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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12 莊士敦走進紫禁城(4)

第52章 12 莊士敦走進紫禁城(4)

莊士敦哪裡想得到,原本爲宣統皇帝當老師的徐世昌,因要出任民國大總統了,便與人暗中商定,要爲雖失去權力,但仍保留帝號的溥儀再選個好老師。看來徐世昌本人對即將加冕的大總統也缺少信心,倒是對已遜位只保留帝號的溥儀皇帝仍心存厚望。爲適應溥儀有朝一日重新執政的需要,徐世昌等人決定爲溥儀挑選一位教授歐洲憲政知識和英文的老師。物色帝師人選的重任,就交給了曾出使國外並去歐美考察過的李經邁。

至此,莊士敦的驚詫達到了極致:李大人,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李經邁苦苦一笑:要是我們的官員早能幽默到這個程度,也許我們的國家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可,可你們的皇帝不是已經遜位了麼?

讓一個遜位的皇帝瞭解、掌握憲政知識,難道不重要麼?可以直接用世界通行的英語跟外國人交流、直接看懂英文,學習西方的新東西,對遜位的皇帝不是既重要又迫切的必修課麼?是的,溥儀皇帝是隻保留了帝號,但我們這動盪的政壇將來會發生什麼,誰又能預料呢?我想你不會推辭出任我們這個國家最大的老師吧?

英國人的性格大都保守、冷靜、矜持,感情輕易不外露。高興的事不喜形於色,傷心的事,也不輕易表露,具有獨特的幽默。雖然莊士敦已被他們的人譏諷爲一個願意生活在野地裡的怪人,其實他的性格還是沒什麼本質的改變。只是他了解、明白、喜歡中國、威海衛的東西,比那些譏諷他的英國人多一些而已,而那些譏諷他的英國人則大都把中國的土地視爲野地。看看吧,就是這樣的莊士敦,此時也不得不驚詫失色震撼愕然不已了。他的胸脯起伏着、喉嚨抽動着,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的確,李經邁的聘請不啻於一個驚雷,由不得莊士敦還保持什麼冷靜、矜持的常態了,他的整個身體都戰抖了。過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大驚失色地叫了一聲:天哪——他的習慣在這一刻不知不覺改變了,沒有呼喚上帝,而是直呼“天”了。這,這……這的確是我做夢也夢不到的呀……

李經邁發現,莊士敦深深的眼窩竟然盈出了淚花,不由得提了一口氣。

莊士敦注意到了李經邁的表情,他揩了揩眼窩說:中國不是有句話叫“喜極而泣”麼?我這也算是入鄉隨俗了。

兩個人都笑了。這時候,他們才感到了口渴,才覺察到這麼長時間誰都沒喝一口茶。看着茶杯,兩個人又會心地笑了。李經邁說:那我們就找個地方以酒代茶吧。

好,酒比茶不是更能抒懷麼?

莊士敦返回威海衛租界後,順道先去了先生的溫泉莊園。

先生恰好在莊園,還以爲莊士敦是得知自己去找過他,纔來莊園的。得知莊士敦是剛剛雲遊歸來,先來看望他,便有點受寵若驚了。不想,莊士敦卻說:先生,以後我想見你怕是難了。

先生一驚:怎麼,莊大人莫不是真的要離開威海衛?要離開中國了麼?

先生,你說對了一小半。我是要離開威海衛,但不是要離開中國,恰恰相反,而是要與中國走得更近,貼得更緊。

先生愣住了,也蒙了。

莊士敦詭譎地笑笑,接着說:假如我要進入中國最中心的城,或者說要進入中國的心臟,進入中國的大腦,算不算與中國走得更近、貼得更緊了?

莊士敦莫不是在說天書?先生越發愣了,甚至是惶惑了。莊士敦看看先生又笑了,說現在他也只能對先生說這麼多,不便透露更多的。既如此,先生也不便再問更多的了。說過這些,先生便提起了三少爺的事。三少爺來信說,他在那個牛津大學已經取得了博士學位。莊士敦說三少爺了不得,在那樣的學校取得了博士學位,讓他也望塵莫及,也是所有在威的外國人沒得到的學位。先生又說,三少爺想早點兒回國,但又想在英國實習一段時間,多學點兒實用的東西。先生想徵求一下莊士敦的意見。莊士敦說,他希望三少爺儘快回到中國來,因爲中國需要他這樣西學有成的人,但也希望三少爺在英國多實習一段時間,掌握更多實用的東西。先生說他也是這個意思,他送三少爺出國學習的初衷,就是希望兒子獲得更大的力量,爲中國出力。莊士敦說,我當然瞭解你的初衷,也許我算得最瞭解你的初衷的人。我更希望三少爺能跟我一樣,不但回到中國,而且能進入中國的心臟,進入中國的大腦,讓獲得的力量爲國家發揮更大的效力。

幾個月後,也就是1919年的2月,先生的惶惑被解開了,終於明白了莊士敦進入中國最中心的城的意思了:徐世昌與英國公使館幾次交涉,希望莊士敦能進入中國皇宮,爲溥儀皇帝當老師。倫敦方面經過短暫的遲疑後,馬上便喜出望外了:由我們出任中國皇帝的老師,不是比租佔幾塊中國的地盤更重要麼?以往我們是千方百計尋找在中國攫取利益的好事,想不到,現在更大的、想不到的好事竟然找上門來了。倫敦方面慨然答應了徐世昌的請求,他們怎麼着也想不到,莊士敦這個被殖民部譏爲一個願意生活在野地裡的怪人,竟然會得到中國皇宮的如此賞識。哈,原來這個怪人的身上蘊藏着巨大的、不可估量的價值呀。既然中國如此看重他,那我們總要給他增加點體面吧?於是,在莊士敦離威前,授予了他高級英帝國爵士勳章。

莊士敦離開威海衛的前夜,下起了大雪。

先生似乎是洑着茫茫大雪,朝着莊士敦的寓所走來,毛茸茸的雪花如歸巢的蜜蜂,依附在了他身上,如同披了件雪斗篷。他在莊士敦寓所前躊躇着,幾次擡手欲敲門,但又放下了手,似乎在琢磨是推還是敲。

吱呀一響,門從裡面被推開了。莊士敦自屋內走出,站在門前的臺階上,身後的燈光將他本來就修長的身影拉長了多少倍,描摹在了雪地上。

先生——莊士敦叫了一聲。你變成了雪人,讓我都不敢認了,快請進屋吧。

先生並不回頭,也不說什麼,深深地凝視着莊士敦投下的長長的影子。

莊士敦挪動了一下身子,笑笑,說:中國不是有個成語“立竿見影”麼?這道影子再怎麼長,還是我莊士敦的影子呀。

先生終於回過了頭,衝莊士敦嘆了一口氣,說:是我不大敢認莊大人了,這雪地上,不是變出了個更高大的莊大人了麼?往後就是想見莊大人的影子,也難了……

莊士敦聳肩一笑:先生不會是怕我以後狐假虎威吧?可中國不是還有句話叫“身正不怕影子歪”麼?好了,外面冷,還是請先生進屋說話吧。

先生再舒一口氣:我多麼愚鈍呀,那時怎麼就沒想到,莊大人說的要進中國最中心的城,是要進紫禁城呀……

此一時彼一時,恕我那時沒能跟先生明說,還是請先生進屋說話吧。

我真不知該高興地爲大人送行,還是該深情地挽留,雖然這並不能改變什麼……還是不進屋了吧。先生仰面看一看紛紛揚揚的雪花。這漫天的雪花也是爲莊大人送行的吧……要是莊大人方便,我想陪大人在這雪地裡走走,讓大人感受一下在威海衛最後的這個雪夜,紫禁城的雪夜可是重重高牆圈起來的雪夜呀。

這樣也好,我也想與先生一起,好好感受一下分別前的這個雪夜呀……

兩個人踏着腳下的積雪,走進了紛紛揚揚的雪幕中。一點兒風也沒有,一片片雪花得以按照各自的意願,自由自在地飄落到了大地之上。

先生與莊士敦的心緒,也如紛紛揚揚的雪花,不知不覺間,已來到了海邊。

先生回頭望一望茫茫皚皚的大地,再回頭看看黝黑的海面,感嘆道:大雪能把大地覆蓋,讓萬物變了形態,可再大的雪,落到海里也被化掉了呀……

莊士敦笑笑:先生是在作詩麼?

先生的目光順着大地與大海的界線捋到遠處:是詩在作我們哪……接着,他又沉沉地問,莊大人,你看這海與岸的分界線像什麼?

莊士敦隨口便答:像英文字母S,真是太像了。

這一溜蜿蜒的海岸給人的感覺是海中有岸,岸中有海,的確像一個S。先生沉吟了一會兒,又發出了更深的問:莊大人,你不覺得它更像一幅陰陽太極圖麼?

夜幕下,白的雪岸與黝黑的海水涇渭分明,莊士敦的目光順着這界線捋了幾遍,心中倏地一跳:天哪,皚皚的白和黝黝的黑呈現出的,的確是多麼清晰的陰陽魚圖案呀……想不到,天天映在眼簾中的海岸,被皚皚大雪覆蓋後,夜色中,與黝黑的大海間會呈現出如此神奇玄妙的太極圖。他的心禁不住一跳,哈,先生是有意將我帶到這裡來的呀,他是讓我站在這玄奧的地帶,領悟玄奧的道理呀……先生,我明白了,明白你爲什麼在這雪夜把我引到這裡來了……

敢問莊大人明白了些什麼?

先生是要我在紫禁城內,把握好陰陽平衡之道呀。是呀,在中國的皇宮裡,把握好陰陽平衡也許是最重要的功課了。先生用心良苦,多謝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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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含蓄地笑笑:其實我並沒想這麼多呀,你這一謝倒讓我有點不敢當了。

莊士敦變得莊重了:先生沒想這麼多,而是要我想這麼多,是要我好好溫習這重要的功課呀……

先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深深地打量着朦朧的莊士敦:莊大人呀,如此說來,莊大人真無愧於做我們的帝師了。你西學的淵博且不論,光是對我們國學精粹的把握何其了得呀……

先生,雖如此,但我還是不得不說,要是我在皇帝的身邊一味地陰陽守衡明哲保身,那我又何苦去做這個帝師呢?莊士敦聳聳肩,又說,中國這個曾經的輝煌帝國,爲什麼變得落後了?就是因爲一味地守衡呀。也許我的作用恰恰在於打破那種陰陽平衡,因爲只有失去平衡,纔可能產生變化。我想,他們請我去給皇上當老師的初衷也正在此。

先生的身子禁不住一陣顫動,看似是要抖落身上的雪花,其實是他的心在發顫:天哪,我的良苦用心原來是犯了一個多麼大的錯呀,難道我想讓莊大人變成前清的遺老遺少麼?莊士敦去給皇上當老師,其作用不正在於給皇上的頭腦裡灌輸變的新東西麼?我企望的,不也正是他能將變的東西帶進皇宮、傳給皇上,從而給中國帶來好的變化麼?……

很長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默然看着黝黑的海面。

雖是在夜裡,雖然一絲風也沒有,雖然面前的大海呈現的是一望無際的黝黑,但還是能感覺到海水的湯湯涌涌,甚至不時閃爍的波光。

這時候,不知是一條大魚還是別的什麼海物凌空躍出了海面,瑩瑩鱗光如同一道閃電在空中劃過,而後又砰的一聲歸入大海。

或許是這道閃電給了先生某種啓示,他突然發問:莊大人,電是什麼?

莊士敦一怔:先生怎麼突然問起了這?電麼,它是物質的一種屬性。物質是由原子組成的……當它們由於摩擦等原因失去一部分電子時,就帶正電,反之就帶負電……

先生仰起了臉,呆呆愣愣地看着莊士敦。雖是在夜裡,但莊士敦還是能感覺到,自己的解釋於先生是擀麪杖吹火,他不由得笑了,說:你看,我的解釋倒把你給弄糊塗了。也許倒過來說你就會明白的,電是從發電機裡發出來的,它雖然看不見摸不着,但將它接通在燈泡上,就可以照明,比油燈或蠟燭不知要亮多少倍。電更可以通在電動機上,幾乎可以替代一切別的東西做動力。飛機、艦船、汽車等都離不開它,它簡直無所不能。

啊,這東西竟然有這麼大的神通?

它的神通比我說的還要大。這麼說吧,電這東西幾乎有着跟神一樣的無所不能的神通。有了它,就能改變一切,改變整個世界。哎,先生,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先生嘆一聲,說:政府不是醞釀要在威海衛建設發電廠麼?

是的,威海衛要有大的發展,必須儘快建設發電廠。

怪不得,小兒志道來信說,電是命脈呀……

是的,三少爺說得一點兒沒錯,電力的確是命脈。

既是命脈,那威海衛的命脈,是不是就應掌握在威海衛人的手中?

莊士敦沉吟了一會兒,說:先生,我明白你爲什麼要問電了,我想我也明白了你在進行怎樣的思索了。雖然我明天就要離開威海衛了,但我畢竟是威海衛租界政府的英國官員,可我又不得不爲你進行這樣的思索感到欣慰,也替威海衛的百姓因有你這樣的先生而感到驕傲。三少爺不是要回來麼?我想他會爲你的思索變爲現實而起到重大作用的。

謝謝莊大人,其實這並不是我的思索,正是小兒志道的思索。

那我就更應該爲你有這樣的兒子而表示祝賀了。

先生還有話要說,但想想明天莊士敦就要離開了,不好再在這方面跟他多說什麼了,便在衣食住行等生活方面要莊士敦多保重。

第二天,也就是1919年2月底的這一天,莊士敦終於離威赴京,充滿傳奇色彩地走進了皇宮,開始了其帝師生涯。成爲近代唯一一位,也是中國幾千年帝王史上第一位和最後一位具有帝師頭銜的外國人,並因此而名聞天下。

這一年,溥儀剛好14歲,而莊士敦已45歲。

當莊士敦走進紫禁城的毓慶宮書房後,看着坐北朝南端坐着的、臉上充滿稚氣的溥儀時,心中一跳:面前這個孩子,就是中國的皇帝麼?

溥儀打量着這個西裝革履、高大的金髮碧眼的人,心中也是一跳:面前這個洋人就是我今後的老師麼?

溥儀站了起來,兩人相互鞠了躬,算是行了見面禮。

莊士敦開口了:皇上,我的英文名字叫ReginaldFlemingJohnston。

多麼繞口又古怪又長的名字呀,這也算名字?溥儀差點沒笑出來。莊士敦又說:我的中國名字叫莊士敦,我還有個字,叫志道。

溥儀隨口便說:你的字是取自《論語》“士志於道”吧?沒容莊士敦回答,溥儀接着說:朕也有個字,叫浩然。

莊士同樣隨口便說:皇上的字是取自《孟子》的“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吧?這的確是個很好的字。

溥儀一怔:哈,這個洋師傅果然了得呀。隨後兩人都開心地笑了,只這麼一個回合,便將兩人的距離拉近了。

這個性格溫和又率真的英國老師,除了擁有歐洲各方面豐富的知識,其淵博的中國學識也令溥儀讚歎不已,很快便得到了溥儀的佩服和喜愛。戲稱他爲蘇格蘭老夫子,並賜他二品頂戴、御書房行走等職。

中國帝師,連做夢也不敢奢望的職位讓莊士敦心花怒放。宮廷裡的禮儀、官員的儀態、派頭又是他極爲欣賞的。看看吧,他穿着官服,頭戴二品頂戴花翎,邁着方步,見人便拱手作揖,儼然是一副前清遺老、大員的派頭了。這個御書房行走,不但在御書房行走,他對皇宮裡的一切都充滿了興趣,紫禁城內幾乎處處都能看到這個行走。他那各色的高鼻藍眼太出彩了,加之又長得人高馬大,真真是羊羣裡跳出了一頭驢子,行走到哪兒都太扎眼。哪怕是在皇宮內,莊士敦也喜歡給人發名片。他的名片上用中文印着御書房行走莊士敦,下面還印着字志道。對方恭恭敬敬地接過名片,恭恭敬敬地念出名片上的字,一口一個莊大人地表示感謝時,是他十分受用和高興的。他不僅全力以赴地向皇帝傳授憲政知識、西方的先進思想及教授英語,甚至把《新青年》這樣的激進刊物也帶進宮中,以開闊皇帝的眼界。在其他方面,他也無微不至地關心着年幼的皇帝。種種努力,終於爲溥儀打開了瞭解世界的天窗,紫禁城的重重厚牆,再也圈禁不住年輕的皇帝心騖八極,神遊萬仞了……

而帝師的頭銜,則讓莊士敦成爲近代來華的外國人中,最富傳奇色彩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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