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梅書語輕輕推開經理室的門,發現裡面已空無一人。
桌上散亂地擺放着已經全部簽署完的文件,衣架上的外套還在,但擺放在櫥櫃裡的運動包已經不見了。
梅書語淡定地放下手中的文件,開始打電話。
滑雪場,溜冰館,健身中心,體育館等等等等,諸如此類可以強身健體、讓人充分揮灑汗水的地方,她一家一家地找過去。說到這兒,大家一定以爲她要找的她這位上司應該是一位身強體壯的、特別熱愛運動的人吧,但事實恰恰相反,應該說只說對了一半,雖然特別熱愛運動是沒錯,但身強體壯就……
“啊,薛先生在那裡是嗎?好的,謝謝,我這就過來。”
事實上,她的老闆薛冰,是一個不久之前纔剛剛接受過心臟手術、至今仍需每天服用大量藥物的、且在日常生活中要特別避免過度勞累的人,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偏偏喜歡跟一切的條條框框做對頭,凡是醫生勸他不要做的,他就越是要去做,別人管他,他還跟人賭氣,搞得身邊沒有人不雞飛狗跳的,又都拿他沒轍。
雖然身爲秘書的梅書語爲此吃了不少苦頭,可她不敢有任何怨言,爲什麼?她是打工的呀!哪有打工的還敢跟上級抱怨的?是想被炒魷魚麼?反正她梅書語只要能賺到錢就好,讓她吃點苦、受點氣、都不算什麼!只要能讓她每個月都能安安穩穩地拿到實實在在的票子,她就算被人整死也無所謂!
但是,話又說回來,梅書語從內心深處,又是深深地厭惡着這一類自以爲有錢就可以高高在上的、任性胡來的人。
梅書語收拾了需要帶給薛冰批覆的文件,前往攀巖館。
此刻,薛冰正高高地懸吊在攀巖壁的最凸出處,雖然離終點已經非常接近了,但這裡也是最難通過的一關。
他的死黨麥克在他身下很遠的地方叫苦連天。
“怎麼說也是做過心臟手術的人,怎麼就能這麼厲害呢,真叫人不服氣!”麥克累得滿頭大汗,不住地抱怨着。
薛冰也在緩慢地調整呼吸,他放鬆身體,把臉仰起來,望上去……
天花板在他面前呈現出宇宙般壯闊的風景。
頂點,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麼呢?
是死亡嗎?
身上白色T恤的敞開處,裸露着暗紅色的心臟手術的疤痕。
關於胸腔裡的這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究竟可以支撐到何時,薛冰一點把握都沒有,但他並不會因此,就放棄讓它繼續跳動。
“笨蛋麥克,你就那樣放棄了嗎?趕快上來追上我啊!!”薛冰用力朝下面吼了一句後,便笑着繼續朝上面爬去。
總之,不能讓你看見我沒用的樣子呢……
丁緲。
結束攀巖後,兩個男人一起去洗澡。
麥克一邊打泡沫一邊問隔間的薛冰。
“冰,回國時間定了嗎?什麼時候?”
“下週一。”
“你確定了要回去嗎?其實我還是覺得你不回去也沒關係的,萬一人家徐莫看見你不高興了呢?畢竟你死纏爛打地追過人家老婆,搞不好他會以爲你是特地趕回去破壞人家婚禮的!”
“喂!你想捱揍嗎!”
一堆泡沫甩過來,麥克大叫:“弄到我眼睛了啦!”
“活該!”
“不過說真的,冰,你不難過嗎?”
“難過什麼?”
“丁緲她結婚了哎!”
薛冰沉默。
“冰!冰!”
“我在聽!”
“你別生氣!”
“我沒有……”
可是心情的確是變糟糕了,不過這不能怪麥克,他也是好心。
“我只是擔心,怕你回去後看到那種場景會難過,雖然你自己總說已經沒什麼了,但我還是覺得,你還是不回去的好!”
是,其實麥克說的沒錯,別說回去參加婚禮,就連現在單單只是假想一下那時的場景,心就痛得快要炸開一樣,果然感情這種事,不是說忘記就能忘記的……
“都已經答應人家了,現在反悔,豈不是很丟臉!好了啦,快點洗,我頭都暈了,要快點出去!”
麥克一聽薛冰說頭暈,趕緊跑出來。
“冰,冰你沒事吧?”
“喂!你幹嘛!”薛冰一看見麥克的裸體,立刻把眼睛遮起來一邊推他出去。
麥克大笑。
“冰,你還真是小孩子氣哎!”
“要你管啦!”
梅書語來到更衣室。
她直闖進去。
當她看見正站在梳妝鏡前一邊說笑一邊各自打理頭髮的薛冰和麥克時,她馬上走過去叫了一聲:“薛先生!”
薛冰和麥克兩人同時被嚇了一跳。
“媽呀!什麼鬼!”
“我天!嚇死我了!”
兩個大男人同時扔下手裡的吹風機和梳子並各自用手護住了自己裸露的胸部。
但,即使雙臂交握,薛冰胸口上的那道手術疤痕依舊晃眼。
梅書語輕吸了一口氣,把視線調轉開去。
她從懷裡掏出文件朝薛冰遞上去,同時擡腕看了看手錶說:“看來您今天的運動量又超過了,爲了您的健康,在接下來的十四個小時內,直至您上牀休息之前,我都會在您身邊監督您,請您不要再做任何超負荷的體力活動了。”
麥克在一旁聽得瞪圓了眼。
倒是薛冰已經恢復了正常,他刷刷刷地在文件上籤好了名字後,啪的一聲把文件交還給了梅書語。
“我纔是你的老闆!不許給我下命令!”
但梅書語像是沒聽見。
“接下來我會在樓下的車子裡等您,請您儘快換上衣服,不要感冒了,一會兒我就送您回家休息,剩下的工作,我也會替您做好妥善處理。”說完,梅書語朝薛冰微微地鞠了個躬,轉身走了。
從頭至尾,她都沒跟麥克說過一句話,甚至連一個眼神的對視都沒有。
“她這是在無視我嗎?”
“你幹嘛?”
“我不服氣呀!”麥克氣嘟嘟地說:“雖然跟你比我是差了點,但我也沒差到哪裡去呀,至少也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的好吧?”
“眉清目秀……”薛冰噗哧噗哧地笑。
“不許笑!認真點!”
“你說那種話,叫人怎麼認真地起來!”薛冰懶洋洋地走到儲物櫃,拿出要換的衣服。
麥克也跟過去:“我是說認真的啦,冰,你這個秘書啊,真是怎麼看怎麼不爽,簡直跟機器人一樣,跟她認識這麼久了,我都沒見她笑過!”
“人家幹嘛要對你笑?她又不喜歡你。”
“咦?她幹嘛要不喜歡我?我哪裡不好?人長得帥,脾氣又好,家裡也有的是錢,像咱們這種男人,不正是眼下最受歡迎的男人的類型嗎?典型的高富帥啊!”
薛冰聽了,只是沉默地一笑。
如果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像你所說的那樣,麥克,我也就不會輸給徐莫了……
“你這個笨蛋,你以爲誰都跟你一樣膚淺啊?男人帥有什麼用?最重要的是要有內涵啊內涵,你這隻豬!!”
梅書語坐在車裡等候着薛冰。
等到看見薛冰一走出門口,她立刻下車,上前接過薛冰手裡的包,並替他打開車門。
麥克站在一旁,不斷地搖頭嘆氣。
“冰,你再這樣下去,手就要廢了哦!”
“你不服氣啊,那你也去把心臟挖個洞嘛,這樣你媽說不定也會替你找個24小時不間斷地‘照顧’你的監視者來!”
“天!你別這樣咒我!”
“明明是你先咒我的好不好!”
梅書語從後視鏡裡瞧了一眼還在車後座上不停地打打鬧鬧的這兩兄弟,嘴角輕輕一撇。
“請繫好安全帶,我要開車了!”
兩兄弟瞬間安靜下來。
緊接着——
“安全帶,聽到沒有,快繫上!”
“喂,不許對我這麼大聲,我可是老闆!”
“你是老闆沒錯,但是我只是你的兄弟!”
“是兄弟也不能這麼大聲!”
“我只是在提醒你!”
“提醒我也用不着這麼大聲!”
真是夠了,這兩人,到底幾歲了?果然是富人家的小孩,真是幼稚到沒邊兒了。
梅書語所經歷的最絕望的時刻,並非是十八歲那年的舉家跑路,如果說,家裡一夜之間破產,生活條件一下子從天堂掉到地獄這件事的確是讓人難以接受的話,那麼那樣的壓力,大概只需要多一點的耐心和容忍便可熬過去,大不了飯少吃一碗,衣服少買一件,錢,能省則省,不能省就想辦法去打工、去賺。
真正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周圍世界突然變得和以往不一樣的眼光。
以前不愁吃不愁穿的時候,感受不到任何人與人之間的區別,從沒欺負過人,也從不曾被人欺負過,報紙電視上報道的那些窮苦百姓受到欺壓的事件,總覺得離自己非常地遙遠,就算同情,也只是懷抱一種很虛幻的感覺,直到,那樣的生活,真正降臨在自己的身上。
才懂,什麼叫感同身受。
才懂,針只有紮在自己身上,才知道什麼是痛。
究竟是因爲自己變得卑微了,才感覺到有人在高高在上,還是有人在踐踏着自己,才發覺其實是自己本來就很渺小?
不知道。
只知道,活着很艱難,但是也不能因爲這樣,就心甘情願地讓自己死去。
不求快快樂樂地活。
但求,平平安安地活。
平平靜靜地活。
就這樣。
送薛冰到家後,梅書語沒有離開。
她還要爲薛冰準備午餐。
“我想聘請你做我兒子的秘書,但除此之外,我還需要你負責他的日常起居,工資麼,我自然不會虧待你,我唯一的要求,是要你照顧好冰冰的身體,另外,請不要和我兒子發生任何除了工作關係以外的感情,你能做到嗎?”
那是薛冰的母親陳方儀在梅書語遭遇他們家最大的經濟危機時爲她提供的一個巨大的幫助,她不僅給了她一份待遇優厚的工作,還願意無償地爲她支付她們家差點就繳納不上的弟弟的鉅額治療費。
雖然她不是沒有猶豫過,但猶豫的原因,是因爲這份工作需要她離開中國,雖然她一點兒也不留戀差點把這個家給毀了的糟糕的爸爸,也並不擔心總是哭哭啼啼的軟弱無能的媽媽,她只是放心不下她的弟弟,她的弟弟梅書言,小她五歲,出逃那年,因爲一場事故而導致了下肢癱瘓,她那可憐的弟弟啊,她實在是捨不得離開他,但陳方儀安慰她說:“我會時常派人去看他的,對你有利的是,我瞭解你家的情況,所以一旦有什麼事,我絕對會通融你請假,另外,這份工作其實絕對是輕鬆的,公司是我弟弟的,自然會爲了照顧薛冰的身體,而只會挑一些簡單輕鬆的活給他做,至於生活方面,薛冰也不是一個挑剔難搞的人,最多頑皮些,不聽話些,但我想這對於你來說,並不算什麼難題,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也相信你絕對可以擔得起我這份對你的信任。”
就這樣,一年前梅書語來到法國,成爲了薛冰的秘書。
梅書語正從冰箱裡往外拿食材時,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噴嚏聲,然後她就看見薛冰的身影,從廚房門前輕輕地一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