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融光輕漾着流淌, 日影略略地斜了。有腳步聲移到門外,那人試圖轉動門把手,卻發現門是鎖着的。
林娉柔的聲音透過門板悶悶地傳了進來:“堯堯, 請柬寫了嗎?你跟小舅聊什麼呢這麼半天?顏顏說她都沒寫完, 你要不讓她進去, 好歹也把請柬拿出來讓她寫呀, 一會兒該來不及了。”
陸堯看看坐在桌前伏案疾書的林覺遠, 應道:“馬上就寫完了。媽,這會兒是不是姨姨姨父他們都來了?您再通知一下外公外婆,讓大家都到大廳裡去, 我有話跟大家說。”
林娉柔疑惑地答道:“還真是你讓這麼多人今天都回來的呀?我還以爲他們開玩笑呢!小祖宗,你折騰什麼呢?”
陸堯笑道:“一會兒您就知道了, 謝謝了媽!”
林覺遠停下筆, 忽然想起一事:“溫迪那邊, 我倒是自信她爲難不了我和顏顏,可她會不會對你做出什麼事來?”
陸堯揮揮手:“放心吧小舅, 給!”
他扔過一隻小巧的U盤:“她後來給我打的所有電話我都錄了音,其中有她自己承認的當初僱兇意圖傷害顏顏的陳述。這是錄音備份,您收着。我已經發了一份給她,讓她好自爲之,另外還發了一份給她爸爸。她有沒有學乖我不太清楚, 不過她爸爸還是很懂事的, 上個星期已經又把她送回德國去了。”
林覺遠拿着那隻U盤, 揚了揚濃眉, 動容地看着他。
陸堯掀開被子下牀, 開始穿上外衣:“防人之心不可無,雖然那會兒我把她當成敵人的敵人, 卻也知道這種人絕不可能是真朋友,留一手總沒有壞處。她自己留下的把柄,也不能怪我不仁不義,畢竟當初那一刀可是捅在了我的肚子裡,我都還沒找她算帳呢,夠便宜她的了!”
他轉過身來,揹着光,卻一臉旭日燦爛:“小舅,本來就是我拆散的你們倆,給你們製造了那麼多痛苦,能爲你們做這些事情,我心裡好受多了。不過……”
他頓了頓,忽然想起什麼:“歐陽蔚琪那裡你打算怎麼辦?會棘手嗎?”
“蔚琪?”林覺遠笑了,“放心吧,你小舅又不是傻子,焉能再製造出第二個溫迪來?蔚琪是幫忙陪我演戲的。再說,自從知道顏顏……她愛我之後,就算是逢場作戲苟且將就,我也不可能再接受另一個女人了。”
舅甥二人來到一樓大廳的時候,發現已是滿堂濟濟。
顏顏立在廳角,臉色雪白,不安地看看他們倆,又低下頭去。
陸堯對她伸出手:“顏顏,過來,到這兒來。”
顏顏走過去,迎着他溫暖的目光,忽然覺得是在走向庇護的港灣,心裡忽然寧靜下來。
陸堯握住她,卻把她往身體另一側一拉,讓她站在自己和林覺遠中間。
他掃視了全家人一遍,目光最後落在了林老先生眼中:“外公,如果我做了一件很大很大的錯事,您能原諒我嗎?”
林老先生一愕,下意識地就擡手去捂住左胸。
全家二十多口大人全部噤聲,氣氛一時凝重到緊張,所有人都驚訝地看着陸堯。
林娉柔輕呼出聲:“堯堯?”
陸堯轉眼,柔和地看着她,目光再慢慢地移開去:“媽,爸,外公,外婆,各位姨姨姨父們,請原諒我曾經太不懂事,看在我身體不好的份兒上,你們饒過我這一次,成嗎?”
林老先生開了口:“堯堯,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一直都是好孩子,能犯什麼錯?你就是真犯了什麼大不了的錯,外公今天也把話撂這兒了——沒事兒,啊。”
陸堯感激地對着林老先生,一彎腰鞠了個躬:“謝謝外公!”
他回過身來,望着滿面激動的林覺遠和一臉震驚的顏顏,柔和而清晰地說:“我犯的那個錯就是——我任性妄爲,搶了小舅的女朋友。”
顏顏身體一搖,林覺遠立即摟住她。
陸堯忽略掉滿屋子倒抽冷氣的聲音,轉回來坦然對着大家:“各位,顏顏本來是小舅的女朋友,他們倆非常非常相愛。是我貪心不足,明知道不應該,卻還是死皮賴臉地把顏顏搶過來,利用自己的病,強迫她陪在我身邊。我知道這次是我胡鬧得過了頭,你們要是有任何不滿,全都衝着我來,千萬別波及到小舅和……”
他看了一眼顏顏,輕聲說:“小舅媽的身上。”
輕輕咳嗽一聲,他的聲音又重新洪亮起來:“不過前人總結得對,一個謊言總是需要一百個謊言去圓,一個錯誤往往得跟着一百個錯誤去彌補。作爲對他們倆的補償,我又犯了個錯兒,就是騙了你們。我騙你們準備下了這場婚禮,那不是給我的,是給小舅和小舅媽的。各位,我給你們鞠躬了!”
他又結結實實地鞠了三個躬:“我求求你們了,你們千萬千萬得成全他們,不然這場婚禮就又廢了,咱們家就又得丟臉了,我的錯兒就永遠都是錯兒了,我已經沒有多少壽可折,作的這場孽怕是就要報應到下輩子去了!各位行行好,我怕,我可是真怕呀!”
林娉柔尖聲制止着他最後這幾句怎麼聽怎麼不吉利的話,他卻充耳不聞,只望定了林老先生:“外公,您老人家剛纔可是說了啊,您會原諒我的,您老德高望重,金口玉言,可不能出爾反爾啊!”
他這句脅制着實讓人哭笑不得,林娉柔又氣又恨:“堯堯,你這怎麼說話的吶!”
林老先生舉起一隻手來,不怒自威,是讓她閉嘴的意思。
她只好忿忿地瞪了顏顏一眼,不再說話。
林老先生看了看陸堯,再看看林覺遠和顏顏,忽然搖着頭笑了起來:“我老頭子這輩子也算是經見過不少事了,今天這一遭,倒算是碰上了新鮮。”
他環視滿堂的女兒女婿一圈,語調忽然就透出了幾分蒼涼:“這兒也沒有外人,不妨讓我來說幾句真心話。”
他握住身旁林老太太的手,目光中竟是有了隱隱的歉意:“孩子們哪,這些年你們對小媽一直都很不錯,雖然只有覺遠一個是她的親生骨肉,可你們也一直敬重她,我做爸爸的很感激你們。”
他拍了拍老伴的手,放開她:“不過我猜你們能這樣,多半是因爲自小就家訓嚴、教養好,每當想起你們的母親,怕是也都對我心懷怨恨吧?”
他擺擺手,讓女兒們不必多言:“我不會怪你們,其實就是我自己,每當想起她們,也都心懷愧疚。人年紀大了就總免不了懷舊,免不了反思。我這幾年常常想,我當初欠下了那麼多的債,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遭什麼報應啊!
這些年覺遠一直不肯好好戀愛結婚,我還以爲這就是老天給我的報應,我那麼注重延續香火,卻可能到死都抱不上孫子。現在我才知道,其實這個報應啊,就是把我年輕時欠下的那麼多情,統統還在我兒子和外孫的身上,讓他們替我做這一世癡兒。說是報應,不過仔細想想,這報應也挺好啊,至少只要我們成全,他們就能幸福。”
他把目光凝定在林覺遠和顏顏的身上:“既然如此,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不成全他們。這是老天送給我們家的一個機會,成全他們就是解了這麼多年的冤孽,要不成全他們就真是給自己找報應呢。我們家代代經商,從不做賠本生意,自作孽的事情我反正是不會做的,你們都是我的女兒,我也看不出你們有任何這麼做的理由。”
林老先生說到最後,眼神威嚴地掃視一圈,在每個女兒臉上都稍事停留,尤其在林娉柔的臉上,停得最久,似在確認她不敢提出異議。
在一室死寂中,他的眼睛最後停在了顏顏臉上,再說出話來,威嚴盡去,僅餘一派和藹與慈愛:“顏顏啊,你大姐催了半天了,連我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我猜覺遠已經把請柬都寫好了吧?你快去把你的也都寫上,咱們好趕緊寄出去了,別耽誤了大事,啊。”
顏顏眼睫輕顫,珠淚盈盈,一時間竟作聲不得。
陸堯對她爽朗一笑:“快去吧小舅媽,難道老爺的第一個吩咐您就敢違背?”
林老先生聽着老爺這個稱呼,呵呵笑了,一派心滿意足的舒坦樣。
林覺遠突然一把將顏顏橫抱起來,轉身就往樓梯上走:“放心吧爸,我就是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也要她馬上寫完,今天準把請柬都發出去!”
不理身後發出的鬨笑,他低下頭對懷裡滿面紅暈的顏顏悄聲說道:“寶貝兒,知道嗎?你本來就該姓林,本來就是林家的人!”
顏顏訝然擡眸,他卻微笑着目視前方,什麼話也沒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