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租界!租界!:歷史·英國人在威海衛 > 租界!租界!:歷史·英國人在威海衛 > 

第51章 12 莊士敦走進紫禁城(3)

第51章 12 莊士敦走進紫禁城(3)

走出大宅時,大少爺才猛然醒到,自己竟然衝先生叫了聲“爹”。這之前,他記得好像只有多年前抗英那會子,爲了阻止赤手空拳身着官服的先生陷入敵陣,情急之中,才當着先生的面喊過爹。他又覺察到先生那變化了的眼神,以及在他肩頭那深情一拍的意蘊。這麼多年來,先生不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更沒有如此深情地拍過他的肩,這些不都明確地表示先生不但原諒了他,而且父子間的情義更加深了麼?

大少爺又如實地對老鎖說了他在先生面前說了些什麼,當然也如實地說了先生對他的態度,先生對他說了些什麼。老鎖叔呀,你編排我的那些我並沒忘。可也不知怎麼了,到了先生跟前,那些、那些就全用不上了,只能是怎樣就怎樣說了。把你也給填進去了,看來我真是不成器呀。

不想,老鎖非但沒有惱火,反倒覺得大少爺對先生說的,比他編排的更勝一籌,收到的效果也超乎了想象。歪打正着呀。他深深地看一看大少爺,說:大少爺呀,現在我算是真明白了,先生看重的,也正是你的“是怎樣就怎樣說”呀。大少爺呀,你無憂了,接管家業板上釘釘會落在你的頭上,也許是你命中註定有的呀……

1918年的下半年,莊士敦又到中國內地旅行。他在威海衛自己的許多建議不僅得不到英國政府的支持,理想和抱負得不到施展,而且處處受到壓制和譏諷,殖民部已經將他視爲一箇中國儒教信徒、一個願意生活在野地裡的怪人了。那麼旅行、寄情山水,便當然地成爲他最好的選擇了。只要有機會,他就會遊走於各地的名山大川之間,10月底,他又輾轉來到了上海。

走在街道上,莊士敦高高的個子,如同一根移動的電線杆。對洋人,來往的人儘量躲避着,這越發顯出莊士敦的突兀挺拔。走着走着,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熙熙攘攘的行人都規避着他,有誰會拍他的肩?在他轉過臉的瞬間,心中便塞滿了厭惡。習俗上,英國人視隨便拍打別人肩膀爲很不禮貌的行爲,哪怕是極熟識的人。

我的上帝呀!當莊士敦轉過臉來後,禁不住一聳肩膀叫了一聲,儘管他離上帝越來越遠,或者說早把他的上帝拋在腦後了,但驚訝時,還是習慣於呼喚上帝。怎麼會是你?

站在他面前的人比他還驚訝:我更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這個人竟然是李鴻章的三子李經邁。還記得麼?七八年前,在大清王朝傾覆之際,這個李經邁曾來威海衛投奔莊士敦避過難,兩人已經成爲密友了。七八年過後,在上海的街頭不期而遇,怎能不驚喜激動不已呀,何況李經邁的心中還埋藏着一個巨大的、足以把莊士敦炸暈的秘密。

寒暄過後,李經邁仰頭看看天,又出神地端詳着莊士敦,喃喃着:天意,天意呀……

莊士敦有點天真地仰面看看天,再看看李經邁,懵懂地問:李大人,你指的是什麼?

當然指的是在這裡邂逅你莊士敦先生——李經邁自顧感嘆了,多麼巧合呀,不知是上天有意撮合,還是我真的具有了神奇的法力,我心裡呼喚着莊士敦先生,莊士敦先生便在我面前出現了……

莊士敦越發莫名其妙了。在此邂逅的確令人喜出望外,可也不至於引發如此玄奧的感慨呀,何況面前的李大人可不是沒見過世面遇事大驚小怪的平常人,他可是個大人物,而且是更大的人物的兒子。

李經邁再次仰起臉凝視着天空,天上恰好有一團極低的白雲,如一柄巨大的遮陽傘罩在了兩個人的頭頂。莊士敦先生,你看天上的這朵雲像什麼?

剛纔莊士敦不是已經仰面看天了麼?可他沒在意天上的雲朵,只好再次仰起頭看着天空,說:像一朵大蘑菇。

我看它倒更像一頂皇冠……李經邁的話變得更不着邊際了。天作之合,真是天作之合呀……

莊士敦由懵懂變愕然了,乃至連問一問李大人爲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也無從下嘴了。李大人這是怎麼了?他可不是故弄玄虛的人呀。

接下來,李經邁說出的話令莊士敦愕然加愕然了:看來是老天有意要讓先生你助我們的天子了……

李經邁當然注意到了莊士敦的愕然,他神秘地一笑,又說:莊士敦先生,恕我在街頭不便跟你多解釋什麼,今晚你到我的住處來再詳談吧。他將住址說給莊士敦後,便急急地走開了。

愕然讓莊士敦真的如一棵電線杆杵在那裡了。過了好長時間,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不由得又仰頭看天,想從那朵像一頂皇冠的白雲裡找到什麼。遺憾,那朵雲已無影無蹤,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

莊士敦哪裡想得到,與此同時,在威海衛,先生同樣正站在莊士敦的辦公處所前看天。先生是來找莊士敦商量三少爺回國的事,莊士敦的下屬衝先生詭異地笑笑,說:我們的華務司又不知哪裡雲遊去了。

雲遊不大都是指僧道像天上流雲一樣漫遊四方麼?來到室外,先生禁不住笑了,看來莊士敦的屬下對其癡迷於中國的佛教,心中也是頗有微詞,只是不便直說罷了。先生不由得擡頭仰望天空,似乎要找到莊士敦雲遊的蹤跡。天上恰好有一團雲朵在悠悠浮動着,哈,莊士敦莫不是就跟這片雲朵一樣,飄忽不定地雲遊麼?看着,看着,這片雲竟然倏地無影無蹤了。先生的心驟然一跳,好像從來沒見過天上的雲朵飄然而逝,心中隨即生出了感嘆:哪裡纔是它(他)的落腳之處呢?之所以生出這樣的聯想、感嘆,當然與莊士敦透露的要離開威海衛的想法有關。

莊士敦可不是個遇事疑神疑鬼大驚小怪的人,但李經邁一番話,本來的散淡閒逸之情消失了,原來要逛幾處名勝的打算也不得不取消了,只能走向路邊的店鋪,逮着哪家進哪家,以瀏覽琳琅的商品和跟店主搭訕消磨時間,只盼夜晚快點降臨。

天上日頭有意跟莊士敦做對,從幾家店鋪走出來,感覺日頭仍然一動不動地掛在原來的位置上。天的玄奧似乎也增加了幾分,讓他不得不增加了幾分對天的莫名敬畏……

莊士敦鳧着夜色,來到李經邁的住處。

有了半天前街頭的邂逅,便省去了有身份的人見面的繁文縟節,何況雙方的心思都不在爲了見面而見面上了。落座後,李經邁有點唐突地開口便問:莊士敦先生,你對我們中國的歷史怎麼看?

雖沒有準備,但莊士敦隨口便答:中國的歷史當然是世上獨一無二、綿長悠久、一脈相承的歷史。這樣的問題,他回答得比一箇中國老夫子還流暢。

李經邁苦苦一笑:莊士敦先生,爲什麼有西方的大哲人在一百年前卻說,中國的歷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複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

莊士敦亦苦苦一笑,說:李大人,也許我比你更多地看過這位大哲人的著作。我也不得不承認,中國幾千年大同小異的帝王更迭歷史,的確支持着他的論斷。中國史書記載的,也的確是後一個皇帝通過血腥的殺戮,推翻前一個皇帝而當皇帝的歷史。在這樣的皇位循環更迭中,的確難以產生真正的歷史進步。不管怎麼說,作爲國之重臣,你能思索到這一步,的確是難能可貴的。

莊士敦先生,我相信你是希望中國能夠書寫下進步歷史的人。

這一點大人當然用不着絲毫懷疑。

那麼怎麼樣才能讓中國進步呢?

方法說起來倒也很簡單,也是唯一的:實行憲政,把國家的權力都關進相應的籠子裡;讓國民成爲公民而不是臣民,讓每個挺立的公民真正成爲國家的主人。人類社會發展至今,如果不能說民主憲政是最好的政體,那麼最起碼可以說它是比較不壞的政體。

莊士敦的話如同一柄無形的長矛戳到了李經邁的心底,他不由得站了起來,鬱結在心底的疑惑如同一罈密封的陳酒被這柄長矛攪動了,濃烈的酒花咕咕翻騰出一連串對莊士敦的發問:爲什麼經過這些年朝野的不斷折騰爭鬥,乃至腥風血雨的博弈,中國雖然推翻了沿襲了幾千年的帝制,建立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但國家仍然沒能進入真正的給國民帶來福祉的憲政、民主共和的軌道?而是陷入了可怕的混亂和連綿不絕的爭鬥?莊士敦先生,坦白地說,前些年我本人對風起雲涌的推翻帝制、改國體爲憲政共和是畏懼的;而推翻了帝制,實行了共和,反倒讓國家陷入了混亂的紛爭之後,這不得不讓我又陷入了更深的憂慮:是不是我們的國家不適宜移植憲政共和的政體?抑或說憲政共和的政體,在我們這樣一個沿襲了幾千年帝制的、民智不化的國家水土不服,難以落地生根開花結果?莫不是應了那句話: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

莊士敦也站立起來了:李大人,我能理解你的憂國憂民之心,但我還是要說,你的這種觀點我是不敢苟同的,我也不得不說你的認識是偏頗的。就拿威海衛來說吧,二十年前,它變成英租界之初,威海衛的紳民當然地、自發地羣起而抗爭,甚至不惜流血喪命。我畢竟是威海衛租界的統治者,不想也難以對當年的浴血抵抗進行孰對孰錯的臧否,但我還是不得不說,我本人的內心還是認爲那些悲壯的抵抗是可歌可泣的,因爲這起碼證明了,威海衛紳民間蘊涵着廣泛又深厚的捍衛自己土地的神聖的精神。但我要說的是,威海衛變成英租界後的客觀事實:雖然經歷了急風暴雨式的對抗,但租界政府施政幾年之後,便得到了界內紳民的廣泛認可,特別是實行了小區自治後,可以說是得到了紳民的擁戴。我來到威海衛的當年,紳民就敲鑼打鼓爲我送來了父母官的匾額,讓我受寵若驚。其實我到威海衛的當年只做了一件事:推行司法公正,堅持法庭天天開門辦案,而且不收任何訴訟費。這說明了什麼?說到此他頓住了,似乎意識到自己這一口氣說得太多了。

請莊士敦先生繼續說下去。

莊士敦的情緒已經發酵,要說的話一發而難收,即使想讓他打住也不大可能了:普世價值是不分畛域、超越宗教、國別、民族的,因爲它本於人類天性的良知與理性而爲人類共同認同,而不是某一個族羣人爲定義的。我不敢說租界政府的施政沒有錯誤和偏差,而且也的確存在着某些方面的錯誤和偏差,但就總體而論,租界政府推行的是擴大民主和自治、拓展自由空間、爲全民帶來福祉的法令規章。司法公正、信仰自由、自由港貿易、現代教育、免費醫療、動物保護等都得到落實。有誰能想得到,在短短几年內,威海衛紳民,會漸漸地接受、認可、遵從、擁戴了這些新的法令、規則、措施。

隨着莊士敦滔滔不絕的話語,李經邁的表情變得越來越端肅了,氣息變得越來越不勻了。很長時間,他沒插一句話,任由莊士敦說下去。

莊士敦又說:李大人,難道威海衛在變成租界之前,不是封建的大清帝國的一部分麼?甚至可以這樣說,威海衛相比中國的其他地方,更封閉、更保守、更不開化,可他們爲什麼會在幾年內便接受了這些普世的文明呢?這不已經足以從另一面說明問題了麼?難道中國其他地方的百姓的內心不是良善的麼?會拒絕美好、文明的東西麼?難道你還能說民主憲政在中國會水土不服麼?還會認爲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麼?雖然威海衛稱不上真正實行了民主憲政的區域,它畢竟是租界。

莊士敦先生,我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認同你的觀點了。但我還是不得不問:爲什麼中國推翻帝制移植了共和憲政已經差不多十年了,但共和憲政還是沒能給國家帶來安定、給人民帶來福祉?

莊士敦的語氣變得緩和而悠長了:我想大人問到了根本。共和憲政雖然是好的政體,但千萬不要以爲,一個傳統帝制的國家,頭天移植了共和憲政的政體,就一蹴而就大功告成了,第二天早晨,舉國大地即會祥瑞的陽光普照遍地鳥語花香,一切的、陰暗邪惡的、不如意的東西會一掃而光——中國這樣一個有着幾千年歷史的國家,尤爲如此。一方面,也許人的天性中固有着比良善一點兒也不少的獨裁的、專橫的、排他的,甚至是殘暴的惡。這種惡在權利慾、物慾、等的誘惑下,隨時都有可能發作,有時甚至只是爲了張揚惡而發作惡。在掌握權力的人的內心,這些惡的東西更容易滋生、滋長、擴張,甚至是氾濫,所以才需要人們共同編織起民主憲政的樊籠,將這些可預見和不可預見的、可能發作的惡圈禁起來,不讓它發作。另一方面,共和憲政的推行、落實,需要一個接受的過程。每個人不是天生就是民主的,更不是天生就能掌握好、運用好民主的法則、規則的。民主的意識是需要培育的,是要在社會環境中通過不斷地學習、摸索、實踐才能習得的。通俗點說,民主是要通過全民的訓練,才能掌握並運用好的。對每個人來說,民主也是一種責任,一個國家的大多數人不僅掌握了民主的法則,並且同時擔當起了各自應該擔當的公民的責任,才能建立起一個健全的民主社會,而只有建立起了這樣的社會,這個國家的政體纔有可能變成真正的共和憲政……

莊士敦先生,如此說來,中國的民主憲政,還有漫長的、艱難的路要走呀……正所謂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呀。

莊士敦笑笑,說:看看,李大人的認識不是已經長進了一大步麼?李大人,你曾出使過奧地利,並隨載濤貝勒前往日本、歐美考察過。你應該瞭解,各國的民主憲政的實行,絕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不是一帆風順的。我們英國雖然是這世界上最早實行民主憲政的國家,但如果從1215年簽署的奠定了憲政基礎的《大憲章》算起,到1649我們把獨裁的、與人民爲敵的暴君查理一世國王推上了斷頭臺,我們爲實行民主憲政的爭鬥、求索,光是這一時期,不就經歷了漫長的四百多年麼?

好!李經邁突然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上前一步,上下打量着莊士敦。我不得不說我的眼光是多麼準呀……先生還記得白天我說過的話麼?看來的確是老天有意要幫助我們的天子了呀。在中國的外國人中,恐怕沒有比先生你更適合於做我們皇帝的老師的了……

沒等莊士敦緩過神,李經邁接着說:我並不是有意要在先生面前賣什麼關子呀,只是我一時不知怎麼說纔好。簡單地說,我的意思是,我們要聘請先生你,給我們的皇上當老師,講授憲政知識和西方的先進文化,以及教授英文。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