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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路

引路

星垂平野闊,江入大荒流。

老和尚一個人孤獨地走在西域荒漠裡,沒有隨身的水囊,只有一件風沙磨去顏色的袈裟,上面的補丁能夠讓人隱約猜出它到底經歷了多少風霜。

他沒有其他僧人臉上共有的悲天憫人,而是帶着一絲愁苦。出家人出家前要剃去三千煩惱絲,出家後更是要斷絕七情六慾,更何況高僧如他,是斷然不能有這副表情的。

可那皺着的眉頭就是存在。

“唉……”引路僧人抿了抿蒼白的嘴脣,好幾天沒有喝過水了。明明山上那麼好,爲什麼非要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受罪呢?

人人都道他是高僧,他知道自己不是,只是個沒有頭髮只會每日唸經的糟老頭罷了。

唸了多少經呢?

引路僧人停下腳步來數了數,看看滿天的星辰,好像比那還多吧?

十來歲還是個小乞丐,二十來歲成了地痞流氓,三十歲不到,天下大亂,只好剃度上山避難。現在多少歲了?老和尚不知道,他能把寺裡每個和尚沙彌的誕辰說出來,獨獨自己的忘了。只知道自己比輩分最大的師叔還老便是了。

唯一一個知前後五百年肯定知道引路什麼時候出生的老住持在摸着引路僧人的腦袋,說出以後早課靠引燈行道就靠你了之後便去世了。

住持沒告訴他他的誕辰,斬斷前世緣了,還扯這些幹嘛?

引路啊,給誰引路,引什麼路,又爲什麼引路?可老衲現在自己都迷路了。和尚摸了摸自己的頭,乾乾的,粗粗的,唉,都怨這風沙,真不知那些小和尚們看到後還會不會想摸着說師祖的頭能比那油燈還亮。

阿彌陀佛,犯嗔唸了。

老和尚看起來滿是負罪感。

天上一隻禿鷲尖嘯着飛過,冰冷的眼神掃了引路僧人一眼,不感興趣地飛走了。

佛經上記載着佛祖割肉飼鷹的故事,不過,就算老衲割下自己的肉來,恐怕那鷹也不會看一眼吧,太老了呀!

引路僧人一路走一路碎碎念,好像要把生平所有的話都說完似的。

沙漠中有綠洲,老和尚身具佛門六大神通之天眼通,是不是海市蜃樓一眼就看得明白。

毫無疑問是真的。

嫩得要滴出綠汁來的草,不迷人人自迷的花,還有清澈如鏡倒映半月的湖。

好一處世外桃源!

老和尚走到水邊,摸了摸光頭,愁人哪。

事到如今,又不捨得洗頭了。一沙一世界,老衲頭上有多少三千大千世界?

他小心翼翼地彎下腰掬起一捧水,放到嘴邊,一吸溜,好甜!

站起身來,有點戀戀不捨。唉,算了,留給那些小傢伙吧。

“啪!”一坨鳥屎打在頭上,小傢伙們可沒領他的情。

這次老和尚反而不念叨抱怨了,只是微微一笑,慈眉善目。

“簌”一隻兔子從草叢中竄了出來,好像被什麼追着似的,慌不擇路,直愣愣衝着一棵樹撞了過去。

“守株待兔?這等好事也讓老衲碰上了?”老和尚微微一笑,不見他如何動作,只是身子搖搖晃晃,便一步跨過了數十米距離,伸出手輕輕擋在兔子的面前。

兔子撞了個倒栽蔥,倒沒有受什麼傷。

兔子擡起頭,寶石般的眼睛看了一眼引路僧人,竟是絲毫不怕,頭在老和尚掌心蹭了蹭後,飛快地跑走了,夜空下,只留下一道影子。

“造化養靈啊。”老和尚感慨道。

嗤!

綠洲外,沙子突然向一個洞凹陷,一個巨大的黑影緩緩地從洞裡面浮了上來。

老和尚心念一動,立即閉上眼睛,宣揚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

神怪志有云:朱厭,其狀如猿,而白首赤足,其鳴如嬰啼。

見則大兵!

如鳧篌一般,朱厭天生就是兵燹的象徵。它不傷人,因爲一旦有一個人親眼見到朱厭,它便會消失,然後天下大亂。

它以亂世爲樂。

它本應生活在西山,爲何在這茫茫大漠出現,老和尚不知,不過他知道它肯定會出現,因爲他來這裡就是爲了它。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引路僧人聲音很輕,只有他和朱厭聽得見。

從四面八方而來。

朱厭卻像遇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雙手捶地,發出震天的咆哮。

毛髮倒豎,如錘鍊過熔岩的黑紅雙手掃向老和尚。

兩者身形差距猶如螞蟻和大象,一旦被打中,可以想象結局何等悲慘。

朱厭不是不傷人,既爲妖物,兇性必然非同凡響,而它的發泄,便是通過引動世間戰爭,讓萬千生靈塗炭來完成。當它無法如意之時,便會讓世人知道兇獸爲何稱爲兇獸。

三千年前,朱厭現世,人間戰火綿延了二十九年,千萬人口銳減至不足兩百萬。

一千七百年前,朱厭現世,無人看見,三天後,七座人類城市被從天而降的巨山壓成了平地。從此,世間多了一個被叫做百里山河的地方。

老和尚身形輕飄飄往後飛去,險而又險又有驚無險地躲過了這看似撼山摧海的一擊。

拳風揚起的沙子充斥了整個空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爲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

見此聞此,朱厭更怒,再次一掌拍下。

老和尚即證阿羅漢聖果,身具天眼通天耳通兩門佛門神通,無須看無須聽,六識未至他便已先知,朱厭的拳頭再大上一倍,再快一倍也無法傷到他分毫。

沙漠繼續震動,綠洲內的動物四下奔逃。

老和尚旁若無物,繼續念道:“若菩薩有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引路僧人身上佛光大作,金光璀璨,每出一梵音,就如千鈞壓在朱厭身上。

朱厭難以忍受,拳頭瘋狂地揮下,好似天上流星墜地,地動山搖,無色波紋一圈圈炸起,凡波紋掃蕩處,樹石皆化作齏粉。

引路僧人左右浮動,攻擊無一命中,便是恰巧掃中了他,也被身週一個無形的氣場盪開,便連那老舊袈裟也沒收到半點損傷。

就在此時,天地異動。

平地一個龍捲,老和尚猝不及防,被吸了進去。

朱厭興奮地仰天長嘯,伸手虛空一抓,綠洲又起一水龍捲。

龍捲肆虐,萬千生靈盡被撕成碎片。

朱厭大吼大叫,動作不停。

一座大山從天而降。

攜泰山以超西域。

死……矣!

朱厭口吐人言,狂熱與冰冷同時在它的眼神中綻放。

然而,在做完這一切後,它卻不留下來看看自己的傑作,而是往一個方向飛掠而去。

“孽畜爾敢!”

一聲驚雷。

山石破碎。

老和尚如獅子奮迅,如金剛怒目,口吐佛門大獅子吼。

“又出種種微妙之音,所謂波若波羅密音、慈悲音、喜舍音、解脫音、無漏音!”

朱厭強忍頭疼,一邊發出嬰兒般的哭叫,一邊張牙舞爪不停地逃離。

翻騰打滾,毛髮上沾滿了黃褐色的泥沙。

虛空一道銀光劈下,它伸手一擋,手臂卻被齊根切落,金色鮮血噴涌而出。

朱厭竟不搭理,只是全力奔逃。

又是一道光,另一條手臂也隨之斷裂。

鮮血淌下,落入沙地,凝成一道細細的河流。

如今的朱厭就好像一隻失去了雙臂的猿猴,滑稽之極,只是那速度依舊颯沓如流星。

一人一獸一追一逃,短短一炷香時間,竟然走出了數百里的路程。

朱厭的目的是一行正在瑟瑟發抖的人。

他們只是來往貿易的商旅,卻不想遇到了老天爺發怒,大地顫抖如欲崩裂,中還夾雜着奇怪的吼叫聲。當一座山從他們的頭上飛過時,甚至有人嚇得屎尿齊流。

這時,更是有一不知名的怪物衝了過來。

大多數人都閉着眼睛在祈禱,膽子大的望了一眼,就嚇得肝膽欲裂。

不過他們並沒有什麼需要怕的,因爲看一眼就夠了。

什麼叫見則大兵?不是朱厭看見你見了它或者別人看見你見了它才叫見,只要你看見了,那就是看見了。看見了,那就有兵戈。

所以朱厭停了下來,臉上有莫名的笑意。

天上一道藍色的光柱落了下來,籠罩在朱厭的身上。

當它轉過頭,看到引路僧人的時候,終於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其鳴如嬰,淒厲而人不可聞。

聽者皆死!

那一行人無一例外盡皆暴斃,七竅流血,死相悽慘至極。

但是,這一幕的出現,反而讓老和尚平靜了下來。

他睜開眼,現在就算不看朱厭也毫無意義了。

他看了一眼那些死者,又將目光轉向得意的朱厭。

目光中沒有仇恨和憤怒,只有悲憫。

金剛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老和尚坐下,雙手合十。

“如來祖師在上,弟子引路,未能降服此獠。兵戈再現,無力迴天。

“天下將亂,妖邪亂行,生靈塗炭,全因弟子之過,弟子萬死亦不能辭其咎。自二十八歲上山,已唸經千九百六十四萬八千四百五十七部,正心誠意。弟子在此發願再修五百千劫……

度盡衆生,方證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極西之地,天降梵音。

凡金光所照之處,邪魔皆匍匐在地,戰戰兢兢,不敢動彈。

“我有金身,永鎮世間惡靈。”

大漠,一場註定無人可看見的奇觀。

祥雲漫天,佛音普唱,玄女撒花。九天神佛八方聖人現世,作揖參拜。

引路涅槃。

天上星辰僅千八百七十六萬四千七百零六。

【不知什麼時候審覈結束,一開始就先發着幾章,之後的後面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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