大家正在又叫又跳又歡笑的時候,杏兒先第一個捂住嘴,叫了聲“大少爺”,董宛身子一僵忙扭過臉看,見沈子商向他們這邊走過來,玉珠也忙止了笑。
沈子貿將毽子接到手裡,止身叫了聲“哥”,沈子商點點頭,面無表情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他並沒看董宛一眼,董宛用牙齒咬住脣,躊躇了一會兒,就扭身小跑地跟了過去。
杏兒和玉珠對看了一眼,都鬆了口氣。玉珠就說,“二少爺我們接着玩吧”孩子心性的她看二少爺踢毽子都看入迷了。
沈子貿卻將毽子丟給玉珠,有點興趣缺缺地說,“你們玩吧”說完,也轉身回掃紅軒去了。
玉珠噘着嘴,“怎麼大少爺一來就都走了呢”,杏兒說,“怕什麼,我們兩個玩也一樣的”
董宛跑進屋去,正見沈子商要進書房。沈子商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他冷峻的目光落在因爲小跑而面頰泛起紅暈的董宛臉上。董宛看他回身,忙後退了一步努力穩住自己的氣息。
沈子商從沒這個時候回來過,平時這個時間他一定是在鋪子裡的,董宛不知道今天怎麼這會兒回來,想問又不敢問。
“要換衣裳嗎?”見他只是盯着她看,她實在熬不住就找話來說。
“不用”沈子商這才移開目光,背身說,“你不用管我,我拿了東西就走”說着就進書房了。
董宛垂下眼坐在桌子旁,順手拿過書來看,可是耳朵卻聽着書房裡的動靜,不一會兒,她身後就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她的背僵了一下,卻沒回身。
沈子商從她身邊過去了,也沒再和她打招呼打開門就要出去。
董宛心裡一陣失望,她站起來,張了張嘴,終於喊出一聲“喛”
沈子商又走了兩步,低頭皺了皺眉,身子才停住,扭回身兒來,看到董宛的臉都紅了。董宛也不知道要叫他什麼,所以張了半天嘴只叫出一聲“喛”來。
看着她的臉,沈子商的目光柔和了一些,堅硬的脣角還似有了一點點笑意,“有事嗎?”
董宛哦了一聲,拿起桌上的兩本書走過來,“你把這兩本書交給嘉禾哥吧,就說我看完了”
聽到董宛提到曾嘉禾的名字,沈子商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但並沒說什麼,只說了聲“好”就轉身走了。董宛倚在門口輕輕地嘆了口氣。
臨近傍晚又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吃過晚飯沈子商纔回來,回來後就急匆匆進書房去了。
董宛很早就上牀了,可是躺在牀上卻怎麼也睡不着。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白天的情景,沈子貿踢毽子的矯健身影,那飛舞的五彩羽毛毽子像是被他訓服了一樣,踢的好看又有趣,想着想着,她脣角揚起一抹恬靜的笑意。
忽然似乎意識到什麼,脣角的笑意漸漸隱沒,她使勁地搖搖頭。不許想,不要想他。她將臉兒埋進枕頭裡,開始想那天在鋪子裡的情景,沈子商受傷的眼神和他暴怒的樣子,他明明關心自己讓二平去接她,可是卻不動聲色,不僅踢翻了她端去的水盆還對她大發雷霆。他寧願那樣強忍着傷痛,也不讓她知道,沈子商究竟是怎麼一個男人呢?
他外表強硬的像山可是內心卻脆弱的像冰,他外表沉默可是內心卻是滾燙的岩漿隨時都可能爆發出來,他是個性子冷傲的人,可是內心卻充滿極度的自卑,他的腳傷是讓人無法碰觸的傷痛,因爲小時候的某次意外讓他的腳變得殘疾,也使這個天生就自信而傲氣的男孩變成現在矛盾複雜而脾氣古怪的男人。
想着想着,董宛的內心再一次變得柔軟起來,想起沈子商總讓她有種心痛的感覺,要不是腳疾,他本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吧,他應該天生就是那種充滿自信和樂觀的人呀。
她一定要冶好他,讓他擺脫掉腳疾所帶給他的陰影。她看向書房門口,書房裡透露出微弱的光線,沈子商還沒睡,董宛揭開被子下牀,將衣服穿好,去打來一盆熱水。
她輕輕敲了敲門就端着水進去,沈子商正在看書,看到她進來他微微怔了一下,臉上還是照樣的冷淡。
“下雨了,我幫你泡一下腳”董宛聲音很輕,卻多了一點堅定。
沈子商復低下頭去看書,淡淡地說,“不用了”
董宛像是沒聽見一樣,將水盆放下,蹲下身來,拿起他的左腳,要將襪子褪下去。
沈子商的聲音沉了沉,腳也向上擡起想要掙開她,“不用了,你去睡吧”
董宛卻鐵了心,抱着他的腳用力地按進水裡。她一直低着頭沒去看他的表情,她知道他的臉色一定好看不到哪去,而此時那雙深海一樣的黑眸正低頭盯着她。她不去管這些,只是用溫軟的手按住他的腳面,另一隻手將溫熱的水撩起來慢慢撒在他的腳上。
空氣中只有水滴落的聲音和沈子商有點重濁的呼吸聲,董宛心裡是緊張的,她害怕他像昨天那樣大發脾氣將水盆踢翻,指着她讓她出去。雖然有這種擔心,但她仍一絲不苟地幫他輕輕按摩着腳掌,細心地給他泡腳。
終於,沈子商的呼吸慢慢變的均勻,她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只是沈子商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她,他低頭注視着她。
好半天,她才輕聲問,“水溫合不合適,燙嗎?”,可是半晌沈子商都沒回應。她擡起頭,正對上那雙黑眸。
他的眸子像海一樣深沉複雜,這雙黑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瞳仁裡有着漫漲的潮汐。她心裡一陣悸動,那雙黑眸竟像磁石一樣讓她移不開視線。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移開了目光,臉也紅了。
“水冷了嗎?”她輕聲問他,慢慢擡起頭來。
沈子商輕輕的搖了搖頭。她笑一笑,用乾毛巾將他的腳一點一點拭乾,才站起身,“好了,你接着看書吧”說完,端着水盆向外走。
“宛兒”
董宛停住腳步,一股熱流涌上心頭,成親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聽起來卻是這樣熟悉,彷彿他一直是這樣叫着她的。
她扭回身看着他。
沈子商卻垂下眼睫躲開她的視線,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早點睡”
董宛嗯了一聲說,“你也是”才扭身走出門去。走出去的董宛脣邊多了一抹笑意,她吹熄了燈上牀睡下,隔了一會兒,看到書房的燈也滅了。
今天他第一次睡的這麼早,這麼想着,董宛又不自覺地彎起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