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連下三天後,沈氏族裡傳來噩耗,老族長歿了。
老族長在牀上病了三個多月,終於熬不住在昨兒夜裡去了。天剛矇矇亮,族裡的人就竟相奔走報喪,村裡哀鼓炮杖震天響。
族長的屍身由親子小斂過後,面容用剪裁四方寬大的紙錢蓋住,暫厝在他家的堂屋裡,等所有親屬都送完跪喪禮後才能裝棺遷去祠堂。
堂屋裡一張四方桌上樹着靈位,用白字摺疊,上面寫着族長名諡生辰與卒享年,還擺上了魚、肉、雞蛋和麪條,桌前放着一隻供裝紙灰的罐,最前面是一盞香爐和長明燈,長明燈前鋪着兩紮稻草供人下脆用。
雖都是出了五服的,但沈氏族人亦都頭纏白帶腰繫草繩身披白色粗麻布喪服,前來跪禱送喪,女子也不例外。
照人和爹孃哥哥們站在人羣中,瞧着一戶又一戶人家上前跪拜,屋裡氣氛肅穆,衣塊的默察聲和腳步聲都聽得清清楚楚。等輪到她們家了,她便在爹孃後面和哥哥們並排着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又燒了一疊冥幣纔起來退下來,這禮便算完了。
天大亮時,族裡事務料理商議好了,沈丘山被安排去挖墳地,章氏負責接收貨禮,照天負責喊飯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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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氏不識字,照人便跟着娘去族長家接族親的份子禮,另一個識字的年輕媳婦管接外家遠房親屬的貨禮。
章氏點數收放貨禮,照人負責記數,娘倆配合得極有默契,來送份子禮的人很多,卻沒出過一點差錯。份子禮一般是一升米四個雞蛋半斤麪條,體面一點的或跟族長家裡走得近一些的會在米麪上多增加一些。
上午族裡的份子禮差不多都送完過來了,下午便清閒多了。但那年輕媳婦這會卻是一直忙個不停,族長的外家遠房親屬都陸續趕來了,歇不下手。這種事她可不會上去幫忙,貨禮少個一斤半子的,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堂屋鬧哄哄的,哭喪聲,叫嚷聲,吵成一片,還有不少狗在屋裡穿梭,照人看得頭暈腦脹,加之天氣又燥悶,渾身沒一處舒坦。
捱到申時末,老族長的大媳婦就過來點份子禮了,貨物跟數賬都對上後,她便叫來兩個年輕的漢子將米和雞蛋擡到祠堂裡下竈去了。
照人見沒自個事兒了,趕緊拖着章氏回家燒水洗澡喂牲口。
到天黑時,照天回來喚去祠堂吃飯了。族人從老族長逝去這天到下葬之前都是在祠堂吃飯的,外族來貨禮的人則在族長下殯那一天吃頓中午飯和晚飯。
到得祠堂時,祠堂的門楣上已貼上了白條輓聯:
上聯:壽終德望在
下聯:亮節昭後人
橫批:千秋萬古
照人瞧了一會便跟着娘和哥哥進了祠堂,祠堂裡面已擺上了桌椅碗筷,只留得祠堂上首正中央的一席地供明天放靈棺。
她和章氏走到女席那一邊尋了兩個空位坐下。沒一會兒,玉眉姐妹跟她娘也來了。
玉眉娘挨着章氏坐下,見章氏換了衣裳,便笑着道:“洗好澡了?”
章氏也笑着回道:“這天氣熱得很,回去緊趕慢趕着洗了個澡。”
“是哩,我在伙房裡洗碗,一身都溼透了,祠堂又忙得很哪裡走得開,渾身的汗餿味。”說完,玉眉娘便將身子往外移了移,怕汗味薰着她。
章氏笑道:“噯,哪個就那樣講究了,我照兒說,這大熱天的出汗好養生,體內發熱不把汗流出來傷陽氣哩。”
章氏聽得照人提起過幾次,也不懂個所以然,只說得個含含糊糊。
玉眉娘順勢誇道:“你倒是個有福氣的,兩個男娃就不說了,就照兒也樣樣出挑,性子又溫靜和順,我玉眉說照兒還會彈琴哩。”
章氏一臉詫異,她竟不知自個閨女會彈琴,轉頭詢問正跟玉屏姐妹倆嘀咕的閨女。
照人接收到章氏探究的目光,訕笑道:“我在外婆家跟一個遠房的表姐學的哩。”
章氏豈會去想閨女話裡的真假,自個閨女才藝好她只有高興的份。
吃完晚飯,照人和章氏去族長家裡坐了一會子就回家睡覺了,守靈是由族長的親子輩輪流來的。
第二天,族長行過大斂之後就移棺到了祠堂,樂鼓也請到了祠堂裡。祠堂裡來往的人更多了,燒紙跪拜的,搓草繩的,守祠堂物什的,伙房地兒不夠用,砍肉切菜也移到了這邊的桌席上忙活。
到了傍晚,族親男女老少都要跟着樂鼓到村裡的水井吃水,沈氏族裡五十多戶,差不多佔了全村一半的戶數,路上哪裡擠得下這三四百人的隊伍,最後只挑了族長近親的人去,這也到了百來人了。
吃完水回到祠堂用了晚飯後已到戌時三刻了,族親或外族及親屬都陸續到祠堂行大跪禮,燒紙磕頭給份子錢。族長親子侄輩的則跪在靈棺兩側,有人行禮就以同樣的方式還禮,鼓樂也會奏響。
到了凌晨,來行大跪禮的都差不多,就由鼓樂的道長做道場,這一禮完,明天一早老族長就要下殯了。
這兩天如走馬觀花般事事緊着趕着,照人累得虛脫了,又是跪又是忙活,晚上也睡得遲精神不足。
族長完殯後,她早早地回來了,燒了水把一身泥灰汗臭味洗淨就上牀睡覺了,連午飯也沒吃。
章氏從祠堂回來叫吃飯時,她才睜開惺忪的睡眼,問娘什麼時辰了。
章氏見閨女確實是累壞了,掌上油燈放在桌上,過來幫閨女拿捏肩背,愛憐地道:“到酉時了,祠堂叫吃晚飯了。”往常她累得腰痠背痛的時候,閨女也是這樣幫她拿捏的,還挺受用。
照人不想動,對章氏央求道:“娘,我不想去了,在家隨便吃點吧。”
章氏嘆了口氣道:“我給你裝碗飯菜回來吧。”¸ тTk án¸ C○
照人想了想,“也好,省得下竈。”
娘倆又閒話了會,章氏便到伙房拿了一個籃子裝上兩個碗去祠堂了。
照人慢吞吞地從牀上起來,掌着油燈到堂屋坐着等章氏回來。鄧家的人去祠堂吃飯了,黑狗也去祠堂撿東西吃了,這會子屋子四處都靜悄悄的,只聽得蛐蛐地哼叫聲。一陣風從窗子裡吹進來,油燈的火光被吹得“卟卟卟”地搖晃了起來,外面的樹林子裡也傳來幾句山和尚的鳴叫聲。她突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覺得這屋子裡的空中漂浮着什麼東西,早上族長出殯是從家門口這條路走過的,越想越覺得臉上和頭皮陰冷得發麻發顫,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不知爲何她現在很怕那些東西,前世她可從來不信這些的,大概是靈魂來到這裡後,她心底對這些就有了懼意。
這邊本就只住得幾戶人家,這會子都去祠堂了,她心下害怕得要命,想起那些東西怕雞叫,想也沒想地就拿起油燈快步走過穿堂來到雞舍裡。
二十幾只雞都蹲在棚子裡睡覺,天一黑雞就瞧不見東西,但聽覺卻極其靈敏的,忽聽得有響動,立馬驚醒了,撲騰着翅膀在棚子裡亂竄起來,也不叫。
她左手拿下粘在臉上的雞絨毛,輕聲“咕咕咕”地喚了幾句,雞們概是聽慣了她的聲音便陸陸續續地安靜下來,又蹲在稻草上睡覺了。她顧不得雞舍裡的異味,拿着燈慢慢地靠近雞們也蹲了下來,右手試探性的摸向一隻子雞,那隻不大的子雞很享受地將頭往照人的手裡湊。照人感覺到手心裡的溫暖那股驚顫少了許多,手貼着雞頭輕輕地摩挲着,緊繃的神經也慢慢鬆懈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對她來說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般長,終於聽到家裡黑狗的熟悉叫聲了,接着便是門被打開的聲音,然後聽見娘和哥哥們的說話聲越來越清晰。
章氏在閨女房間裡和堂屋裡都尋不見閨女,便掌着燈到後院來,正瞧見閨女從雞舍的棚子裡站起身子,趕忙走進雞舍。當瞧見閨女頭上頂着雞絨毛臉上還掛着淚珠的狼狽樣子時,心都疼了。照地瞧見妹妹那般模樣也是一臉驚呆。
章氏將油燈遞給二娃兒拿着,將閨女擁進懷裡,摘掉閨女頭上的雞毛,自責道:“都是娘不好,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裡。”
照人抱緊章氏,哽咽道:“娘,我怕哩。”
章氏一手輕輕地撫着閨女的話,哄道:“娘和二哥回來了,照兒不怕不怕。”
待閨女情緒恢復一些,章氏便將照人帶到伙房裡洗了手和臉吃飯。晚上拿了枕頭到閨女房裡陪她睡覺。
沈丘山和沈照天忙完祠堂裡的事已到凌晨了,是照地起來開的門。父子倆聽完照地說了妹妹的情況後,俱是心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