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禮服試好之後, 先前專人設計特意定製的精緻請柬也做好送了來。林娉柔的意思本來是把新郎新娘的名字印成燙金字體的,陸堯卻堅持留空。
他說得很有道理:“名字該到時候讓新郎新娘自己一個一個寫上去,就好像簽字盟誓一樣, 那纔有意義呢。”
請柬到這個時候還沒送出去, 已經有點嫌晚, 畢竟人家接到之後, 還需要時間來決定是否參加, 或騰開安排,以及準備禮品。所以三月初的這天,請柬一送回來, 林娉柔就催陸堯和顏顏當天就把請柬寫好,然後趕緊封起來寄出去。
陸堯這天精神似乎有些不好, 一直在牀上躺着, 就讓顏顏先寫。他說:“等新娘都簽好了名, 我心情一暢快,一會兒準就下筆如有神了。”
林娉柔啐他:“你這是簽名, 又不是寫文章,要什麼下筆如有神?”
陸堯笑了笑:“媽,您出去,讓小舅來一下,我有話跟他說。”
顏顏筆尖一頓, 幾乎多寫了一劃, 硬生生地剎住, 這個字還是好看不起來了。
她掩飾地低下頭去吹乾墨水, 陸堯突然叫她:“顏顏!”
“唔?”她擡眼, 用目光詢問。
陸堯溫柔地看着她,問了個有些奇異的問題:“顏顏, 你知道爲什麼我堅持請柬上的名字要用手寫麼?”
“你先前不是一大套說辭嗎?說得挺好的。”顏顏沒有直接回答。她本來就不是很愛說話的人,現在更是常常覺得有些不是發自內心的話,光是想一想都讓自己疲累不堪,完全沒有精神說出來。
陸堯倒也沒往心裡去,只輕輕搖了搖頭:“那只是其一。顏顏,我以前看過一個故事,給你講講吧。”
“好啊。”顏顏答應着,這麼幾句話間,她已經又寫了好幾張請柬,一個一個“章顏顏”,中規中矩。
“這個故事叫做《小武》。故事是以第一人稱寫的,那個‘我’是個女孩子,她曾經是小武的女朋友。她通篇都是這麼寫的:
我和小武分開的第一天,小武沒有吃飯,鬍子長長了一截,整個人看起來潦倒不堪。
我和小武分開的第一個月,小武終於開始振作了一些,又能照常上課了。
我和小武分開一年,小武找到了很不錯的工作,只是人還是很沉默。
我和小武分開五年,小武要結婚了,只是在寫請柬的時候,他粗心到把新娘的名字全都寫錯了。
我看到小武對着一堆作廢的請柬失聲痛哭,真想過去抱住他。我想告訴他:小武,下輩子我再也不那麼冒冒失失的了,我一定會在過馬路的時候很小心很小心,不會因爲看到你在對街就迫不及待地要撲過去,不會注意不到那輛疾馳而來的車……”
顏顏的筆是什麼時候停下來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更不會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剎之間已經變得煞白。
“……這個女孩子……她和小武分開,是因爲她出車禍死了?”她愣怔了好一會兒,終於從齒縫間擠出了一個在此時應該問出的問題。
陸堯並未置答,只淺淺地笑着,望着她的目光卻深邃如海:“顏顏,其實我特想知道,如果讓你把請柬上新郎的名字也寫了,你會不會也全部寫錯?”
喀噠一聲,顏顏手中的黑色簽字筆掉在桌面上,戳出了一個黑點。
陸堯笑着搖了搖頭,轉開臉去看着陽光明媚的窗外:“可惜這批請柬是專門設計的,沒那麼多好浪費,這會兒時間也已經很緊了。”
顏顏望着他,覺得時間徹底靜止了下來,在一段靜止的時間裡,人自然是不能動,也不能說話的。
門上傳來幾聲叩擊,隨着陸堯的一聲“請進”,門被推開,林覺遠走了進來,看見他們倆的樣子,不由有些訝然。
陸堯轉過臉來,一臉笑意柔軟得能令整個世界都突然安靜下來:“顏顏,我有話跟小舅單獨說,你先出去一下,好嗎?”
顏顏站起來,遲疑地望着陸堯,恍惚看見他點了點頭:“出去吧。”
看着顏顏的身影消失在門後,陸堯轉過目光,定定地看着林覺遠。
他沉默着,林覺遠也什麼都沒有說。
然後,陸堯很突兀地開了口:“你有多愛她?”
林覺遠微微一震,原本沒有表情的臉上漸漸冰消雪融,複雜到難以言喻的情思如同被束縛太久的山泉一般猛然跳脫出來。
陸堯輕輕笑了,重新將問題闡述得更爲清晰:“小舅,你有多愛顏顏?”
林覺遠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接口。他的本能反應是脫口反問你怎麼知道的,以及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然而再仔細一看陸堯臉上的神情,他又覺得這樣的問題毫無意義。
他的心跳倏爾平復下來,靜靜地答道:“愛到可以用靈魂去交換。”
陸堯臉色一黯,重新望向窗外,輕聲道:“我也可以的。”
林覺遠笑了一下,目光爍爍:“我所說的可以不僅僅是可以,我已經這麼做了,我一直在這麼做着。”
他給出這個解釋的時候,並沒有去考慮陸堯是否能夠理解,然而陸堯並沒有追問,只是瞭然地點了點頭:“那麼,我輸了。”
他望定了林覺遠,同樣眸光灼灼:“小舅,這個婚禮本來就是爲你們準備的。我很高興我能幫你把顏顏娶進門,到了這個地步,顏顏的家世出身,我媽他們就是再反對,也沒辦法了,畢竟林家要是再來一次悔婚,丟掉的面子就更大,再好的公關也收不回來了。
禮服你也試過了,還滿意吧?呵呵,小舅,我從小跟着你混,你的審美情趣我至少也學了個九成九。”
說到這裡,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否則我也不會對顏顏愛到這樣了……”
林覺遠聲音暗啞而遲滯,雖然已經反應過來,卻一時間拿不準這一切是真是幻:“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陸堯淡然一笑,落索中又有幾分淡泊的寧靜:“那天晚上,顏顏找了個男生來陪她演戲,跟我分手,我打了他們倆,被校保衛部的人抓了起來。我從辦公室裡出來的時候,接到了一個人的電話。”
他看着林覺遠,目光清亮。
林覺遠迅速地明白過來:“是溫迪。”
陸堯頷首:“我這才明白,爲什麼我和顏顏好不容易纔開始好起來,卻在見過你之後,她突然又變了回去,而且這回比過去更絕。溫迪說,我恨顏顏的程度應該不亞於她恨你,她已經讓你付出了代價,我也不應該放過顏顏。”
他掉開目光,重新去看窗外:“她說得沒錯,我當時的確又氣又恨,我有多愛顏顏,就有多恨她,也恨你。我知道溫迪想讓我做什麼,她想毀了顏顏,卻因爲被你警告過而不敢造次。她想讓我替她下手,那樣你既怪不到她身上,也會受傷更深。
我那天晚上在雪地裡站了半夜,腦子裡混混沌沌,好像想出了一百種方法來置你倆於死地,又好像什麼都沒想出來。我從來沒覺得那麼冷過,冷得我暈暈乎乎,終於失去了所有知覺。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醫院裡,而顏顏竟然在我身邊。那一刻我真的覺得頭一夜的一切都是假的,那麼可怕的事情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只要她還和我在一起,我就可以當作從來沒有過那回事,我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可是真要這麼騙自己,實在是太難了。你們兩個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我,你們的確有過那段過往,而且根本就沒有斷乾淨。每次你一來,顏顏就失魂落魄,連最簡單的掩飾都做得漏洞百出;而你,我從小最崇拜最依戀的小舅,你每天在我的病榻前流連,卻讓我覺得你更多地是爲了看她而來。我很惱火,真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們兩個是喪盡天良滅絕人性,我都病成那樣了,你們心裡卻還是隻裝着彼此。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懷疑我的病。你們告訴我的那個病根本不足以令全家上下那麼大張旗鼓,還能讓你們倆做出這麼大的犧牲。於是我給溫迪打了電話,託她查出我的真實情況。
果然,不出我所料,真的是絕症……”
陸堯轉過臉來,重新凝注着林覺遠,後者滿臉震動,而他臉上波瀾不興:“其實確定了這一點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輕而易舉就能達到讓你們再也不能在一起、甚至一輩子痛苦的目的。呵!要報復你們真是太容易了,只要以我的病爲脅要求和顏顏結婚,你們不會反對,顏顏也不會反對,那樣她就是你的甥媳婦了,就算我死了,她也還是你的甥媳婦,你們倆再也不可能了。
何況我也真的很想和顏顏結婚,我那麼愛她……
可是那一刻,我卻忽然發現我再也恨不起任何人來了。我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再去恨誰,我不想把自己最後的精力全部放在報復兩個人上——何況這兩個人,根本就是我最愛的人……
所以要娶顏顏的要求,早就在我心裡,我卻遲遲說不出口,我不忍心她年紀輕輕就變成寡婦,我不忍心也不願意,看到你們倆那麼一致的心碎和絕望。
其實我也想過,不要再把剩下的生命浪費在對一個人無望的愛情上,可越到這種時候,我發現我越是軟弱。小舅,你能明白嗎?將死之人都很怯懦,越是明知求不得,我就越是想要抓住手中僅剩的那點美好和幸福,哪怕她只是個幻影。如果能騙自己到死,那也不失爲一個快樂的結局,小舅,我就是這麼想的,我就是這麼自私,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可要我不那麼去做,真的太難了。小舅,你能原諒我嗎?”
林覺遠用力點頭,然後別開臉去,嘴角緊繃。
陸堯似乎笑了一下:“我原以爲既然只有這麼點時間,要騙自己到死應該不會太難,結果卻發現,它難到超乎想象。小舅,你當初獨立到叛逆,一從美國回來就搬到了外面,卻爲了顏顏而搬回大宅來住。你們倆但凡有四目相對的機會,便總是在用眼睛捉迷藏,你看着她的時候,她狼狽躲閃,可你的目光一旦收回,她卻又總是忍不住追過去。那天晚上你們一起跳舞,你看着她的那種樣子……小舅,你知道嗎?我真懷疑那會兒要是有人遞根菸過去,你的眼神都能把它直接點燃!
我當時忽然想,也許一直以來都是你纏着顏顏,是你愛她,至少你愛她遠遠多過她愛你。顏顏一直都是很被動的性格,她也許跟你是不一樣的。
所以,那天晚上我試探她,然後絕望地發現,她還是拒絕我,她那副樣子,像是寧願死也不肯讓我碰她。我已經大限將至,她都不怕傷害我,卻在你要開口挑明你們倆的關係時,哀求你停止。這件事即便說出來,對你的傷害也不過是名聲和同家裡的關係而已,根本無關性命,可她連那樣都捨不得,拚死也不讓你受到一丁點的傷害。
就是在那天晚上,我死心了,我甚至被你們倆感動,覺得如果再不成全你們,我就真不是人了!而事實上,這世上大約也只有我這個將死之人可以成全你們了。”
陸堯說完了這麼長的一番話,顯出一團濃濃的心力交瘁來。他靠在牀頭,閉上眼睛,脣角浮上了一抹虛弱的笑:“小舅,我是真的真的,很愛顏顏。只有把她交給比我更愛她的人,我才能安心地去。你就是那個人,我現在,徹底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