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雪已經停了。
梅樹枝頭霜刃寒冽,陸曈倏然打了個寒戰。
裴雲暎垂眸看着她。
她站在面前,灰青棉袍裹着瘦弱身軀,越發襯得整個人蒼白瘦弱。所有見過陸曈的人都覺得她柔弱纖麗,更瞭解她的人知曉她冷靜瘋狂,卻無人知道她曾在大雪封口的荒山上,孤零零的做過許多年藥人。
藥人。
裴雲暎眼睫一顫。
那塊石碑,那塊鑿刻粗糙的石碑上字跡潦草而熟悉,更熟悉的是“莫如芸”這個名字。當初仁心醫館慶宴時,他曾在苗良方嘴裡聽過一回。
“當日官差從這位莫家小姐的後院中,挖出許多孩童的屍骨,後來才知,這位莫小姐一直暗中畜買孩童作爲藥人。”
“一開始只是她院中丫鬟女童,但一個月中下人頻頻調換未免惹人懷疑。後來就從各處人牙手中買來貧苦出身的小孩兒,因她給的銀錢多,漸漸就網羅了一羣人,特意在京中尋些叫花子、農人家兒女買進。”
“她把這些小孩藏在密室,供給他們吃喝,喂他們各種毒物,再解開,如此反覆。幼童身子本就嬌弱,如何折騰得起,至多不過幾月,一命嗚呼。”
苗良方嘴裡,這位豢養藥人的醫官之後最後葬身火海,然而眼下落梅峰的這塊石碑卻證明,莫如芸並沒有死。
他不知道莫如芸是如何從盛京逃出,但他很清楚,刻上“恩師”二字的陸曈,絕非只是這位狠毒醫官的“良徒”。
石碑後一排排無名墳冢,一共十六處,而初見時,她自稱“十七”。
十七,第十七個藥人,十七個,即將被埋進墳冢裡的人。
裴雲暎心頭劇烈震動一下。
很多原先不明白的事,在這一刻驟然得解。
他第一次見到陸曈的時候,她在蘇南刑場撿拾死人屍體。李文虎也曾提過後來在刑場上再遇到過她,她撿拾屍體不止一次。
常武縣秘信稱,陸三姑娘驕縱任性、活潑機靈,但後來出現在盛京仁心醫館的陸曈,冷漠與密信中全然不同。
一個少時離家的小姑娘,到底經歷過什麼才能面不改色的殺人埋屍,她復仇起來孤注一擲,瘋狂甚於決絕。
爲何她總是對蘇南的過去閉口不提,爲何她能在旁人避之不及的荒山上行動自如,草屋中長短古怪的繩索,牆上印跡深刻的指痕……那天在慶宴上,她與尋常不同的出神。
莽明鄉茶園的農家小院裡,她手持茶碗,語氣平淡地對他諷刺:“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我百毒不侵。”
她實在很會忍耐。
他竟一點也未察覺。
那些刻意的疏離,所謂的“絕無可能”,某些時刻流露的瘋狂與軟弱,終於在這一瞬驟然凝成畫面,拼湊成一個完整的答案。
“陸曈,”裴雲暎望着她,輕聲開口:“你是不是,曾做過莫如芸的藥人?”
陸曈僵硬地擡起頭。
初見時,他總是高高在上,勝券在握,揶揄、試探、質問,像道討厭又甩不掉的影子,她一心想要將對方拽下來,卸下他永遠遊刃有餘的面具。
再後來,彼此相知、熟識、交手,他清楚她掩藏下的底細,她也知道他不如表面上的簡單。
刻意劃清的距離早在不知不覺中彼此逾越,他看向她的目光越來越柔和,笑意裡不再有過去的無謂,譬如此刻,他的目光如此複雜,複雜到令她眼眶酸澀,心頭翻涌。
她無法面對。
本能想要逃走。
想要逃開這個正往悲哀的、悽情走去的結局。她希望她的故事結束得更輕盈,哪怕突然也好,而不要這樣沉重、緩慢地沉入泥潭,讓岸邊的看客一道爲她悲哀。
胸口處熟悉的鈍痛漸漸傳來,似道洶涌苦潮,頃刻要將人淹沒。陸曈推開他,轉身往回走。
才走幾步,忍不住捂住胸口,扶牆慢慢彎腰蹲下身來。
裴雲暎見狀,上前扶住她滑落身體,緊張道:“你怎麼了?”
陸曈側過頭,“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鮮血。
裴雲暎目光鉅變,一把抱住她:“陸曈?”
“我……”
胸腔的疼痛比以往每一次來得更加劇烈,一直以來竭力壓制的疼痛在這一刻全部襲來,她痛得全身顫抖,一瞬間冷汗直流,蜷縮在對方懷裡,艱難道:“把我的花拿回去……黃金覃……”
說完這句話,她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她最後聽到的,是裴雲暎急促的喊聲。
“陸曈!”
……
陸曈做了個短暫的夢。
夢見常武縣那年大雪,她在李知縣府門前遇到了欲上馬車的芸娘。
芸娘攙扶起磕頭的她,救活了陸家人,她隨芸娘去了蘇南,住進落梅峰。
試藥、試毒、學醫、學藥,她在落梅峰上輾轉多年,走遍每一處地方,最後下山時,回頭望了一眼被留在山上的孤零零的小木屋,以及藏在草木深處的、凌亂悽清的十七處墳冢。
第十七處墳冢裡的不是她。
是帶她上山的芸娘。
醒來時,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感覺自己趴在某個人背上,正被揹着往山下走。
那人走得很快,脊背安全又溫暖,她動了動手指,側首看去:“裴雲暎?”
呼吸的熱氣落在對方耳畔,裴雲暎一怔,道:“你醒了?”
“你這是做什麼?”陸曈有氣無力道。方纔疼痛眼下已不再明顯,似道洶洶而來的海潮,過後只餘平靜。
只是身體卻很累,累到她現在多說一句話都覺得吃力。
“你剛纔暈倒了,山下有醫官。”裴雲暎揹着她腳步未停,道:“堅持住,我現在帶你下山。”
陸曈剛纔發病了。
他看過她手臂,並無桃花斑或是紫雲斑,可見不是疫病。然而剛纔她躺在他懷中渾身顫抖的模樣令人心驚。
他並非醫官,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快帶着陸曈下山去找常進。
“我的花呢?”
“都在。”
陸曈放下心來。
她兩隻手攀着他脖頸,不知爲何,這時候心底反倒一片平靜。像是一塊懸在空中的巨石終於在某個時刻轟然落地,無奈之餘,盡是解脫。
裴雲暎最終還是知道了。
她其實一直不想要他知道,她其實也曾努力想要救過自己。可是在落梅峰呆了那些年,那些毒如同她身體的一部分,與她身體永遠融合在一起。
世上或許沒有任何毒再能毒倒她。
同樣的,世上也不會再有任何藥可以解救她。
她是註定要沉入泥潭的人,卻偏偏在沉下去的最後一刻,遇到了想要在一起的人。
何其遺憾。
陸曈閉了閉眼。
“你瘋了呀,”她眼底有淚,卻微微笑起來,有點小聲埋怨,“沒我帶路也敢下山。”
裴雲暎背對着她,語調溫和:“上山時綁了紅布做過記號,陸大夫放心,我們殿前司選拔絕非只靠臉。”
陸曈“噗嗤”一聲笑了。
這句話他曾說過,在不知道一切的時候,在她曾妄想過未來的時候,揶揄又好笑,只是此刻聽來,笑話裡也藏着幾分悲傷。
“你怎麼也不綁布巾,”她摸摸裴雲暎的眼睛,長睫像忽閃的輕盈蝶翼,在她手中微微泛癢:“不怕失明嗎?”
“是很危險,所以陸大夫,看着我,別睡。”
他的語氣已儘量溫和,然而陸曈卻看見他的臉上沒有笑意。她從來沒見過裴雲暎這樣的神情,讓她想起當初在文郡王府,裴雲姝生寶珠的那一夜。
那樣的無措又竭力維持冷靜。
她忽然覺得心酸。被留下來的人很痛,她知道那種滋味。
她並不想裴雲暎也體會那種滋味。
只是眼下看來,終究事與願違。
他身上傳來的清冽香氣溫柔又冷淡,陸曈把頭靠在他臉畔,有些恍惚地低聲道:“你身上好香……我喜歡這個香袋的味道。”
裴雲暎一怔。
她曾說過不止一次想要他的“宵光冷”,一開始以爲是玩笑,後來發現是不懂“情人香”之意,他剋制避開以免誤會,如今卻在這一刻後悔。
爲什麼沒有早點發現?
爲什麼到現在開始後悔?
太晚了,他總是太晚。
裴雲暎放輕聲音:“你喜歡,等你好起來,我送你一隻香袋,好嗎?”
陸曈沒有回答。
她很瘦,像片雪花,沉甸甸又輕飄飄,伏在他背上,呼吸細弱,是從前不曾見過的乖巧。
他卻寧願她還是初見時那般,厲害又聰明,將所有人耍的團團轉,至少那時候她是鮮活的,像團火,而不似現在,那團火漸漸將要燃盡,只剩一點將熄餘燼。
陸曈偏了偏頭,貼着他耳畔,脣軟軟的,溫熱又清淺,嘟噥兩句。
裴雲暎回頭,她聲音很輕,在風雪裡一瞬被淹沒,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
陸曈偏過頭。
落梅峰的雪又紛紛揚揚下了起來,先頭的小雪變成雪花般大雪,洋洋灑灑落在人身上,她伏在裴雲暎背上,身上蓋着斗篷,雪粒子很快鋪滿二人頭頂,遠遠望去,竟似一道白頭。
“下雪了?”
她朝着長空,輕輕伸出一隻手,遙遙接住一朵雪花,雪花落在掌心,是一朵完整的形狀,一點點消融,化爲烏有。
陸曈喃喃開口。
“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絕……去歲江南見雪時,月底梅花發……”
“今歲早梅開,依舊年時月……冷豔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兒雪……”
裴雲暎一怔,溫聲問:“這是什麼詞?”
她沒有說話,把頭伏在青年肩頭,靜靜閉上了眼睛。
……
落梅峰的雪從山上飄下來,飄到蘇南城中時,就少了幾分凜冽。
刑場裡,一夜間,又多了兩具病者的屍體。
疫者屍體被掩埋進土地,更深的雪覆蓋上去,茫茫一片裡,漸漸分不清哪一處墳冢在哪一處。
常進臉色很不好看。
疫病每一日都有新人死去,醫官們從閻王手中搶人。蘇南的疫病不再擴大,是不幸中的萬幸,然而對染病之人來說卻似陷入更深的絕望。
翠翠身上的紫雲斑也加重了,昨夜裡已昏迷兩次,厚扁之毒尚未消解,她身子本就病弱,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
丁勇臨死前唯一念想就是希望女兒活着,醫官們在盛京醫治貴人,奉值都是小病小痛,漸漸冷凝的心卻在蘇南生死關頭重新活轉,再一次感到生離死別的惻然。
待掩埋屍體的衙役離開,常進才心頭沉重地回到癘所,一進門,就見林丹青和紀珣正在桌前分揀藥材。
見常進過來,林丹青站起身,紀珣的神色也有些不對。
“怎麼了?”常進問。
“醫正,”紀珣看了一眼癘所的病人們,與常進走到門外說話,“運送赤木藤的人來信稱,雪大耽誤行程,平洲過來的赤木藤,可能要晚三五日纔到。”
此話一出,常進臉色一變:“三五日?不行,他們等不了那麼長時間!”
就連這兩日都是緊着時間,再等三五日,刑場的死屍只會多增幾具。
林丹青走了過來,眉眼擔憂。
如今唯有赤木藤可解厚扁之毒,然而最近的平洲運來時間也趕不及。眼下也未尋到其他代替藥物,棘手至極。
“能不能讓裴殿帥的人前去接應,他們禁衛人馬或許走得快。”
不提還好,一提,常進眉眼間更是焦灼。
裴雲暎昨日和陸曈一起上落梅峰了。
這二人平日也不是衝動之人,行事穩重,也不知突然發什麼瘋,這樣大的雪進山。偏生裴雲暎的手下們對此並不放在心上,否決了常進立刻帶人進山尋人的提議。
一天一夜還未歸,也不知出了何事。
紀珣道:“醫正,不如再同李縣尉的人說,進山一趟。”
醫官們無法支使禁衛,但蘇南城的縣尉或許更易說話。
常進正要開口,一邊的林丹青忽然目光一動,指着遠處叫道:“醫正,那是不是陸妹妹?他們回來了!”
衆人順着她方向看去。
揚揚風雪地裡,漸漸行來一人。年輕人手裡拖着一隻藥筐,背上還揹着個人。衆人見狀,趕緊朝他跑去,待走近,漸漸看清楚,背上人雙眼緊閉,伏在裴雲暎肩頭,臉色蒼白如紙,正是陸曈。
林丹青嚇了一跳:“陸妹妹?”
陸曈無聲無息,並無反應。
裴雲暎放下藥筐,轉身將她抱在懷裡,目色冷凝:“先帶她回宿處。”
“對對對,”常進道:“這裡雪太大了,先帶陸醫官回去。”
一路疾行,回到醫官宿處,裴雲暎把陸曈放到牀上,林丹青趕緊坐在牀邊,拉開陸曈衣袖。
“我看過,沒有桃花斑。”裴雲暎道。
“那這是……”
“她在山上吐過一回血,我不知道她出了何事,是否舊疾,但她看起來很疼。”
“吐血?”常進面色一變,撇開衆人,自己上前替陸曈把脈。
屋中衆人緊張地看着他。
須臾,常進收回手,看向榻中人皺起眉:“奇怪。”
“怎麼?”
“脈象細弱,氣虛無力,但除此之外,並未有何異常。怎麼會突然吐血?”
林丹青想了想:“是不是因爲這些日子忙着治疫太過勞累了?先前陸妹妹就流過一回鼻血。”
紀珣搖頭:“勞累不會令人疼痛。”他看向裴雲暎:“裴大人剛纔說,她很疼?”
裴雲暎沉默着點頭。
他還記得陸曈蜷縮在他懷中顫抖的模樣,他知道陸曈一向很會忍耐,若非痛苦至極,連呻吟都不會發出。
“先去熬碗凝神養氣藥給她服下。”常進道:“昨日大雪,山上冷,她現在一點生氣都沒有。”
紀珣點頭,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得裴雲暎開口:“等等。”
衆人看向他。
他道:“尋常藥物對她無用。”
紀珣皺眉:“爲何?”
“她做過藥人。”
此話一出,屋中陡然靜寂。
林丹青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說什麼?”
裴雲暎垂下雙眸,語氣澀然。
“陸曈,可能做過很多年的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