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祈然和陸維麟一起到了樓下的車庫裡去取車,蘇鬱故意落在了後面,等到兩個男生走了,她才慢吞吞地從樓梯間上走下來。剛剛彎下腰正準備拿車鑰匙取車的時候,背後卻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鬱,你怎麼還沒走啊?”
蘇鬱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陳丹染,她一邊低着頭自顧自地開車,一邊頭也不擡地回答道,“啊,老師留得晚了。”車被打開,蘇鬱跨坐上去,對站在一邊看着她的陳丹染笑道,“今晚上我還有事,就不和你一起走了,丹染,你自己早點兒回家啊,我先走了。”說完也不等陳丹染回答她,用力地蹬了一下自行車,朝校門的方向衝出去。陳丹染站在她身後,看着蘇鬱風風火火的背影,喊道,“你自己小心點兒啊。”回答她的,是蘇鬱一句頭也不回的“知道啦。”
此時已經入秋,天氣漸漸涼了下來,學校校門外面是一條寬大石板路,兩旁是一人尚不能合抱的小葉榕,不知道已經多少年了,古木參天,郁郁青青,即使是秋天,也未見枯萎的模樣。好像這青春,即使經歷再大的波折,總是有着那麼些青鬱的顏色,讓人一望,即爲這生之綠色心悅動容,走近了,好像連自己都被感染。
秋風拂過,有葉子簌簌地向下掉落,蘇鬱的車子碾過青石板上的樹葉,發出清脆而動聽的聲響。夕陽的餘暉照過這一秋的焜黃華葉,打在下面飛馳而過的少年們身上,從葉子的間隙間向上望去,就好像可以看見整個天空。年輕的時候恐怕都是這樣了吧。看見了這個世界的一角,就想要看見更多,儘管事實上再往外看,看到的或許和開始並沒有什麼兩樣。因爲年輕,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有了能夠被原諒的理由,也是因爲年輕,所有的一切也有了嘗試的原因。
她看着前面飛馳的少年,肩胛突兀的弧線好似劃過天際的鴿子翅膀,優美得令人動容。是這樣的少年,沉默寡言的樣子,卻有着一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眼神總是溫柔地望向遠方,裡面有着兀然的溼意,讓人想起雨後的深山青竹,靜默而深情;脊背總是挺得筆直,好像一株峭拔的白楊樹一般。喜歡穿襯衣,喜歡將袖子挽至肘處,白皙的皮膚下面是青蒼色的血管,十指修長卻有力,總是隨意地彎曲着,閒適卻斯文。他騎着車子,朝着太陽的方向,蘇鬱在他背後,看着他,那一瞬間,她突然就有了一種錯覺:這個男孩子,馬上就要奔到太陽裡去了。
林祈然和陸維麟在一個十字路口分手,此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候,街旁的街燈漸次亮起,車如流水,車燈匯成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流,忙碌而無止無休。蘇鬱就在林祈然不遠的地方,要是這個時候林祈然回頭,一定能夠見到她。要是他這個時候見到她,蘇鬱連說辭都想好了,就說是到親戚家,至於哪個親戚,她自己都不知道,更何況是林祈然?可是他沒有。蘇鬱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轉過一個街角,穿過兩條馬路,終於在一個院子面前停了下來。到達的那一刻,蘇鬱心中突然就有了戚然的感覺:要是她今晚沒能夠陪他走着一遭,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居然住在這樣美麗的一個地方。
院子前面是一條長長的青石板鋪成的小巷,清幽的模樣讓坐在自行車上面的蘇鬱都能夠感覺到。兩旁是已經漸現頹靡之勢的爬山虎,但是微微枯黃的藤蔓卻並不顯得老態。他家門口是一株高大的廣玉蘭,花期剛過,上面還有着將殘未殘的花朵,有肥厚的花瓣從樹上掉落下來,在青石板上發出輕微的鈍重聲。細白宛如瓷器的花朵襯着腳下清幽的石板,發出撲簌的香氣。院門未鎖,所以從蘇鬱這個角度還能夠看見他家院子裡的情況。那是南方城市中已經不多見的獨立院子,牆的年歲已經很深了,房屋樸素,看上去就像是七八十年代時候的民居,院子裡花木扶蘇,隱隱之間,從夜風當中透出清新的樹木香,朝蘇鬱迎面撲來。
她也不知道爲什麼今天下午會有這樣的,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舉動。在辦公室門口看到林祈然背影的那一刻,她腦中突然就出現了這樣的想法,跟着他,去看看他生長的環境,看看是怎樣的環境才能夠長出他這樣的人。
蘇鬱看着林祈然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叫住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中,蘇鬱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種莫大的失落。她一向大而化之,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突然有了這樣的感覺,明明是她偷偷跟着林祈然來到這裡,可是偏偏感覺自己好像被誰丟棄或是漠視了一樣。
少年時代,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小情緒,說不上來爲什麼,明明知道不好,可是,就是無法抑制。
蘇鬱被心中瞬間涌上來的莫大失落所攫住心神,她寂寂地轉身,面前的巷子幽深而又古遠,兩旁昏黃的燈火點染出微微的暖意,有風拂過,蘇鬱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外套,她低下頭,調轉了自行車的籠頭,打算就這樣回家,剛剛舉步,背後卻響起了一個略帶疑惑的男聲,“蘇鬱?”
蘇鬱的腳步瞬間便頓住了,她心中有着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微小雀躍,也有些不好意思,轉頭朝林祈然笑了笑,沒有說話。
那個少年就站在一片月光之下,他的肩頭微帶寒霜,目光沉定地看着自己,蘇鬱心中突然就升上了一絲羞愧,她微微低下頭去,看着腳下的青石板不說話。林祈然朝她走過來,沒有問她爲什麼這麼晚了還在這裡,也沒有問爲什麼是她,只是走近了對她說,“要不要進來喝杯茶?我奶奶的薑茶很好喝的。”可是就是他這副一切爲她着想的模樣讓蘇鬱更加羞愧,要是他問了還好,什麼都不問,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想到這裡,她心中突然就慌亂起來,急急忙忙地從書包裡拿出今天下午才發的英語試卷來,可憐巴巴地對林祈然說道,“我......我有些東西不懂,所以......”
林祈然微微笑了笑,眼中的光彩越發清潤,“要說也進來說吧,外面風大。”他說完便轉身往回走,蘇鬱站在他身後,看着他的背影,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只能低着頭,踟躕地看着腳下的地板。
他走了幾步,大概是發現蘇鬱並沒有跟着一起上來,於是轉身過來看她,也不說話,只是看着她,蘇鬱被看得不好意思,在原地糾結了許久,終於還是跟着他一起進去了。
他家中的傢俱全部都是古樸的紅木,樸素之間卻於細微之處顯盡大家氣象。蘇鬱跟着他進了大廳,大廳中央的藤椅上坐着一個老爺爺,正在看電視,儘管滿頭銀絲,但是卻紅光滿面,精神矍鑠得很。林祈然在前面對那個老人點了點頭,道,“爺爺,這是蘇鬱。”
聽到聲音,林老爺子轉過頭來,將老花鏡往下壓了壓,恍然大悟一般地說道,“哦~~~,小姑娘啊。”蘇鬱心裡面本身就有鬼,聽到這句話意義不明的話原本就低着的頭低得更加下去了,滿臉通紅地喊了一聲“林爺爺”,聲如蚊蚋,也不知道老人有沒有聽到。老人卻恍若未見她尷尬一般,轉過了頭,對林祈然道,“既然小姑娘來了,去叫你奶奶做點兒宵夜吧。”蘇鬱卻急忙搖手道,“不用不用,我不餓......”她的聲音卻自動消失在林老爺子虎着的那張臉下,這老人家,看上去聽和藹的,原來這麼容易生氣。蘇鬱正在忐忑間,有一個蒼老的女聲略帶笑意地在她面前響起,“小姑娘不要管他,你爺爺嚇你呢。”蘇鬱擡頭,一個看上去年紀和林爺爺差不多大的老太太端着一盤剛剛洗淨的提子從另一間房裡出來,雖然年歲頗大,但是精神卻很好,頭髮被染黑了,即使是在晚上,她的頭髮都梳得一絲不苟,身上的衣服雖然樸素,但是卻異常的整潔。蘇鬱已經猜到了來人的身份,紅着臉小聲地叫了一聲“林奶奶”,林祈然的奶奶笑着答應了,將那盤提子遞到林祈然面前,對他說道,“拿去和小姑娘一起吃,今天剛買的,很甜的。”說完又轉頭對蘇鬱說道,“小姑娘還想吃什麼就說啊,不要客氣。”蘇鬱紅着臉搖了搖頭,林祈然卻接過盤子對大廳裡的兩老說,“奶奶,你讓陳阿姨幫我做兩碗醪糟湯圓,我和蘇鬱就先進去了。”說完就轉身往另一邊走去。蘇鬱紅着臉小聲地和林祈然的爺爺奶奶道了聲別,就逃也似地跟着他一起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