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與1602-B廚房一牆之隔就是我的臥室了。臥室嘛!就是不論天多高地多廣,只有這裡纔是我可以名正言順躺着睡覺的地方,一點也不復雜。臥室門前照例掛着阿肥手書的“靜”字,我的小字註腳則是“每臨大事有靜氣,一進臥室就死睡。能拿我咱的?”。我臥室的牀又寬又長佔據了半個臥室的面積。牀的料頭是上等黑檀木,阿肥請來木匠老師傅經二個月精心打造,全牀無一鐵釘,結實耐用,在裡面我就是睡上一千年任滄海變桑田,它都不會走樣變形,可以說是1602-B的鎮房之寶。牀四副屏雕了梅蘭菊竹,正屏雕的則是月下之鬆與巨石兀突加清泉飛濺,二邊刻唐人王維詩二句:“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就像羅伊出拳以快、準、狠雄霸拳壇一樣,我睡覺則用長、深、遠稱王廣州。“長”代表睡的時間超長,隨隨便便我在“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旁邊一睡就達十幾個小時,毫不猶豫把生命的二分之一獻給了睡神,爲睡界作出了劃時代的貢獻。不論側睡、反睡或者是狗縮身樣樣精通,問你怕還是不怕,嘿嘿。“深”就是睡得熟的意思,一般來說我中意正面躺着,頭頂菊竹腳踏梅蘭,擺正四肢好讓血液流暢循環。入睡前十五分鐘,我會睜着雙眼凝視黑暗任意想一些左右前後,這和球賽拳賽之前的身體熱身一樣,我稱之爲“睡的熱身”。一旦熱身完畢,我就雙眼一黑不會再管飛機轟炸與大廈倒塌,行雷閃電、珠江水漲也一律不能對我有絲毫影響,我睡我的。“遠”代表愛做夢,這是爲了押韻亂寫一氣。不過我很少在夢裡面見到阿蓉,這也不能怪她,因爲母子夢裡一見我就死活拉着她不放,非要跟着去。這方面,阿肥倒是相反,他和阿蓉時不時在夢中相見,二人執手相看淚眼,競無語凝噎。我問阿肥爲什麼不在夢中跟阿蓉走,也好一了百了,阿肥聽了拼命搖頭,回答說:“不行呀!仔,你阿姆不同意。我一走,你誰來照顧,過幾年再說。”
在黑檀木牀上,在梅蘭菊竹、月下之鬆與山泉飛濺的陪伴下,任借“長”“深”“遠”我曾經創造過連睡一天二夜的記錄,這個記錄我至今未能打破,甚至可能終生都不可能再破,已將佛家所謂“分別我執”發揮到最高境界。在這一天二夜中間,我做了很多夢,每個夢都長達二小時,有故事有情節有波瀾起伏。我還起牀喝了六次水,上了五次廁所。如果不是巨大的飢餓硬把我拉起來,我樂意就此沉睡下去。
這很多的夢裡最後一個夢,令我不能忘記,夢中我發現自己手提一把寒光閃閃,使用了偉大科學技術改進的大刀,成了無惡不作的強盜,殺人無數,手起刀落眼都不眨一下,就像我們人類屠殺動物一樣。
事實上在現實之中,我也有殺掉一些人的想法。比如偉大的喬丹,儘管他已經退役很長時間了,但每次我拿碟片重放看見他吐着舌頭在滿場亂飛,我就嫉妒死了,就想和他同歸於盡。我覺得不論自己怎樣苦練彈跳和如何改進控球,我也永遠不可能和他相提並論了,除了同歸於盡,沒有別的選擇。
畫面上陽光毫無顧忌照射着我貼在牀頂的一張比基尼沙灘海報裡的美少女,這是我失戀時,帶着無限淒涼無限悲傷在這個城市沒日沒夜到處亂走時買的。此時刻陽光正照着她右大腿、**的肩膀和腰,她身材不錯,雖然一動不動。她半臥着長髮隨風飄蕩雙眼注視着海的遠方,看上去充滿了心事,我猜不透她正在想着什麼。當無聊的雙眼不知道望什麼的時候,我曾經不止一次,仰面躺在牀上長時間注視着她的臉。一、也許她和心上人鬧矛盾了,她不想再理他了。二、他們分手了,她感到有一點遺憾。三、多年以後,她己嫁作他**躺在沙灘上,回首以往,一瞬間她想起了過去的他,忽然有了心痛的感覺。在這位姑娘隨風飄蕩的長髮旁的空白寫着一行我的養生心得:春夏多喝菊花水,秋天一定要多多飲水,冬天每隔三四天就喝一杯牛奶,萬萬不要相信廣告和專家,因爲我想健健康康活到94。至於美少女的左大腿上則帖着一幅極度抽象的畫作,這是我一時的心血來潮,由無數條彎曲的墨水線條構成。畫位名稱:牀、睡覺、無聊和姑娘的大腿。可見我是一個具有偉大抱負的下流無恥之徒,如果你一定要這樣說,我也不會介意。成爲偉大的畫家曾經是我第一個夢,它伴隨我渡過了童年與少年。
黑檀木牀邊還有個配套的檀木四腳小桌,現在先打開桌底的抽屜,裡面有上千張我在各個成長時期、各種場合和各種人的留影照片。在鏡頭面前,我總是很認真擺姿勢做表情,毫無保留地展示我自由自在的靈魂。照片上只見我在籃球場上持球模仿怒目圓睜和吐舌頭,倒在地板擺醉臥美人。但其中展示最徹底的代表作是同學立羣給我的連照三張,照片只見,我全身一絲不掛站在山頂的岩石上,天上還飄着幾朵白雲,我興高采烈自己動手把生殖弄到最勃發,陽光下特動物兇猛。當時許多看過照片的人都一致認爲我是民族之敗類國家之恥辱,抓去坐十年牢是免不了後,只有我偉大老爸阿肥持完全相反的態度,看完照片同樣興高采烈,阿肥說他一直在等,等了十幾年,終於是功夫不負有心人。
檀木的桌面上擺着三件物品。第一是我和姑姑一家的合影,當時我還很小帶着一臉傷感坐在姑姑的膝蓋上,是一個傷感的小男孩,但現在我已經長大了。每當遇到困難消沉的時候,我也總是這樣對自己說,不要害怕,我已經長大了。
合影後邊是座金光閃閃的獎盃,它和邁克爾.喬丹率領公牛隊在最後一秒投出致勝一球,奪得的第六座的總冠軍盃一模一樣。這是當年我參加高中籃球賽的見證,象徵着勝利與至高無上的榮譽。獎盃本來擺在大廳,後來又移到正間,但最後我還是把它抱到了臥室,勝利與榮譽有時無足輕重,重要的是它帶給我美好的回憶。
和獎盃並排的是臺收音機,這臺收音機產地在上海有着黑色的外殼,是我八歲那年姑姑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十幾二十年像水般流逝了,現在我已經很少打開它收聽節目了。不過,就像對球賽與獎盃一樣,我還是很懷念剛開始擁有它的那些時光。
多年以來,合影、獎盃和收音機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對我不離不棄,無論是生病還是失戀。我的生命就是由這些東西串聯起來的。
最後,在這間臥室還發生了一件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事,那是一個萬籟俱靜的夜晚,我打開了臥室的窗戶遙望無垠並作深呼吸,看見了銀河的星星閃閃,迎面是陣陣夜的微風在吹拂着。然後我轉身小心翼翼從牀底拿出一個小玻璃缸,裡面養着一條漂亮的小壁虎,這可是我在l6O2-B抓到的第三十一條壁虎。每次親手抓到了壁虎我都會很開心,先把它養在小玻璃缸,用蓋子蓋好預防逃跑。每天回家後,我都會把壁虎拿出來逗它玩,培養它對我的好感。這樣過了三四天,當我發現自己對玻璃缸裡這隻壁虎有了感情的時候,我就要把它活活折磨至死了。我處死壁虎的方法多種多樣,比較常用的一種是往有壁虎的玻璃缸不斷加熱,雙眼緊緊盯着它在裡面痛苦地掙扎,然後身體變形,然後死去。在這中間的十幾秒,我總是興奮異常,又叫又跳。那晚,我按照計劃燒死了玻璃缸裡的小壁虎,我已經養了它七天。燒死它的時刻我像以往那樣興奮,緊緊握着拳頭不斷走來走去。然後,我順手打開了收音機就躺在牀上。收音機傳出播音員的聲音,她說,聽了那麼多,現在就聽喜多郎吧!話音剛畢,緊密的鼓聲響起了,愈來愈緊不到十秒,不知道怎麼了,我開始流淚,巨大的悲傷在第十一秒後完全籠罩了在1602-B臥室中殺死了小壁虎的我,我淚如泉涌,無法控制的淚如泉涌,打破記錄的淚如泉涌。我拿來鏡子照自己的臉,並且用手去擦眼淚,但一點用也沒有,眼淚還是不停地流,好像永遠也流不完。因爲一生只有一次,永遠也不可再來。
總得來說,在這座城市的石牌崗頂蘭亭閣的1602-B裡我固了我的幻想,回顧了這個星球許多世紀以來的變幻浩劫,帶着雄心壯志站在電視前與全人類一起在全球氣溫升高、在對抗、屠殺、核試驗與相互欺騙中大叫,五四三二一、跨入了2OOO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