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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花上金鈴

第222章 花上金鈴

第222章 花上金鈴

去蘇南救疫的名冊傳到西街時,仁心醫館衆人都懵了。

杜長卿揉了好幾下眼睛,瞪着陸曈:“我沒看錯吧,名冊上怎麼會有你名字?”

陸曈把醫箱放在桌櫃上,語氣平淡得像是要出門買杯甜漿。

“我要去蘇南救災,明日一早就走了。”

“不對啊,小陸,”苗良方拄着柺杖從裡鋪繞出來:“你今年初才進的醫官院,連第一次吏目考覈都沒通過,從前也沒救疫經驗,醫官院怎麼會點你去蘇南?”

杜長卿目光一閃:“是不是裴雲暎?”

“你昨天去了趟殿帥府出診,今日回來就說明日去蘇南。”他破口大罵:“是不是那個黑心肝的動了什麼手腳,逼你來着?混賬王八蛋!”

“我是去救疫,不是去送死。”陸曈無言,“況且這是醫官院的安排。”

苗良方疑惑:“醫官院也不該讓你一個新進醫官使隨行……是不是弄錯了?”

陸曈默了一下,搖頭:“我是蘇南人,或許隨行能對他們有幫助。”

杜長卿聞言,大大翻了個白眼:“我還是盛京人了,我對誰有幫助了?”又道:“不行,我老爹以前和我說過,大疫死人無數,也和送死差不多了。我看還是送禮給醫官院,他們要多少銀子才能把你名字除了?”

“杜掌櫃,我是醫官。”

“醫官怎麼了?醫官不是人?醫官就該衝着去送死?”杜長卿不耐,“少說什麼醫者仁心的廢話,沒那仁心,我俗人一個,你也甭當聖人,趕緊的,湊湊銀子去醫官院。”

陸曈一動不動。

苗良方嘆息一聲。

阿城縮在角落大氣也不敢出,銀箏站在氈簾前,眼眶微微發紅。

杜長卿扯了兩下沒扯動陸曈,來了氣:“使喚不動你了?”又發火,“你去年剛來仁心醫館和我做生意提條件的時候,怎麼沒這麼濫好心呢?裝什麼菩薩!”

陸曈掙開他的手,道:“我想去蘇南。”

秋風清凜,門口李子樹下落葉蕭蕭,聚攏又飛散。

裡鋪寂靜無聲。

過了一會兒,杜長卿埋頭,一言不發走到裡鋪座前坐下,沒好氣問:“就非去不可?”

“是。”

他不說話。

其他人也不說話。

仁心醫館裡,陸曈要做的事,從來沒人攔得住。譬如春試,譬如去太醫院,一旦下定決心,絕不爲任何人改變。

也從不爲任何人停留。

過了一會兒,苗良方張口:“我給你寫方子。”

像是終於有了主心骨,苗良方絮絮道:“我沒去過蘇南,但我從前曾見過生了疫病的人。苗家村有各種防疫病的方子,不知你用不用得上。我全給你寫上,萬一用得上呢?”

“醫者,仁愛之士也。”他看向陸曈,嘆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去蘇南。”

杜長卿煩得牙酸。

他道:“婆婆媽媽,我去醫行問問去疫地要帶什麼!”掉頭走了。

其實衆人也心知肚明,醫官院的名冊都已通過,白紙黑字落下,又豈是送點銀子能改變的?只是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行程又很是倉促,衆人一時難以接受。

事不宜遲,阿城和杜長卿即刻趕去醫行,苗良方伏在桌案,湊近開始爲陸曈寫記憶中的醫方。

陸曈掀開氈簾回院子收拾衣物,銀箏跟了上來。

銀箏站在門口,看着陸曈一件件迭好衣裳,突然開口:“姑娘,我和你一起去。”

陸曈轉過身。

銀箏舉步進屋,語氣哽咽,“我也是蘇南人,我能幫你……”

她不知道出了何事,但在這之前,去醫官院也好,去戚家也好,總是在盛京。

蘇南卻不一樣。

遠在千里,又是瘟疫橫行,她從沒和陸曈分開過這樣長的時間,總讓她生出一絲恐慌,生怕陸曈日後不回來了。

陸曈看着她,微微搖了搖頭。

“醫官院隨行醫官行隊,你插不進來。”

“我可以偷偷跟上!遠遠跟着你們。”

“太危險了,我還要分心照顧你。”

“姑娘……”

陸曈走到她身前。

“何必回蘇南呢?”她道:“既已走出去,就不要回頭。”

銀箏僵住,擡眼望向眼前人。

陸曈站在她面前,烏眸明湛,那雙眼睛總是平靜淡漠,但被她凝視時,卻總能讓人無端安心下來,好似天大的事情在她面前也不值一提。

一如初見。

過了一會兒,銀箏問:“姑娘還記得咱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嗎?”

不等陸曈回答,她自己先輕聲開口:“我還記得。”

她病得厲害,渾身上下疼痛難忍,鴇母叫人用一卷席子把她捲了丟到落梅梅峰的亂葬崗去。

她哭着去抓鴇母的裙角:“乾孃,乾孃別丟下我,吃點藥,吃點藥我就會好起來的——”

被鴇母一腳踢開。

“好個屁!”鴇母指着她鼻子罵道:“買藥不花錢啊!你睜大眼睛看看清楚,這裡是花樓,不是濟善堂。我養你這麼久,這麼早就染病,賠錢貨!”

言畢,彷彿厭惡什麼髒東西般捂住口鼻,催促下人:“愣着幹什麼?還不快擡走!”

她便被擡去山上。

銀箏記得很清楚,那是個冷雨夜,山路泥濘,風聲淒涼。

她獨自一人躺在亂墳崗裡,綿綿雨水打在臉上,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滿心滿眼都是絕望。

這一生潦倒,生如蓬草,死得也狼狽。平人的一生,半絲尊嚴也求不得。

山間夜空似張無邊無際大口,貪婪吞噬人間僅有生氣。就在這灰冷裡,她看到一束光。

一點微弱的、在雨夜裡匆匆而來的光亮。

她疑心這是臨死前的幻覺,卻又覺得那幻覺十分真切。一個揹着揹簍的人走來了亂墳崗,在四處走走停停,撿拾什麼。

那點光來到自己面前,一隻手貼上了她面頰。

那隻手冰涼柔軟,默不作聲摸向她脖頸,動作卻很輕柔,緊接着,替她拂開擋在眼睛面前的凌亂長髮。

銀箏看見了一張臉。

一張年輕姑娘的臉,蒼白秀美,斗笠下,一雙眼眸漆黑似落梅峰夜色,在雨夜裡灼灼發亮,蹙眉看着她。

銀箏張了張嘴,虛弱卻令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別說話。”

姑娘像是明白什麼,放下揹簍,轉而起身抓住銀箏手,將她背了起來。

“我救你。”她說。

我救你。

三個字,如雨夜風燈,是救命稻草,她緊緊抓住,再不敢鬆手。

窗下花叢蟋蟀低吟,銀箏出了一會兒神,回過神來,眼中隱隱有淚,笑道:“我那時以爲自己死定了,沒料到會遇到姑娘。”

她愛詩愛畫,淪落於世間骯髒污濁之地,卻在見遍下流醜惡嘴臉之後,遇到世間最真摯美好之人。

是她這不幸的一生裡唯一一次幸運,或許是老天對她僅有一次的垂憐。

陸曈道:“都過去了。”

銀箏默然。

都過去了,蘇南是過去,不好的回憶也是過去,她在西街安寧了太久,回首時,才發現盛京離蘇南竟然這麼遠。

“留在西街吧。”陸曈道:“這裡很好。”

她是無根之花,隨意飄搖,好不容易在這裡尋到安隅一角,再捨不得放手。

“你還會回來,對嗎?”銀箏問。

陸曈看向窗外,梅樹亭亭,尚未開花,她說:“我走之後,替我好好照顧這株梅樹。”

她目光掠過梅樹下潮溼的泥土,卻沒有回答銀箏的問題。

銀箏沉默一下。

“姑娘,其實我有個妹妹。”

她說:“我爹爲填賭債把我和妹妹賣進花樓,我和妹妹想逃走被發現,她沒挺過去,被活活打死,我留了下來。”

“看到你時,我總想起她,是我沒保護好她。”

“我知姑娘復仇心切,對姑娘來說,世上沒有比復仇更重要的事,但若我是你姐姐,見你如此,只會心疼。”

銀箏嘆息:“你要多爲自己想想。”

陸曈道:“我知道。”“和小裴大人,你喜歡他,就和他在一起,不喜歡他,就算了。不要爲難自己。”

陸曈“嗯”了一聲。

“姑娘,”銀箏最後看着她,“我就在這裡等着你。你一定要回來。”

臨別之意,千言萬語,陸曈沉默一陣,點頭:“好。”

……

這一日過得很是匆匆。

因這消息來得突然,衆人準備東西也準備得倉促。陸曈傍晚時回了醫官院,第二日一早同醫官院隨行車隊一道出發。

一夜天明,到了第二日清晨,陸曈起牀時,林丹青已坐在門口喝粥了。

“醫官院的素粥,不知下次喝到要等多久。”她擡手,遞給陸曈一碗,“嚐嚐。”

陸曈接了過來。

林丹青也要去蘇南。

聽到林丹青在醫官名冊上時,陸曈也很驚訝,不知她是如何說服的林父。

“這有什麼難說服的?”林丹青滿不在乎道:“是我主動請纓,告訴他,此去蘇南,是立功的好機會。要憑吏目考覈一級一級往上升,等當上入內御醫那是多久以後的事了,更別提當院使。去蘇南就疫可不一樣,救疫結束回到皇城,其賞可省三級吏目考覈。”

“富貴險中求,況且又不是他冒險,他聽了,假惺惺擔心了一陣,答應得可爽快了!”

陸曈問:“你姨娘怎麼辦?”

“‘射眸子’之毒已解,我姨娘已無需人照顧。況且我醫術高明嘛,她也想叫我出去走走證明自己。”

她說得容易,陸曈卻知其過程必定不輕鬆,不過林丹青不願多說,她便也沒有多問。

二人用完粥,起身出發,常進已在門口等候了。

此去蘇南,多是有過救疫經驗的老醫官,新進醫官使裡,只有林丹青和陸曈二人。除此之外,紀珣也在。

“聽說他也是主動要求添上救疫名冊的,醫官院對此很重視。”林丹青與她咬耳朵,“也是,他醫術卓絕,倒比那些老醫官或許更有主意,咱們這次有他同行,救疫也會穩妥許多。”

陸曈點頭。

常進覈對完名冊上的人,帶醫官去隨行車隊,車隊裡還有一些御藥院的人,陸曈瞧見石菖蒲也在其中。瞧見陸曈,石菖蒲還對她打了個招呼。

秋日清晨,朝露未晞。城門兩岸四面衰草,一行南雁飛過,遠去雁聲裡,車隊輪子“咕嚕嚕”駛過。

“等等——”

忽有熟悉人聲傳來,坐在馬車裡的陸曈心中一動,掀開車簾。

有人跟在馬車後跑了過來。

是銀箏、阿城和杜長卿,苗良方落在最後,拄着柺杖健步如飛。

馬車停了下來,常進與外頭隨行護騎說了幾句,示意陸曈下車。陸曈下了馬車,幾人氣喘吁吁地在她面前站定。

“差點沒趕上。”杜長卿把偌大一個包袱往陸曈手裡一塞,“省着點吃。”

沉甸甸的一包全是吃食。

苗良方從懷中掏出個厚厚信封:“昨天匆匆忙忙,你要回醫官院,我夜裡又想起幾個方子,趕緊寫上。你拿着,萬一到蘇南用得上。”

他眼底兩團烏青,睡眼昏蒙的模樣,儼然苦熬一夜,筋疲力竭。

陸曈接過方子,問:“醫官院不許親眷送行,你們怎麼來的?”

未免生事,隨行車隊一大早啓程,家眷不可探視,這幾人卻追了上來。

銀箏道:“本來只說來城門碰碰運氣,不讓說話就算了。恰好遇見小裴大人公務經過,與他說了,就放行了。”

裴雲暎?

陸曈一怔。

阿城笑着指向遠處:“還沒走,那不就是。”

陸曈順着他手指看去。

深秋時節,金風拂拂,斑駁褐色磚牆之上,一道緋色身影站在城樓高處,在秋日清晨日光中鮮亮耀眼。

日光照着青年俊美鋒利的五官,他在高處,她在樓下,視線交匯處,若煙光日影,無聲浮動。

他沒有說話,就這樣淡淡地、平靜地目送她。

身後傳來常進催促,陸曈收回目光,抱着包袱和信,只短促地與幾人告別,匆匆上了馬車。

馬車走了一段,陸曈想了想,掀開車簾,回頭望去。

高樓已遠,日照城牆,金陽下,已沒了那道緋色影子。

他已經離開了。

……

城樓下,風清野曠。

蕭逐風問身側人:“特意讓他們多送一趟,意義何在?”

一大早去西街將人接來,只爲送行,實在令人無言。

“牽絆。”

裴雲暎道:“有牽絆,人就會想活。”

“那你怎麼不去告別?你還不夠格成爲她的牽絆?”

裴雲暎一哂,沒理會他,徑自往前去了。

值守一夜,他打算回府換件衣裳,剛到門口,就見裴雲姝從隔壁大門裡出來。

見了他,裴雲姝面色一喜。

“阿暎,你回來得正好,我剛纔聽人說,陸大夫去蘇南救疫了,這是真的嗎?怎麼先前一點消息也沒有。不是說,救疫都是老醫官,她一個年輕姑娘,才進醫官院不到一年,去蘇南豈不是很危險?”

裴雲暎進屋,裴雲姝追在他身後:“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裴雲暎卸下腰刀,鬆了鬆衣領,深吸了口氣,對她道:“姐姐,是陸曈自己要去的。”

“可是……”

“你我都不能替她選擇。”

他強勢一回,裴雲姝愣了一下。

“我只是擔心……”瞥見青年眼神,她又沉默下來。

屋中安靜一刻。

一陣風吹來,院中倏然傳來細碎鈴聲,輕盈鮮脆。

裴雲姝疑惑,循聲看去,不由一怔。

裴雲暎府邸院子裡,向來空空落落,以至段小宴常打趣說是練劍練刀好去處。

然而眼下花圃裡,竟不知何時種上大片大片木槿。

木槿已開花,若白霜,若紅霞,種在花園裡,秋光濃豔。

疏枝密葉裡,又點綴細細紅絲,其中綴滿金鈴,繫於花梢之上。隨風動,金鈴清脆作響。

裴雲姝呆住:“花上金鈴?”

書上記載,曾有王室“好聲樂,風流蘊藉,諸王弗如也。至春時,於後園中紉紅絲爲繩,密綴金鈴,繫於花梢之上,每有鳥鵲翔集,則令園吏掣鈴索以驚之。蓋惜花之故也。諸宮皆效之”。

裴雲暎從來不喜花木,府上肅殺簡致,裴雲姝不知他何時竟效仿前人做“護花鈴”。

明明上次七夕時,這裡還一片荒蕪。

可做“護花鈴”,是爲“惜花人”。

他何時憐惜起花草?

“怎麼突然喜歡上木槿了?”她不解。

“不好嗎?”

他淡淡吟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語調輕慢,似踏青湖邊歸來情動少年,字字動人。

裴雲姝茫然一瞬,看着眼前一片融融花木,下意識開口:“可木槿是野花,何以用得着護花鈴?一朝一夕,花就敗了,只享一日燦爛。何不種些牡丹月季?木槿並不會爲你長相開放。”

裴雲暎低頭笑了一下。

“自然要護。”

他看着眼前木槿:“風會吹她,雨會打她,暑日嚴酷,雪日寒凍。鳥雀啄食,還有園外摘花人。”

“我欣賞所愛之花,當然要護。我願做一輩子護花人,是不是爲我開放不重要,只要花開得好,做一輩子護花人又何妨?”

他聲音平淡,卻如重鼓悶錘,令裴雲姝大吃一驚,恍然明白什麼,朝裴雲暎看去。

花光綺霞裡,絢曉秋光照亮青年英俊眉眼,那片豔繁落在他眼中,裴雲暎看着,平靜開口。

“我想守着她。”

“但她拒絕我保護。”

他道:“她不需要我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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