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覺遠和溫迪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家日餐廳,點的主菜都是烤魚。日本菜的一大特點是看起來都很秀氣,吃起來卻會發現比自己想象的份量要大得多,溫迪那份烤魚吃到最後,很痛苦地直伸喉嚨也還剩了一小半。
她就把盤子往林覺遠這邊一推:“交給你了啊!”
林覺遠皺了皺眉,溫迪很敏感,卻完全不受影響,恰到好處地一瞪,那模樣有幾分嬌嗔,卻是說不出的爽朗自然:“怎麼?嫌我把你當垃圾桶啦?”
林覺遠回過神來,笑了笑:“怎麼會?”
他把溫迪的盤子再往自己跟前拉了拉,合到自己的飯菜裡一塊兒吃了。
——
那年顏顏過生日,他都接上她了,聊着聊着她才提到這一節。他當下就有些懊惱,怨她沒早些說,害他有失風度。
當然,也不是不自責的,怎麼能連這麼重要的信息都沒記下來?
傍晚時分,又正堵車堵得厲害,他一時心急,眼瞅見外面有一家必勝客,就問她:“你愛吃披薩嗎?不然咱們就去必勝客湊合湊合?”
顏顏點了點頭,眼底是歷來的順受——順來也順受,逆來也順受,所以你永遠搞不清楚你是逆着她了還是順着她了。
林覺遠很快就發現這回她是逆來順受。她不愛吃披薩,只喜歡吃芝心披薩夾着濃厚芝士的面圈,看她一連拿了兩片,都是先把面圈吃了,然後神色逐漸轉爲勉強,咀嚼頻率驟然變慢,小口小口地去啃前面的部分。
他於是伸手拿過她手裡的半塊披薩,說:“我替你吃了,你愛吃cheese就只吃後面的部分好了。”
顏顏有些驚惶地看着他,像是不能理解他的這一舉動,像是在自恨冒犯了他。
而與此同時,鄰桌的女孩正在對對面的男孩膩聲撒嬌:“嗯~人家吃不下了嘛,你替我吃了,全吃了啊!”
男孩粗着嗓子表示不滿:“你怎麼老把我當垃圾桶啊!”
女孩理直氣壯:“男朋友是幹什麼使的呀?你還想不想混了?不想我找別人去了啊!”
男孩頓時沒了氣勢:“成,吃,我吃!”
林覺遠一下子沒了興致。他知道顏顏一直沒把自己當男朋友,可是就算他沒給過她通常女孩想要的承諾,這麼長時間以來也都這麼寵着她了,她還要怎麼樣?
而現在這個溫迪,她多讓人省心,一看就是會撒嬌又不難討好的主兒。
哪個男人都想找個這樣的女朋友,何況她有那樣的家世,的確也很適合當老婆。
溫迪在牀上也很放得開,動作顯得有些猴急,姿勢擺得很努力,還會很豪放地尖聲長叫。
這讓林覺遠有點兒瞧不起她,卻又拗不過心裡那份男性自尊得到滿足的成就感。她像西方女人那樣,自己戴避孕器,可以完全省卻他的麻煩,又能讓他淋漓盡致。
春節過後,溫迪又在北京住了一個月纔回德國,不過是去辦辭職手續的。她其實也就是半年前才碩士畢業開始工作,攢了一點國外的工作經驗就迫不及待地回來了。畢竟她那點海外經驗也就是層無關緊要的鍍金而已,她爸爸自然會把她的一切都安排好。
何況現在還有林覺遠了。
溫迪再回來的時候,天氣已經暖和了起來,偶爾還會刮點兒沙塵暴。她和林覺遠迅速地膩歪起來,終日出雙入對,親友們很快就知道了他們的關係,都開始暗地裡盤算着到時候送份多厚的禮合適了。
這些考慮很是必要,因爲他們倆的確發展得快,而且一個已經三十一,另一個也過了二十五,都不是小年青了。
四月中旬,林覺遠的秘書給他送了一批邀請函進來。這樣的文件這幾年有越來越多的趨勢,都因爲他在林海越來越資深,在商界也越來越知名了,常常有各種論壇講座甚至是課程邀請他去當嘉賓或主講人。
林覺遠的秘書處理起這項事務來已經十分老練,她會在熟悉了這些名目之後,一連串給林覺遠報出來,然後標出他拒絕與接受的,帶回去一一處理。
當然,林覺遠的工作很忙,往往是拒絕的多,接受的少。
這一回,他又聽秘書一串一串名頭地列下來,突然打斷她:“等等,剛纔那個是哪裡?再說一遍。”
秘書伶俐地重複道:“X大商學院和學生會共同邀請您去做一次講座。”
林覺遠揮揮手:“這個我去,其他的都回了吧。”
秘書微微一愕:她還沒報完後面的名目呢,他就這麼決定了?
但她很瞭解老闆的脾氣,什麼也沒多問,只答了一聲“是”就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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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已是暮春,X大的校園裡綠蔭如蓋,一入夜便化作影影綽綽,將暗橙色的路燈光掩映得昏暗幽昧,引人遐思連綿。
林覺遠駕着自己的深灰色奔馳,從X大的機動車門駛了進來。
自打進入這座校門,他就覺得胃裡有些不舒服,好像吃了什麼不好消化的東西,現在堵在食道里,上不上下不下的,讓人有些頭暈噁心,心跳都好像不穩起來,呼吸也凌凌亂亂絞成一團,如同荒雜的草葉。
會不會那麼巧,正好遇見她?
可她……還在不在這裡?
自從她擅自拿掉他的孩子且拒絕他的求婚,他怒極分手,這兩年來一直阻止自己再去接收任何同她有關的信息,到頭來突然發現自己這麼狼狽,連她畢業後到底去了哪裡,會不會繼續留在X大讀研都全無頭緒。
當然,要查出來也不過就是一句吩咐的事,可每次話到嘴邊,終究還是服不下這口氣。
當初被拒絕得尊嚴掃地,苦心經營了兩年的冷漠怎能輕易打破,一敗塗地?
就連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
可是……會不會其實早就在茫茫人海里把她丟掉,再也找不到?
林覺遠把車停到商學院的樓下,見到了早就等候在那裡迎接他的學生會幹事。
當然,一羣人裡,沒有她。
他們把他領到理科教學樓的一間階梯教室裡,教室門口已經豎起了學生們精心製作的海報,宣傳他是商界鉅子,青年才俊,邀請同學們前來一睹風采。
他坐到講臺上,有些無所適從。那幾個接待他的學生已經配合默契地各有分工,殷勤地包下了所有的助理工作,包括準備電腦投影儀幻燈片,樣樣都不必他操心。
於是他百無聊賴地看着下面。教室大門在後面,正對着講臺,已經開始有來聽講座的學生陸續入場,許多人都投來崇拜的目光,其中不乏女生們花癡的表情。
他微微笑着對他們頷首致意。
在一旁試過話筒的學生會學術部部長走過來,恭敬地對他悄聲示意:“林總,還有兩分鐘到七點。林總?”
他回過神來,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
目光再轉回去,就看不到了。
剛纔那一剎那,門外的走廊上,抱着一疊書的顏顏正低着頭快步走過去。
——那是真的,還是自己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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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的七點鐘這節課,又是顏顏所帶班級的大學英語泛讀。
她在還差三分鐘上課的時候來到理科教學樓,上課的小教室位置比較靠裡,一路上會經過好幾個階梯大教室。
幾乎是每天晚上,X大都會舉辦一個甚至幾個講座,邀請著名專家學者、或者社會名流前來給學生講學。這是X大的一大風景,不少校外的人都會慕名而來,濟濟一堂。
她上本科的時候也經常和同學一起來聽各種各樣的講座,現在比較忙,聽得就少一些,至於有課的晚上,那就不用想了。
她一路走過來,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沿途的海報。
那幅海報做得異常醒目,然而更醒目的是上面的那個名字。
林覺遠。
是他……
他來了……
顏顏低下頭,抱緊懷裡的課本,快步從那個教室門外走過去。
其實真的很想偷偷看一眼,哪怕只是一晃而過也好。
畢竟是曾經有過最親密關係的人,她很想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樣子。
應該是沒有變的吧?他本來就還年輕,又保養得好,事業生活都順風順水,又何況男人三十一枝花,說不定比兩年前還要英俊瀟灑。
可是,還是不要了吧。
兩年前他們分開的時候,他一派盛怒,一定早已恨透了她,只希望她就此消失,再也不要出現在他的視線之內。
他給了她那麼多錢,還有一套房子,她有義務替他完成他的心願。
雖然她不是很理解他爲什麼要發那麼大的脾氣,不過是個未成形的胎兒,要找到個女人給他生孩子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如果他真的那麼想要孩子,應該早就結婚了纔對呀?
不過,他那天的確跟她說出那個詞了——結婚……
當時她真的驚到了,怎麼也沒有想到,原來他還是有一點點在乎她的,竟然肯在那種時候拿出願意負責任的姿態來。
負責任……
如果不是那個孩子,他是永遠也不會對她提到“結婚”這個詞的吧?
其實,雖然不願意憑藉孩子才贏得婚姻,但是如果一個女人真的愛一個男人,大抵是不會介意不要名份也給他生孩子的。
就像自己那個早已斷絕關係的母親。
只可惜她不是她母親,她這一生即便註定破敗殘缺,也一定要做到這一件事情——
不要給包養自己的男人生下永遠見不得光的私生子。
不要愛上那個包養自己的男人。
無論如何,一定要做到,一定,一定……
這是她這一世僅存的骨氣,最後的尊嚴,如果不能抓住,就連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