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上方盤旋的雲層深處,轟的一聲,電閃雷鳴,暴雨瞬間傾盆而下。雨水劇烈地拍打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密集的雨模糊了視線,除了雨聲,什麼都聽不到。街道兩邊亮起的燈光在雨霧中閃爍,深深沿着燈光茫然地走在雨中,加州撐着傘一路跟在她旁邊漫無目的地亂走。
兩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就這樣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從蔥鬱茂盛的書林街走到空曠的金馬坊。同一個位置,來來回回走了無數次。
傘上的重量漸漸減少,深深穿過另外一邊的街道走進小巷穿梭。大風呼嘯,吹薄了雲層,也吹開了灰白色的天空。窄窄的道路兩邊,是頹舊的房子。幽深的巷子裡,稀薄的月光映照在屋頂瓦片之上。除了他們,小巷幾乎沒有行人往來。被鐵柵欄圍起來的臭水河對面,零星燈光閃爍,有貓沿着牆沿的陰影迅速地竄過。
站在柵欄邊休憩,雨水從頭頂的枝葉上滴下來,打溼深深的眼睛。她用手擦了擦眼角,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加州:"你知道阿維拉嗎?"
"不知道。"加州搖頭,對於她的突然詢問不明所以。
"阿維拉有着全西班牙保存最完好的中世紀城堡。就像是'歐版的長城'一樣。那裡面還有西班牙第一座哥特式大教堂。之前我在雜誌上看過這個小城的照片,感覺就像是一下子穿越到了那個古老的年代一樣。"深深的眼眸深處滿是嚮往,"要是我也能穿越時空就好了。"
加州淡淡地應了一聲,想必這些是土耳其藍和她說的吧。
"你知道嗎?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個人我似乎是認識的,可是,我們明明又不認識,你能理解這是什麼感覺嗎?很微妙,也很奇怪。這是不是就叫做緣分呢?生活裡沒有交集的兩個人,就這樣也能認識,然後還影響了彼此的生活。"深深惆悵地笑了笑,"我本來是來學校等你放學的。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剛纔會這樣衝出來,我控制不住自己。"
加州知道她說的人是誰,衝她無所謂地聳肩:"沒事兒。不要想了。"
"加州,我總覺得他一直都在我的身邊。我無法解釋出這種感覺是爲何而來。站在科學的角度來說,這種感覺甚至一點兒依據都沒有。可是,我就是覺得我離他很近,我的每一個想法他都能知道。當初捐獻心臟給我的男孩對我說過,一些人,遇到另外一些人,甚至包括所遭遇的一些事情,都是有它自身的原因的。這些都是宿命的安排。我們違抗不了,只能接受。剛纔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能夠遇到他,到底又是什麼原因呢?是不是上輩子我們就約定好,來世再遇?"
加州一聽到這種說法就有些頭疼,揉了揉太陽穴勸告她:"你想太多了。"
"加州,我覺得我愛上他了。"深深咧開嘴甜美地笑起來,"或許你會說,明信片沒有了可以再寄,一張卡片而已。但是,那個時候,我想到的卻是失去。我怕我會像這張卡片一樣,輕而易舉地就失去他。"
"他只不過是一個虛擬的人。"加州不想深深太過沉迷於網絡,"你們並沒有存在於相同的生活裡。或許在他的生活中,他是一個很邋遢很醜陋的人;或許他還是個無惡不作的壞蛋;或許……"
"加州!"深深打斷他,"他和我們一樣,只是普通的高中生。"
"網上被騙的事情,你聽到得還少嗎?連真實姓名和具體班級都不敢告訴你的人,你就能確定他一定是存在你所認爲的那個地方嗎?"
深深目光堅定地點了點頭:"我相信他。不管他說什麼,我都相信他。"
"你無藥可救了。"加州攤手錶示無奈。
"加州,我不在意這些的。"深深呼了一口氣,她希望無論她做什麼,加州都是能夠支持着她的。
雨後潮溼的空氣裡帶着濃郁的花香,深深摘了一串夜來香在手裡把玩:"他在我眼中,依然是最優秀最完美的那個人。你知道嗎?他和我說了很多他生活裡的事情。說他在學校裡遇到的初中好友,說他喜歡欺負她,看着她抓狂就會莫名地很開心。說他們的物理老師有多變態,他甚至常常因爲不交作業被罰站,他還告訴我他們那些特別厲害的作弊方法……他有缺點,有很多的缺點。但是,他是鮮活的。他的這些缺點在我眼中都那麼可愛。我甚至也想像他一樣,氣氣老師,逗逗同學。"
加州不明白爲什麼這種不上進的生活方式會讓深深如此迷戀,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於是只有沉默地看向別處,不去理會她的謬論。
許是感受到了加州的冷淡,深深把手裡的夜來香塞給他,鄭重地看着他說道:"加州,我們從小的生活就太過冷清。我看過太多的人還沒來得及知道生命意義就已經離世。所以,我一直都渴望着自己能夠活得熱熱鬧鬧。人活着不在於一定要成爲什麼樣的人,得到什麼樣的東西,而是,是否過得足夠快樂。"
加州把花捏到掌心,悠長地嘆了一口氣。回到家裡以後,手指間似乎始終殘留着花的香氣,不協調的氣味攪得他心煩意亂,明明腦海裡一片空白,卻怎麼也沒有辦法睡着。加州看着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索性掀開被子起牀背單詞。只可惜,背了一夜,依然停留在最開始的那一行。
他不喜歡這種失去控制的感覺。窗外天色隱隱發亮,他去樓下跑步。一圈接着一圈。水泥路兩旁的野草在風中起伏,寂靜的樓宇之間,只聽得到他的腳步,還有呼吸,直到小區外的小販們陸續出現。商店捲簾門被拉起的聲音突兀而刺耳地昭示着一天的開始。
加州去外面買了早餐,送到深深家裡,收拾東西準備上學。
生活往往在你最不開心的時候,總會給你一些意外或者驚喜。
本來深深回學校還有點擔心自己之前弄出那麼大的動靜,會不會再度成爲焦點,被人問東問西。誰知,他們才踏進校門,就在宣傳板報那裡看到即將出遊的通知。整個學校的人都因着這一次的出遊而沸騰起來,難得三中破天荒放假,不是讓大傢伙去參加什麼講座。大家也都沒了太大的心思去管深深,隨時隨地都在討論着這次去小青龍峽夏遊要帶哪些東西。
深深豎着耳朵一直在偷聽着身邊人的談話,當她聽說這次夏遊有很多學校都會去那以後,忍不住好奇地追問起旁邊的人:"二十二中會不會去呢?"
"誰知道啊。"一致搖頭。
深深有些失望,忽然想到了文淺!她也是在那個學校的!
當時因爲她和文淺不熟,更何況,她又不知道"土耳其藍"的真名是什麼,所以根本沒有辦法向她打聽關於他的事情,就算說了,或許反而會被她當成笑話。網戀這種事情,怎麼會好意思到處說的。
可是,她現在無比想和文淺聊聊。於是,也不管加州在幹什麼,硬是衝到他面前奪了他的筆找他要文淺的電話。
然而,話才說出去,她就後悔了。
她找加州要電話,完全就是多餘!
這麼多年,加州的電話裡,總人數從來都沒有超過十個。他那麼不願意見到文淺,又怎麼可能會有她的電話。
只是,深深還是有所期待。哪怕萬一呢。
"沒有。路人甲的電話沒有必要存。"加州聽完她想幹什麼,乾脆地拿回筆埋頭繼續做題。
"我就知道。"深深失望而歸,剛坐回椅子上,加州後排的一個同學就轉過身對深深說道:"我有一個初中同學也在那裡,聽說他們也要去的。"
"真的啊?"
"嗯。"
"謝謝!"深深臉上多雲轉晴,忽然覺得眼前的人充滿了親切感,興高采烈地拉着該同學就打聽起二十二中更多的事情來。
加州透過左側玻璃,往後看到深深倒映在窗戶上的模糊笑容,嘆了口氣。有事情能夠轉移她的注意力自然是好。這樣,至少她就不會再去想失去的明信片,也就不會有那麼多不安的情緒。
只不過,加州對於這類活動真沒什麼興趣。
夏遊當天,大家的書包裡裝着吃的玩的,唯獨他,裝了一個單詞本,其餘什麼都沒有了。
到了自由活動時間,加州讓深深和別人去玩,獨自避開衆人,打算找一個稍微安靜的地方背單詞。
因爲有很多學校都把夏遊的目的地定在了這裡,放眼望去,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少的位置。本校的人知道加州是什麼脾性,所以都不敢靠近他。外校的人卻不知道。明明不過百米的路程,他卻越走越長。各種"不小心"撞到他身上的人,把他的胳膊都撞得青了無數塊。
加州一路忍着怒火,加速往林子深處走。路過一個池子的時候,看到對面忽然一哄而上的女孩子本能地往後退到了一邊,待她們從身邊過去後,瞥眼就看到一個穿着裙子的文靜女孩被人惡意推到了水裡。
周圍的嘲笑聲讓他極端不舒服。當他再往回看的時候,只見她已經全然不顧形象地跳出來和邊上站着的一個女孩子打了起來。
那粗暴的樣子,完全沒有了剛纔給人的那種文靜之感。
加州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性情的人,被她粗魯的舉動逗樂,輕笑出聲。反倒覺得她比身邊的那些人要可愛很多。
青龍峽說大不大,說小也真不算太小。
沿着青石板路往斜坡上走,茂密的樹木把整個山丘分割成了無數片。加州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個人少的空地,爬到最高的一塊大石頭上躺下,邊曬太陽邊背單詞。從森林間刮來的微風帶着清涼的泥土香氣,吹得人昏昏欲睡。加州頭頂上方的寬大闊葉替他遮擋住明媚的光線,耳邊不時傳來鳥兒的低叫。這樣舒適的午後,讓人一不小心就睡了過去。
只是,石頭畢竟太硬。加州剛一翻身,蓋在臉上的書就滑了下來。他順勢急忙去揀書,一眼就看到了石頭下,剛纔被推下水的女孩子正不停地變換着位置曬衣服。
陽光在她的臉上鍍起一層柔和的光圈,白皙的脖子爲了能夠吸收到充足的陽光微微向後仰起,嘴角掛着天生的笑紋,讓人看着她就無端地想要微笑。
加州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似乎從腳底一下子躥到了頭頂,平穩的呼吸瞬間亂了節奏。意識到女孩子向他所在的方向投來的目光,他頓時就嚇得立即縮了回去,往裡挪了挪身子,平躺在石頭上。挪過去以後,平復了好一陣心跳。陽光隨着葉子的擺動,忽涼忽熱地照射在身上。想到剛纔自己的舉動,他覺得有些好笑。他所在的位置,她根本不可能看到的,就算她看到了,那又如何?他剛纔在瞎緊張些什麼?
"也許是還沒睡醒吧。"加州拍了拍臉這樣對自己說道。起身打算離開,忽聞下面的人似是吵了起來。
"你找抽是不是?"
"哎呀哎呀,我怎麼全身的皮都在癢啊!癢得真叫人不自在啊!"
"你已經賤到天下無敵的地步了!我甘拜下風,自愧不如。"
"唉,知我者顧二愣子是也!"
"……"
加州沒有往下看和她鬥嘴的人是誰,也無心去"偷聽"別人的事情。於是,深吸一口氣,起身從石頭的另外一個方向下去,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這片樹林。
只是不知爲何,腦海裡她仰起頭享受陽光的這一幕,卻怎麼也揮散不去。甚至到了週一,站在陽光下,恍惚間,他似乎都會看到她的身影。
"加州,你在想什麼呢?"站在加州旁邊的深深發現了他的走神,推了他一把,"我剛纔和你說的,你聽到沒有?"
"嗯?"加州一愣,"什麼?"
"我剛纔和你說了一大堆,你居然都沒聽見!"深深無奈地瞪了他一眼,只得指了指操場上正在打球的體育委員重複一次,"我聽說他們要去二十二中打球,你也和他們一起去吧,正好帶上我。"
加州順着她所指的地方看過去,加州雖然不太答理女生,但男人緣也還是不差的:"你可以直接跟着他們去。回頭我讓他們送你回家。"
"那樣會感覺很奇怪啦。你去嘛,你去嘛。你去我纔好發揮的嘛。"深深開始耍賴,拽着他跳來跳去,說了一堆打籃球對身體有多麼好的言論。
加州看深深滿臉期待,沒有辦法拒絕,無奈地嘆口氣:"好吧。"
"哦耶,我就知道加州對我最好了。"深深高呼萬歲,奔到體育委員那就和他們商量着出發了。好在從三中到二十二中並不遠。不過,二十二中畢竟只是普高,放學以後留在操場上打球的人比在教學樓裡的人要多出很多。他們本來以爲來晚了能佔到一個位置,想不到還是多等了好一會兒纔等到一個空場。
興許是太久未打球了,球剛到加州的手上,他控球的力度一時沒有掌握好就把球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到了從球場邊路過的一個女孩子身上。
看着的人都爲這一下砸倒抽一口氣,心想完了,要惹事了--二十二中的女生出了名的撒潑第一名。誰知,她卻恍若未感,僅僅是在原地懵了一下,摸摸頭,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走。
加州一眼就認出了她就是之前在小青龍峽見到的女孩,追過去把球撿起來,抱着球想要道歉,喊了幾聲她都沒有答應。之前所見的她周身都散發出陽光一樣的味道,此時的她,卻莫名地有股哀傷。加州看着她的背影走遠,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撥了一下,發出空曠而鈍重的迴響。
看到這一幕的深深從後面衝了過來,指了指跟着她跑過去的男孩:"加州,他們是不是出什麼事情了?你看他的眼睛都紅了。"
"嗯。"加州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看樣子,的確是了。
深深看到他們倆都走進了花園裡,有些好奇地想要追過去。加州一把拉住了她:"別管。"
"哦。"深深嘴上答應着,眼睛卻不住地往花園的方向看過去。
可惜,茂密的枝丫遮住了花園裡的兩人,什麼也看不真切。
看了一會兒,深深也失去了興趣,繼續在學校裡尋找起穿藍衣服的人來。
加州拍着球回到球場,一連拍丟三次球以後也索性坐到籃球架下休息,看着同伴打。
寬敞的操場上,紫色與暗紅色的晚霞互相交會,把棉絮一樣拉成一絲一縷的浮雲暈染開來。天色逐漸暗淡下去。耳邊是籃球拍在地上嘭嘭嘭的碰撞聲,在學校裡逗留的學生開始減少。花壇兩邊的向日葵招搖開放,在風中輕輕起伏。
加州喝了一口水看了看手機裡的日曆,重新擡起頭再度望向他們走進的花園,晚霞在他的眼眸裡渲染開模糊的色澤。
這一季夏天,很快就要過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