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番話說完,唐靜黑蘭倒沒什麼,嚴老七卻張嘴“哇”地哭了出來。他是鑽研技藝成癡的人,一聽雷震說要把開啓聖物的方法公開傳授,怎能不大爲激動?
雷震笑着招呼他:“師哥,哭什麼,快過來,咱哥倆一起琢磨琢磨祖師傳下的歌訣。”
嚴老七感激地看着他,坐到他身邊去。雷震把螭虎面向北方,緩緩傾斜四十五度,口中念道:“望闕叩拜面九五”,接着又把這句話中隱藏的真正意義細細講出來。後面的“旋首低俯再後顧”“爪分翼軫皆虛勢”“身衝牛鬥亦低服”等步驟,也一一毫無保留地教授給嚴老七。
嚴老七全神貫注地聽着他講述歌訣,看着他手上動作,一面頻頻發出驚歎。看着這隻金燦燦地螭虎不停變換着形狀,就連一向頑皮的黑蘭都被完全吸引,忘記了插科打諢。呂墨唐低聲對賀振良說:“多虧你,讓我這土老帽開了眼啦,真沒想到這麼個小東西,竟如此變化萬千!”
前面四句歌訣之前雷震是做過的,開啓起來自然格外順手,但這第五句“背開大闔需折尾”卻讓他卡了殼。他試探性地扳動螭虎的尾巴,發現無論向哪個方向都動彈不得。思考了好一陣,他想出一個辦法,捻住虎尾輕輕向外一拉,隨着他放下虎尾,只聽“嚓”地一聲,虎背上張開了一條小縫。雷震輕輕用手把虎背向兩側分開,虎身中一顆小小的紅色寶石便顯現出來。
雷震依照“寰轉周天應抵足”所說,把螭虎的四爪都旋轉成兩兩相對的狀態,再擰着虎身旋轉180度,這第六步也完成了。看着原本恭順,望闕叩拜的螭虎此刻竟四足相抵,背對北方並扭着頭向後看着,那種對權力的輕蔑一覽無餘。正如同它的製作者蒯知矩一樣,一生倨傲,不願低頭。也正因如此,才導致這隻名爲“無偶”的螭虎流落日本,直至今日才被找回來。
想到這裡,雷震不禁淚盈雙目——在無偶中,不僅僅藏着祖師的技藝,還有他的一身傲骨。
見無偶現在這放肆無狀的姿勢,“形狀忤逆若捫心,天權真法乃盡出”這最後兩句,就無需多費心思琢磨了。雷震把螭虎小心地浸到油中,手指往那顆紅寶石上輕輕一按,接下來的變化卻極其匪夷所思,直讓人歎爲觀止——那隻螭虎竟然連同身下連着的印臺一起,向四周展開呈十字狀,就像朵四瓣的花一般。
嚴老七用力揉揉眼,驚道:“老天爺,這、這、這是咋回子事?難不成這些機關轉軸竟都是拼接成的?!”
雷震說了句“回頭咱們細揣摩”便從工具匣中拿起細如葦絲的小鑷子,把一個餅狀的小塊從螭虎中輕輕夾了出來。
賀振良見了,冷笑道:“這老倭寇真會故弄玄虛,信還做成個金幣的樣子。”
呂墨唐奇怪道:“我看着像張餅,哪像金幣呀?”
賀振良說得不錯,這個橢圓形的餅狀物,看上去的確像極了豐臣秀吉時期的金幣“天正大判”。也正是自此爲始,日本的金幣便都統一鑄造成了橢圓形。把金印中的密信做成大判的形狀,想必也是爲了讓後人銘記太閣的豐功偉業吧。但這一層賀振良不想細說,畢竟,給倭寇祖宗宣揚功績他可是一萬個不情願,便“嘿嘿”冷笑兩聲,繼續看着雷震的動作。
雷震又拿起一把小刷子,左手用鑷子尖輕輕挑動着“大判”的邊緣,右手用刷子輕輕把鬆散出掃開。這樣細緻的做了近一個小時,這“大判”狀的密信終於完全舒展開,變成了一張信箋的模樣。雖然隔着層灰黃色的油,但上面彎彎曲曲的字跡仍清晰可見。緊接着,他把信箋從桶裡夾出來,一點一點敷到那張厚實的墊紙上。
雷震放下工具,接過唐靜遞過來的毛巾,擦着臉上的汗說:“好了,等它乾透,你就帶走吧。”
賀振良看着紙上的字,似乎有些不相信地笑笑說:“小日本費了九牛二虎的勁,就爲了這?”
信上的字呂墨唐完全看不懂,皺着眉問:“寫了點啥?”
賀振良嘆道:“這的確是豐臣秀吉寫的,他在信中說……”後面的話還未說出口,只聽“咔嚓”一聲脆響,一團黑影從穿窗而入,賀振良全無防備,被砸得倒退了好幾步。這一下力道好大,要不是呂墨唐拽住,他險些坐到地上。
那團黑影踢飛賀振良後穩穩停在桌邊,倏地站起,伸手向雷震抓去。離雷震最近的唐靜見狀,大叫一聲,奮不顧身地向敵人撞去。那人手一曲,扼住唐靜肩膀,一把拉過來,脅在自己身前。直到這時雷震纔看清——這長着張刀條臉的瘦小男人,正是殺害石頭、虎子和青草的兇手,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敵人。
霧隱健太左手製住唐靜,右手用槍頂在她頭上。冷笑着說:“把槍都扔在地上,踢過來。”呂墨唐賀振良和白珊互相對視一下,只好乖乖照做。
等幾人的武器都扔到自己腳下,忍者滿意地說:“很好”,轉臉去看太閣的遺秘,只見那張敷在粗紙上的密信是這樣寫的:
敬告天皇陛下及後來者:
餘自入仕至今,海陸之戰大小歷百餘。“水淹高鬆”“鳥取斷糧”嘗以智勝,“中國大返”“金崎殿後”亦憑勇勝。餘兼備智勇,與諸大名逐鹿得之,深感受幸於天,常懷開疆闢土之想;多念皇恩之重,遂生縱橫捭闔之心。時明國已朽弱不堪,垂垂似木將枯,而日本則衆志成城,煌煌如日中天。故決意與明爭衡,先取朝鮮,再圖唐土。
這一段話,計述了太閣的得意之戰和開疆闢土的野心,霧隱健太看着這些細若蚊足的小字,心想真不愧是太閣的手筆,區區一段話,讀起來竟讓人如此激動,心生景仰!又接着看,只見下面又寫着:
初時,餘料想以日攻明,不啻大水衝沙,利刃破竹,定當無往而不利。然朝鮮戰至今日,折損將士六萬餘,國庫枯竭,農務廢弛,卻無從動搖明國根基之萬一。餘傷懷不已,夙夜嘆息,恨天不遂我光大日本之志。亦曾問天,何以我日本百戰之將,精銳之兵竟屢敗於明耶?何以我日本舉國自強,竟難勝黯弱之明耶?
讀到這裡,霧隱健太似乎也被豐臣秀吉的一片苦心所感動,長嘆一聲,又接着往下看:
餘久思之下,終悉其因。日本之於明,如蟲之於雞。雞至弱,亦爲雞;蟲至強,亦蟲耳。蚍蜉終難撼樹,螳臂怎堪當車?故致信備前中納言秀家,令速與加藤清正等合議與明和談退兵。
讀完這句話,霧隱健太不禁大怒——像太閣這樣不可一世的人物,怎麼會寫出如此懦弱的話來?難道日本就這麼不堪一擊嗎?!他耐着性子繼續看:
亦誠惶誠恐敬稟,若欲日本長治久安,須與中華親善友好,萬不可生覬覦唐土之意。如有心存狂悖,難絕貪念者,當以朝鮮之敗及雞蟲之比告之。願天佑日本,國祚永延。
平秀吉再拜
見落款用的是天皇賜下的姓氏“平”而非世人所知的苗字“豐臣”,霧隱健太相信這封信確是出自太閣之手。但是,如果按他說的,難道現在日本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嗎?
什麼雞蟲之比,太閣不會知道,現在我們已經佔據了多半個中國,甚至在東北建立了由我們掌控的政府!
我們甲午海戰打贏了,東北之戰打贏了,南京之戰打贏了,後面的仗,我們一樣會贏下去!
蚍蜉撼樹?螳臂當車?統統都是屁話!
本以爲太閣會留下一幅標記着財寶的地圖,哪曾想竟是這麼一封公然示弱的信。如果首相閣下知道金印裡是這破玩意,難道還會如此費盡心力想要獲得它嗎?而就爲了這麼個破玩意,還讓自己最愛的人丟了性命!
一想到剎那,被怒火衝得幾乎炸裂的霧隱健太纔想起還有件事必須弄清楚,獰笑着問:“是誰殺了她?”他瞪着賀振良問:“告訴我,誰殺了她?”一聳手中的槍道:“不然我打死她!”
賀振良也不說話,只輕輕掃了白珊一眼。
白珊見他看向自己,有些難以置信地說:“老大,你……?”但話剛說出口就後悔了——賀振良看她這一眼,並不是把她供出去,可能是叫她分辯幾句。
但這一切已被霧隱健太看在眼裡,他憤怒地喝問白珊:“是你?!”
“老大,這……”白珊求助地看着賀振良,卻發現對方甚至都沒看自己。
霧隱健太幾乎是在咆哮:“你爲什麼要殺她?爲什麼!?”
賀振良冷冷地問:“怎麼,你不殺了她報仇?”
賀振良的反應讓白珊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已被識破了。她忽然笑起來,問賀振良:“你是怎麼發現我的?難道你看到了我把‘般若面’扔到地上?”
“並沒有。”賀振良搖搖頭,不緊不慢地說:“說實話,你一直僞裝的很好,甚至不惜殺掉同夥來騙我相信。直到青草告訴我,是你殺了她。”
“哈?死人也會說話?”
賀振良點點頭,說:“你千算萬算,卻忽略了一個很小的細節……”他用手在頜下的脖子上比了一下,說:“青草的擊打傷在這裡。”
“那又能說明什麼?”
賀振良露出一個深不可測的微笑,說:“如果是身高比她高的人想打暈她,要切到這個位置是很彆扭的,一般都會掌擊頸部側方來讓她昏倒。”他用手斜斜虛砍了一下,接着說道:“但是身高比她矮的人要想打暈她,從正面擊打脖頸卻是最理想的。而在所有人裡,唯一身高比她矮的人,就是你。”
“哈哈,真有意思,那要是打暈她的人故意用彆扭的手法來栽贓我呢?”
賀振良嘆了口氣,說:“是啊,我也這麼想。所以我問了雷掌香,他告訴我,那晚他聽見青草說了句‘是你呀’,這才斷定是你。”
“這句話又能說明什麼?”
“如果換成其他人,青草一定會叫出稱呼,比如‘是你呀掌香’‘是你呀賀長官’之類,但你不一樣,你跟她相當熟,她拿你當成姐妹,所以稱呼起來就很隨便,只說句‘是你呀’就可以了。另外,那晚月光很亮,院子裡也有燈籠,她在五六米外就能看清你。你想想,假設你看到五六米外有人向你衝過來,即使這人再熟悉,但只要是個男的,你也一定會有防備,甚至喊出來吧?可如果衝過來的是你熟悉的女人,你多半會以爲這是姐妹之間鬧着玩,也不會緊張,更不會喊叫,對不對?而那晚院子裡唯一的女人,只有你。”見白珊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又說:“你表現的很好,我當然也不會只根據一個疑點就鎖定你,但很遺憾,所有的疑點,最終都指向你。”
“夠了!”霧隱健太吼道:“你這笨蛋,爲了掩護自己身份殺了她,最後不還是暴露了?森下良子可是相當出色的軍人吶,你就不能放過她嗎!?”
白珊厲聲大笑,說:“你說她叫什麼?森下良子?”她向前邁出一步,瘋魔一般戳着自己胸口大喊:“我纔是森下良子,我纔是!”
霧隱健太被這個瘋狂的女人搞的有些摸不着頭腦,問:“難道你也叫森下良子?”
“什麼叫我也叫森下良子,那個女人只是因爲我要完成國家的計劃,才變成我的替代品!只有這樣,我的身份纔會徹底無法查到。”白珊咬牙說道:“她奪走了我的生活,奪走了我的身份,奪走了我的一切……這樣的人,我難道不應該殺嗎?!”
霧隱健太對這些聽起來荒誕的話倒不懷疑,畢竟在那天晚上,她出手擊暈青草的動作,正是羽黑流的招式,但他還是疑惑地問:“你怎麼確定就是她?”
“我見過她,那雙眼睛,那顆長在耳朵邊的痣,還有她一身的羽黑流忍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而這些精妙的忍術,這身帝國的軍裝,本應該都是我的,是我的!”
她喊得聲嘶力竭,喘息了幾下又說:“爲了國家,我只好變成另一個人;爲了國家,我只好假裝自己不懂日語;爲了國家,我不惜每天跟虎狼周旋,但國家又回報給我什麼?如果不是你這蠢貨不管不顧地和我聯絡,我怎麼會暴露?”
霧隱健太知道,如果那晚不是因爲自己報仇心切主動去聯絡,導致後來橫生枝節,羅盤是不會暴露的,至少目前不會。一想到這樣一個潛伏敵後近二十年的間諜就因爲自己的憤怒毀掉了,他內心也懊悔不已,但還是梗着脖子說:“就算這樣,她終歸是你的同胞啊,你怎麼……”
“同胞?!”森下良子毫不客氣地打斷他,道:“她是中國人,你不知道?”見霧隱健太茫然搖了搖頭,她又說:“那你想必也不會知道,她十歲之前的記憶都不存在吧?”
霧隱健太依稀記得,在海上時,剎那好像說過,自己小時候的事無論怎樣都想不起來之類的話,便問:“這又是爲什麼?”
森下良子驕傲地說:“這是我們羽黑流的‘殘魂術’,你應該多少聽過這名字吧?”
若干年後,當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爲基礎的行爲主義理論在蘇聯蓬勃發展,大行其道時,人們並不知道,在幾百年前的日本,已經有一個小小的忍者流派,熟練掌握了通過使用感官剝奪、潛意識植入和藥物刺激來把人完全改造成另一個人的技術。這項殘忍的技術,名字叫做“殘魂術”。而剎那,正是“殘魂術”的受害者。在多重摧殘下,她不再記得自己的父母親人,不再記得自己的祖國故鄉,不再記得之前生命中發生的一切。
雖然兩人說得都是日語,但賀振良都聽懂了。他想起在車上時青草說過,剎那和照片中袁偉的姐姐長得很像,不禁脊背發涼,問道:“你和袁偉要好,也是因爲這個原因吧?”
“哎呀,最聰明的就是老大你啦”森下良子溫柔地笑着,嗲嗲地說道:“我和他相處得好,就是因爲我知道他是我仇人的弟弟呀。袁偉這個笨蛋,找姐姐找了這麼多年了都找不到,不過好在最後他是死在自己姐姐的手裡,多少也讓我覺得舒服些。”
賀振良渾身顫抖,指着她罵道:“你……你簡直不是人!”
白珊的笑容瞬間消失,冷冷說道:“都殺了,咱們走。”又一指賀振良:“先殺他”
“好”霧隱健太答應一聲,調轉過槍口扣下扳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槍竟沒打響,反而聽到了空倉掛機的聲音。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懷裡的唐靜已經魚一樣出溜到地下。
也許是被憤怒和不甘衝昏了頭腦,森下良子忽略了一個問題——既然賀振良已經知道自己是臥底,爲什麼還要誣陷杜立?
因爲杜立,纔是爲了這一刻準備的底牌。
滿屋子人都被威脅着,但杜立沒有。
屋裡的人都被繳了械,但杜立沒有。
杜立,是從軍十二載的老兵,是軍統槍法第一的老怪!
森下良子一念至此,狂喊:“閃開!”
沒等忍者反應過來,已聽門外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霧隱健太低頭看看自己胸口上的窟窿,那厭惡的表情就像看到了一塊污漬。
中槍了?怎麼可能?
他轉身從桌子上拿起太閣的密信,輕輕說了句“打攪了”,向窗外爬去。搖搖晃晃剛攀上窗沿,便一頭栽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就在忍者倒地的同時,最先反應過來的森下良子已直奔雷震撲去——從門外射擊的話,那裡正是死角,雷震也是有價值的人質!
嚴老七怪叫一聲,斜刺裡衝上去,他不會武藝,只胡亂伸手直直抓了過去。不料這一下不偏不倚,竟正好抓在她胸上,森下良子又羞又疼,擡手一記耳光,扇得他趔趄着坐到地上。就在這時,只聽呂墨唐大喊:“別動!”原來就在嚴老七衝過去時,他已撿起了地上的手槍。
森下良子沒有武器,只好舉起雙手,恨恨站在一旁。
杜立端着支44式馬槍,帶着兩個八路軍戰士走進屋來。他掃了白珊一眼,硬硬地說:“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呂墨唐一揮手,兩個戰士拿繩子把白珊五花大綁,押了出去。
賀振良哈哈大笑:“你這傢伙學得倒快,怎麼不早點開槍?”
“有人質”
擱在平日,白珊早就會主動承擔起翻譯杜老怪“三字經”的任務,可現在,那個曾經生死與共的戰友,那個爽朗活潑的女孩,已變成了敵人,變成了階下囚。想到這裡,賀振良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呂墨唐從霧隱健太手中抽出那張密信,看了看放到桌上,問賀振良:“對了,這上面到底寫點子啥?”
賀振良看着那封沾着血跡的信,說:“這是豐臣秀吉的遺信,囑咐日本的執政者不要覬覦中國。”
呂墨唐爽朗地一笑,道:“哈哈,看來這幫孫子也沒聽祖宗的話,沒關係,咱們替這個修雞的教育他們。”又說:“你可夠沉着的,你知道他槍裡沒子彈?”
“他抓住唐大姐時,我看到唐大姐肩膀動了一下,就知道她應該有所動作。”
呂墨唐驚訝道:“這麼厲害?肩膀一晃就能卸掉彈夾?這是哪門子功夫?”
唐靜羞怯地說:“這不是功夫,只是些偷雞摸狗的把式……”
黑蘭卻炫耀地說:“厲害吧,我師孃這招叫‘青蠅過’。”
雷震若有所思地問:“賀大哥,這麼說,這一切都在你計算之中?”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諸葛亮。”賀振良謙虛地說:“只不過我知道她是臥底,外邊又有個厲害得不得了的對手,提前做好準備罷了。如果今天他挾持的不是唐大姐,只怕現在我已經一命嗚呼嘍。”
“也就是說,你不知道敵人什麼時候會出現,所以提前誣陷戰友是臥底,一明一暗互爲照應,是不是?”呂墨唐揉着下巴琢磨着說:“在兵法裡,這叫‘互爲犄角’,有意思。不過你跟我說這事的時候,是昨晚我去臨邑接你的路上,可回來後你是什麼時候跟他合計的?”
“我們並沒商量過”賀振良坦誠地說:“只不過我們都接受過訓練,有一個暗號。一旦說起,就立即進入隱秘行動狀態罷了。”
雷震想想說:“我猜,暗號應該就是你故意說錯他的軍齡,而他用正確的軍齡糾正,就說明他接收了這條暗號。隱秘行動狀態,應該就是讓他置身事外去配合你,是不是?”
賀振良驚訝道:“兄弟你怎麼知道?”
“大哥你博聞強志,怎麼會記錯自己最親密戰友的軍齡?”雷震道:“可是暗號難道只有你們知道,臥底不知道嗎?”
“臥底當然知道有暗號,但她不會知道杜立的暗號是什麼,因爲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組專用的暗號,各不相同,絕對保密。”賀振良說這句話時,想到白珊的暗號是句成語,袁偉的暗號是個地名。心中不禁黯然——這兩組暗號,自己再也不會用到了。正神傷不已,忽聽黑蘭“啊”地一聲尖叫,轉眼一看,只見小丫頭雙手護住胸前,如臨大敵般怒斥嚴老七道:“你你你離我遠點,你這老不正經的!”
嚴老七臉紅成茄子色,不知所措地解釋:“我就想叫你讓開點,我好拾掇拾掇工具,怎麼就不正經了?”
黑蘭委屈地說:“我我我一看到你朝我伸手,我就害怕……”
衆人想到嚴老七剛纔一巴掌抓住森下良子胸部的事,都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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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家峪大鬧一場後,衆人立刻轉移,一路南行至萊城附近的下方山村暫住。賀振良急着回去覆命,只多歇了兩天就匆匆辭行。不過就在這兩天裡,雷震已能拄着拐走動,賀振良的頭傷也一天強似一天地好起來。於是在第三天清晨,八路軍同賀振良一起離去,黑蘭打着“給掌香補身體”的旗號,鬧着要去口鎮買香腸吃,唐靜只得順着她,就便跟着馬隊一道走了。雷震站在村口,一直目送他們到再看不見,才戀戀不捨地回了屋。
中午時分,雷震悶悶不樂地吃過午飯,盯着桌上已攤開的“無偶”發起愁來——裡面除了豐臣秀吉的信外,並沒有看到祖師留下的哪怕隻字片語,難道日本人已經取出了“天權”技法?
更讓他發愁的是,怎麼才能把情報儘快送出去呢?去香港前,葉老闆再三叮囑自己,這份情報十分緊急,若是送晚了,興許會耽誤大事。可現在自己行動不便,沒法去濟南城,該如何是好?
正想着,就聽門口有人說話,緊接着,呂墨唐便匆匆走進屋,帶上了門。
“指導員!?”雷震一翻身坐起來,問:“你怎麼回來了?”
呂墨唐用食指在嘴上比劃了一下,示意他小聲點,又拽過椅子來坐下,這才小聲問道:“我回來是想問你,上次說得那批潞綢,你不是找到下家了嗎?在哪裡?”
聽到這本應由葉老闆問的話從自己的救命恩人嘴裡說出來,雷震心裡無比激動,萬萬沒想到,呂墨唐原來已經知道了自己情報員的身份。他強抑着澎湃欲出的興奮,壓低嗓音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被抓到濟南後,你的上級立刻就把情況上報了組織。但組織上給我命令時不知道你已脫困,以爲你還被關在濟南,讓我們想辦法營救你。我把你獲救的消息彙報給縱隊後,組織上就派我來和你聯絡啦。”
雷震一把抓住呂墨唐的手,終於哽咽着說出了那個他憋在心裡好久的詞:“同志!”
呂墨唐拍着他的肩膀,寬慰道:“好啦好啦,我的好同志,你哭個啥?”
雷震忽然意識到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問:“組織上說沒說,這次我沒能把情報交給上線,不算違法工作紀律?”
“當然不算,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嘛。和你接頭的命令,是縱隊直接下給我的,可見組織上有多急着要這份情報,咱們抓點緊吧。”
雷震點點頭,想牀腳的桌子上疊放的長衫一指,說:“就在那裡,我去拿。”
“砰”地一聲,門被踢開了,賀振良舉槍脅迫着嚴老七走進來,冷冷地說:“還是我去拿吧。”那嚴老七渾身不住顫抖,顯然已被嚇破了膽。
雷震驚問:“賀大哥,你這是……?”
賀振良哼了一聲說:“我早看出來你是共產黨。不然八路軍怎麼會如此大費周章管你的閒事?一再搭救你?兄弟,你我各爲其主,做哥哥的只好得罪了。”用槍口一頂嚴老七,威脅道:“把槍扔出來,別耍花招!”
呂墨唐扔下槍,賀振良一腳把槍踩到腳下,命令嚴老七道:“把衣服拿過來,再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一件翻出來。”
嚴老七哆裡哆嗦地從桌上拿起雷震的長衫,把裡面的東西一一取出。當看到青草縫製的尼龍布囊時,賀振良又命令道:“把它打開”
等嚴老七撕開布囊,賀振良見裡面是個信封,一把奪過收在懷裡,擡手用槍托向嚴老七後腦狠狠砸下,嚴老七悶哼一聲向前撲倒,重重摔在桌子上。那桌子已然破舊,被他這一撲壓得稀碎。
雷震大聲質問:“賀長官,就算你我黨派不同,總歸是一條戰線上的人吧?你不去打日寇,怎麼打起友軍來?”
呂墨唐說:“恩將仇報,就是這樣”。
賀振良咬着牙說:“什麼一條戰線,什麼友軍?你們就是流寇土匪。只不過現在國中無人,必須借你們來打小日本。”他撿起呂墨唐的手槍插在腰間,又說:“早聽說指導員騎的是匹快馬,今天賀某倒要領教。”說完舉着槍緩緩退出門,騎上馬揚長而去。
呂墨唐一指嚴老七,急道:“你照顧他,我去追。”雷震拉住他,傷感地說:“讓他走吧。”
“可他不是……?”呂墨唐話說一半便止住,驚訝地問:“他拿走的不是?”
雷震搖了搖頭,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祖師神牌。呂墨唐撿起來遞給他,雷震在底座上按了幾下,從彈出的密匣中取出一個信封來。
原來,在從興生祥裁縫鋪回來後,雷震就不再把情報隨身攜帶,而是把它藏在了祖師神牌中。這就是爲什麼在霧隱健太扳開鎮水龍盤,房倒屋塌之際,雷震會不顧性命地保護神牌,甚至在落水後也要緊緊地把神牌摟在懷裡。而在臨邑時讓青草縫進袋裡的,不過是他隨手從桌子上拿的一封信而已。
雷震把信封交給呂墨唐,握着他的手說:“同志,你快走吧,一路小心。”
呂墨唐翕動着嘴脣想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只用力攥住雷震的手搖了兩下,轉身離去。
雷震扔掉柺杖一屁股坐到地上,見嚴老七雖昏迷,但狀態安詳,就如睡熟了一般,便搬起他的頭枕在自己腿上,從他身下抽出已被壓得不成樣子的,已展開的聖物。
柔軟的黃金在劇烈地衝擊下嚴重變形,原本平滑入鏡地無偶,現在看起來像一張皺巴巴的廢紙。
雷震怎麼也想不到,最後竟會是自己尊敬有加的賀振良毀了這聖物。他心疼地撫摸着手中的嶙峋凸凹,忽然發現裂開的一角上似乎刻着什麼東西。
那細若蚊足的筆畫,竟然組成了一個“支”字。
他輕輕把那層薄如蟬翼地金箔掀得更高些,看到下面居然刻着“吾技”二字,心裡又驚又喜,便索性把這層金箔都掀開來,只見無偶的內壁上密密匝匝刻滿微如蟻頭的小字。
既行忤逆,當承吾技……
天權技法居然要用這種方法得到!
雷震咂摸着歌訣的最後兩句“形狀忤逆若捫心,天權真法乃盡出”。原來這“忤逆”說得並不只是螭虎的形狀,還有另外一層含義,祖師傳下的歌訣果然沒有一字虛設!
在中國的傳統中,毀掉祖先遺物是大逆不道之舉。如果繼承無偶之人存了敬天法祖的心,就永遠無法獲悉其中的奧秘。
只有破壞掉祖先留下的珍貴遺物,才能得到他創制的精妙技法。
這開啓聖物的最後一環,考得不是技藝,而是人心。
蒯知矩的傳人,必須有一顆爲求技藝不顧一切的心。
藝大於天!
雷震全神貫注地看着天權技法,冷不防嚴老七大叫一聲醒過來,懵頭懵腦地喊:“咋了?咋了?”
他這一動彈正碰到雷震的斷腿,雷震雖然疼的呲牙咧嘴,卻還是笑着說:“沒啥,你做了個大惡夢,現在該醒啦”
**************
尾聲
回到重慶後,因賀振良有重大立功表現,被授予“國光勳章”,授勳儀式上,看着身邊同樣站得筆挺的杜立和臺下鼓掌的一衆將校,賀振良不知怎地,心中竟生出了悲涼之感。不久,在戴笠的親自遴選下,他的小組中又被補充進了新的隊員,雖說兩個新人都不錯,但再不錯也取代不了袁偉和白珊。畢竟,少了他們兩個,這個小組便再也不能被叫做“古靈精怪”了。
一直扮演着白珊的森下良子在被關進監獄後便如石沉大海,再沒了消息。有看守說她因爲吃不消嚴酷的逼供,瘋了;也有人說她最終是害傳染病死了,誰知道呢,總之她的下場並不好……
據說,國民政府本想通過那封豐臣秀吉的密信與日本媾和,但卻遭到日方嚴詞拒絕,說信是中國人僞造的,並在日本國內嚴格封鎖一切關於這封信的消息。國民政府又想拿它作爲國內抗戰的宣傳品,但這些曲溜拐彎的日本文字,在尋常百姓看起來遠不如拿着鋼槍的士兵鼓舞人心,只好被扔進了故紙堆,最終不知所蹤……
近衛文麿雖然對經濟沒有信心,但仍於1940年7月22日再次成爲日本首相。他沒有聽從太閣的勸諫,堅持對中國的侵略擴張政策並於一年後攻佔了香港。最終,在日本投降後的1945年12月16日,這位鐵腕首相帶着深深地悔恨畏罪服毒自殺。他死後的第三年,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將武藤章判定爲甲級戰犯並處以絞刑,白水劍豪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依然不知悔改,狂呼“天皇萬歲”……
尾崎秀實的另一個身份是日本共產黨員。他利用自己的參謀身份,不斷向中國傳遞出極有價值的情報,但不幸於1941年被捕,並於1944年被害,這位熱愛中國的國際共產主義戰士,並沒有看到正義勝利的那一天……
儘管戴笠嚴令機要處務必查明賀振良帶回的共產黨情報的內容,但無論機要處的幹員們多麼努力,卻始終無法從這封署名爲“周滿倉”的信件中找出哪怕一絲與共產黨有關的東西來……
三次救過雷震的呂墨唐福大命大,在抗戰結束後跟着陳老總打進了南京城,後來成爲了新中國第一批飛行員,並率部參加了抗美援朝,以藍天爲戰場,譜寫出另一曲波瀾壯闊的戰歌……
至於那枚已被解開的金印,則和雷震、嚴老七、黑蘭、唐靜等蘭山衆人一起消失的無影無蹤,但蘭山所秉持的“香山幫”工匠精神卻依然存在,時至今日,“香山幫”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香山幫的傳人們仍憑藉着這世代傳承的精妙技藝,製作出一個又一個享譽國內外的建築精品……
值得一提的是,雷震帶回的情報至關重要——那是一張標記清晰的駐中國日軍的兵力分佈圖。但時間卻被標記爲昭和15年(1940年)8月。也就是說,這是一張日本未來的兵力調度及部署圖。正是憑藉着這張部署圖,黨中央洞悉了駐防日軍的薄弱環節所在,於是,在副總指揮彭德懷的領導下,1940年8月,八路軍調動了一百零五個團,對日寇發起了一次華北地區整個抗戰歷史上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戰役,史稱“百團大戰”。