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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04 二少爺走進巡檢司衙門(2)

第15章 04 二少爺走進巡檢司衙門(2)

小神仙看着二少爺笑笑,又拍一拍二少爺的柺杖,真讓二少爺言中了。他閉上了雙眼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看得更清了——逢凶化吉,這雙柺杖的確架着少爺向官府走得更近了。

二少爺狐疑地看着小神仙,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臉上卻發生了另一種變化,放下一隻柺杖,哆哆嗦嗦就要掏錢。

小神仙按住了二少爺的手說:少爺用不着掏錢,今日的神算我就奉送了。我還看出,少爺不但能進官府,在官府還有一步發達的運。不是我現在不敢收錢,就當是把這筆錢先存在少爺這裡吧,等少爺在官府交上了發達的運,再連本帶息給我送來吧。

二少爺將信將疑驚喜交加,說:好,那就依了你。我要真能走上你卜算的這步好運,不但會連本帶息把錢送到你手上,還會另外重重謝你,絕不食言。

幾天過後,二少爺火炭般熾熱的心頭,被先生潑下的一盆冷水淬了——先生竟然不允他去巡檢司衙門就職!

看看吧,二少爺的眼珠一下子被淬紅了,踹踢着瘸腿,在莊園內外瘋狂亂竄,如一頭飢餓的豹子在尋找獵物。莊園上下沒人猜得透二少爺要幹什麼,但人人都感覺到他要鬧出什麼大禍殃來,避之唯恐不及,沒人敢上前阻攔。

小六子嚇壞了,跑來找管家,眨着鬼精的小眼說:管家老叔呀,二少爺的腿已好了,用不着陪了,我再跟在他身邊就是磨洋工了。你快吩咐我乾點兒別的營生吧。

喲,你小子麼時候變勤快了?老鎖自然明白小六子想些什麼:別給我耍你那小心眼兒,這火候上你更要跟緊二少爺,要真出點兒什麼事,你吃不了兜着。嘴上雖這麼說,可二少爺真要出了什麼事,小六子又能怎麼着?老鎖只能帶着點赴湯蹈火的意思,朝癲狂的二少爺跑去了。

見老鎖跑過來,二少爺變本加厲地暴戾瘋張了。

不知老鎖對二少爺說了幾句什麼,二少爺的癲狂戛然而止,只拿血紅的眼瞪着老鎖。

先生又把自己關在了書房。

先生呀——老鎖站在書房的門口顫顫地叫一聲。先生,二少爺、二少爺他已經……書房內雖沒有迴應,但這恰恰說明先生正在爲此而憂心。表面上,先生咳嗽一聲,府裡上下都爲之一顫,其實他靠的只是威儀的震懾。一旦這種威儀被戳破,權威就如同被扎破的氣囊,裡面的氣頓時會散失殆盡。

先生踱到書房門邊,想開門讓老鎖進來商量一下,手觸到門上卻又縮回了。老鎖不敲門,是並不想進書房——這扇門還是不打開的好。隔着門,先生有點色厲內荏地說道:他已經怎麼着了?他上天了?入地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把天戳破還是能把地震陷?!

先生,先生呀,我、我斗膽說一句你的不是——你不該不允呀……我想再斗膽自作一回主張——我要去對二少爺說,說你已應允了……老鎖的一隻手扶在門框上,哆哆嗦嗦地摩挲着。

書房內的先生卻沒了迴應。

老鎖將嘴拱到了門縫,接下來說的話變成了竊竊私語:先生呀……你怎麼不想想後果呢?二少爺的腿畢竟……拱在他心裡的那個包被提早挑破了。剛拱起的這個包,又被你挑破了。俗語說:“癤子挑破了頭,力氣大似牛。”知子莫如父,先生,你要爲府上的將來和門庭多想想呀……

嗨……門縫裡擠出了先生悵然痛楚的一聲嘆息。

先生當然明白老鎖說的“包”是什麼意思。第一個包指的是二少爺想接管家業;第二個包自然指的是到巡檢衙門當官的機遇。真是難爲老鎖了,顯然他不願明說二少爺心裡爭着接管家業,更不願明說叢府兄弟、父子之間要發生不可料想的爭鬥,會釀出什麼不可料想的禍殃。

老鎖呀……先生悽楚悲涼的話語,抽絲般從門縫裡抽了出來。我豈能看不出來?可衙門管的是千家萬戶呀,老二他是那塊料麼……

先生,順其自然吧,順其自然才自然呀。你就權當二少爺真是衙門裡當官的料,權當他命裡註定有哩……老鎖的聲音也充滿了悲慼。

老鎖呀,老鎖……但願,但願吧……門縫抽出的聲音遊絲般纖弱可憐兮兮了,老鎖,你是管家,我不是管家,我是越來越不知該怎麼辦了……

門外的老鎖已是淚眼盈盈了,可憐的先生呀……有誰能想得到,八面威風富甲一方大叢府的主子,心裡竟裝着這般無奈的苦呀……先生呀,其實我、我已經對二少爺說了,你已應允他進巡檢衙門了……

先生是多麼感激老鎖沒開門進書房呀,否則將是多麼難以面對呀;更感激老鎖的越俎代庖自作主張,否則真不知如何收回成命了……

歪打正着,去巡檢司的機會,還真讓二少爺以癲狂暴戾持守住了,他終於如願走馬上任,當上了衛城巡檢司衙門管巡查的官員。

幾個月後,挺立的界碑、連綴的鐵蒺蔾網,終於將大清國威海衛738.15平方公里的土地圈成了大英租界;租界內12萬大清國的百姓,則變成了米字旗麾下的子民。山東巡撫袁世凱代表大清朝廷,接受了英方圈定的租界線。

威海衛租界變成了國中國,在這片國中國之內,四面城牆包圍的威海衛城內,卻仍在大清國的治下,衛城則變成了國中國的國中國了。

近兩年先生一直將自己圈在衛城內,在衛城內,他還能保持自己依然是大清國子民的感覺,但老是貓在大宅裡,感覺時間越來越慢得難以忍受了。他時常對老鎖感慨:我怎麼覺得時間過得越來越慢了呀,慢得讓我懶得睜眼看,慢得讓我不知時辰了。

其實老鎖更明顯地感到衛城裡的時間變慢了,因爲他見識了衛城外變快了的時間,兩下里對比,更覺得衛城內的時間鮮明地變慢了。他多次委婉地勸先生去城外走走看看,先生挺了脖子說:衛城外不是已經變成人家的國了麼?我去看什麼?

老鎖說:衛城外變了,大變了……

什麼變了?

老鎖囁嚅着:什麼都變了,時間也變得飛快了……他們是用鞭子在抽打時間——時間變成了鞭子抽打的陀螺呀……你老這麼窩在城裡,怕是會窩出毛病來呀……

不幸讓老鎖言中了,那天,先生突然大叫:天哪,我看不見時間了,看不見時間了……

府上的人全嚇壞了,這怪異的病症比得了魔症還不可思議,還令人毛骨悚然。

府上的人對此束手無策,只好把看病的郎中悄悄地招到府上來了。

剛開始先生拒絕郎中給他看病,架不住衆人的勸說,他只好嘆一聲:看來我只能當個病人了,不當也不成了。便任由郎中擺弄了。

幾個郎中的藥方並不見效果,更多的郎中便走馬燈般地被招來了。叢府的深宅大院日夜被熬煎草藥的味道熬煎着。

先生越來越深地沉在看不見時間的病巢裡了。

一大早,熬過了混混沌沌夜晚的先生,又混混沌沌地來到了書房。不是說先生清醒地意識到天亮了纔來書房,而是迷迷糊糊正趕上天亮時分來到了書房。看看吧,他坐在書房的藤椅上跟躺在炕上一樣,仍然是迷迷糊糊。

花兒來到了書房。她先是在房門前怔了一下,無聲地噓了一口氣,然後似乎是駕着這股氣無聲無息地飄進了書房。

先生不是曾向大娘吩咐過,別讓花兒再單獨進書房了麼?雖然先生並未再解除這道禁令,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這道禁令自然而然地失效了,進書房端茶送水收拾打理的依然變成了花兒。偌大的叢府,似乎再沒別人可替代花兒勝任這份工作了。先生得了看不見時間的病後,花兒比以前更加貼近了先生,變成了時時提醒先生時間的時間。

再來仔細看一看花兒吧。她已經不是那個面如花朵、神采奕奕的姑娘了。她的面色已經變得悽白,眉眼透出的唯有悽苦了,已經變成了一個肅穆的女人了。

先生頭很彆扭地歪在藤椅上,閉着眼,但眼珠卻在眼皮下不安地骨碌骨碌翻轉着,眼皮也不時地抽搐、戰慄。臉面不時聚起痛苦的皺紋,細密的汗珠在愈來愈突兀的額頭滲出來。花兒再清楚不過,那絕不是睡得香、睡得沉而冒出的睡汗,那是頭腦被連綿的痛苦擠壓而滲出的腦汁……悲憤和疚痛、不是病的病,已經把面前的先生折磨得苦不堪言甚至生不如死了。痛憐的波瀾不可遏制地在花兒心中涌動了,心頭也隨之一下一下地抽搐了。她暗暗長嘆一口氣,身不由己地靠近先生,禁不住掏出了自己的一塊巾帕,在先生的額頭深情、輕輕地揩揉着,如同對待自己患病的嬰孩。

揩揉的巾帕似乎有了熨斗的功效,先生面部痛苦的皺紋漸漸地被熨平了,表情也漸漸變得鬆弛舒緩了……這細微的變化令花兒欣喜不已,似乎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勵和慰藉,又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驅使着,忌諱和羞赧全消失了,手中的巾帕如同蟬衣不知不覺自然而然地蛻落了,手指顫巍巍蛇一般爬上了先生的額頭,忘情地一下一下地揉撫起先生的額頭、面部了……

花兒自己也沒有察覺到,心中的情愫深潭起了波瀾,心閘不知不覺間開啓了,泉流奔涌而出,淌過手指滲透進了先生乾涸的頭顱裡……

先生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的頭腦,漸漸地有了異樣的感覺:天靈蓋似乎被神靈開啓,一股挾着甘露清洌的風飄逸而至……混沌的頭腦不再是昏暗一片——天地開啓了,神清氣爽了……

這麼多年來,花兒的手第一次深切、刻骨銘心地落在了先生的頭顱上,揉進了先生的魂靈裡……

天哪——瞬間,先生觸到了讓他嚇了一跳的感覺——花兒是個女人……

花兒的手不僅是一雙女人的手,而且是一雙揉進了他的頭腦、魂靈的女人的手——先生渾身一陣痙攣,猛然大睜雙眼——雙方的目光躲閃不及撞擊了,如一道閃電哧啦啦劃過——閃電只能是稍縱即逝……

——我看到時間了!先生大叫一聲,倉皇地閃離了花兒,來到窗前,猛地打開了窗戶,孩子般叫道:看看吧,陽光在樹梢上跳動……我又看到時間了……他激動不已,跟盲人重見光明差不多。

滾燙的清淚已經在花兒的臉頰流淌了……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雙手火燎般戰慄不已;潛伏在心底的那個病如驚蟄後的蛇開始簌簌蠕動了,她只能悚懼地逃離了書房……

花兒睡得越來越晚了。雖然她屋裡的燈並不比別的屋熄得晚,但熄了燈後她卻不敢入睡,總是臥在牀上,久久地凝望着朦朧的窗口。盤踞在心底的那個病,時常在似睡非睡的當口發作,她只好將入睡前的時間抻得越來越長,儘可能像吹滅燈苗那樣“噗”的一下入睡……

此時,她又臥在牀上久久地巴望着窗口,似乎在祈求什麼神靈能將她救贖——適得其反,神靈未至,盤踞心底的那個病魔卻又興風作浪了……那個她既懼怕又與之曖昧悱惻的病魔,又幻化成了那個朦朦朧朧的男人,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了……她如一頭驚厥的小鹿,奮力地掙扎衝撞着,但還是跌入了恐怖的深淵……她渾身戰慄了,雙手痙攣瘋張地挓挲着,像一個溺水的人要抓撓住什麼可救命的東西,哪怕是一棵稻草。慌亂間,她的手碰到了牀邊的小針線笸籮——恰巧,一根插在線板上的鋼針正扎着了手背,雖然是被針鼻一端扎着了,但還是有一股鑽心的疼痛刷地流遍全身——呀?!疼痛讓那個病魔幻化的朦朧男人瞬間消失了,心中恐懼又繾綣曖昧的感覺也隨之陡然剎住了——這根鋼針是神奇的定海神針麼?它能抵禦病魔?……

想不到,片刻過後,那個病魔又捲土重來興風作浪了,而且是變本加厲地發作——花兒的眼前似乎有一個深淵,那個病魔再次從深淵裡爬了出來,又幻化成了那個朦朦朧朧的男人逼近了——更可怕的是,花兒有點把持不住自己了,竟身不由己地要不顧一切地撲向他……

可憐的花兒又如一個溺水的人雙手瘋張地揮舞着,她沒有抓到救命的稻草,卻捏住了那根鋼針。鑽心的銳痛瞬時讓花兒抽搐痙攣了,如同一隻被攻擊的刺蝟蜷曲成了一團,那個病魔消失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個隱退的病魔又頑強地浮現了,巨大的恐懼和不可遏制的慾念將花兒擰成了一根麻花,她幾近瘋虐地捏着鋼針又狠狠地朝大腿內側紮了一下,再扎一下……啊,啊,啊……鑽心的銳痛完全抑制病魔的發作,病魔幻化的那個朦朦朧朧的男人終於潰退了,自己心底潮水般迸涌的繾綣曖昧的慾念,也終於如退潮的海水疲憊地消退了……

小六子在衛城叢府大宅門前抹搭着眼,百無聊賴地懶散着。

偌大的叢府沒有專門看家護院的家丁,但每天都會輪一個人在門口當班,迎來送往看守門庭。小六子往往會主動爭取在大門口當班。遇上有人來府上辦事,他會遊刃有餘地利用守門的權力,差不多總能撈到點好處,起碼可以聽幾句軟話、好話,享用些呈上來的笑臉。這兩年間叢府大門前變得安靜了,不說是門可羅雀,起碼也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站了半天不見什麼人來府上,小六子的精神便懈怠了,小眼抹搭了。

哎!有人突然衝小六子喝了一聲。

小六子定睛一看,一個當兵的站在了面前,手中還提了一盒點心。

小六子認出了,這是華勇營的兵,也就是英國人組建的中團裡的兵。

這個兵說,他要見管家老鎖。看出小六子不想放他進府,他說管家老鎖是他的親叔。

管家竟然有一個在華勇營當兵的親侄子?小六子瞪大了眼,重新以鄙夷的眼神審視這個兵了。同時,將身體板正起來,擋在這個兵的面前,堅定地表示出不想放這個兵進大門的意思。

這個兵有點無奈,擡起一隻手,卻又不知該做什麼手勢,懸在空中的手便顯出了滑稽來。似乎突然醒悟到自己是個兵,這隻手便誇張地落在了腰間的武裝帶上。雖然武裝帶上沒掛什麼武器傢什,但還是發出了雖空洞卻不乏威懾的叭的一響。

小六子畢竟是小六子,武裝帶的威懾非但沒讓他屈服,甚至擠眉弄眼地笑了:這位老總,有跳蚤還是有蝨子在你腰間爬?還是腰間癢癢?來,讓小的給老總撓撓。說着,一隻手當真就伸向當兵的腰間了。小的這雙手幹別的不利落,撓撓癢癢可是把好手哩。

當兵的不由得收縮了身子,惱也不是笑也不是,比捱了一巴掌還難受。

小六子突然咯咯地笑了,轉身衝大門洞虛張聲勢地喊叫:管家呀,你快來呀,有個在華勇營當兵的老總說是你的大侄子看你來了,還帶了點心,你快來呀……

老鎖惶惶地跑過來,他還是第一次見變成了華勇營的兵的侄子。他的喉頭似乎是被什麼噎住了,蠕動着卻說不出話來。

老鎖陷入了窘境,小六子的壞變本加厲了,他裝傻充愣朝老鎖眨巴着眼說:我的大管家呀,這老總說是你的侄子,我也不好攔,何況人家還提着看你的點心,他真是你的親侄子?你的侄子怎麼會跑到華勇營當兵?不會是打冒支的吧?

老鎖顧不得理會小六子了,衝侄子翻了翻白眼:你,來這兒做什麼?

侄子說,我、我就是想來看看叔。

老鎖說,我的小兒子、你的堂弟已被你們打死了。你是來看看我還喘不喘氣吧?

叔,我沒,我沒開槍打人。

你咋還記得叫我是叔?

叔,叔……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去了英國,剛回來。

喲哈——老鎖一驚。咱老戚家的祖墳可是冒青煙了,你不但當了英國的兵,是不是還要變成英國人?

侄子不知該說什麼了:叔,你不願見我,那、那我走了。說着,擡起手想把點心盒交給老鎖。

老鎖慶幸當兵的侄子能快快離去,哪裡會接他的點心。

慢!先生走來了,他衝老鎖說:既然這個從英國回來的兵還認你這個叔,能來看你這個叔,大可不必這樣。

怕的就是先生看見,偏偏就驚動了先生,老鎖手足無措了。

當兵的怯怯地叫一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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