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即使是在這樣的聲色場所當中, 他也有辦法將他的周圍變得清嘉淨潔,大概真的是人與生俱來的氣質。有些人乾淨得無論是經歷了什麼看上去都還是那副樣子。蘇鬱低頭輕輕地笑了,當初愛上的, 恐怕就是這份乾淨吧, 不染俗世的乾淨。
陸維麟將一衆高中同學聚攏, 這天晚上來的不光只有他們班上的, 不少同學還帶了家屬來, 李可菲也在這裡,就坐在陸維麟的旁邊,看到他們兩個的神色, 蘇鬱心裡就明白了七八分。當初唸書的時候不知道,她是後來才聽人說的, 陸維麟喜歡李可菲好多年了, 只是奈何落花有意, 李可菲一直只把陸維麟當做好朋友,可是如今看他們今天這架勢, 怕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果不其然,酒到酣處,陸維麟拉着李可菲站起來,接着酒性,對在座的大家宣佈道, “我就要和李可菲結婚了, 婚期就訂在元宵節, 到時候在座諸位可以記得賞臉啊。”他倒是高興, 可是注意看他旁邊站着的李可菲, 臉上無論怎樣笑,笑容都達不到眼睛裡。蘇鬱有些擔心地側頭看向旁邊的陳丹染, 她的眼中還帶着一絲沒有完全散去的愕然,看樣子陸維麟和李可菲結婚的消息並沒有告訴她。蘇鬱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陸維麟喜歡李可菲,是當時他們那一屆非常著名的新聞。陸維麟本身長得就好看,家世好,成績又不錯,而這樁舊聞的另一個當事人還是他們學校的校花和才女,怎麼不讓人感興趣。只是,那些人在關注陸維麟和李可菲的同時,有沒有想過也許還會有其他的女孩子,雖然沒有李可菲漂亮,沒有李可菲出衆,但是也和所有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一樣,做着一個粉紅色的夢?不會有誰記得她們,因爲她們是那樣的平凡。沒有出衆的外表,沒有顯赫的家世,更沒有攝人心魄的才華,她們就這樣被理所當然地遺忘。
蘇鬱和陳丹染從高二就一直是好朋友,而她喜歡陸維麟的事情就連蘇鬱都還是在大三的暑假才知道的。到那個時候她才明白,女孩子愛上一個人能夠將自己低到什麼程度。高二那個暑假之前,陳丹染受到了十七年來最大的打擊,她的父親在外面養了小三,和母親離了婚,母親受不了,想要用死亡來挽回這段婚姻,可是,奈何那個男人心思已經全然不在她身上,就算是死又有什麼用?男人狠起心腸來,女人就算是死了,恐怕他在心裡都還要拍手叫好:總算是識時務,自動除去了這塊絆腳石。母親跳樓自殺,被她親眼目睹。十七歲的少女,剛剛還是被父母寵愛的寶貝,轉眼就變成了母死父散的孤兒。要有多堅強的肩膀,才能夠在這樣巨大的家庭變故之前將這所有的東西扛下?可是,這些都還不算,父親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不到兩個月就被人檢舉,因爲經濟問題被捕入獄,還好不是很多,東拆西補還上一些,可是還是免不了要坐牢。陳丹染就在這樣的環境當中考上了大學。陸維麟家世煊赫,本來是計劃了要出國的,可是因爲他想要和李可菲在一起,這個計劃自然就擱淺了。李可菲考上了了上海的一所三流戲劇學院,陸維麟只能屈就,報了復旦。而陳丹染,就報了華東師大。他們三個又聚在了一個城市裡。
這些事情,蘇鬱從來不知道,陳丹染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如果不是大三的那個暑假,陳丹染親口告訴她,可能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蘇鬱可以想象,陳丹染在那樣的情況之下無疑是將陸維麟當做唯一的希望,儘管這個希望看起來那麼渺茫。
她愛着一個男孩子,從十五歲到二十四歲,九年的時間,或許還會更久,可是那個男子,卻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給她。
她用盡所有心力去對他好,可是,他要娶別的女子,連話也捨不得跟她說一句。
陳丹染對蘇鬱安撫性地笑了笑,可是眼底的那一絲落寞卻實實在在地出賣了她。她端起面前的酒杯,對陸維麟舉杯示意道,“那祝賀你。”她笑容款款,根本就讓人看不出任何的破綻。陸維麟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是馬上就反應過來,也端起了面前的杯子。
陳丹染仰頭,將眼角的那滴淚和着啤酒一起喝了下去。
她坐在角落裡,和這許多年來一樣,沒有人注意她,更沒有人來關心她。
陳丹染拒絕了蘇鬱送她,一個人拎着包朝家的方向走去。蘇鬱知道她心中必定不好受,也不勉強,只是同她囑咐了幾句後就放開了她。女孩子的背影在夜風當中顯得格外的伶仃孑立。那個家,那個已經沒有一個人的家,不知道她回去之後臉上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陳丹染從來堅強,讓人忘記她其實也是一個需要呵護的女孩子。可是,連她自己都已經忘了的事情又還會有誰記得?
蘇鬱因爲擔心陳丹染,心情也並不是很好,連她來這裡的初衷都記不得了。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最後面,她卻絲毫沒有發覺。直到有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纔將自己從陳丹染的情緒當中脫離出來。
蘇鬱回頭,那個人正站在她的斜後方,好像當年一樣。
她看到林祈然,終於想起來其實自己還跟他有話說,“哦,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是嗎?”摒去了少年時代的青澀,這些年的國外經歷並沒有將他改變多少,依舊是那樣清澈的雙眸,被它們看着的時候好像自己就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依舊還是少年時代的模樣,不過輪廓更加突出了,氣質卻還是那樣,透明得像山澗清泉一般,沁人心脾。林祈然將手裡拿着的那個小小的木盒子遞給蘇鬱,“有東西給你。”
蘇鬱接過來就打算拆開,林祈然卻用手一把按住她的手,急忙道,“誒。”蘇鬱擡頭看他,他像是有些不自在地別過頭不去看蘇鬱的眼睛,連聲音也小了些,“回去再看。”
蘇鬱應他之言,將手放下。林祈然見她久久沒有說話,於是開口問道,“你,不是,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嗎?”
“哦。”蘇鬱這纔回過神來,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盒子,不知道爲什麼,在心裡醞釀了很久的話在面對他的時候再也說不出口。蘇鬱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忘了。”
不知道是不是蘇鬱的錯覺,她總覺得林祈然在聽到她的話後,臉上有一閃而逝的落寞,但是很快他就笑道,“那好。”他低頭,笑容在月光當中熠熠生輝,“等你記起了再告訴我。”
蘇鬱點了點頭,沒有告別,就獨自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心裡長了一對翅膀,恨不得立刻飛回家去看看,這個木頭盒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是什麼值得林祈然這樣鄭而重之地將它交給自己。
一盞如豆燈光之下,她輕輕打開那隻木頭盒子的蓋子,是個巴掌大的盒子,並不精緻,隱有幽香,應當是香樟樹做成的。許是被人經常撫摸的緣故,盒子四周都泛着陳舊的微光。裡面靜靜躺着一疊紙片,各式各樣的都有,有從卷子上撕下來的,有從草稿本上面裁下來的,有從書本的扉頁上面刻下來的,也有昂貴的速寫本上面撕下來的......但是無論從哪裡來的上面只有一個內容,那都是她的素描肖像。有用鉛筆畫的,有用鋼筆畫的,還有中性筆......畫上面的她,大多時候是在低頭做題,只看到一個側面,也有些時候是露了大半張臉,那個時候的她應當是在跟陳丹染說話吧,但是從來都沒有一張正面的肖像。蘇鬱覺得自己的心口都泛着蜜一樣的甜,那麼多的她,足以說明畫這些畫的人是無時無刻不在觀察她。以前她總是不知道林祈然無論什麼時候都拿着筆在寫什麼,現在她終於明白了。
她伸出手指,一寸一寸地撫摸盒子和裡面的畫,在摸到蓋子裡側的時候,手指上突然傳來一陣凹凸之感。她將蓋子拿起來,接着檯燈氤氳的光線,細細觀看。上面用整飭的行草刻着李商隱的一首詩,名字叫做《相思》:相思樹上合歡枝,紫鳳青鸞並羽儀。腸斷秦樓吹管客,日西春盡到來遲。
“日西春盡到來遲”,哪裡遲?一點兒都不。
她拿出電話來,準備打給陸維麟,問他林祈然的電話,可是她剛剛拿出來,電話就響了,上面是一個不認識的號碼。不知道爲什麼,蘇鬱有一種福至心靈的感覺,她接通電話,那邊果然傳來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聲音,“喂。”
她覺得自己幾欲落淚,但是還是忍住了,“你在哪裡?”
男孩子的聲音像春風一般拂過她的心田,“在你家樓下。”我一直都在。
蘇鬱閉上眼睛,有一顆豆大的淚珠滾落了下來,“你等我。”說完就掛了電話,跑到玄關迅速地換上了鞋子,噔噔噔地跑下樓去。蘇媽媽看着自己女兒像要飛起來的身影,對在沙發上坐着看電視的蘇爸爸說道,“你女兒這是怎麼了?”蘇爸爸將視線從電視上移下來,但笑不語。
遠遠地就看到他的身影,這些年在她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身影。她總是記得,那一次她悄悄跟蹤他,卻在他家門口被他發現,少年孑立清瘦的身影襯着頭頂盛放的廣玉蘭有一種馥郁而又清新的美好。她也記得,那次他們遇到危險,他送她回家,夜風中,他的背影瘦成一副永不褪色的剪影,永遠印在了她的腦海中。那個像白鴿一樣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地掠過她青春的夜空,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永遠都在她的斜後方,只有微微一側頭就能夠看得見他,像白楊一樣堅韌而挺拔。那個少年啊......
蘇鬱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近,少年的微笑宛如夏日清晨尤帶露珠的梔子花,清新而明淨。蘇鬱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仰頭看着他。少年低下頭來,夜風拂過他們的鬢角。
青春之中,總有一首叫做初吻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