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曠山林裡,陡然傳來一聲號角低鳴。
號聲傳到山下獵場外的營帳時,外頭等候的守衛都變了臉色。
陸曈坐在營帳裡,問林丹青:“出了何事?”
林丹青驀地站起,望向黃茅崗的方向:“……不好。”
“吹號……”
她喃喃:“代表獵場中有突發情況。”
果如林丹青所說,不過一炷香時間,山上下來一行禁衛,神色緊張直奔醫官院營帳而來。陸曈和林丹青起身,聽到爲首的禁衛和常進說話。
“太子殿下林中突遇猛虎,猛虎已射殺,殿下無恙,但身邊禁衛多傷,醫正請帶醫官上山行診。”
常進一聽十分着急,事關太子不敢耽誤,立刻點了一半醫官隨禁衛上山去,紀珣也去了。
林丹青和陸曈因爲是新進醫官使,常進便讓她們在營帳等候,不能同時遣所有醫官離開。
待常進走後,陸曈問林丹青:“山中怎會有老虎?”
黃茅崗夏藐之前會有班衛搜山,驅走獅虎熊類猛獸,以確保山上安全。畢竟如今夏藐不如先皇在世時兵衛盛大。
盛京夏藐已多年未出現過獅虎,連花豹都很少,怎麼會突然出現,還差點傷了太子。
林丹青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憂慮:“不知道。”
如今朝中兩派勢同水火,太子在圍獵遇此意外,偏偏三皇子也在場……
正沉默着,營帳簾被人從外面一揚,又有兩個禁衛匆匆趕來,道:“御史中丞大人從馬上摔下來,不能走了,請兩個醫官進山急診。”
御史中丞大人如今四十有五,這個年紀腿腳容易骨折,摔了可了不得。剩下的新進醫官使中唯陸曈與林丹青春試成績最好,聞訊便不多說,立刻開始收拾醫箱。
林丹青把一卷金創藥收進醫箱,皺起眉自語:“奇怪,這才日中,今年夏藐怎麼出事的這麼多?”
陸曈心中一動,望向山林方向,很快收回視線,對林丹青道:“走吧。”
……
林中塵土飛揚。
龍武衛禁軍馭馬飛馳而過,銀色刀光閃動間,伏在暗處的人影紛紛滾落,下一刻,蕭逐風迅速出手,寒光掠過,黑衣人喉間一動,脣角緩緩溢出一絲污血,倒地不起。
“殿帥!”禁衛喊道:“是死士!”
如此乾脆果斷的服毒,當是死士無疑。
裴雲暎一扯繮繩,掉轉馬頭:“保護三殿下,我去追。”
直衝林間而去。
元堯被衆禁衛護着後退,這波死士人並不多,方纔龍武衛察覺下與其交手,箭雨過後已是不敵,然而一被制伏,立刻咬破齒間毒藥自盡,頃刻間氣息全無。
地上橫七豎八都是屍體,一些是龍武衛的,大部分都是死士的。裴雲暎去追最後一個。元堯被護着逃至松林外的飛泉下,聽見遠處林間傳來的低渺號角。
號角?
他這頭遇刺的消息還未傳出去,怎麼就吹號角了?
又有急促馬蹄聲傳來,烏黑駿馬去而復返,騎在馬背上的青年勒馬回首,元堯忙看向他。
“怎麼樣?”他急道:“抓到活的沒有?”
裴雲暎搖頭:“自盡了。”
元堯一拳擂在石頭上,低聲罵了一句。
最後一個活口也沒了,意味着人證俱失。
段小宴從死屍邊一一查驗,回到裴雲暎身邊:“回殿帥,一共十名死士,全部自盡。”
只有十位死士,這數量算不得多。
但這些死士究竟是如何繞過圍場偷偷潛入此地,就很耐人尋味。
若是手段高明還好,若是內奸……
“沒活口我也知道是誰。”元堯冷笑一聲,“這盛京最想我死的,猜也猜得到。”
這話說得露骨,四周禁衛低頭一言不發,只裝做沒聽到。
元堯與元貞明爭暗鬥,從前也只是在朝堂上。元貞陰鷙,元堯傲慢,若元堯認定此番刺殺由元貞背後主使,只怕回去後,皇城又是一朝血雨腥風。
四周安靜,蕭逐風目光落在青年左肩:“你的傷要不要現在處理一下?”
裴雲暎側首看了一眼,道:“小傷,下山再說。”
箭雨朝元堯衝去時,他拉元堯逃走,差點被人揹後放了冷箭,若非他躲得迅速,那箭現在已經穿透他心房。
只是射中肩頭,不算傷重。
裴雲暎翻身下馬,走到元堯跟前,道:“殿下,圍獵途中生變,恐林間還有其他埋伏,不如中止圍獵,下山再做定奪。”
元堯神色變幻幾番。
經歷方纔一番廝殺,他哪還有心情繼續圍獵,巴不得現在就走。再不見先前非要胡闖的勁頭,只淡淡唔了一聲,看了裴雲暎一眼:“就按裴殿帥說的做。”
“是。”
裴雲暎轉身,吩咐身後諸衛:“把這些死士屍體帶走。”又登鞍上馬。
“下山!”
……
號角在悠長山谷裡迴盪。
傳到密林深處時,餘音也變得隱約。
戚玉臺勒住繮繩,疑惑看向遠處:“是不是有什麼聲音?”
身側護衛凝神聽了一會兒,面色微變:“是號角聲,少爺,圍場有危險!”
“有什麼危險?”
戚玉臺不以爲然。
年年參加夏藐,每次風平浪靜,戚玉臺還是第一次聽見號角聲。然而山上圍獵能出什麼事,多半是哪個倒黴的遇到不常出的野獸。
戚玉臺看一眼自己身邊的重重護衛。
這麼多護衛,太師府身手最好的兩個護衛就在自己身邊,何況還有擒虎。 擒虎……
戚玉臺朝前方看去。
灰犬在經歷半日捕獵後,越發精神奕奕,身上灰色皮毛幾乎已經被血染紅,一雙眼睛幽幽泛着寒光,等待着隨時將出現在眼前的獵物咬死。
身側護衛馬背上,已結結實實捆滿了兩大皮袋。兔子、野獾、狐狸、鹿……擒虎骨子裡似流狼血,嗜殺兇殘,遇到獵物一口咬中死死不放,直到拖得獵物嚥下最後一口氣。
戚玉臺盯着馬背上的碩果,目露滿意。正欲說話,忽聽得前方傳來隱隱說話聲,往前一看,忽然一愣。
林木掩映間,幾匹馬停着,四周有人來來往往,倒是圍攏的人羣裡有兩個穿醫官袍的女子,其中一個秀美玉面,姿影纖纖,生了一張熟悉的臉。
陸曈?
戚玉臺心中一動,招來身側護衛:“她怎麼在這兒?”
他還沒讓人將陸曈引上山,特意饒了她半日,好先叫擒虎磨磨爪,沒料到先在這裡遇上了。
護衛悄然退去,不多時又回來,低聲地稟:“是御史中丞大人摔下馬,叫陸曈上山行診。”又試探地看向戚玉臺:“少爺現在是想……”
戚玉臺不語,視線落在馬背上血跡重重的皮袋上,過了片刻,又扭頭看向林木中隱約的人影,摸了摸下巴。
“跑了半日,時候倒是差不多了。”
“好吧。”
他打了個哈欠,眸中精光閃動。
“開始狩獵——”
……
樹下,陸曈正將白帛遞給林丹青。
御史中丞年紀不大,但蓋因平日也不怎麼活動,明明還不到知天命,身子卻似花甲之年,脆弱勝過琉璃,輕輕一碰,裂得亂七八糟。
他在樹下皺着眉頭面露痛苦,一會兒說腿斷了一會兒說腦袋疼,林丹青一面飛速包紮,一面聽他絮叨安撫,忙得額頭上全是汗。
待好容易包紮完,御史中丞又讓林丹青給自己那匹馬瞧瞧有沒有問題,說是無緣無故馬蹄打滑,說不定馬也骨折了,等下下山路難免重蹈覆轍。
林丹青按下一口惡氣,認命地朝馬走去,正在這時,前面密林裡忽有人匆匆跑來,是個護衛,對林丹青二人道:“我家大人駕部郎中,方纔被一野狼咬傷右腳,二位醫官哪位有空,請隨屬下前去行診。”
林丹青正舉着帕子走到老馬跟前,聞言就對陸曈道:“你去吧,這裡交給我。”
留在這裡也是聽御史中丞無理取鬧,倒沒必要兩個人一起被折騰。
想了想,陸曈便背上醫箱,同林丹青囑咐幾句,起身跟着這護衛離開了。
山路曲折。
陸曈隨着這人往前走,路似不太好,很有些崎嶇難行。走過約莫幾裡後,四面樹林漸深,荒草亂石,仍沒有受傷的人影。
陸曈問前面帶路的護衛:“請問,此處離駕部郎中大人所在處還有多遠?”
護衛道:“快了,就在前面。”
陸曈眉頭一皺。
這話一炷香前,這人已經說過了。
她環顧四周,四面峭壁,恰好將此處叢林圍攏其中,正對崖壁的地方,一簇飛瀑奔流直下,轟然若雷鳴。
一絲不安從她心頭浮起。
陸曈腳步一停。
護衛見她停下,轉身奇道:“陸醫官怎麼不走了?”
聞言,陸曈一顆心漸漸下沉。
他知道自己姓陸。
可方纔從此人出現到她跟着對方行至此處,從頭到尾,她也沒說過自己名姓。
空氣中漸漸飄來一股濃重血腥氣,黏膩腥臭,方纔被飛泉掩蓋,這時候如一張編織好的細密絲網,朝着她漸漸罩來。
陸曈後退兩步,猛地轉身,瘋了一般往身後跑。
一道灰色巨影從林木間撲了出來,將她撲翻在地。
……
羣峰幽邃。
林木間似乎隱隱傳來人的尖叫聲,伴隨幾聲犬吠。
有穿醫官袍的醫官停下腳步,狐疑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剛纔是什麼聲音?”
紀珣把最後一罐傷藥收回箱子,聞言側首。
林木間隱隱傳來飛瀑飛濺的水流聲。
旁邊一位醫官道:“沒什麼,就是瀑布水聲。”
紀珣收好藥瓶,扶着一位受傷的龍武衛站起身。
太子林間突遇猛虎,事出突然,太子無恙,太子身邊的龍武衛卻有幾個受傷的。一行醫官隨常進入山先爲傷重的幾個龍武衛,剩下輕傷的,待隨太子一道下山後,由醫官在山下營帳中包紮。
林中突遇變故,元貞的臉色已十分難看,由諸衛軍護在中間,神色陰晴不定。一行醫官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這怒火燒到了自己。
已被禁軍驅過兇獸的黃茅崗爲何會突然出現一頭猛虎,還偏偏被太子殿下撞見了……
常進輕咳一聲,示意衆醫官起來。太子已隨班衛到前頭去了,只剩他們幾個醫官和傷重的龍武衛落在後頭。
發生這件事,圍獵自然不能繼續。
衆人起身準備下山,最先說話的醫官撓頭,仍有些狐疑,自語道:“我剛纔真的好像聽到有人叫救命……”
他說完這句話,見無人在意,只好背起醫箱跟了上去。
紀珣擡頭,看了那人方纔指着的方向一眼。
密林幽靜,唯有水聲淅淅。
他認真聽了片刻,確定並無人呼號,才提起醫箱,跟着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