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堯一看見顏顏,嘻皮笑臉地對她招呼了一聲“Hi”,滿臉的春日陽光,倒讓顏顏一時疑心自己剛纔在“紅頂屋”裡所聽到的他的那些話是不是幻覺。
陸堯聲音明快地對她說:“章小姐,你怎麼失約了?”
一般本科生其實是會把和自己不熟的助教也稱爲老師的,但林登先生依英國人的習慣,稱顏顏爲Ms. Zhang或者顏顏,像陸堯這樣本來就不知尊師爲何物的小少爺自然就也對顏顏直呼其名或直譯爲章小姐,聽起來怪怪的。
自從高中畢業以後,顏顏就不喜歡對人介紹自己姓章,她總是徑直說自己叫顏顏,以至於很多人都以爲她姓顏名顏。
好像不提那個姓氏,就能斬斷同自己生身父親的關係似的。
顏顏冷着臉讓開,請他進來:“不是失約,是覺得自己不配教你這位堂堂正正考上來的法學院高材生。”
陸堯毫不驚訝,嘿嘿笑了一聲:“你剛纔是不是聽見了什麼呀?呵呵,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試探一下,看你記不記得我,沒想到你這麼開不得玩笑!”
顏顏把雙臂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有這麼開玩笑的嗎?
而且,他說想試探一下看她是不是記得他。她爲什麼要記得他?
顏顏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陸堯,心裡有些明白了。
他長得很挺拔,有一張帥氣得略嫌奶油的臉,絕對是大學校園裡無數女生會爲之心跳失眠的王子形象。
也許有很多女生都或明示或暗示地告訴過他他是如何地令人一眼難忘吧?
顏顏在心裡冷笑了一下,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你長得再帥,在我眼中也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小弟弟而已,我爲什麼要記住你?
她報復式地故意問他:“我應該記得你嗎?”
畢竟還嫩,陸堯果然就有些掛不住,強作不在乎的臉上露出幾分失望來:“顏顏,我應該是那門課上唯一一個有問題不找老頭子直接找你的人吧?”
他這麼說顏顏就想起來了。他是找她問過一個問題,而她之所以會記得,倒不是因爲他是唯一一個越過林登先生直接問她的,而是他所問的是一個非常基本的問題,即國際法到底算不算真正的法律。
這個問題本身的確是國際法上一個較大的難點,但是他的問法顯得很初級很低幼,並沒有具體地就某個要點進行深入剖析,而是直愣愣地就問:“顏顏,我怎麼覺得林登說了老半天什麼都沒說呀,國際法就是很虛無嘛!”
顏顏有些好笑,也有些本能的對後進生的不耐煩。但她體諒這些學生的英語能力,就這門課而言,大多數人畢竟還是不太過關,就還是沉下心來好聲好氣地幫他總結林登先生剛剛纔一條一條邏輯分明地列出來的要點:“既然有這門法律,你們院還下了這麼大力用中英文開了這門課,甚至從國際法學界最權威的劍橋大學請來了專家,這本身就說明它當然是真正的法。
剛纔林登先生特別指出,如果你們還覺得困惑,那麼最容易打破這種疑慮的一種方法,就是這麼聯想:人們之所以會懷疑國際法到底是不是一門真正的法律,最根本的一點就在於它的執行力度實在太弱,依賴於政治的程度太深;我們一直覺得國際法根本不能得到真正的實施,是因爲國家與國家之間、或者國家與聯合國之間,並不存在個人和國家之間那麼強烈的實力對比和反差,如果一個國家真的要一意孤行,國際社會並不能夠拿它怎樣,或者說,要拿它怎樣就得付出相當大的代價,因而覺得國家違反國際法而又不會受到懲罰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大了。”
說到底,顏顏並不是法律專業的,她一邊給陸堯認真講解,一邊把自己的課堂筆記亮給他看。因爲寫得快,她的字跡有些潦草凌亂,所以她很體貼地換了支紅筆,不斷勾出關鍵詞,並且在她覺得必要的地方迅速寫上中文翻譯,幫助陸堯理解。
因爲講得投入,她沒有注意到陸堯的心猿意馬。他抿着薄脣,目光從她的筆記上輕飄飄地掠過,如果那不是她寫的字,他或許根本連看都不會看。
“……但如果你仔細想想,其實國內法也隨時都存在着許多被違反的情況,可是那麼多嫌疑人逃之夭夭逍遙法外終成死案,卻並不否定——比如說刑法——的法律屬性,對吧?
這句話的意思,你看,基本上就是咱們中文裡的無規矩不成方圓。國際社會一定需要法律來規範,因爲法律的存在本身就是有意義的,它至少可以讓所有國家在進行任何行爲之前三思而後行,採取一系列行動儘量讓自己的行爲合法化。而在違反國際法的情況發生之後,相應的處理固然往往是雙方妥協的結果,但是‘雙方妥協’也就意味着違犯方也承擔了一定的後果。
而事實上,即便是國內法,也處處存在着妥協的痕跡。國際法固然遠非得到百分之百的遵守和執行,固然在不同的情況下效果迥異,卻也絕不是零。國際社會要懲罰一個國家雖然可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一個國家要違反國際法所付出的代價卻也並非更小。
所以應該承認,在許多方面,國際法和國內法並不存在本質的差別,所不同的只不過是量而已,箇中原因除了靜態的區別之外,從時間上看,國際法的發端比國內法晚,發展比國內法要緩慢,也不失爲一個根源。”
陸堯看着顏顏,越來越覺得有意思,有味道。如果光看她的長相,你會覺得她是那種開口閉口只談文學與情感的女孩子,可是此時此刻,她滿口所說的卻都是這樣用面無表情的邏輯連綴在一起的冷冰冰的詞彙,像是在只對他展現她平常輕易不示人的一面。
而且,法學院的女生,即便平時再溫柔嫺淑,說到這些內容時都會原形畢露,語氣凌厲,咄咄逼人,可她不是。她的語調還是很溫和沉靜,因爲太認真太怕錯漏而略微有一點侷促,因而老是不由自主地擡起一隻纖纖玉手去拂起垂下的劉海,把它們夾到那片薄薄嫩嫩的耳朵後面。
真是……性感!
陸堯覺得這個詞用得不對,可是如果不用它,他也想不出更合適的詞來形容她給他的感覺了。
在顏顏這面,她在給陸堯講解這個問題的當時,越說就越有一種荒謬的感覺,覺得自己好像是在越權越界,從而對這個學生有一點注意,覺得他爲什麼給人的感覺像是完全的門外漢?
直到後來找教務查問清楚,她才知道他的確是還沒有學過國際法,怪不得跟不上林登先生的思路。
既然陸堯已經用一個輕描淡寫的開玩笑就把剛纔的事情帶了過去,顏顏也懶得向他索要道歉。她不再同他多話,請他坐下來之後,就從自己的揹包裡取出剛纔帶着準備跟他講的他那篇論文來了。
她說:“陸堯,林登先生託我轉告你,你這篇論文的立意本來是很大膽新穎的,但是因爲基本觀點是錯誤的,所以儘管後面的論述有其可取之處,林登先生也很難給你一個及格的分數,希望你能儘快修改之後重新交上去,他不希望自己的學生不經過足夠努力就背上一門永遠的紅燈。”
陸堯笑了起來:“呵呵,怎麼?我本來以爲林登先生是西方人士,有些我們官方不認同的觀點,他是能夠接受的呢。”
顏顏嚴肅地看着他,正色說道:“陸堯,這不是投機取巧的事情,學術決不是政治工具,更不是學生用來取悅教授騙取高分的手段。你論文中所提及的問題,其政治敏感性和國際上的爭議都不是林登先生所關心的,他所在意的是,你並沒有拿出國際法上的有力證據來支持自己的觀點。”
這一回,她是徹徹底底地語氣冰冷,這讓陸堯不免有些失望,只得訕訕地看着她翻着他的論文,並且將那一沓打印稿推過來,讓他也能看到林登先生用紅筆在上面標出的要點。
但是看到顏顏又要開始講解,陸堯回想起上次的經歷,便又興奮起來。他貪婪地直盯着顏顏看,她濃密的黑髮被束了起來,卻仍是漏掉了一些散發,略微卷曲地搭在她雪嫩的後頸上,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柔膩地顫在他的心尖兒上,令他口乾舌燥。
而周圍的環境不再是刻板周正的教室,而是她的宿舍,一水暖色的窗簾和臥具,恰到好處的整潔,不會失掉人氣,只覺得馨香溫煦,彷彿有女孩子的心事朦朧曖昧地漂浮在空氣裡,慵慵懶懶睡意未消,恍恍惚惚夢境常駐。
在這樣一方小小的二人空間裡,如果只談論學術,實在是大煞風景、暴殄天物。
這一回顏顏給陸堯講解的這些東西是她早就準備好的,不需要百分百的投入,因而陸堯的心不在焉完全收攝到了她的注意力之內,但她也懶得出言提醒。她講完之後,陸堯並沒有對她予以反駁,一條都沒有,然而就在她以爲他什麼都沒聽進去的時候,他竟能一氣呵成迅速在自己論文打印稿上的空白處寫下簡要的筆記,一眼瞟去並無錯漏,這份聰明倒是不容小覷,而且他看樣子是真的打算回去儘快修改交上來了。
顏顏暗暗鬆了口氣,心想這事兒總算折騰完了。
不料陸堯向她道過謝之後,卻並不急着回去趕論文,而是又把話題帶回了最初:“你真的不記得我啦?我那天問過你問題之後,咱倆還聊了好一會兒吶,我還知道你是當年你們那屆高考本市的外語類狀元,我當然知道你本科就是咱們學校的,而且是憑自己考上來的啦!”
顏顏笑了笑,不想再繼續糾纏這個話題。
當年的高考狀元,那個光環對於她是全然虛幻且稍縱即逝的,她甚至還沒來得及高興,就陷入了未必能順利入學的煎熬中。
陸堯的思路似乎是跟着她一起轉的,就在她的回憶正要順着時間滑到那一步的時候,他適時地來了一句:“而且你是清澄年代果味酸奶女孩嘛,當年名動一時,誰不認識你?誰不知道你才貌雙全?”
對,清澄年代果味酸奶,就是那個廣告,讓當時只有十八歲卻突然走投無路的她看到了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