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萬仞山。
一個留着短短胡茬的男人揹着竹子做的小書箱慢慢踱上山。
萬仞山,顧名便可思義,曾有詩作“萬仞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來極力書其雄偉。
山頂已有兩個人,一人閉眼作畫,一人只是靜靜地站在崖上看景。
再定睛看時,看景之人身邊竟飄浮着四支筆桿分別爲紅白青黑顏色的紫毫筆。
他們似乎對有人到此並不驚訝。
短胡茬男人見到他們,眉目間有些鬱悶:“舟車勞頓,日夜兼程來此,還以爲最早到,沒想到反而是最晚的,早知這般,還不如慢慢地欣賞夠沿途風光。”
畫景人輕笑,並不出聲。
青山齊太白、琅琊宋希芝、眉山葉中正。
三個佔盡天下九鬥風流之人!
三人從未見面,卻是神交已久。
齊太白把書箱放下,看了眼葉中正的畫,見他久久停筆不能前,笑道:“天意從來高難測。與天爭道,非是凡夫俗子輕易可爲,與天道討價還價,想必不是你我能夠做到的。”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葉中正神色肅穆,並未擡眼,筆鋒紋絲不動,墨汁墜在筆尖凝而不落。
“如何,書狂可堪狂疏?”似乎討了個沒趣,齊太白彎腰,打開書箱,把一本本書擺在腳下,圍成一個圈後,又對宋希芝說道。
書頁嘩啦啦作響。
清風不識字,也來亂翻書。
宋希芝面目俊逸,舉手擡足間自有一種張狂氣質。他擡手,四支筆圍繞着他的身子轉動,好似在空中寫着什麼。銳利鷹目一瞥齊太白,放聲大笑:“有何不可?”
“那便由我開始吧!”齊太白放目遠眺,滿目山河空念遠。
可惜身是畫中人,不可盡覽畫中景。
淡淡的惆悵才下眉頭,一股豪氣就油然而生直上心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斑白的雙鬢輕輕揚起,飄飄乎如遺世獨立。
有一種氣質,叫仙氣。
葉中正的筆突然動了,長五丈寬兩丈的畫布在空中展開,如椽巨筆,筆走龍蛇。
宋希芝不甘落後,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筆齊出,四色光影交錯不斷,在葉中正的《山河定鼎圖》上,記下了齊太白這首註定要傳世千古的鉅作。
詩以“江山十二子,太白真風流”開頭。
以“梵音可叫鬼神俯,菩薩聞此也低眉”爲**。
以“江山十二子,江山豈止十二子”結尾。
一百八十八字。
歌聲經久不絕,天下皆聞。
期間天雷滾滾,風雨如晦。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也不過如此。
齊太白點燃火折,扔到書上,大火瞬間雄起。
“透了太多讖,怕是老天也容不得我等。不死何爲?”
“今日能有二位爲伴,笑談江山風流事,齊太白一生不枉了。待到陰間,我三人再來黃泉相下酒,談笑鬼神驚。”他哈哈大笑,毫無對人間留戀之色:“齊太白,先走一步!”
“且留步,宋希芝亦來也。”宋希芝將玄武丟到崖下,再把剩餘三筆盡數折斷,從容攜着步入火中。
葉中正默默地勾勒完最後一筆。
自七歲以來,出身名門望族的葉中正就再未說過話。父母焦急,遍訪高人。郎中說是患了病,道士說是着了魔,衆說紛紜,終究是引來了做家主的叔祖的忌諱,將他趕出門外。他憑藉着家中父母每月一二兩的例錢過活。
棄子的生活總是不會那麼愜意的,家中不管是嫡子庶子遇見他都可盡情地嘲笑打罵,父母不知,知也不敢聲響,因爲他的關係,父母的地位在家中一落千丈。
又被打了。
他小心翼翼地護着帶血的饅頭,在那些人走後纔將它拿出,一口一口地蠶食。
一個人來到了他的面前,他沒有眼睛,或者說,沒有瞳孔。他臉色平靜,帶着點命令的語氣:“跟我走。”
葉中正走了,沒有一些留戀,父母也不知道,因爲他們早已去世了。
怪人沒有讓他開口的能力,因爲怪人是畫家,不是醫生。
畫了二十五年,葉中正就沉默了二十五年。其實他能說話,只是不說。最後這一開口,便是與世訣別:“只差一步,稍待。”
他一揮手,火焰再大幾分,轉眼便將他吞沒。
《山河定鼎圖》飛上天空,四分五裂,散向八荒。
世間無人再敢自稱於詩書畫中奪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