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風雪仍在繼續。
方纔失去的理智清明回來,狼狽與隱秘被揭穿,陸曈一瞬惱羞成怒,掉頭要走。
卻被一把拽了回來。
裴雲暎攥着她手腕,先前含笑的、柔和的目光頃刻褪去,宛如壓抑怒火,面上神情漸漸冷卻。
“爲何推開我?”他問。
他已發現一切秘密,藏起來的彩絛與木塊,刻意生疏的距離,他一向聰明,而她在方纔交手中已泄露底牌。
她瞞不了對方。
一個天之驕子,一遍又一遍被她推開,若未發現真相,尚能用藉口遮掩,然而一旦知覺原來是刻意爲之,他自然會生氣。
他理應生氣。
陸曈心中驀地生出一股心虛,緊接着,心虛轉爲愧疚,愧疚化爲慌亂,最後,成爲她自己都不知如何應付的茫然。
“殿帥。”陸曈定了定神,仰頭看着他:“我與你之間,絕無可能。”
裴雲暎平靜道:“爲何不可能?”
“我不喜歡……”
“藉口。”
陸曈一頓。
他精明又敏銳,從前是自己僞裝得好,如今僞裝被窺見,以他的性子,只會追究到底。
竭力使自己冷靜,陸曈繼續道:“你我身份有別,你是高貴不羣的殿前司指揮使,而我只是身份微賤的平人醫官,無論如何都……”
他嗤笑一聲,似嘲笑她言語的荒謬:“說謊。”
陸曈:“你……”
“陸曈,”裴雲暎打斷她的話,盯着她眼睛,“你說謊的本事退步了。”
他的眼神太過逼人,陸曈竟無可抵禦,只好後退,試圖躲開。
下一刻,卻被攥着手腕,猝不及防拉近他身前,
他與她距離很近,或許怒到極致,漆黑長眸裡竟有危險之意閃動,呼吸相聞間,陸曈瞧見他垂下的長睫,燈影下曖昧而生動。
“你到底在隱瞞什麼?”
門外的寒風呼嘯着吹過山頭,桌上火苗將熄未熄,青年身上銀色刺繡被晃出一層綺麗冷澤,比這更耀眼的是他的眼睛,像落梅峰夏夜的星,溫柔又鋒利,照着她無所遁形。
陸曈不說話。
裴雲暎緊緊盯着她,眸中已帶幾分惱意。
他知道陸曈一向很能藏。
初見時,他就看出陸曈並非表面乖順。後來數次相交,陸曈在仁心醫館坐館,他盯上她,她每次都能巧妙應付。真話謊言摻雜在一起分不清楚,每一次都叫她逃走。
殿前司審刑室中,刑罰花樣百出,他一向很會逼供,也見過無數犯人,偏對這個最厲害的束手無策,打不得罵不得,逼問至最終處,都是他讓步。
一次又一次,她吃定了他。
油燈拉長的影子落在牆上,纏綿又悱惻。
屋外雪月清絕一片,幽暗光線中,青年眼底怒意漸漸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浪潮,眸色晦暗不明。
他盯着陸曈,忽然俯身靠近。
陸曈微微睜大眼睛。
二人距離很近。
絕對的寂靜裡,對方近在眼前,觸手可及。青年眉眼鋒利分明,明亮雙眸映着她的影子,她能感覺到對方溫熱呼吸和他身上淡淡的清冽香氣,冰涼的、溫暖的、柔和似片溼雲。
她僵在原地。
那張紅潤的、漂亮的薄脣漸漸逼近,幾乎要落在她脣間,濃長睫毛的陰影覆蓋下來,猶如蝶翼,朝着她慢慢低頭,只剩一絲微妙距離。
裴雲暎的視線落在陸曈身上。
她直勾勾望着他,似乎有點驚訝,但竟沒反抗亦或後退。總是平靜冷清的眼眸裡,有淡淡漣漪,彷彿隱忍。
讓人想起先前新年夜那一日,她在煙火下的院落裡望過來的眼神,倔強又孤勇。
心中忽而掠過一絲不忍。男子視線仍緊緊盯着眼前人,將吻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到底不忍逼她。
陸曈一愣。
驀地,他鬆開陸曈的手,站直身子,喉結微微滾動一下。
雪屋燈青,山間兒女,方纔旖旎與溫情漸漸褪去,兩個人回過神,彼此都有些一絲微妙。
陸曈望向他,心中鬆了口氣之餘,又掠過一絲極輕的失落。
他回頭,低頭盯着她,眼神不再像方纔那樣咄咄逼人,卻仍帶了幾分冷意:“還是不肯說?”
回答他的是沉默。
他盯着陸曈,半晌,道:“行,不想說就算了。反正我已經知道了。”
陸曈:“你!”
他揚了揚手中彩絛。
陸曈驟怒,試圖伸手去奪,卻撲了個空。
“從前我不知你心思,現在知道了,就絕不放手。”他把彩絛繞在指尖,沉默不語地看了她許久,一字一句道:“陸曈,不管你搬出什麼理由,我都不會再相信。”
陸曈頭疼欲裂。
裴雲暎此人,最是難纏,從前他們交手時,就像甩不掉的影子,他最擅長髮現人隱瞞的錯漏,深藏的弱點,對準命門步步緊逼。從前是他對她遷就退讓,到了眼下,一交手她就已泄露底牌,他要追究起來,實在毫無還手之力。
半晌,陸曈憋出一句:“自以爲是。”
“陸大夫。”裴雲暎不以爲意,一雙漆黑眼眸平靜深邃如落梅峰夜雪,泛着點涼,深靜又溫柔。
“與人有情一事,是你教會我的。所以你不妨再教教我,如何與人廝守。”
廝守。
分明是放狠話的語氣,偏偏說的話卻如此動聽,陸曈心中一跳,只能努力瞪着他,勉強嘴硬:“誰要和你廝守?”
“你總會承認。”
她氣怒,僵硬站在原地,只覺人好似被分成了兩個。一個在暗處,爲這明朗的、燦然真摯的情意而心動,竊喜於這份兩情相悅。一人卻在更高處冷眼旁觀,嘲笑她這沒有結果的、渺然無終的結局。
腳下傳來寒冷涼意,方纔下榻時太過着急,陸曈沒穿鞋,落梅峰上雪夜冰涼,此刻寒氣漸漸襲來。
正僵持着,眼前一花,身子驟然一輕,陸曈愕然擡眸,發現裴雲暎竟一把將她橫抱起來。
他動作很利索,懷抱卻很柔和,抱她抱得輕而易舉,格外輕鬆。
“你……”
“你要站到什麼時候?”他抱着她往榻邊走去,“着涼了未必有藥。”
他把她放在榻上,陸曈坐直身,警惕盯着他。
裴雲暎嗤道:“你以爲我要幹什麼?”
陸曈:“你離我遠一點。”
裴雲暎什麼都沒做,但這也足夠令人緊張。她怕自己淪陷在這雙深邃雙眸裡,她從不知自己是這樣抵擋不住誘惑的人。
裴雲暎低頭,遞給她一方棉帕:“不擦汗了?”
他這麼一說,陸曈才反應過來,方纔是要從醫箱中拿帕子的。
她一把奪過帕子,擦拭額上的汗來。
方纔剛做了噩夢,之後又被他步步緊逼,彷彿打了一場惡戰,心中沉沉浮浮,此刻再看,竟已出了一身汗。
額上的汗順着面龐沒入頸肩,她便也順着頸肩往下擦,衣領鬆懈處,膚色瑩白如玉,像透明的雪白花瓣,燈色下泛着淺淺光痕。
裴雲暎垂眸看着,眸色稍稍一動,忽然轉過身去。
陸曈並無所覺,只看他突然背過身去,三兩下擦好汗,把帕子攥在掌心,道:“我要睡了。”
他回過身,望着她勾脣:“你現在睡得着嗎?”
短短一夜,大起大落,說實話,的確睡不着。
想到方纔之事,心中更是羞憤,更氣怒於被人發現心思的難堪。
“我睡得着。”她切齒,“不勞你操心。”
言畢,合衣躺了下來,如方纔一般,將後腦勺對準他了。
裴雲暎盯着她,燭火燈色映着他乾淨的眸,卻未如從前燦爛明亮,宛若深潭幽靜。
片刻後,他把油燈往裡推了推,也如方纔一般,在牀邊躺了下來。
門外雪如飛沙,風聲翻濤。屋中卻燈火搖曳,照着窗外梅影,寒色靜謐。
陸曈背對着他,聽到對方的聲音傳來。
“蘇南疫病結束,你不會留在醫官院了吧。”
陸曈一怔。
她進醫官院,本就是爲了接近戚家,如今大仇已報,再留下去也無意義。她其實並不喜歡醫官院,皇城內的日子並不自由,有時候見的越多,反而失望。
裴雲暎開口,語氣散漫:“若你不想留在醫官院,回西街坐館也不錯。或者……你不想待在盛京,回到蘇南,或是常武縣,行醫或是做別的,也算不錯出路。我陪你一道。”
陸曈默了默,道:“你瘋了?”
他是殿前司指揮使,前程大好,縱然有裴家拖後腿,可新皇明顯對他偏愛重用,放棄榮華富貴做這種事,得不償失。
他不甚在意地一笑:“反正你對付瘋子很有經驗。”
陸曈不語。
裴雲暎手枕着頭,宛如尋常家話。
“樑朝不止盛京一處繁華,你也只到過蘇南和常武縣。趁現在不妨多出去走走,對你積攢醫理也有好處,我大事已了,也無牽掛,你應該不介意帶上我。”
“我可以陪你回常武縣或是蘇南,你想繼續開醫館就開,再買一處宅邸,像仁心醫館院中種點草藥……”
他說得很平靜。風在外頭呼嘯,窗外一片月白。他的話光是聽着也生出期盼,似好景春日,令人生出嚮往。
陸曈眼眶慢慢紅了。
她做完一切,她步步走向泥潭,安靜地等待泥水慢慢沒過發頂將她吞沒,卻在最後一刻看見有人朝她奔來。
他跪倒在岸邊,讓她看沿岸花枝燈火,遙遙伸出一隻手,對她說:“上來。”
她很想抓住那隻手。
卻怎麼都抓不住。
眼淚無聲劃過面龐,將枕頭浸溼,她背對裴雲暎躺着,忍着喉間酸意,一言不發。
屋中沉寂下來。
四周再無聲息,裴雲暎擡眸看了一眼牀上:“你睡了嗎?”
榻上人沒有回話,彷彿熟睡。
他垂下眸,跟着閉上了眼睛。
……
這一夜很是漫長。
不知是不是被裴雲暎打岔,亦或是被別的事佔據思緒,再睡下後,陸曈沒再做噩夢。
醒來時,天色已亮。
陸曈起身,桌上那盞油燈已燃盡了,屋中一個人也沒有。
她推開門,門外風雪已經停了。
漫山大雪壓彎梅枝,落梅峰上一片銀白,只是天仍是黯黯的,堆着萬重濃雲,一如既往地蕭索。
陸曈站在門口,恍惚一瞬。
她在落梅峰上待了七年,落梅峰的雪早已看過千遍萬遍,然而不過在盛京去過兩年,再回來後,竟已覺出不習慣。
習慣果真是可怕的東西,它能改變一切。
陸曈抱着藥筐,往紅梅樹下走。
芸娘愛在屋前的空地栽種毒花毒草,紅梅樹下這片種的最多。
如今赤木藤已經枯萎,但既上落梅峰,無功而返總是不好,陸曈想着,若能再這裡帶回去一點草藥也行,不管毒性如何,或許也能給新方增添一點材料。
待走到紅梅樹前,原先蓬勃藥草如今被大雪壓得七零八落,不復往日繁盛,只剩下潦倒幾叢,孤零零地聳立着。
陸曈心中嘆息。
兩年已過,哪怕是最毒的藥草,也需精心侍弄,無人照看,就會枯萎。
她把藥筐放在一邊,半跪下來,將尚還完好的花草一株一株仔細採摘下來收好。
這裡的藥草實在剩下不多,她很快摘完,正欲離開,忽然間,目光瞥見樹下一點豔色,不由一頓。
七倒八歪的白雪中,隱隱出現一點嫩黃。
這黃色在雪地裡很突兀,陸曈眉頭微皺,幾步上前,彎腰伸手拂開雪堆,待看清那是什麼,一下子愣住了。
“黃金覃?”
“怎麼……”她難掩驚愕。
落梅峰上,芸娘只種毒花毒草。
無毒藥材於她無用,不必搬到落梅峰上。
有一次芸娘得到一把黃金覃的種子,此花生長於西域,珍貴無毒,相反,可解熱毒。芸娘要把那袋種子扔掉,陸曈揹着芸娘又偷偷撿了回來。
她把種子種在屋後,認真澆水,每日都去看,但那黃金覃遲遲未長出來,她心中奇怪,挖開泥土,發現種子早已爛在泥中。
芸娘倚在門口,冷眼瞧着她動作,盈盈笑道:“黃金覃畏寒喜熱,落梅峰上是長不出黃金覃的。”
“小十七,你怎麼白費力氣?”
陸曈抿脣不語,心中越發執着。
她那時心裡卯着一股勁,總覺得若能在落梅峰上種出解毒藥草,似乎就能證明人足以扭轉命運。但後來她種了許多次,細心呵護,種子始終沒發芽。
芸娘死後,陸曈下山前,把那袋黃金覃灑在紅梅樹下了。
芸娘說的沒錯,落梅峰上長不出解毒藥草,有時候,命運一開始就已註定結局。
陸曈半跪在地,伸手探向那叢漂亮的小花。
它看起來比迎春花大不了多少,是漂亮的金黃色,與書上畫得一模一樣,雪地裡,花枝葳蕤,那點亮色在微風中輕顫,照亮人的眼睛。
陸曈輕輕摸過去。
這叢她以爲永遠不會發芽的小花,在她離開後,在風雪瀰漫後,竟然不知不覺自己開放了,在寒風裡,在積雪下,燦然用力地盛開着。
她看着看着,不知爲何,眼底一熱,忽然淚盈於睫。
……
“啪——”
腳踩在地上被雪吹斷的梅枝上,發出清脆咧響。
有人走過屋後草叢,腰間銀刀凜冽。
陸曈還在屋中熟睡,裴雲暎沒有吵醒她,出門查看四周。
下過一夜雪,落梅峰上白雪皚皚,從山頂望過去,四下一片茫茫,常人進山,很容易迷失道路。
蘇南縣尉李文虎一力阻攔醫官進山並非膽小,事實上,換做殿前司禁衛,進入雪山一樣很危險。
偏偏陸曈在這裡如魚得水。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走過雪地。
常武縣的陸三姑娘,後來變成蘇南城的醫女十七,中間似乎缺了一截,偏偏她對缺失那一塊保護得尤其謹慎,如守着驚天秘密,不叫人窺見一點端倪。
荒蕪大山,潦草破屋,狹小的牀,繩子和指痕,他原以爲對她已足夠了解,如今卻覺得疑團更深。她不打開,他便無法進入,二人之間看不見的一條線,是令她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癥結。
裴雲暎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大片荒草。
屋後處的荒草地雜亂,大雪將草木壓得亂七八糟,然而在那一片亂叢中,突兀地聳立着一排排土丘。
寒雪覆蓋一切,一些落在土丘之上,於是隆起的墳冢越發明顯,一排又一排,在這荒草中格外清晰。
裴雲暎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這是陸曈曾住過的屋子。
屋後處,卻有這麼多觸目驚心的墳冢。
他目光落在最前面的那隻墳冢。
那處墳冢與別處不同,明顯更寬一些,上頭立了一塊石碑,石碑應當是從外頭隨意劈砍而成,不甚規整,被雪覆着滿面。
青年斂下神色,向前走了兩步,伸手拂開石碑落雪。
雪白落雪被拂開,漸漸露出上頭鑿刻的字跡。
那字跡鑿刻得也是模模糊糊,潦草筆畫卻很熟悉,正是陸曈的字跡——
恩師莫如芸之墓。
莫如芸?
裴雲暎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這名字有些耳熟。
他看了一會兒碑文,正欲離開,才一轉身,忽而想到什麼,猛地擡眸。
電光石火間,有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莫家小姐雖天賦異稟,但這些被她看做藥人的孩童,纔是她屢現奇方的關鍵。那些孩童在她手下生不如死,十分悽慘,除了新抓的那個藥人,沒有一個活下來。”
……
金燦燦的黃金覃被大把大把摘下,放進竹簍中。
陸曈摘下最後一叢黃金覃,心裡有些高興。
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未料當年隨手灑在樹下的種子,竟會在多年以後生長開花。
山上的赤木藤已經枯萎,黃金覃卻成了新的希望。黃金覃之性可解熱毒,實則比赤木藤效用更好,雖然不知最後能否真用在疫病之中,但有希望就有一切。
她要把這些黃金覃全部帶回山下,如此也不算白來一回。
陸曈把裝滿藥草的竹簍提回屋子,與醫箱放在一處。見裴雲暎還未回來,心中不由奇怪,正打算叫他名字,忽然間,透過木窗,瞧見後屋處隱隱站着個人影。
那個地方……
陸曈的心砰砰狂跳起來。
剎那間,她顧不得其他,放下醫箱奔出門。
後屋那塊雪地,草木被白霜覆蓋。年輕人就站在雪地中,背影挺拔,卻在這茫茫大山裡,顯出一種寂寥。
陸曈在他身後停下腳步。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
裴雲暎站在她面前,那雙銳利漂亮的眼眸安靜盯着她,似有暗藏的情緒翻涌。
陸曈的視線落在他身後。
那裡,芸孃的墓碑上,落雪被拂開,她潦草的字跡分外清晰,像幅被陡然揭開的,拙劣的秘畫。
裴雲暎定定盯着她,一步步朝她走來。
“你爲什麼叫十七?”
他的聲音與往日不一樣,冷靜的,輕柔的,像在壓抑某種情感,聽得人心頭一顫。
“你是因爲這個推開我?”
他走到陸曈面前,垂下眼,慢慢地開口。
“你是,莫如芸的藥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