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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04 二少爺走進巡檢司衙門(1)

第14章 04 二少爺走進巡檢司衙門(1)

幾條懶洋洋的狗無所事事地在莊園前的廣場轉悠着,不時塌下身子抻一抻懶腰;一羣雞倒興味盎然地相互追逐咕咕叫着,在地上尋覓啄刨着。

二少爺拄着柺杖踱過來了,看看廣場上那幾條狗和那一羣雞,更覺得廣場空空蕩蕩,失落的心變得比廣場更加空空蕩蕩了。

小六子跟在二少爺的身後,皺着眉頭走走停停,他早已厭煩伺候陪伴二少爺的差事了,可一個下人又能怎麼着呢?他只能衝着二少爺的後背吐一吐舌頭,做了個厭惡的鬼臉。

二少爺拄着柺杖百無聊賴地轉來轉去,突然,他仰起脖子,衝着空曠的廣場暴吼了一嗓子——啊嗨!淤塞在胸腹如火藥般濃烈的一團東西終於爆裂了。

——他歇斯底里仰天長嘯:我瘸啦!——我毀啦!……

廣場上嗡嗡嚷嚷迴響着攝人心魄的嘯聲。

二少爺瘋張了,甩撇着瘸腿狂奔了,似乎要甩掉這條變瘸了的腿……

我的個老天哪!小六子咧嘴大叫一聲,追着二少爺跑了幾步,又驟然剎住,掉轉身體向莊園大門處跑去,邊跑邊喊:二少爺,二少爺能走路了,二少爺扔了柺杖了,二少爺……

莊園內上上下下的人被喊聲驚動了,二少奶奶、敏兒、花兒、老鎖、大少爺、大娘、大少奶奶等人全跑了出來,一些下人也跑出來了。他們天天盼着二少爺的腿傷痊癒,早日扔掉柺杖,這樣的消息當然令他們振奮不已。一羣人跑出大門,瞪大眼看着廣場上的二少爺。二少爺的確是扔掉柺杖在行走,瘋狂地行走。但看着看着,他們都別過臉去,不忍再看了——二少爺已好了的傷腿一撇一拐,每走一步都向外劃一道弧……

——我瘸啦!我毀啦!……二少爺的呼嘯聲讓天地都戰慄了。

他瘸了,真真的瘸了!

我的個天呀!二少奶奶泣號一聲。轉身抱住了大娘。他,他瘸了,真的瘸了,我的命苦呀,我好命苦呀……她的身子一抖一抖,讓大娘的身子也隨之搖晃了。一塌糊塗的涕淚也抹在了大娘的肩頭。

大娘先是拍一拍兒媳的肩,算是安慰,突然又意識到兒媳的話滋味有點兒不對,一下子又將其推開:我的二少奶奶呀,你這說的哪裡話?你的命苦麼?老二就是少了一條腿就配不上你了?就不配當你男人了麼?

二少奶奶一下子噎住了,只是肩頭一抖一抖,保持着哭的姿態,不敢再泣號了。

大少奶奶走上前,掏出巾子,殷勤地擦了擦大娘被涕淚弄污的肩頭,又轉過身輕輕拍一拍二少奶奶的肩:弟媳呀,你也別難過了,你看,二弟的腿也就是撇拉點,不耽誤走路麼。他走得風快麼,比好腿還快麼……

——大嫂。二少奶奶從大少奶奶的手中揪過巾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要是他在戰場上能學着大哥的樣子,也不至於挨槍子。說着,將沾滿涕淚的巾子重重地扔回大少奶奶的懷裡。

大娘衝二少爺戰慄着叫了一聲:老二呀,你別,你可不能呀……

衆人揪心扯肝的長吁短嘆,似乎對二少爺是一種鼓舞,越發激起了他更兇悍的惱怒、狂躁。他竟然跳上了戲臺踹打騰挪,如武打演員表演着花拳繡腿。

大少爺禁不住哈了一聲,他看不下去了,欲跑過去阻攔。

大少爺——老鎖的一隻手適時地、意味深長地落在了大少爺的肩頭,悄聲說:這會兒子你要去招惹二少爺麼?

怎麼是招惹?二弟這麼瘋張,不是在作踐自己,要毀了自己麼?

我的大少爺呀。老鎖又深長地叫了一聲。你怎麼不想想,你要是過去了,會不會惹得他更瘋張?!老鎖這麼說着,手指在大少爺的肩頭神秘地拿捏着,如同牲口市場上,買賣的經紀人以手指的動作表示數字,相互討價還價。

大少爺的肩頭一陣痙攣,領會了老鎖的手指說些什麼。重新打量遠處瘋張的二弟,果然有了另一種解悟:天哪,二弟這是在較勁,在賭氣呀,跟自己的傷腿較勁、賭氣,也是跟先生、跟我、跟府上所有的人在較勁、賭氣呀。

大少爺低聲對老鎖說:我是有點怕了,我該怎麼做?是不是該躲遠點兒?

這會兒子你什麼都不做,就是最該做的。

先生在書房裡,二少爺的號叫、外面的嗡嗡嚷嚷驚擾了他。他來到窗口時,恰好看到二少爺跳到了戲臺上,瘋張着花拳繡腿號叫着,狂亂地擊打着。似乎招招都打在了先生的心頭,他的心一陣一陣地抽搐了……

到吃晚飯的時候了,莊園內有資格在小餐廳吃飯的人差不多全到了,只是不見先生和二少爺。

誰都不敢去喊先生和二少爺。

外面的天光已經變成夜色了。

二少爺如一隻受傷的狼窩在他的屋裡。

先生一直在書房裡待着。整個莊園變得沉寂、詭秘。表面上是爲二少爺的腿變瘸了而憂傷,也的確是憂傷,但另一種不安、悸懼的東西如暗流一樣在涌涌汩汩,人人都感覺到了,可怕的是它的不便言說也不可言說。

老鎖在大門外惶惶着。一向對府上的事能舉重若輕遊刃有餘的管家,這一回卻感到了憷頭,只能躲到大門外了。

二少爺的腿瘸了,瘸了腿的二少爺開始拳打腳踢了,一個瘸了腿的少爺還有接管家業的指望麼?……先生的心頭肯定已經被二少爺瘋張的拳腳打痛了。此時先生的全部心思肯定罩在二少爺身上,他正在編織一張網,可這張網能否罩得住二少爺,真是未可知呀……

老鎖暗歎一聲:真不知會有怎樣料想不到的麻煩冒出來呀……主子間出了麻煩,我的處境比哪個都難哪……麻煩,大麻煩呀……他被越思越想越麻煩的念頭纏住了。自己信奉的道經裡崇尚的是無爲,可一個管家要做到無爲又何其難呀。總不能老這麼躲着呀,老鎖左右爲難,再次無望地望一望已經變得黑黝黝的曠野,心中隨之冒出了虛緲的祈求:各路神仙呀,快來禳解這大麻煩吧,哪怕有小鬼來衝一衝這麻煩也好呀……

突然有響動自遠處隱隱傳來,難道真有禳解麻煩的神仙來了?老鎖有點笑自己了,可隱隱的響動越來越真切了,踢噠,踢噠……是遠處官道上的響動。

響動越來越近了,自官道拐向莊園方向了。一頭似曾相識的小毛驢來到近前了,驢背上滾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小老頭兒。

唔呀,竟然是縣太爺來了。

抗英之戰過後,這位縣太爺在老鎖的眼中已經大打折扣了。想想自己的兒子爲抗英喪了命,這位縣太爺竟然給先生來了那樣的信,老鎖便掩不住對縣太爺的厭惡,佯裝不認識了:唔呀,這位客官,是趕遠路的吧?你不快快趕路,咋在這兒停下了?

知縣陳景星一下子被噎住了,瞪大眼看看老鎖,一時又不知說什麼纔是。

老鎖繼續戲謔:這位客官,是要在這兒打尖?那你找錯地方了,這裡可不是你投宿的客棧呀。不過你要是渴了,我會給你口水喝;你要是飢了,我也會拿點兒吃的給你。喝完吃完,你還是該往哪去往哪去吧。

陳景星只能以爲是天已黑管家沒認出自己了,只好壓低嗓音叫一聲:管家,是我,是我呀,快帶我見先生吧。

老鎖不好再佯裝不認識了:喲,是縣太爺微服駕到呀,失敬,怪我眼拙,失敬呀。縣太爺也莫怪,都怪我爲我那白白死去的兒子哭瞎了眼哪……說着,又伸手拍一拍小毛驢。怪不得,這頭驢子看着倒有點眼熟哩。

驢子似乎是爲了證實跟管家熟識,厚嘴脣翕動着拱一拱老鎖的胳臂,打了個親暱的響鼻。

陳景星真被噎住了,噎得喘不過氣來。嗚呼,他暗歎一聲,但已無心計較這些了。

先生對知縣的禮遇雖比管家稍文雅些,幾句寒暄之後,話裡鋒芒卻有過之而無不及:知縣大人,怎不見帶一班衙役捕快來?

陳景星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官府不是已視我爲草寇刁民了麼?我正等着知縣大人帶着衙役捕快來緝拿呀。

先生呀。陳景星從椅子上站起。我心之痛也許甚於先生呀……

噢,我忘了。先生仍坐在他的藤椅上。我這莊園大半已劃入英人治下的租界,知縣大人此時即使要拿我,怕也礙於邦交了吧?

陳景星擺一擺手,示意先生別再說下去了。

先生不予理會,語氣越發激昂了:知縣大人放心,即使砍了我項上之頭,我也不會有悖朝廷,更不會爲難大人。這麼着吧,趕明兒我乾脆直接去縣衙投案束手就擒,也省得大人裡外折騰了。

先生呀——陳景星以袖拂面,盈盈淚水已在眼窩裡打轉了。看來先生斷料不到我爲何而來呀。聲音有點哽咽了。

先生詫異地看一看知縣:知縣大人,你這是……

先生!陳景星戰慄地叫一聲。先生呀,我是來跟先生辭別的——

噢?知縣大人莫不是要升官了?

恰恰相反,我是要辭官——過了明日午時,我就不是什麼知縣大人,而是布衣白丁小老頭兒一個了。

先生愕然,不由得站起。陳景星拂拂手說:先生用不着驚愕,我之轄地的一大塊被劃爲英人租界,我之子民幾十人死傷於英人槍口之下。身爲一縣之父母,不能保轄區之完整,更不能保子民身家性命之平安,且死傷者如草菅被刈,無處申冤不得撫卹,我何以面對被人分割之轄區?何以面對失佑泣血之子民?唯有一條路可走——辭官!盈盈淚珠滾出眼眶,在臉頰上流淌了。

陳大人!先生肅然叫一聲,目光直直愣愣地看着陳景星,聲音顫抖着說:錯怪大人,我錯怪大人了……

陳景星再拂一拂手:先生沒錯,是我鼓動先生舉旗抗英,可又冠冕堂皇發告示飭令百姓不得再滋事,就是給先生的那封信也是苦不堪言呀。別說是錯怪,即使先生當面咒罵也在情理之中呀。有先生這一句話,我就知足了。

陳大人,你真的要辭官?

上面覈准我辭官的批覆文書已到了。陳景星揩一揩臉上的淚。

先生很長時間不語,轉身衝門外喊一聲——老鎖!

老鎖候在門外,書房內的談話他已聽了個紮紮實實,進門時忍不住擦着汪汪淚水:大人,我、我也錯怪了大人,對不住大人呀。

陳景星苦苦一笑:管家呀,你的兒子不也陣亡了麼?身爲一縣之父母,非但沒能給予撫卹,我不是連句哀悼的話也沒能對你說麼?你沒當頭啐我兩口,就算給足了我面子了。

先生將老鎖扯到一邊,低聲吩咐:你速去備二百兩銀子吧。

陳景星看出了端倪,急急拉住了轉身要離開的老鎖,衝先生問:先生,你備銀子是何用意?

陳大人,讓我略表敬重之心吧——

先生,這纔是你之錯呀。要是爲了銀子,我還會這麼做麼?我唯一可聊以自慰的是自來本縣履職,不曾魚肉百姓,也不曾貪贓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先生就成全我了吧。

先生忍不住熱淚盈眶了——陳大人呀——

先生打住,別再稱什麼陳大人了,如先生不嫌,我想聽先生喊我一聲兄弟!

——兄弟呀!先生禁不住緊緊地擁住了陳景星。

老鎖在一旁早已是老淚縱橫了。

陳景星還帶來了另一個消息:此前,他已經在衛城的巡檢司衙門,爲傷了腿的二少爺謀下了一個管巡查的缺。二少爺可以去巡檢衙門裡做事了,這也算是他對先生悲壯的抗英一點兒小小的補償,他能做的也唯有這一點兒了。

想不到,先生謝過陳景星的好意,竟斷然拒絕二少爺去衙門高就,說二少爺不是衙門裡當官的料,何況他的腿已經瘸了。

先生,正因如此,二少爺不正需要去衙門裡謀個差麼?

先生還要力拒,老鎖暗地裡扯了先生一把。

先生不再力拒二少爺的差事了,但還是執意要爲陳景星做點什麼。

看來盛情難卻,卻之不恭了。陳景星悽悽一笑。那好吧,連日來我憂心忡忡焦頭爛額,也沒正經吃點兒東西。無官一身輕,這會兒子肚子正餓得咕咕叫哩,那就煩勞先生擺一桌酒,讓我一醉吧。

先生抓住陳景星:兄弟,那咱就喝一回兄弟酒吧——一醉方休!

雖然知縣大人的辭官歸隱令人欷歔,但老鎖還是覺得身心輕鬆了許多——祈望禳解麻煩的神竟然真的來了。吩咐完廚子立馬備酒菜後,他向二少爺的住處走去。

二少爺的房門半開着,屋裡卻沒點燈。二少爺歪在炕角,發出奔跑的豹子般呼哧、呼哧的喘息。老鎖邁腿就往門裡去。不料——嘭啦一響,類似棍棒的東西斜擋在門口,碰在了腿幹上,差點將他絆倒。驚恐大於疼痛,他哎喲叫了一聲。

是老鎖吧。屋內的二少爺咳一聲:你是來探探我還喘氣吧?我想你該聽到了,我的氣喘得越來越粗了。

老鎖撫摸着疼痛的腿說:我的個二少爺呀,你、你這門口咋還安了暗道機關?

那是我的柺杖——二少爺有點幸災樂禍地笑着說。雖說我的腿用不着柺杖了,可這柺杖不是派上了用場麼?你的腿不是用上了麼?

老鎖低頭細看,果真是二少爺的柺杖,如一條粗大的蛇橫在面前。怕二少爺再做出什麼更激烈的反應,或說出什麼讓他難堪的話,老鎖迫不及待地提及知縣大人來了的事,又說先生已吩咐擺酒,要好好款待知縣大人。

畢竟是多年熬就的管家,想一想先生並沒應允二少爺去衙門裡高就,自己還是不進二少爺的屋爲好。站在影影綽綽的門前斟酌了一下,把握好了分寸,只是將知縣大人爲二少爺在衛城巡檢司謀了缺位的意思,影影綽綽含含糊糊地透露給了二少爺。

老鎖沒想到,他的話還沒說完,屋內的暗影裡,便傳出二少爺嗚哈一聲大叫,似乎是捱了一棍。

老鎖慌得不行,扒着門框連連叫着:二少爺,二少爺你怎麼啦?傷着哪兒了?

——哈哈,哈哈,哈哈……二少爺接着發出了一陣瘮人的大笑。哧啦一聲,屋內的燈亮了,二少爺呈現的是如盛開的花朵一樣的笑臉。老鎖你快進屋,快進屋麼。

這陡然變化,令老鎖消受不得,更不敢進屋了。

二少爺激動不已,在地上撇着瘸腿轉開了。你個老鎖呀,你真是個好管家。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麼?不是在爲知縣大人擺酒麼?我立馬就過去,我要好好多敬知縣大人幾杯酒。

老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急急地轉身便走,剛走出了幾步,身後的二少爺跳出門口,啊哈一聲,失聲叫道:這就叫命裡有時終須有呀。

老鎖驚得回過頭,不明白二少爺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稍一頓,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麼,意味深長地回了一句:二少爺呀,哪怕命裡有,也須好持守呀。

心花怒放的二少爺回過身,咣地關了門,撲通一聲跪下了,口裡連連禱唸:小神仙呀,我的小神仙,你真是活神仙呀……

很早以前,爲能不能接管家業的事,二少爺曾帶着船行一個親信夥計,偷偷找了算命的小神仙,測算自己的命運,看能不能接管家業。

小神仙仔細看過二少爺的面相、手相之後,卻閉了眼半晌不語。

二少爺不耐煩了:有什麼你只管直說就是了,我命裡註定不能接管家業你也直說好了。

小神仙搖搖頭,嘆一聲:接管府上家業的運,少爺命裡的確沒有呀。

二少爺起身便走。

小神仙看着二少爺聳動的後背,心中忽地一顫,喊一聲:二少爺留步——他上前拍一下二少爺的背,說:你這後背倒冒着紫氣呀,哈,二少爺的好運不在叢府,而在官府。

二少爺哈哈一笑:在官府?我做夢也沒想進什麼官府,你是怕我不付錢吧?他指一指身邊帶來的那個親信,說,錢,他會付給你的。

小神仙也哈哈笑了:二少爺小瞧我了,把我當成江湖上騙人的了。二少爺只管好生耐心等着吧。我看到的是將來,是你現在看不到的,要是手打鼻子眼就見的事,那少爺也用不着來找我小神仙了。

二少爺將信將疑,衝親信使了個眼色,親信便給了小神仙足夠的錢。

當二少爺架着雙柺又來找小神仙時,什麼也不說,只是虎着臉,將雙柺拍打得驚心動魄吧吧地響。

小神仙對二少爺受傷的事早已有耳聞,他先自笑了:呵呵,看來少爺是興師問罪來了。

二少爺將柺杖誇張地架開:你該不會說這雙柺杖會架着我進官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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